首页 理论教育 嗟叹天下,千回百转终留芳魂垂泪

嗟叹天下,千回百转终留芳魂垂泪

时间:2023-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话未完已经哽塞难言,冷冷的泪珠霎时又挂满了脸庞,范蠡面容悲沉,只含着宽慰一笑轻轻放开双手,径自跳入了湖中。暗夜之中莫伶的话语尤其骇人,然许言牢牢注目不怯,莫伶不由有几分怯色,狠狠瞪她一眼便转开了目光。她的叹息故作隐忍,许言几乎听到范蠡沉重急促的呼吸,掠起了一身结在衣内

  月下飘扬的飞雪哀哀翻涌,像是数朵凋落萎败的梨花,漫天弥散在白羽湖浓黑如墨的上空。范蠡小心环拥着许言冰凉的身体,湖畔的落雪仿佛给他经脉肺腑都注入了那种绝望惊痛之气,几乎凝冻成冰的血液,狠狠穿透了他的理智与心神。许言瑟瑟瘫软躺在他怀中,曾经的灵水之目,只透着灰暗无光的气息。

  眼底泛出不可抑制的惶恐与痛楚,范蠡慌忙用手去覆她冰凉苍白的脸颊,朦胧间听到她喃喃低吟着清朗熟悉的歌谣,艰难的声音含着平和的满足与安静,犹像那一日纯净缱绻的笑颜。涌起的泪水刹那揉碎了心底坚冰,迸飞的酸楚与寒意贯穿了麻木无觉的四肢,范蠡突然深深合紧了双臂,他拼命拥抱着许言,尽力覆住她每一处冰凉颤抖的身体,像是要将她融进骨血一样痛泣:“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灼人的眼泪绞缠着清冷的冰雪,点点泣血般的坚定与决绝,许言涣散死寂的心神漾起涟漪,她深埋在范蠡怀中,感受着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包裹住自己。他有辅佐天下的智慧与才识,而此刻将她拥在臂间的恐慌与无措,使她明白纵是有成就勾践中原霸主之才,他也要低服于王者的权力与使命,有无奈的屈从与取舍。

  范蠡的声音悲伤痛楚,附在她的耳旁渐渐平复了惊惧,“答应我,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做傻事,要好好活下去。”许言脑中回神,挣脱他的手臂,指着白羽湖道:“将军,并非我自杀,是妙光……”话未完已经哽塞难言,冷冷的泪珠霎时又挂满了脸庞,范蠡面容悲沉,只含着宽慰一笑轻轻放开双手,径自跳入了湖中。

  寒冬天的湖水一经搅动便泛起白茫茫的冷气,许言记起他怀中近乎冰点的温度,心中陡然揪起。范蠡发青的面容不时出现在湖面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可以看见飘散在他眼前的碎冰与水汽,许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只庆妙光落水的地方并不是湖心远地,不多时范蠡便托带着妙光回到了岸上。

  妙光的身体已经没有半点生气,许言只看一下就别过了眼睛,只觉唇齿紧紧咬合,纵使身体麻木已无感觉,然妙光不堪入目的惨死之状依旧让她不觉泣哭出声。范蠡僵冷的身体走起来有些坚硬不自然,他挡住妙光的尸体,揽许言在自己肩头,轻轻道:“别哭了。”

  许言闻言愈悲,只是模糊记起雪地中随行莫伶时看到她的臃肿背影,便强行咽下哭意,道:“请将军查看妙光的尸体,也许她并不是溺死的。”范蠡青白的脸色在月下冷静沉重,他似是预料到另一番隐情,一见许言情绪复稳,便想走去妙光身边,然而起步之时他的目色一闪,许言亦是觉到了轻微的声音,侧目看了过去。

  遍地白雪里是陈夫人黎色毛裘边的碎花披衣,微风轻轻扬起她无意漏下的几飘发丝,连素日娇艳的面庞亦有着凄楚悲伤的意味,倒是相和了她失子之下的难过与心伤。在她身旁莫伶恭顺谨慎,素净的宫服已经没有了深夜踏雪的半点痕迹,许言扫过一眼,在她面无表情的神色中听到自己切齿之声,然而转念一冷静,她也做出惊惶之色,跪拜道:“参见夫人,妙光公子她……她……”

  “你起来吧。”陈夫人的抽噎中含着疲惫无力,“妙光贪玩,莫伶一告诉我这孩子不在殿中,我就知道出事了,只是没想到……”她的哭泣冰冷而猝然,许言听出几分真切的哀悼,只愈加含怒盯着莫伶,道:“夫人不必伤心,妙光或许并不是失足溺水,只待范将军检查才可定论。”

  陈夫人的声音凄然惨烈,“她已经死了,你还要怎样?还想不还她安生吗?”许言惊愕,急急辩解,“妙光溺水蹊跷,我曾亲眼看到……有人从茭栀宫带出重物,妙光必然已在宫内遇害,她是想毁尸灭迹!”言中有指,然而莫伶的神色并没有半点变化,只是陈夫人的哭泣愈加寒冷,“亲眼看到?那我亦亲眼看到你与范蠡在宫中私会,发现妙光尸体的湖边尽是你与他的脚印!”

  落雪的湖畔早已没有了之前的踪迹,许言本想威她自己露出马脚,然听着陈夫人斥怒自觉事态偏离,便欲以实情相告指证莫伶。话未出口,范蠡却是叩拜跪倒,“范蠡私入内宫确是有犯宫规,然可证她是为救妙光公子落水,夫人只看她满身水渍便知。”

  陈夫人的悲伤压抑着她娇艳的面容扭曲而诡异,“范将军深受大王器重,我虽为内宫妃嫔,又何敢治罪将军?”她转眸看着许言,眼眶噙含着泪水却也不失高贵仪容,“我本知你与妙光感情颇深,她那么喜欢你,你应也不会害她……”许言目中尽赤,一时厉色指着莫伶,激动道:“本就不是我!夫人问问她都干了些什么!”

  “够了!”半空的雪似乎停了,范蠡的声音恍若透着几分寒气,萦绕着他的面目,看不清是怎样的表情,“莫伶姑姑身为茭栀宫中主事,照料公子起居生活,又有何动机杀害公子?”他如墨的眸色恍若沉在无边海底,许言颇为不解,只未说话,是陈夫人冰冷的声音如剑指向她,“既你如此不受教,屡犯宫规,我也不能由你胡作非为了。”

  “将军不会介意吗?”陈夫人若有所思地沉沉盯着范蠡,犀利而尖锐,似欲剜出他小心隐藏的心事。范蠡的神色一刹有些沉重,青紫的嘴唇翕动含着几分矛盾痛楚,许言心中了然,索性深深叩倒,道:“夫人要罚便罚,奴婢只求不要让害死妙光的真正凶手逍遥法外!”

  陈夫人忽然笑起来,犹带着匆匆来时的疲惫与悲伤,卸去妆容的眉迹清淡寡薄,此刻却有刺眼的凌厉与可怖,“宫中不少同你一样的婢子,说到底为何不想安分守己,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几分姿颜,不服管教罢了。”她瞥去范蠡一眼,眉睫间几滴未散的眼泪,恰到好处被她用做了痛心疾首的最好工具,“我也不忍要你的性命,你这样冰雪可人的女子,若在脸上多几刀伤疤,亦能算漂亮出挑的吧?”

  许言怒视着陈夫人拔下头上银簪扔在地上,不由怒上心头,她并非真如宫中婢子一样习惯逆来顺受,但是念及牵连范蠡,只能跪拜不动,只在嘴上冷冷反诘:“若是普通的责骂打罚,奴婢自然无话可说,但夫人动用私刑毁我容貌,恕奴婢不会认罪!”

  莫伶声色严厉,怒喝道:“大胆!不说内宫私通朝臣将士乃为大忌,初来时我罚你长跪你都不曾收敛悔改,责骂打罚又怎能让你知错?!”暗夜之中莫伶的话语尤其骇人,然许言牢牢注目不怯,莫伶不由有几分怯色,狠狠瞪她一眼便转开了目光。

  陈夫人浑然不觉,平静的眼眸宛如毫无温度的雪色,只是淡淡说道:“到底不是一般婢子,你与范将军两情相好,我若是实情告知大王,却不知能成全一对璧人,还是招来杀身之祸呢?”她的叹息故作隐忍,许言几乎听到范蠡沉重急促的呼吸,掠起了一身结在衣内的碎冰。她惊愕,想起朦胧之中听着范蠡说过要带她走的话必然已被陈夫人听到,一刹悲愤惊惧,又并不愿屈从,一把拾起地上的银簪,冷笑道:“奴婢与范将军并无私情,也没有任何特殊身份,夫人不用恶言讽刺。自毁容貌算不得难事,只盼夫人从今安枕好睡,夜半可不要被噩梦惊醒!”

  许言怀了决绝之意,陈夫人苦心相逼,无非是在以她钳制范蠡,若能逼迫范蠡承认私入内宫相通侍婢,正是勾践未能返都的时刻,又有多数朝臣怨怒勾践倚重范蠡,决计是对他不利的。她轻轻扫过一眼范蠡,忽而重语叹道:“夫人虽有倾城之色,然奴婢却觉拥有赤子之心的女子,哪怕外表丑陋不堪,亦是可倾倒众生的。”

  陈夫人的眼中像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她的美丽总是承载了极多沉重的秘密与无奈的背负,那么疲惫困倦。许言闭上眼睛,握簪的右手不由发颤抖动,然而想起范蠡,心底脉脉涌起的暖意又让她十分平静。她在那一瞬的神色格外清明,浣溪沙边的初次相遇,深宫里的倾心相守,她又为何如此介意自己是谁,无论是许言,无论是西施,她到底拥有了他的爱与守护。

  这样的爱,笃定是无关家世与容貌的,许言狠下心来,精巧打磨的簪子闪动着锋利骇人的银光,然而未能落至她的脸上,就被人狠狠攥住了手腕。范蠡的掌心尽是绵绵渗出的冷汗,许言感受着手腕间有钻心的疼痛泛起,不觉却有盈盈热泪交织在心底,哪怕自身处于困顿,他终会选择义无反顾地保护她。

  半空的落雪稍缓,而范蠡眼中漫起了坚冷与冰凉,他伸臂将银簪递给陈夫人,道:“这样好的羽翠明珠,夫人还是不要染了血腥之气。”他突然展衣跪下,俯拜又叩,道:“范蠡私入内宫乃为不赦之罪,若再累及西施姑娘受毁貌之苦,不过就是一个怯事退怕的宵小之辈,又如何敢以三军之将的权位受夫人不责好意?”他的语气只做无比尊顺,“烦请夫人报以王后,范蠡愿依内宫之规承担任何罪责!”

  “不!”许言急声阻止,“是我……”她的语气一顿,豁然变得无比哀凉,“是奴婢私通将军夜半在茭栀宫相见,并不关……”是陈夫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许言心中疑惑,然她的表情那么平静,浅浅的悲伤含着满足的一抹蔚然,“你们不用这样安危与共,倒显得是我心狠手辣、不近人情了。”陈夫人的长发已被她用银簪挽好,纹丝不乱的发髻下她的面容有莫测的悲伤与柔软,“莫伶西施,带着妙光回宫吧,这么大的雪,要冻坏她的。”

  莫伶满面戚色,道:“夫人,请您节哀,公子已经……已经丧命了。”陈夫人恍若未闻,只看着范蠡道:“今日我并未见过将军,将军也莫再纠缠妙光落水一事,请自行出宫吧。”

  “夫人!”许言犹是不甘轻易放过莫伶,然而陈夫人已转眸深深盯着她,颇含几分严肃道:“你是不愿跟我回去?这就想和范将军比翼双飞吗?”她的话说得不留情面,许言乍然有些羞愧难当,只得埋头道:“奴婢知错。”

  范蠡终究没有再说话,发白的脸色中氤氲含了茫茫难解的沉静与忍让,许言默默抱上妙光的尸体,那种毫无生机的死亡之气,再度让她哽咽至沉声哭泣。妙光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世界,纷扬的雪花布满了脚下的路,许言的步子艰难而又茫然,以后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缠着她,对着她笑了。

  浓浓夜色下仿佛有鬼魅隐匿在了枯枝飞雪之后,一个墨黑颀长的身影浅浅走过适才喧杂纷乱湖畔,幽幽眼瞳中泛出两抹玩味沉吟的笑意,阴邪之气中如阴凉的刀锋之色,缓缓划过许言半刻之前跪拜的地方。

  妙光的丧事简单而又悄无声息,殡葬之礼上甚至未见王后与其他诸妃的半点踪迹,茭栀宫也只撤去了朱红耀金的陈设,并且七日之后便已恢复了往时的华丽辉煌。末月的诸暨王城重又弥漫起潮湿阴冷的冬雪,渐渐洗净了陈夫人脸上的几丝悲寂与沉重,而许言的哀痛似是入骨,常常从梦中惶然失措地惊醒,便会不由得泪湿满面。

  那一夜的寒气侵体,她的身体在长时悲痛中,同是每况愈下,逐渐变得虚弱不禁。妙光的丧礼一过,她立刻像被汲尽了气力,在汹汹病势中昏昏倒了下去。撞地的一瞬犹握着妙光生前佩戴的珠玉,一地的碎片,破如心伤。

  感觉像被放在冰窖里一般,偶尔冷得刺骨,偶尔又热如火烧。迷糊中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小心挪到一处床铺,许言妄图睁开眼睛,然挣扎的动作只会带来更为痛楚的感觉,整个喉咙像在燃烧成烟,艰涩难耐。

  “水,水……”她努力嗫嚅说话,并不知能否发出声音,挣扎中确即刻有一双手轻轻拖起了身体,旋即温热的茶水带着淡淡的花香送到唇边,她张开嘴巴,和润的感觉划过肺腑,终于按下了浑身的燥热。一时才听到耳旁嗡嗡的响动是有人在低声嘱咐,冰凉的气息微微带来几分清透与平静,“她身心俱疲,这茶里有安神剂,烦劳郑旦姑娘好好照顾她。”他似乎还在说着什么,然而许言再也没有力气聆听,一阖眼陷入了无边黑暗。

  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深沉,连脑海中痛至欲裂的感觉都可忽略,乏软的身体绵绵像是浮在水中,每每干渴之时就会有人送来清凉微苦的草药,便是梦中亦能感觉心智与神思都在一点点恢复,终于有一日彻底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仿佛在深夜,昏寐的视线中隐隐漂浮着烛火跳动的影子,重叠明灭,恰好落在床帷外支颌打盹的女子身上,勾起一个孱弱疲惫的背影。

  许言轻轻坐起来,四下打量着周围华丽陌生的金丝帷幔,不觉有些奇怪。她只欲伸手揭开,那女子已经起身回过脸来,轻轻问道:“你醒了,好些了吗?”她掀开帷幔,模糊的脸容缓缓清晰,虽换上了一身朱色百褶的流苏锦衫,然那俏丽的面目仍是如旧清晰。郑旦的发上挽着一支云水碧绿的暖玉步摇,许是长时未曾梳理,一头青丝略显出毛糙凌乱,尤其眼下一团青黑的乌影,颇显出几日未眠的疲惫与倦怠。

  她见许言转醒,满目喜色又掺杂点点焦虑,许言一时惊道:“你为什么在这儿?”话出口,才发觉自己声音都已嘶哑,这一下牵动着喉咙,又开始疼得发烫,只能不住咳嗽。郑旦揽着她的双肩轻轻拍背,等她止住咳嗽才道:“你昏睡了四日,这是王后天颐宫中的钟乐阁。”

  “钟乐阁?”许言得了教训放低声音,也不敢过分激动,透过帷幔环顾四下不俗的陈设木具,愈加诧异,“为何不在茭栀宫,我们为何在钟乐阁?”郑旦的声音亦透出几分嘶哑与低沉,“夫人只说王后挑中你我在钟乐阁练习歌舞步容,也并未多言其他。”她微顿说道:“羽然她们也从各宫奉诏往钟乐阁,许是王后要为内宫教习一些歌女舞姬吧。”

  许言闻言蓦地从床上直起身来,动动嘴巴却有泪如涌泉漫到脸上,眼中的震惊诧异亦缓缓化成嘴边心痛绝望的苦笑,她冷言道:“歌女舞姬?王后是要训练一批为越国奉身的女间谍吧!”郑旦不解何意,只看她愤然激动的样子有些心惊,劝道:“你的身体太虚,不能过分激动,小心复发!”

  屋内的烛光昏暗,郑旦在一身朱衣红裙的映衬下,纵是带着清晰显然的疲意,却依旧难掩天生的丽质。许言凝目于郑旦倦倦眉宇,忽然如水平静,冷冷道:“发疾有何大碍,姐姐不正想置我于死地吗?”

  郑旦目色一动,仿佛难信所听,迟疑问道:“你说什么?”许言开颜一笑,嫣然的脸庞恍若落败春花秋叶,“那日三更茭栀宫外的右侧偏门,到底是范将军在等我,还是私通将士的不赦之罪在等我?”她的声音透着心惊的寒凉与冷意,“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那日妙光溺水身亡,陈夫人惺惺之态似是哀悼生女,现在想来她的急色危言,甚至迫我自毁容貌,不过是在证实我与范蠡之间的情愫爱意!”

  郑旦脸色大变,许言愈加心凉,“想我与范蠡不过互生好感,这样的事情,除非我一直当作好姐姐的你之外,还有第三人可以知道吗?我早将你与月儿视为亲人,就算你与陈夫人日渐亲密,又为何假传范蠡的消息陷害于我?”

  初才清醒的身体犹有几分病痛的余势与迟钝,许言过分激动之下,脑海中不觉一阵空白,漫天的黑暗霎时窜入眼睛,拂起了一片乱麻麻的影像。心中涌上无限悲意,许言泣声道:“为何要害我,我穿越千年都不知何意,若是为你我也甘愿,可你……”嗓子又开始发疼,甚至比之前更过,连带着心脏某一个地方,也开始慢慢被撕裂。许言猛得回头瞪着郑旦,几分怒,几分痛,几分哀求,“我代月儿入宫实是真心为她好,你为何苦苦不能释怀?!”

  焦黑绵长的灯芯上飘荡着浅浅烛光,精致的烛台边凝滞了长长的蜡油,分明已是连日未熄。屋内正中接连放着三个铁罩炭盆,每一个都泛出暖暖火光,绵绵散出灼人温度,驱散了病痛中的寒冷与不适。郑旦面色激扬大动,最后变得惨白无色,“原是为了此事,你前几日才会对我那样疏离冷淡。”

  许言反问:“姐姐以为如何?我虽不明陈夫人那日为何轻易放过我与范将军,然这样的把柄抓在她手中,难保不会被她大做文章!”郑旦几次吞吐张口欲辩,却终于缓缓放下双手,背身转开几步,只听得出几分不自然似在抽噎,“我只告诉你一句,我的初衷并不是陷害你与范将军,只是世事难料,我也不想辩解开脱,你以为是怎样,便是怎样吧!”

  泪眼中看得郑旦的身子亦在发抖起伏,昏黄的烛光之下她的背影有种奇异的遥远与缥缈,仿佛处在悠远冗长的古卷,那样模糊难辨。许言眼中一热,恻然大哭道:“我不信你会害我,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告诉我!”

  “没有为什么……”郑旦的声音中透出哀凉与凄然,“你与我不同,深宫之中再是艰险难测,你都有范将军……”她忽然苦笑,“何止范将军,你有那么多人的关爱与疼惜,你并不需要我。”

  许言眼中渐渐有泪水蔓延,朦胧中似乎仍处在浣溪沙边,她尚停留在震惊无措的穿越之态,几乎要绝望痛哭之时,是郑旦微笑着蹲下身来,安慰她说不要怕。仿佛是前世今生的牵带,她与郑旦始终有一种难言的关系与感情,是郑旦的悉心与亲近,缓和了她在这个时代的惶然与恐惧。

  “西施姑娘,你醒了!”是有一个陌生惊喜的声音,忽然打断屋中的静默与尴尬,桌上的烛火微微一跳,随着有个粉白衣衫的小姑娘端着一碗草药走近床榻。先是怯生生瞧一眼满面泪痕的许言,才又放下瓷碗,急急叫了一句:“郑旦姑娘,你……你们怎么了?”

  郑旦不着意别过眼睛,勉强笑道:“没事的。”她转过身来,冷静对许言道:“钟乐阁中的每人都有服侍的丫鬟,她叫玉子,是陈夫人特遣于你的人,很是乖巧听话,平日她会照料你的衣食起居。”

  玉子忙拿起桌上的温热的草药,轻轻说:“西施姑娘喝药吧,你病得可厉害了,也是郑旦姑娘连日照料,今日终于醒了呢。”她的眉宇间纯是欢喜与高兴,水灵的双目透着盈盈清亮,虽是稚气未脱的容貌,但能看出与郑旦之间的嫌隙与误会而随口解释,已有十分的机灵与聪慧了。

  许言由着她将药碗送到嘴边,一股苦涩难闻的草药呛入口中格外难咽,她轻轻拨开玉子的手,垂头说道:“我不想喝,你拿走吧!”玉子一急,道:“良药苦口,姑娘身体太虚,还是得按时服药才能好全呢!”

  许言不耐烦地摆手做否,却无意用力太过将药碗带落在地上,“啪”的碎片四散,玉子立刻惶恐地跪下叩头道:“姑娘恕罪,姑娘恕罪!”许言心中不忍,却连安抚之词说得也是冰冷,“你不要这样。”

  玉子愈加无措,恨不能将脑袋磕到地下,郑旦见状扶起她,说:“你先下去吧,她大病初愈,难免有些不安焦烦,我来照顾她。”玉子依言起身,小巧的脸上胆怯局促,躬身轻轻福个礼,便慢慢退了出去。

  郑旦长久无语,半晌苦笑叹了一句,“你就算恨我,却不该迁怒别人的。”许言眼中泪光闪闪,病容之下的面目依旧倔强执拗,郑旦无奈道:“我早已明白你替月儿入宫的心意与举动,又何以会因此事再度含恨于你?我只以为让范将军求亲娶你,便能重又还你自由欢愉的生活。”

  许言不解,怔怔反问:“你说什么?”郑旦戚戚一笑,投落着疲惫劳累的侧影在雕花木阑的窗边,一时像要融入浓墨般的夜色,“陈夫人虽时时倚重于我,我却觉出她在意的,多是你的举止言谈,或者你的每一次行迹踪影,她都格外留意。那日我侍奉她沐浴更衣,她竟随口一句说起你与范将军才貌颇合、甚为般配,我隐隐觉出事有不妙,连夜偷出宫外,肯乞范将军能够解难相救,他便让我约你在茭栀宫门相见。”

  许言眼中迟疑,郑旦兀自再道:“你一向朗然活泼,入宫之后却终日郁郁,你视我为亲姐姐,我又何尝忍心你这样一直悲戚下去?你不忍月儿受深宫之苦,设身处地,我又如何不知你代月儿入宫有怎样的勉为其难?我真的不知为何妙光会恰在那日溺水身亡,陈夫人竟就看到了……”

  郑旦的哽咽最终变得不加掩饰,一分一分如木刺撞入心间,她突然正色跪到许言床前,一字一顿道:“你若要怪,我无话可说,原就是我莽撞害你,怨不得别人。”许言大震之下赤脚奔到了床边,本是冰凉的地板上犹透着连日来不歇炭火的暖温与安和,想起郑旦四日不眠不休的照料,她猛然扑入郑旦怀中温然大哭起来,“姐姐快起来,是我不好……我太过多疑,以为所有人都是坏人……”

  郑旦环着许言的肩膀亦是默声不语,一点热泪如灼灼烛泪突然滑入脖颈,郑旦下意识地一个发颤,许言却不知何故,愈加用力地俯在她肩上,嘤嘤哭泣。双臂中许言的身上还残余几分病退后的燥热与湿汗,单薄的衣衫下几乎触到嶙峋的骨刺与虚弱的脉息,惊得她心中发凉。

  仿佛是微微有风掠起了床前垂落的帷幔,桌上的烛火一动一高,绞缠着焦长的烛芯不多时便“哧”地熄灭散去。双目一时陷入黑暗,郑旦不由胆战心跳,她隐隐觉得自己正慢慢褪去曾经单纯善良的心境,如她冒险出宫肯乞范蠡,竟是真如适才所言怜惜许言?只有她自己知道,陈夫人对许言起疑留意,正是因为那一夜她为掩避与若易的密会而情急之下搬出许言私情用作挡箭盾牌。她四处奔波,原是为减轻心中的愧疚与负罪,或是她真正介怀若易暗生的那份情愫,而只想许言与范蠡结好,便可断了若易的念想!

  静默中听见许言梦呓般低声说道:“姐姐,其实无关我是西施或是许言,你和月儿,总是会一直对我好的吧?”炭火熏熏撩得人眼眶发烫,许言的泪珠似是无声落到心间,一点一滴都是她对月儿的关爱疼惜,对自己的依赖信任,郑旦动容抽噎,突然泣哭出声,断续说道:“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你与月儿都是我的妹妹,我再也不会……”

  窗外一轮幽幽暗月透过,流泻出斑驳阴晦的形状,随着郑旦的哭泣如那一日涟漪泛起的白羽湖,让人心惊绝望。炭盆中隐隐火光照亮了郑旦痛哭悲戚的脸庞,许言百感涌集,西施又如何,郑旦又如何,终究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美人江山,夫差既有征战中原的野心与谋略,便注定了再美的女子,不过是他宏图锦绘上一朵终会凋零的鲜花,添了一时的生动与缠绵,却变不了朝代更替的定数与结局。

  许言恍觉自己心如止水,她是西施,她要重走一遍吴越争锋的激烈与悲凉,而她,已经不再抗拒。

  越王勾践的四年便在眨眼之间悠悠逝去,一个大雪弥漫的初晨,勾践率同五千残兵从会稽山中返归王城诸暨,出征时的雄雄大军与今时狼狈的残兵败将,仿佛带临了这个冬天最为惨烈凄寒的一场大雪,甚至结冻了所有朝臣宫嫔的面目与言谈,而连哀愤怨怒之情,亦被视为心有不忠,惩戒责罚。越宫上下君臣皆哀,勾践归朝之后三日长跪不起以祭祀宗庙,三日之后他遣散五千余兵,越国兵败求和,请为吴国附属,壮丁男子褪去戎装复归山园劳作,熔兵器为田耕之具,并令举国搜罗财物金玉奉向吴国,所有封地大夫亦俯首吴国称臣,不得反抗吴兵入占疆土。

  内宫之中王后哀而不乱,依勾践之谕遣退大半妃嫔宫娥,除去诞有公子的几位夫人,便只留姿颜姣好者欲在五月入吴之时进献夫差。陈夫人自请于宗庙之外单衣陪同勾践长跪,亦是三日不眠不食,不动不休,冰天雪地中只以膝骨触地,以致双腿受寒废去,虽有宫中郎中即时救治,此生也只能缓步行走,而再无起舞奔跑的可能。王后闻之大是动容,又念妙光溺毙才逝,遂留陈夫人在宫中,也并不将她献于吴国。

  这个凄寒悲凉的冬天变得愈加缠绵不退,花繁鼎盛的内宫之中一时徒剩嘤嘤哭泣的女子,她们哀悼着自己徒然无知的命运。诸暨王城宛如走进了一场噩梦,大雪封城,阴冷如雾弥漫了整个越国。

  王后天颐宫中的钟乐阁却是另一番天地,宫中珍奇异宝皆被整装入箱,而唯有女子穿戴装饰所用的珠钗凤簪以及锦衣罗裙,一应全被送入了钟乐阁中。西施十人似与外世隔绝,每日学习各种歌舞步容、礼仪姿态,甚至颦笑间的嘴角与眼眸,都有既定的弧度与波光。钟乐阁里比不得茭栀宫为婢辛苦,但越多的宫廷礼仪,也让西施叫苦不迭,尤其是那些繁复的宫装,从早到晚顶在身上,更是劳累。

  “玉子,好了没有?”看着发髻上各种玉簪和金步摇晃得刺眼,西施摸一摸不堪重负的脖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姑娘别动,马上就好。”玉子柔声应着将最后一支蝶钗插在西施髻上,又紧了紧她耳旁摇摇欲坠的珠钗,方才放下了手。

  西施疲惫地抬眼,这才得出空来打量自己,一身鲜红宫服,瑰丽明艳,衣袖和裙摆的滚边满是朵朵玉兰,或含苞,或半开,或盛放,金丝银线穿绕其中,浑然天成,精致优雅。细挽而成的发鬟之上,更有精雕的翠玉蝴蝶钗装点,映衬着玉子巧手而成的飞天环髻,熠熠动人。

  玉子一脸甚是得意的表情,倒没有注意西施眉间的些许不满,顾自轻声念叨:“今日王后特诏钟乐阁中的各位姑娘觐见,西施姑娘生得这样美,可不能被旁的人比下去了。”她左右打量着西施再欲斟酌补缺,然而西施已随手取下步摇,淡淡道:“换一套素净点的衣服来。”

  玉子不解又言:“姑娘每日学习着装礼仪,今日觐见王后,自然不能太过素雅。”西施凄凄一笑,道:“妙光幼年丧命,我纵是倾国倾城,你以为有谁会在意欣赏呢?”玉子立即低头不言,因有初见时的印象,她对西施总是存着畏惧,遂听话地捧出一套素色银袄的冬装,再将飞天髻换挽成简单不过的云髻,以白色流苏钗箍好完整,才怯怯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西施点头做应,玉子如释重负,轻轻落下了一口长气。西施不由一笑,随手拍拍她的肩膀,道:“那一次摔碎药碗也并不是有意,你可不要放在心上,宫中我们虽是主仆,却更像是姐妹要朝夕以待,你这样怕我,以后的日子还如何过下去呢?”玉子诚惶诚恐,支支吾吾道:“我没有……西施姑娘不怕……”

  她支吾半天,也不知说些什么,西施一笑,打断道:“雪路难行,且又不出天颐宫中,虽是第一次拜见王后,但礼仪路数我都了然,你就不用跟着了。”玉子喏喏一应,将平常穿戴的深色织花披衣搭在西施肩上,随她独自出了门。

  已近初月末尾,纷纷扬扬的雪意却未有消退减去,天颐宫并不似陈夫人的茭栀宫那般四季斑斓,宫里的殿前堂内春夏都只植牡丹与贵竹,入冬之后便只能看枯枝落雪,不过各人心境,若有闲雅之人,倒也不难赏出几分白雪做梅的乐趣与清静。

  偌大的王城怕是无人再有这样的心情了,西施暗想,却自有几分盎然冬雪的兴致。她走过钟乐阁前的长廊,眼前只留半数宫娥的天颐正殿愈加清冷寂然,连廊柱青阶处的厚厚积雪,亦因长时无人清扫,渐渐结了冰。她走得十分小心,然脚下总是光滑难行,不免有些恼意,正想停步歇气,就听到侧阶之上传来几声呵斥,“瞎眼的东西,我这可是上好的雪狐袄子,由得你这样踩来踩去,还要不要穿了?”似乎是打了谁巴掌,隐隐听到有个女子低低怯怯的哭饶声:“羽然姑娘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

  西施无心探看几眼,不想那两人已经转过侧阶,一同走了过来。挨打的是个普通的侍婢丫鬟,冻得煞白煞白的脸上清晰可见重叠交错的手掌红印,她一见西施抬眼看她,立即强按着哭声死死咬住嘴唇,低下头去。却是怒气上头的羽然已嫣然笑开,道:“我当是哪宫不懂规矩的婢子挡路呢,原来是……你叫……”她故作迟疑,半晌又做恍然之状,“对对对,是叫西施……”

  西施神色不变淡淡看着她,羽然今日的妆容愈见精致,一身厚实的胭脂红色雪狐毛领宫袄,裹住她修长玲珑的身姿,白雪之地中有如独生而出的一枝蜡梅,带着精心梳理的发髻珠玉,耀眼婀娜。西施不由笑道:“姑娘果然是天姿国色,就是瑶台仙子,比之姑娘的姿颜亦不过凡人尔尔吧?”

  羽然满目挑衅有些发怔,但仍盛气笑着,道:“并不是你说些阿谀奉承的话,我就能与你软语和笑,你可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她不屑瞪一眼西施,西施也不恼不怒,只看着一旁暗暗抽噎的婢子,道:“你能侍奉羽然姑娘也真有三生有幸,你可知她便出自虎门世家,虽面上是娇弱可亲的女子,骨子里可是个拔山扛鼎的大汉呢!”

  那婢子垂泪的眼角微微上扬,然而畏惧羽然的惊怒之色,终于没有笑出声来。西施撇过羽然一脸怒意,只做懵懂不知,笑道:“我先走了,姑娘若想在这寒天冻地里再练些打人的功夫,请自便吧。”

  她徐徐走过怒目相对的羽然,似能听到身后强按怒意的叹息之音,却始终没有等到料想中的反击。一地的落雪仿佛凌凌飘花,在她的寸步之间消殆了生机与形状,微雪之中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极小的声音叫:“许言。”西施惊怔,几乎下意识侧过目去,羽然的眼眸是暗沉难辨的黑色如墨,她的唇边深深勾着一抹笑意,额发浮动下的面目有着高深莫测的阴冷,“西施姑娘好走,雪天路滑,当心摔跤。”

  萧冷的枯枝败树在羽然身后兀自染上她袄衣带出的几分胭脂红色,冰洁的雪花微微有些妖冶刺目,西施平着神思缓缓一笑,“谢姑娘关心,再滑的路,若我谨慎小心些,便是不会怕的。”羽然的回应满足而阴沉,“但愿如此。”

  隐隐天边能现几分日色,朦朦胧胧地覆照着银装素裹中的王宫,淡去了锋利阴冷的冬风。踩在脚下的积雪有不真实的虚软与无力,西施头顶晃过无数沾满霜雪的柳条树挂,一滴飞雪恰好顺势划入衣领之中,她蓦地打个冷战,一时涌上莫名的不安与担忧。

  远远已经望见了天颐正殿前一个张望等待的身影,茫茫白雪中她着一身月白厚实的宫袄,盛大的宫宇赤墙之下,西施却一眼看清她的楚楚之姿,那样清晰动人。她心头一热,含笑快步走去,握着郑旦呵气取暖的双手,嗔怪道:“姐姐怎么不进去,白白受了这大半天的冷,存心让我不好受呢。”一旁盈盈走过的身影俱是华贵鲜艳的色泽,唯有郑旦与她同样的朴素简单,分外清淡。西施轻笑,郑旦亦是会意点头,道:“一起进去吧。”

  天颐正殿已全部撤去了金玉华贵的宝物,只是殿宇中的四方精雕梁柱,透着内宫正后的威严与尊贵。能在兵败之时不离不弃,陪同勾践入吴为奴,这样的王后必然不像普通宫妃一样的娇艳温顺吧,西施思量间便看到内殿转出一个黛蓝娇娜的身影,只是未及打量,已同众人跪拜叩道:“奴婢参见王后。”

  偌大的正殿静寂无声,王后似乎非常满意她们的表现,即刻道:“都是有规有矩的,只是你们并不是寻常侍奉妃嫔的婢子,以后都可不必唤自己奴婢,先起来吧。”

  勾践归朝之后整日不眠,处理越国朝政并预备入吴求和的财物与美女,听闻王后也是悉刻不休,颇得朝臣百姓的赞誉。此时听来她的声音果有难掩的疲惫与劳累,然合度端庄的笑容,又会让人心生胆怯。

  西施垂眸与郑旦恭顺并立在角落,王后一眼扫过殿中多人,只将目光落在一处,婉言道:“你们便是西施郑旦?”她的脚步缓缓接近,西施慌忙抬头,正对王后凝眸打量的目光,心中一惊,半低眼皮谦和而又不疏礼数,道:“回王后,奴婢正是。”

  近处才见王后不带珠玉的发髻间,只有端正一顶凤冠,未曾沾染半点亡国兵败的颓败之气,熠熠金玉耀闪着她作为一国之后的权力与高贵。王后面目尽显疲态,眼角数多细纹乌青,虽有上好的胭脂精饰,亦透出难以承受的几分黯淡。然她似乎并不曾在意遮掩,西施半目相对,只觉她身上的平和安静,不由心生敬畏。

  王后随手握一握西施衣边,道:“可是钟乐阁的主事姑姑克扣你们衣食用度,这样单减的冬衣,何能御寒?”郑旦一时口快,接口回道:“大王兵败,国土被占大半,宫里财物本就稀缺。钟乐阁虽不少这些金银饰物,然奴婢以为若在此时盛装打扮,不保会被人说成心胸狭隘的女子,国之将亡还有心卖弄容颜,只显得不识大体。”

  郑旦话中有意无意指责旁人,一殿女子皆是大变脸色,王后却轻笑叹言道:“能有心系越国、忧朝忧民的气度,也不枉费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俏颜了。”她转而看着西施,又问:“你以为如何呢?”西施笑得静和坦然,有惊鸿之后留下的恰巧与微妙,“奴婢只是喜欢素色,并无他意。”

  王后微露诧异,深深眼眸中飘过一丝失望,然她依旧矜持笑言:“想必西施姑娘也是性情纯净之人,才会喜欢清淡雅致的颜色。”她再走到正殿中央,和言吩咐道:“各位姑娘钟乐阁中受训多日,想必歌舞仪容已是大有长进,本后今日要一睹芳华,选出姿容出众者再做精心教养。”

  满目衣袂飘飘,莺莺笑颜中的女子只欲以娇容曼姿得取她们日思夜想的荣华与高贵,西施不经心间转眸看到了窗棂上繁密如云的冬菊花样,一叶一叶的散瓣上隐隐能见茎叶脉络的纹路,栩栩生动像极了冬雪中最后那枝傲寒绽开的黄菊。

  似是她仍在病势中缠绵昏睡的某个下午,在睡梦中闻到一股清冽幽然的香味,便自昏沉中转醒,第一眼就看见了床前小几上一小斛精心插配的菊花。它的瓣叶间犹带着飞雪的苍白与冰冷,那股勃勃生机恰好消尽了绵绵病中的无力与麻木,透出动人的希望与勇气。

  病榻一侧是范蠡垂首执笔的姿态,他见西施醒来,含笑小怨道:“你怎醒得这样早,我一副美人安睡的好图还未完工呢。”西施自觉早已病得憔悴支离,听他这样说便不由调侃,“要说美人安睡可不对,我既不是美人亦不曾安睡,不若就叫懒人病危吧。”

  范蠡的笑宛如流水明澈清朗,“那你可在苛责我的丹青不精?”他起身走近,西施这才看清他手中的画纸竟是一片光洁的枫叶,许是秋时便被精心收藏,叶缘经脉早已平滑如纸。范蠡笔下简简勾勒着她凝眉闭眼的睡姿,倦倦病容仿佛亦有春光照拂,光彩动人。西施笑道:“这哪里是我,怕是将军梦中佳人吧。”范蠡挑着菊瓣清然的一味飘香,眼底席卷了初遇时的那份悸动与绮思,“佳人如斯,又何尝只在梦中。”

  半日的时间溜得这样快,余晖落尽时范蠡起步离开,带着熏熏刺鼻的草药之气,正色道:“若你还不能痊愈,我也要带着这满身病气不思茶饭了。”心底的欢喜蓬蓬绽到了脸上,叶叶菊瓣仿佛凝聚了他的温柔与深情。西施解颐一笑,范蠡的眼眸亦是生动变幻起来,他深深握着西施的手,说道:“等我。”

  一室的笙曲初起,西施嘴角带上了遐思中的开怀与欢欣,微微光影中的神态亦是变得宁和缠绵,仿佛怀着翩跹双飞的对蝶之梦,她的舞姿步容皆开始变得动情出众。王后的目色追随落在她曼妙身形,终于欣慰而满足地叹了一息,“媚眼含羞,顿唇逐笑,她有倾城之貌,也不知是我越国的祸水还是福音。”

  宫中的日子开始变得平静如水,冬雪渐消,几场挟风伴雪的大雨过后,宫中寂寂一冬的树木花叶开始绽出双季交替时的懒懒生意。约定入吴的日期已近,封地进献的珠玉财物被接连送入王城诸暨,越朝大臣起初的哀怒悲愤,也在这即来的春时中变得悄无声息。而勾践一味处于颓废萎靡之态,常常在永宁东殿通宵阅简,除了范蠡文种方可时常觐见,甚至王后依常求见,亦是数次被拒。

  钟乐阁依旧延续着整个冬日的歌舞升平,天资有欠的女子在愈加精妙的舞步学习中被茱姜婉言请出阁外,谦和的芸璃与恬静的乐岚在余下几人中显露不俗的琴舞天赋,郑旦虽时时勤勉苦练,然锋利如刀的个性,已注定她舞不出绵绵如柳的飘然之姿。而西施虽心不在焉,却始终被王后认定有可塑之资,甚至在那一日教习舞姬指出西施双脚过大,不与轻舞纤纤的身姿相宜时,王后苦思几日便特派工匠为她量脚定制了十双木屐,着不同的木屐起舞,就会有不同的响声如乐,一时连西施自己也颇为惊叹。

  越王宫各处的殿宇朱阁萧冷空荡,只愈显出钟乐阁新生花苞的气息颜色,连蝴蝶柳絮,亦只在阁中的枝头新柳中忙碌翻飞,流连着这些逐日高贵精致的女子,一天天带来了初春的微阳与轻风。西施在自己的堂前埋下了妙光最喜的樱草花籽,一冬的沉眠之后樱草仿佛也有了苏醒之迹,慢慢抽发出盈盈绿色,恍若孩子健康蓬勃的生命。

  又是这么一个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薄薄的竹篾窗,在青石板地的面上打碎成星点光圈,铺设出安然和静的初出春意。偶尔一阵凉爽的风把平躺在桌上的东西吹得呼啦啦的响,床阁帷幔后的西施翻身,抱紧了绵绵的被褥,睡得香甜。

  “西施姑娘,起床啦!”数月相处玉子已摸透了西施的脾性喜好,也敢与她打趣调笑,并不只像初时那般恭顺惊惶。她看梦里一张亦带浅笑的睡颜,自知西施今日心情不错,一时起兴,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礼,俯在西施耳边,大声吆喝。

  梦中惊醒的西施皱皱眉头,惺忪睡眼中带着娇嗔怨怒,“活像街市吆卖的小贩。”玉子不恼,肃容道:“今日范蠡将军奉王后之诏入宫,许还会来钟乐阁编排什么木屐舞蹈,若姑娘这样不施粉黛,可会被将军笑话呢。”

  西施闻言醒神,心中难免几丝欢意,立刻嘱咐玉子盥洗更衣,慌手乱脚之中玉子有些不知所措,“姑娘不用这样急的……这是衣带……”她不觉有些奇怪,俊俏的眉眼一阵发怔沉思,西施见她愣神,急言道:“又发傻,快过来帮忙啊。”

  西施坐定在铜镜前,盯着眉梢飞扬的喜色,随口吩咐玉子,“把黛黑拿来。”她只抬手在唇间点上朱砂,却一眼扫过镜前男子翻飞一过的衣袍,一时大惊,朝臣是绝不可进入内宫,且更是王后的天颐宫中。她急忙转身,然而范蠡的笑容平静而温暖,“扰了姑娘画眉,可见范蠡不合时宜了。”

  西施心中羞赧,知道他看见了自己梳妆的样子,不由轻笑想要开口说话,却有指尖附上了她的唇。范蠡执手沾上青色墨黛,深深目注着西施容颜,轻点笔锋勾勒着娥眉长远,专注的神情仿佛描绘一副绝色丹青。他含笑道:“范蠡虽平素喜爱丹青,女儿家描眉梳妆的笔却有些生疏。”他转眸看向镜中,道:“你以为如何?”

  西施蓦然撞见镜中的自己,皓齿娥眉、粉白黛黑,独有那盈盈眼眸中娇涩怜惜的如水波光,隐隐点缀出天人般的娇颜与浅笑。她惊觉自己深陷了这样情投意合的日子,虽仍时刻纠缠着历史中的那份心性,然那恋中女子的恬美懵懂,已点点渗入了颦笑举手的所有动作。

  “西施,真想这么一辈子为你画眉呢。”范蠡痴痴开口,温柔的眼眸停驻端详,认真而又诚挚。西施欢愉,笑声如一室春光明快清晰,“可惜将军神笔,却要一辈子为小女子描眉了。”和暖的日光洋洋拂动着窗外新生的飞絮春花,无声绞缠着簇成范蠡深情缱绻的微笑,他的目色再也没有初见时的茫茫大雾,宛如银镜的眼睛中,唯能看见西施小女儿般的甜蜜与羞涩。

  一室的寂然平静,仿佛能感觉范蠡浓情如水的眼光,紧紧包裹住她任何一个展目开颜的浅笑。微风柔柔的吹动着西施低垂旋地的裙摆,单薄水绿的烟纱散花,透着春时特有的温软安静,让人心底有无限的悠悠平和。一垂眸看见范蠡的衣角沾染了些许融雪后的新泥,她指着一处土渍道:“将军可还是小孩子,走路跌跤了吗?”

  范蠡笑中含了忍俊不禁的怜惜,他握着西施双手,道:“想着要来见你,便走得急了一些。”他顿一顿声音,涌出几分惊喜与欢悦,却故作神秘道:“我来时可看见宫中一处好去处,不知姑娘能否赏脸一同前往呢?”

  今日的教习亦是十分紧密辛苦的,然西施并不愿扫他的兴,也佯装期待道:“自是好去处,当然不能负将军美意。”她吟吟笑着,范蠡忽然靠她近旁,几乎能感觉到一种熟稔亲切的气息如丝缠绕过脸侧,“其实今日我也是奉王后之诏教习姑娘木屐舞,”他的语气有极轻的僵硬,转瞬已如常和柔,“所以你不用担心会被王后责罚,只管跟我走吧。”

  他离开时似乎轻轻笑了一声,灼热的气息覆在脸上留下了唇间的欢好与深情,西施脸颊绯红,宛如用春苑初绽的桃花做了淡粉梳妆的胭脂,一时落满了阳春初月的遍地美景,娇嫩鲜艳。范蠡凝目笑得欢畅,终于忍不住捏一捏她的鼻子,道:“世间再无女子能如你一般不妆而娇,只怕有如何美景,也要被你落败重开了。”

  范蠡伸过手掌,西施几乎下意识十指相交握住了他的手心,范蠡的掌心有一种奇异的朴实温和,包裹着她小巧盈握的手,竟是分外的自然有力。范蠡细心牵她,嘱咐道:“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钟乐阁中的曲乐竟也这样停滞了,一时便只能听见绵绵柳絮在风中翻飞撞落的声音,无限悠长。范蠡宽大的衣袖飘扬在风中覆盖了俩人紧紧交握的手掌,西施出门间隙一眼瞥过了自己屋前长势渐盛的樱草,嫩绿拔长的枝干背后,仿佛隐隐看见玉子扶窗探望的身子,然而再一眨眼,就只剩铺天盖地的一股春风,拂动着她在范蠡手心留下的涔涔热汗,温温中有那么几丝不安与警惕。

  天颐宫外的景致是矛盾而萧凉的,多半殿宇都已落了一层薄灰,脚踩过尘灰满布的长廊,隐隐发出沉闷的响动,西施心中惊觉,这个二月一过,勾践夫妇便很快就要偕同范蠡入吴为奴了。她在担忧和茫然中感受到范蠡手腕上缠绵的力量,抬眼看得他明澈清亮的双眼在逆光之中流转映衬着敦厚安和的色彩,慢慢扬起一笑,亦是贴紧了他的手心。或许因为她有穿越而至的灵魂,范蠡与西施的爱情,便能不再是一个悲剧。

  走过的宫殿小阁愈加变得生僻,仿佛很长的一段路途,却不见任何经过的婢子宦官。西施感叹越国败兵后的凄凉与惨景,而范蠡似乎心有不经,他的悠闲与清定让她无措,那一夜白羽湖中救她出水之后,他的爱意与情愫逐渐变得浓烈高调,甚至从不忌讳地偷入内宫,让她欢喜中亦有几分疑虑与愁思。

  范蠡带她所至的是一处极为清静的阆苑,小小的园内因着丛生密布的斑竹,已经褪去了残冬余留的几分寒意与冰雪。春暖的日光轻巧从新生的竹叶中洒下万缕丝线,竹径通幽,翠影轻游,落尽旧叶的新竹篷发出更为勃勃动人的嫩绿。西施停步驻足,近处看到翠竹长竿满布着如泪般的点点痕迹,她惊道:“这是……湘妃竹。”

  “你知道?”范蠡微微一笑,抚着竹身上斑斑痕迹,道:“娥皇女英与舜帝的伟大爱情才能成此斑竹。”西施心中惊涩,湘妃竹的故事她在现代亦有所耳闻,娥皇女英因舜帝病逝痛苦难当,生前死后的眼泪与鲜血才能化成湘妃竹上或白或红的斑斑痕迹,这样的故事纵然动人,但那凄惨悲凉的结局,是不能被深恋之人所爱慕的。

  而范蠡似乎并不为动,他的手指轻浅掠过湘妃竹,仿佛在聆听它幽深古老的故事,半晌喃喃才道:“湘妃竹,我母亲亦同娥皇女英,与父亲双飞比翼、生死不离。”他的语气那样隐忍,西施一瞬觉出有翻天的浪涛叠打过心间疑惑,眼中盈盈出泪,不觉沾染了湘妃竹上如血的斑痕。范蠡一手替她抹泪,另只手却并不曾放松,“我生为楚国贵胄,然而三岁之时家道中落,父亲受佞臣陷害,被绞杀于王城正殿之外。母亲悲怒之下在王城宫门撞墙身亡,昏庸楚王,连双亲尸身都未能留全。”

  西施垂泪,口气温软,欲是平伏他眉间的悲楚与痛意,“若是深爱之人,生死亦不能将他们分离。”范蠡深眸中有点点泪光如血,“自懂事起,每每我在怀忆母亲的样子,便会植下一株泪竹。而我年幼懵懂的年纪,还曾怨怒母亲为何有如此狠心撇下当时不过三岁的幼子,那时的我,并不懂得有一种感情能生死相依。”

  他语带哽咽,一手揽她入怀,“那一夜我从白羽湖中救起你,看你似乎毫无生息的样子,便在那一刻,就是那一瞬间,我才知道我已经不能失去你。我不想再面对生死之别,哪怕你快乐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只要你无事……”

  范蠡长久不语,隐隐之中仿佛在暗自抽泣,下一刻他突然牵着西施跪在湘妃竹前,举起右手以三指朝天起誓,“天地为证,泪竹有鉴,我范蠡许约,此生若要娶亲,必以身旁这个女子为妻,永生永世,舍命守护,不离不弃!”空旷的阆苑中他的声音如利器穿透了空气中的阴郁,漫天漫地拂下了湘妃竹新生的气息与生机,初遇时他的冷漠无情,相识时他的平静隐忍,知心时他的怜惜关爱,此时的真心与情意,灿烂如雨后的凌凌春光,炫目覆照了丝丝浓情。

  眼中的悲伤更甚,西施轻手附上范蠡的身子,他心底的惊喜与动容顺着颤抖的双肩如刀切入身上,她不忍垂眸,滴滴眼泪都没入了范蠡干净轻软的衣袍。范蠡微微一颤,轻吻如火烙在额发,一路蜿蜒抹去她夺眶涌出的泪水,最终附在她耳畔卿卿厮磨,软语道:“会稽求和之后,大王入吴之时,我会求他准我带你归隐山林。”他再度拥西施入臂,怀中的气息笃定稳和,“世间纵有权倾朝野、富可敌国,我却只羡双飞之翼、连理之枝,我自信拥有你,便是拥有了我的天下。”

  魂牵之思,血成斑竹,暖日下的湘妃竹映出柔软纯美的色泽,西施心中难言,泪竹有鉴,是娥皇女英赋予舜帝的绵绵痴情,亦是香消玉殒,悲戚哀凉的凄惨结局。而她已不想再退避,若没有天长地久,她便恋这一刻的浓情温柔,两千年之久的相遇逢见,这样遥远的爱恋,一刻足矣。

  别了范蠡已是入夜,西施沿着石子小路信步走回钟乐阁,心中念着今日一片新生的湘妃斑竹,不觉笑出了声。一阵悠远的笛声从远处传来,忽然引起了她的注意,清冽如泉流畅如风,婉转动听的乐曲充满了别有忧愁暗恨生的哀伤。偶尔响起激昂的高潮,也是带起如落日般的悲凉景象,像是一只雄健的苍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上空独自飞翔。西施虽不懂得音律,却也被这冰冷的笛声搅得心神不宁,她心下好奇,循着声音渐渐走了过去。

  粼粼水池边,一个修长的身影正握着玉箫忘情演奏,背影中能见他的白衣胜雪,举手投足间尽是卓而不俗。素白的长袍拢着那身躯,隐约勾勒着缥缈的线条,若隐若现的恍惚显出一种倦累的坚定。许是听到几声脚步,他缓缓停下动作,转过头来,西施突兀之下仿佛看到了一千种琉璃的颜色,流转隐匿于他的眼眸,微微闪动,最终皆化成了如潭深沉的淡然与迷离。

  “你是谁?”他的声音并无波澜,西施却隐隐觉出威严的负重与压抑,她定下心神,福礼回道:“奴婢是钟乐阁西施。”话落却见他的眉间有些刻意做出的平静与冷漠,西施起目打量,男子剑眉星目的英气面容之下,仿佛环绕着高贵霸冷的气息,虽是风轻云淡的神情,却让人感觉隐隐的王者之风。

  “越国败兵,宫中时有吴兵突侵,你这样漂亮的女子,是不该随处走动的。”他的语气平和,淡然之色中有种极自然的颐指气使,令人不适。西施自然不能如实相告,却又不敢默声不应,只能敷衍回道:“只是心中烦扰,夜不能寐,随步走来。”

  男子轻轻一笑,蔑然道:“女子容色侍君,也能有烦忧之事?”他语中大有不屑之意,西施不觉小忿,心底的一股悲慨之气窜入脑中,立刻反诘道:“国之将亡,匹夫有责,女子如何,若没有她们织布做耕,男子怎样打仗卫国?”

  夜中的宫殿愈发静谧无声,男子的脸色在淡淡星光下变得震惊诧然,又缓缓化作恼怒生气,然而一瞬又有些颓然自嘲,“匹夫有责?前王铁骑开国,却因一人的过错,令万民江山毁于一旦。为今之计竟是携同子民向吴求和请为属国,如此无能君主,怎能怪匹夫之责?”

  言中尽有几分颓然气怒,西施心觉自己语气有激,也是好语相劝:“大人不必忧心,奴婢一直相信国君是个明主,况且还有范蠡文种如此的贤臣良将鼎力相助。”然而男子恍若陷入绝地,语气甚是怪异,冷冷反驳;“败国之主若是明君,便是上天亡定我越国!”

  他语罢一声怒喝,手中玉箫便生生折断,尖锐的缺口刺进掌心,刺眼的鲜血晕染开来,一时月下仿佛刺眼的罂粟毒花,让西施大惊失色。既是惊眼,亦也惊心,就算他是越国大官,也没有权力出口埋怨君上不是,更何况越王俯首,并不是真正的认输,只是在积蓄力量,以待天时。

  西施微微沉吟,脱口说道:“大人,昔汤系于夏台,伊尹不离其侧;文王囚于石室,太公不弃其国。(取自《吴越春秋》)大人作为臣子,应该专心辅佐君王,就算他无能灭国,也应该忠于其心啊。”她的语气激昂,自己却丝毫未察,接着说道:“况且越国还没有人散财尽,越王入吴为臣,只是缓兵之计。大人应该知道汤王也曾谄媚于桀,文王同样服从于纣,他们最后,不都复国得了天下吗?真正的英雄,是伸得以顶天立地,屈得以隐于市世的呀。”

  “能屈能伸才是英雄。”男子微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宛如阴冷吓人的刀光,泛起难以置信的傲然与威吓。西施浑然不觉,只是滔滔说道:“大王即位之后励精图治,将汲水之殇的越族部落变成幼有所养老有所终的国家,这样的贤主,又岂能将社稷拱手相让?依我看,他一定是想避之锋芒、养精蓄锐吧。”

  男子默然不语,神色变幻莫测,一点点生出可怖的狼虎之威。西施猛一激灵,感出他的微妙变化,自是低头去捡地上断开的另一半玉箫,躲开了他气头之下的如雷目光。再拾起身,男子的神色已有恢复,坚毅的轮廓绽开几分弧度,仿佛深冬晨起的一抹浅光,语气却仍旧冰冷漠然,“你今日的话太多了,回去吧!”

  西施并不在意,如释重负递还他的另半玉箫,然而一触及他手上的伤口,终是不忍,将帕子递到他眼前,道:“先止血吧。”染透鲜血的玉箫端口凛凛掉落着刺目的殷红之色,男子虽有精湛笛音包扎伤口的动作却是笨拙粗糙,西施目瞪口呆看着他将自己的帕子搅成八股麻绳,讪讪咬舌道:“又是一个被人伺候长大的小皇帝。”

  “你说什么?”男子神色冷然,西施愈不敢做口舌之争,善意轻笑,道:“奴婢来。”她仔细将帕子叠成方状,越过两指覆满伤口,正欲挽成小结,便听大有挑衅之意的怒声传来:“你们果然在这儿!”

  西施诧异回头,看到熟悉的脸上一双含怒的凤眼,西施尴尬收手,施礼道:“参见陈夫人!“

  “大王,妾身到处找你,你在这里干什么?”然陈夫人只狠狠剜她一眼,转脸已经换上了小鸟依人的样子。她抬脚的步间是有几分僵硬牵扯,可目中的深情若如一汪春水,含上娇艳动人的波光。她回身扯扯静立不动的男子,柔柔拜倒道:“臣妾参见大王。”西施一头雾水,只听“大王”二字如同触电惊觉,慌乱中语无伦次,急忙叩拜道:“大王恕罪,奴婢不知您就是越王,多有冒……”

  “不知者无罪。西施姑娘快快请起,寡人还得好好谢谢你呢。”勾践竟亲身扶起西施,才转头朝陈夫人说话:“去你的茭栀宫吧。”陈夫人一刹的惊喜掠去了留在西施身上的恼怒憎恶,她轻轻欠身,随着勾践走向内宫。西施躬身相送,却觉那位倾国倾城的夫人直用她凌厉又残酷的眼睛撇了自己一眼,如炬的目光让后背一阵凉意。

  “西施姑娘,你回来了?”玉子远远守在宫门,西施的脚步刚到钟乐阁,就听见了她的声音。西施迎走几步,看她急急忙忙的模样,不经意心生疑惑,她一直在这里等我吗?“奴婢看姑娘许久未回,天色又晚,怕你在宫里走岔了路,才去后苑找的。”玉子发觉西施不解的眼神,急声开口辩解。却只将西施心中的疑云加重,既知她在后苑,为何偏又回到宫门等她呢?

  “快进去吧,夜深了寒气重。”玉子把手里的披衣搭在西施肩上,将通亮的宫灯移到了身侧。黑漆漆的青石板路被照得清楚,玉子姣好的面容带着几分闪躲,昏黄不定的月色仿佛覆给她一层复杂遥远的面纱。西施蓦然想起初晨与范蠡离宫时的那个玉子,怅怅中带着几分怜惜不忍,隐隐又有纠结不辨的矛盾与苦楚。

  深夜中的钟乐阁依旧有稀稀烛火,飘忽悠渺夹杂着女子嘤嘤浅唱的随口曲谣,穿过冗长暗黑的长巷,仿佛险恶难测的人心,在另一种奢靡金玉之下的孤独与深幽。

  一夜无事。

  次日西施睁眼,玉子已恭顺站在床边,见她醒来,马上递过一套衣服,沉默着帮她束好腰带,又端来盥洗的热水。西施静静看着,玉子默然不语,只是依常地替她绾发描眉,若是偶尔对上她的眼睛,又如惊惶无措的小兽,狠狠地埋下头去。待梳妆好,她终于开口:“西施姑娘,王后……在天颐宫偏殿召见,要求你即刻前往。”

  “王后?”西施故作不解,将发间夹带的一支珠花扔在地上,道,“难道不应该是陈夫人吗?”一地迸裂的碎玉在寂静的屋中发出巨大的声响,玉子没有说话,只是突然跪了下去。西施心中已然明了,想着平日对她的信赖关怀,不觉怒气上涌,冷冷道:“我昨夜归来在后苑花坛遇见大王也是偶然,这么偶然的事情,陈夫人也能发现吗?”西施步步逼近,直到玉子再也不可避退,叹道:“钟乐阁中那么多婢子,陈夫人为何单单遣自己宫中的侍婢服侍于我,亦是我疏忽,以为你乖巧听话,到底知人知面不知心,是我错信了你!”

  玉子跪拜沉默,仿佛无声抗义,早起的微风中夹着一夜霜露的寒意,微微卷起一身青绿如叶的薄薄裙裾,让她孱孱身姿有着不经意的发抖战栗。仿佛仍是那一次将药碗打碎在地上时,她的表情依旧那样惶恐害怕,西施渐渐平下心神,终于缓和了语气,淡淡说道:“我若对你不好,动辄打骂今日便都可以理解你,可我偏偏真心待你。你打碎羽然一条金贵的翠玉吊坠,我拿出浑身的首饰死死替你拦下她的责罚。你姐姐重病无人看顾,我便自己装病卧床,腾出时间让你去别宫伺候姐姐,直到她痊愈安好。”

  西施淡然一笑,看着玉子涌出眼眶的泪珠,道:“说这些并不是让你心存感激,我自然知道你有难言之隐,我只是告诫你,宫中虽人心不测,但懂得知恩图报的人,总归不会落得一个惊心惨目的结局。”玉子脸上连珠落下泪花,她紧咬着嘴唇,突然戚戚唤一句“西施姑娘”兀自泣哭起来。

  西施起身抹去她的眼泪,亦是动容道:“陈夫人长跪宗庙之外陪同大王,她对大王情深意切便足够要了我的命,我只盼你能告诉我前后事情,让我有个打算,总也不至失措无妨。”玉子连连抽噎,说道:“奴婢与姐姐本都在茭栀宫中为婢,那一日陈夫人唤我前去,说要把奴婢送到你身边,还让奴婢……让奴婢监视你的每一次活动言谈,尤其是与大王的接触,更是不能放过……”

  玉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喉咙里隐隐带上了些哭意。西施压下心中猜疑,却突然想起范蠡,一时仿佛陷入冰窟,只觉周身发寒,脚底发软,只能借着桌子的力量勉强站直,问道:“你是否只告诉过她我与大王的接触?范将军……”

  她一语未完,玉子却愈将眼睛深深埋下,声音细如蚊蝇,“奴婢……奴婢都如实向陈夫人说过。”西施只觉五雷轰顶,摇摇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床边,想说什么,却迟迟记不得那话。王后数次警言钟乐阁中的女子不能暗自与外人交谈,更莫提与臣子交好生情,这本就是历代内宫之忌。陈夫人已然心知肚明,可若被王后知道,范蠡……她猛地惊起,脚下却是无措,险些撞在了地上。

  “西施姑娘……西施姑娘,你别这样……”玉子跪爬到她脚边,紧紧抓着她的裙摆,哭道:“西施姑娘待奴婢如亲妹妹,奴婢怎会不知,只是奴婢无奈,茭栀宫中陈夫人以奴婢的亲生姐姐为挟,若一日没有向她请安问候,她便对姐姐打骂责罚……”

  玉子泣声如风,西施定下方寸,余光扫过玉子的身影,心有不忍。也许真的不是她的错,她只是这场斗争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棋子,西施注定要走进这场劫难,她又有什么能力改变呢?她从地上扶起玉子道:“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便是想办法出宫去通知范蠡将军,让他有所防备。记住,不要把我被王后召去偏殿的事情告诉他,也不知陈夫人究竟有何意,但若是王后,我信她会秉公明断的。”

  “可是西施姑娘,”玉子抬起头,“陈夫人既派我监视于你,已是对你多有芥蒂,恐她不会轻易放过你。”西施反而坦然一笑,只做无谓之状,毕竟史中还有西施入吴的历史故事,且她并不担心性命有险,只怕牵连范蠡受难。

  心事重重地出门,晨时微露的曦光似乎也蒙蒙落下了一层暗灰,新抽的柳枝旁有早起弄妆的女子,调笑间似乎听到几声“狐媚、活该”的言辞,西施冷冷侧头瞪去,猝然看到了廊侧一身赤衣的郑旦。碎碎光影中她的容颜亦被艳色胭脂装点的格外娇艳,新修的发髻上深深别着一支珠玉流苏的金饰,移步间仿佛有星辉交错,让她的面目分外华贵精致。

  她的身上,已经寻不到当初浣溪沙边的那份简单纯净了,西施一个恍神,便觉郑旦走到身前。一眼看去她绯红胭色的脸颊下透出惨白的肌肤,眼窝微陷,已是精心画就的眼妆烟眉不能掩饰,尤其是单薄的身子,几近有些瘦骨嶙峋。郑旦身侧俏生生站着一个粉衣的丫头,鬓上如常挽着两个小髻,清清秀秀的样貌中却有几分怪异的目色,一刻不停地看着郑旦的言谈举动。她蓦然想起陈夫人似乎同样也赐了郑旦婢子,依玉子的先例,这婢子必定也是陈夫人的眼线不假。

  “西施。”郑旦看西施不知为何发怔,低低地喊了一声。西施应一声就收回目光,看着郑旦,颇是忧心,道:“郑旦姐姐,你生病了吗?”郑旦挤出一丝苦笑,绝色的容颜越显虚弱,只是问:“你要去王后那里吗?”西施一愣,轻轻点头,说:“你都知道了?”

  “这宫里的生活却是无趣,唯有这流言传得飞快,她们说你……”郑旦顿了一下,躲着西施惨淡的神情,“她们说你勾引大王,被陈夫人发现,禀明了王后。”西施本知流言刺耳,然这样一听不免又有些愤然悲慨,“真是一群惯会无事生非的女人!姐姐千万别信!”

  “我信不信又如何?”郑旦一笑惨然,“我只是这王宫里最简单不过的小角色,姑且不能保全自己,如何再去相信别人呢?”她轻叹口气,回身握住了西施的手:“我这才明白你当初坚持代月儿入宫的苦心,这宫里,确是人心险恶啊。如果月儿真正入了宫,怕是连今日,也挨不到吧。”

  “你快去吧,我虽帮不了你,祈福求安的心思倒也不少。”郑旦一笑,衣袖里一块白色的布料,悄悄落入了西施手心。她默然静立不动,许久突然蹙起两叶烟眉,含着极其难解的一种神色,道:“那一日我说过,我只当你是自己的亲生妹妹。”那一瞬间西施看见她飘动不安的眸光,可就是那么不真实的一恍然,郑旦已恢复了之前的神色,移开目光,黯然离去。

  看她走远,西施小心地打开了手里的帕子,丝绸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仿佛有些娟秀小字,她却唯能识得的许言二字。西施皱眉,一时绞尽脑汁,进宫之后虽有抗拒,可自己一直在用西施的名字,郑旦怎会突然提起许言呢?她翻覆着手中丝帕,在绣字侧边,似乎还隐隐用暗线勾着一个图案,复杂的纹路,似为古文又像图腾……西施仔细捉摸,百思之下亦不解郑旦究竟要告诉她什么。

  “西施姑娘,原来你在这里。”一个婢子瞥见西施身影,急急忙忙冲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陈夫人在……天颐宫大发雷霆,说你怎么还没到,差奴婢们……找了好久呢。”

  “陈夫人也在天颐宫?”西施不解反问,一转身却已悄然收起手里的东西,回她一笑,道:“只是有些事情耽搁了,这就过去。”

  天颐宫的偏殿,是王后小憩闲话的地方,西施轻脚入殿,王后却正倚在软榻上安睡。双眼半闭,红唇微张,鼻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呼吸,眉头无意轻展,嘴角带着几分浅笑。整洁端庄的仪容,分明已是早起梳妆过后,然而西施并不敢出声打扰,只示意茱姜自己已到,便轻轻跪了下去。

  浓郁的檀香从高大的香鼎里氤氲开来,一缕缕烟丝慢慢弥散在空气,沉沉带来不合时宜的昏睡感。西施依旧跪在殿前,揉揉有些发麻的膝盖,看新换的香又燃掉大半,王后也没有睁眼的意思,只得抬眼悄悄看去。不料正巧对上一双盈盈双眸,刚才还紧紧闭着的美目已经完全打开,正静静盯着她,心中慌乱,西施重又低下头去。

  王后毫不在意她的表情,只慢慢直起身来,淡淡向茱姜问一句:“陈夫人还没有回来吗?”茱姜俯身耳语,王后的面色微微有些变动,她走出垂帘站定,却只是拿幽幽眸色长久端详着西施,庄重的面目有几分不似往常的凌厉,仿佛浪潮前的海面,那种沉静让人惶恐。

  “你曾在茭栀宫中为婢吧?”王后缓缓饮着茱姜适才添好的碗茶,袅袅水汽中她的面容氤氲开一种沉沉的寥落与寂静。西施不知何意,只是如实回道:“初入宫时,确曾是陈夫人的婢子。”

  王后冷然道:“旧主娇艳,你也如此绝色。”凤冠下她的面容愈显威严,一袭深色华服却不掩女子迟暮的落寞,西施眉睫微起看到她末语的一声叹息,透着空洞的几分孤惜,心中恍然明白她今日的不满与敌意,立刻叩头道:“王后误会,西施在茭栀宫中是已逝的妙光公子的贴身婢子,并不常与夫人左右的。”

  “哦?”王后清冷一笑,终于褪下几分锐意,低头摩挲着自己腕间的翡翠玉镯,像是不经心间徐徐说道:“现在既已迁住钟乐阁中,就不要与旧时人事来往过密,免得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话语间不带丝丝温度与感情,王后再是贤德淑慧,终究对圣宠的陈夫人是有多分计较与介怀的。西施慌忙点头做应,听着王后正欲许她起身,却是宫外匆匆走来一个婢子,跪拜说道:“启禀王后,又有婢子在内宫悬梁自杀了。”

  王后一时有些惊愕,脸上露出几分痛惜,扶着茱姜的手说道:“我们去看看。”她边走过西施身旁,又突然停下脚步,道:“陈夫人早起请安说为你带来了一套宫衣,应该不时便会再到天颐宫中,你先在这里候她吧。”

  她急步走出宫门,前脚一过外廊,便见陈夫人带着莫伶徐徐迈步入宫,神采中有得意的娇俏与美丽,是截然不同于王后的冷静淡然。西施再拜福礼,陈夫人挑眉笑着,问道:“王后呢?”一旁有婢子躬身作答,陈夫人应声明了,便悠悠走到西施面前,美艳的脸庞轻轻带着几分难测,她吐息说话,有浓郁的兰气香味扑面而至,“昨日与大王相谈甚欢,姑娘媚人的本事真让我小瞧了。”

  西施低头不语,陈夫人眉毛一挑,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怎么每一个企图飞上枝头的小麻雀都这么不喜欢和我说话,还真是讨厌呢。”纤长的手指慢慢滑过西施的脸,小心翼翼像是在抚摸一件极其珍贵的宝贝。半晌,她又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真是倾国倾城的容颜,我是否应该后悔那一晚软了心,留下你这张娇艳的脸呢。”

  面上一惊,西施盯着她勾魂的眸子,心思仍沉在重重迷雾中,语气有些发冷:“夫人芳华,怎是我可能比拟相较。”陈夫人微微一怔,目中略有恼怒厌恶,然而她干呵两声,微微沉吟一瞬,却又轻轻笑了;“姑娘自然不计较,毕竟你心有所属,不侍大王。”她掩住嘴巴凑到西施耳畔,戏谑地问:“自然在范蠡将军眼中,你才是芳华万千的那个人罢。”

  西施自知多辩无益,只以沉静的眼眸回视着陈夫人幽幽笑意,直到她微笑的容颜变得冷淡。陈夫人走到西施身后,玉手绕上自己耳边的碎发,缓缓说道:“放心吧,我会成全你们的。”又是那般阴冷的语气,西施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天颐偏殿中长时浮浮飘动着檀香气味,安和深幽的香味,是历经沧桑的一种沉淀与淡定,萦萦绞缠,这样的气息令人心静,却是不符宫中女子的争宠斗艳。陈夫人似是带着嫌恶走过香鼎,语气却是欢愉快乐的,“想来王后不过三十,宫中就开始点这样静心平意的檀香,若再珠黄老去,还不知该怎样做主内宫呢。”

  她的骄傲如同日渐盛大的繁花,明朗高扬,却也有着辉煌奢靡的炫耀。西施不动声色,侧眸却看见了王后独身立于寝殿帷帘一旁,春时的暗香疏影在开起的宫门后肆意纷飞,琅琅天光下她的面目有微雨的朦胧消沉,本是这样高贵沉静的女子,虽有心系天下的庄和,并不能长久维持轻俏艳丽的容颜。

  陈夫人显然也看见了王后,然而她的笑声不减,只显愈加悠闲。西施心中悲惋,便顾自换拜说:“参见王后。”王后仿佛梦中初醒,而陈夫人亦才走前几步,盈盈拜说:“王后回来了。”

  “起来吧。”王后温和转步殿内,笑问陈夫人道,“有什么事快说吧。”陈夫人脸上的笑容升温,浓浓像要散开一室春意,“臣妾在自己宫中整日无事,听闻王后辛苦训练钟乐阁中的女子,便想要尽些绵薄之力。”她话语一顿,带上几分忧心愁苦,“如今越国败兵,宫中女子都像些枯萎了的花儿,难得还有她们这样的美丽,而西施又曾在臣妾身边为婢,臣妾心念她的美貌,便找到了前年裁制的新衣,想要送给她。”

  “过来试试这件衣服。”见王后没有应声,陈夫人独自回身从莫伶手中捧过一件华美的宫服,流水般的裙装在她指间垂下长长的丝锦,绣着彩雀的美羽恰好绣落在坠地的裙裾下摆,连附着宽大袖口处的五彩流苏,整件衣服便宛如展翅鹏飞的祥鸟,炫目斑斓。

  王后凝目打量,须臾才缓缓问:“仿佛是你二十生辰的那一日,大王做宴时你穿得那一件。”陈夫人的笑容微微停滞,只是她依旧冷静道:“臣妾早已二十余几,也不适合这样明艳俏丽的颜色,王后苦心培养这些年轻的女子,臣妾亦该尽心。”她施施然看着西施,问:“好看吗?”西施敷衍赞道:“夫人的眼光自然不差,只是西施卑微,不宜这样出众华彩的装扮。”

  陈夫人嘴角含了隐隐一缕冷然,“他日受幸大王,便可平起于我,何来卑微一说。”她瞥一眼王后,朝着莫伶挥手吩咐:“去内殿,帮西施姑娘沐浴更衣。”她再深深一笑,眼中积存下无尽深意,向着王后道:“是西施姑娘好福气,我素来舍不得这件衣服,看见她如此出众,只能割爱了。”似是闲谈时的无意一句,王后欲要阻止西施沐浴的话语却不能再出口,只能应允道:“是你有心了。”

  窗外的日头已经很高了,而清朗的半空却隐隐退下了气色,天头隐隐漫出些暗沉焦躁。陈夫人与王后闲坐品着一壶一壶散去又开的茶水,清水之中的片片茶叶划在俩人亲昵温软的微笑。从内殿浅浅飘出水汽撩动的声音,一时有雨后江南的秀美朦胧,从陈夫人脸上缓缓绽开。她抬手抚着衣饰上的一颗珠玉,突然道:“宫中已经少有这样安静的地方,臣妾都不想走了呢。”王后含笑道:“那便陪着本后吧。”

  离开天颐宫,时间已过了大半,西施独自回往钟乐阁,眉宇间几分郁郁不安。仿佛身陷囹圄设法应对,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好意温情,她格外警醒陈夫人的言谈举止,勉强在天颐宫中一味做坦然之状随她摆布,然心底的忐忑慌乱犹是未曾消减。

  傍夜的天空蒙蒙夹了些小雨,连着几分昏黄的暮意,仿佛青墨砚台洒下的几滴水渍,晕染了天颐宫的飞檐朱阁,愈加变得模糊迷离。西施过路时有心无意绕过了郑旦所居的西阁,轻轻烛火下她仿佛是靠在阖紧的窗棂内边闭目休息,圆整的鬟髻边松松散下几缕碎发,掩着她垂首低眉的轮廓,有着不和往日的凌乱与焦烦。

  暮色中看到微微有人靠近了她的身旁,郑旦忽然抬手覆在自己眉迹眼眸之间,纤弱的身姿宛若鸟翼颤飞那样一扑一扑,浮动着难解的悲伤与自责。西施近前的脚步慢下来,隔着浅浅几分夜色,她无措地看着郑旦沉声哭泣,懵懵尚不知何事,只好回身走去了自己的房间。

  “西施!”行去的途中忽然听到几声轻呼,西施转头,看清范蠡躲避焦乱的身影,警惕看过四处,亦是忙忙赶到转廊角落处,一时急切责他:“为何不在房间等我,你这样冒险走动,若被王后发现,可是死罪。”

  “大王今日召我入宫议事,宫中听见婢子闲谈说你……”范蠡长舒口气,眼瞳上浓重的血丝与下颌微生的胡楂,一一掠无了他往时的清静与平和。他抬起手抚开西施额前的发丝说道:“我心知宫中谣言甚多也并无在意,但回府之后却听说王后与陈夫人俱已召你,王后自然明辨,但就陈夫人的骄横手段,我怕不会轻易饶你。”

  他的言语这样笃定,甚至没有一丝怀疑不解的神色,西施心中融融,不觉更将头舒舒埋入他的肩胛,小声道:“我只是昨日回宫时无意碰见了大王,寻常的问安,随口多说了几句话,就被陈夫人看到了。”

  “她是否为难你?”范蠡眼眸中有隐隐有一丝黯然闪过,他冰凉的手扶着西施温顺的发髻,忽然明白过来,微微一笑道:“她的心机多变,我实在是有些惴惴不安,看你完好站在这里,竟还问这样的话。”西施心头感动,然而再念陈夫人今日的举动还是有些担忧,便在范蠡耳旁轻轻道:“还是先回房间,宫里人多眼杂,不宜多留。”

  范蠡不置可否,自觉放手任她先走,自己转去了小路方向。两人前后直到钟乐阁的房间,西施闭门点灯,又为他斟杯茶,一股脑把今日在王后那里的所遇都悉数告诉了他。

  “你是说陈夫人除了让你沐浴更衣,其他什么事也没干吗?”范蠡尚持着淡然的态度,也掩不了眼里的疑惑,“依陈夫人的个性,任谁与大王有半分亲近,都会不依不饶,如今却单单对你有些不同?”

  他的语气甚是认真,让西施想纠正自己与大王本就没什么亲近的话也不好出口,只由着范蠡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连手中的茶杯漾出了水也没有什么反应。西施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许久百无聊赖地坐在凳子上,不自主越来越困,忍不住长长的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嘟囔一句:“好累啊……”

  “累?”范蠡突然从梦中惊醒,“你怎么会累?昨晚没有休息好吗?还是……”西施一愣,奇道:“怎么了?”范蠡又是半晌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盯着西施,眼睛里闪过一丝陌生的光芒,冷酷而又倔强,“你确定在天颐宫里一直是清醒的吗?”

  “是的吧?”西施迟疑着点头,仔细回忆,“我见到王后的时候她正在睡觉,陈夫人去拿什么衣服也不在宫中,我便跪在偏殿等了极长的时间……然后王后醒来,陈夫人就让我沐浴更衣……”腾腾的水汽,浓郁的檀香,撩人的气息……西施幡然醒悟,“沐浴的时候,我好像感觉浑身乏力,特别困,最后……最后就睡着了!”

  “西施姑娘……”窗外传来玉子焦急的声音,西施开门,玉子也是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未站定就大口喘着气说:“西施姑娘,守城的将士今日格外有些谨慎,奴婢设法出宫赶到范府时,范大人已经离开府邸入宫了。”西施亦是惊觉,若真是玉子通传了消息,又怎可比范蠡还要迟些回宫呢?

  “怎么了?”范蠡闻声走过来,疑惑地看玉子一眼,转头问。西施脸色一变,附上玉子的耳朵轻声道:“小心看着外面的动静。”待玉子走出去之后,她才回身问范蠡:“是谁告诉你王后陈夫人召见于我?”范蠡面目沉静,“不是你身边的侍奉宫女吗?她说王后陈夫人苛责气怒,甚至施刑责罚,让我尽快入宫相救的。”

  西施胸中激荡难耐,一早玉子就已出宫赶往范蠡府邸,却被自己身边莫须有的婢子抢了先,再念她所说什么气怒施行,像是只恐范蠡不来而刻意夸大其词。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仿佛蒙蒙中被牵引着去向一处深不见底的黑渊,她焦躁地攥满双拳,紧张地在屋内踱步,袖口中的白色丝帕飘然而落也不曾注意。却是范蠡抢先从地上捡起帕子,额间的眉迹乍然蹙成一团,连神色亦是变得惊骇震怒,“这是你的东西吗?”

  他的眸子深红,夹着语中难以置信的几分怒气,让西施心底忐忑生惧,急忙摇头道:“不是,是郑旦姐姐给我的,有什么不对?”范蠡目色微微有缓,神色却依旧阴沉骇然,他靠近西施咬紧牙关,压低声音:“你可知这帕上画得是吴国细作互通帮助的标志,多年前已被察觉,所有带有这种符号的人也都被清除了,现在为什么出现在你的身上?”

  西施恍然,然而只是一怔,她的面目随之平静下来,“郑旦不会害我。”范蠡紧追反诘,“为什么不会?我曾说过她的心比天高,为保全自己可以舍弃他人的性命安危,而且,”他顿一顿,语气骤然变得冰冷,“你与她并没有什么血缘亲情。”

  西施脑中一瞬有些错愕,虽是没有显露,可是心底的一抹恐惧依旧未曾抹去。真的会是郑旦吗?范蠡神色焦虑,看得西施不敢轻心,不免沉下思绪静静回想:“旦姐姐得知我被王后召去偏殿,特在门前等我,送来这块手帕。当时玉子离宫去你府邸,她身边只有平日伺候的宫婢……”眼里又映出了郑旦风中纤纤的身影,憔悴的眼角似乎还带着几丝泪痕,她几乎泣声说道:“我只当你是自己的亲生妹妹。”

  西施微微闭上眼,自己当时离郑旦那么近,也没有看出她有什么恐慌与不安,相反甚至捕捉到她脸上的期待。她特意朝握着丝帕的手看了一眼,那样的动作,好像是在提醒什么。

  “这块丝帕绝对不是郑旦姐姐要害我,她是想告诉我,有人诬陷我是吴国细作。”西施看着范蠡惊讶的表情,心里却有分外笃定之意,“陈夫人派在我与姐姐身边的婢子,皆是她特意安排的眼线,一早姐姐悄悄把丝帕递给我时,我留意到只有她身边的婢子在场。那婢子虽是姐姐贴身侍奉的宫人,但若姐姐真要给我什么东西,只消让她候在一旁,又何须在她眼前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只当是姐姐想要提醒我什么,却又不敢让陈夫人知道,这样想来,莫不是陈夫人有心污蔑陷害我为吴国细作?”

  “陈夫人?”范蠡眸中闪过一抹亮色,神色复杂,也没有打断。西施自顾坐下,说道:“只是姐姐为何会如此谨慎,除非是受制陈夫人?”

  窗棂边落下几分柔和微浅的月色,烛火昏昧的余晖亦是飘飘浮向西施一袭轻柔单减的衣裙,她沉静安然的眉目中滑出几丝刚毅坚强,愈加镌刻出惊艳动人的面容与神采。范蠡不觉覆上西施搁在桌边的手臂,默默像是传递出几分勇气,却也难掩眸子里的幽深诧然。

  “哐”一声门被推开,是玉子焦急的面容一闪,随即她已急急开口道:“大王王后和陈夫人朝这边来了。”西施慌神,直直看向范蠡,他的目光一变,微做思索,道:“玉子,马上准备热水,西施,到里屋,脱衣服,沐浴!”

  西施与玉子同是不解惊道:“什么?!”而范蠡只厉眼阻止她们的询问,催促玉子备好热水,转瞬走出了宫门。西施心中难解,却如言走到内屋,慢慢褪去了身上的衣物。几乎是她走进水中的一刹那,外面的脚步声传了进来。莫伶神色倨傲,尖着嗓子先是大喊道:“西施呢?”玉子喏喏福身行礼,小声回道:“莫伶姑姑,西施姑娘正在沐浴……”莫伶冷冷一笑,“这个时间才想要沐浴清身,会不会太迟了?”她狠狠瞪着玉子道,“快去叫她出来!”

  玉子一急,拦着莫伶横撞乱碰的脚步,哀哀道:“姑娘正在穿衣,马上就要出来了,烦劳再等等!”却是陈夫人一掌狠狠掴在玉子脸上,响亮的声音一时震住了莫伶蛮横的动作,她冷冷剜着玉子道:“没规矩的东西!西施是什么身份,竟让大王王后等她面见不成?去告诉她,若在沐浴就拎着那桶出来!”

  玉子惶恐不已,一手捂着半边脸颊,指缝间浅浅渗出几滴血珠,只能压着嗓子轻轻抽泣。王后不忍道:“陈夫人,你今日太过放肆了,西施既在沐浴,穿衣梳理总是要的,也不能光着身子出来面君。你好歹是大王嫔妃,人前失仪,成什么样子!”

  陈夫人一眼扫过面色阴沉的勾践,终于不敢多口说话,王后趁隙对玉子说:“快进去伺候姑娘穿戴,勿要拖延时间了。”玉子应了一声,惶然半弓着身子走近里屋,腾腾热气中西施一脸沉静的窝在水中,玉子心急喊道:“姑娘快起身,王后已经怪罪了。”

  西施恍然回神,目光触及玉子脸上的伤口心中一阵难过,却终是抬手招她近前,小声道:“范将军既说吴越混战之时,那些混进越宫的吴国细作会以针眼做线在身体隐蔽处画上互通的符号,而陈夫人既要陷我通敌,必会在我的身上弄出一样的东西。”

  她的眼眸换上从容平和的颜色,玉子心中了然,微微落下一丝冷静,旋即认真看过几眼,惊呼道:“果然有,在姑娘的左肩处。”

  浓浓夜色含着几分异样的静谧与安详,微微照拂着一言不发的勾践与神色焦虑的王后。陈夫人娇艳的眉目间有迫不及待的一种忐忑焦灼,一待莫伶附耳说了什么,她的神情突然大有晃动,变得尤为复杂僵硬,甚至有些莽撞地朝着勾践福礼说道:“西施确实是太不受教了,臣妾去……”

  “西施因沐浴来迟,还请大王王后恕罪。”话未说完,穿戴整齐的西施已从容走到了勾践面前,恭敬地拜倒行礼,看着陈夫人坦然一笑。发间犹带着浴后的几丝水渍,她一头乌亮长发垂下未干的几滴水珠,微微滑过了一身月白细纹的单衣罗裙。轻跃的烛火间她眼底淡淡带着一抹氤氲之气,只那垂眸顾盼的波光,仿佛不是凡尘女子该有的清澈动人,停滞了一室浮躁凌乱的喧闹。

  陈夫人长久对视着她纹丝不乱的眼睛,突然恨恨骂了一句:“狐媚!”勾践恍若不闻,只是淡淡撇过她的脸色,道:“陈夫人,你要向寡人指证什么?”

  “是,大王,”陈夫人款款走到西施面前,徘徊几步,也不知心底所想,只看她脸上绝美的笑意恍若熟毒欲滴的夹竹,许久才娓娓道来:“越国如今国难当头,臣妾作为一国夫人,自然心急如焚。怎奈臣妾只是一介妇人,既不能在朝堂之上分大夫之忧,又不能在战场之上解将军之急,只能尽心尽力为协理王后管理内宫琐事。”

  勾践听不得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语,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道:“有话直说。”陈夫人仿佛早已预料如此,神色不乱,接着道:“王后感同大王忧心国事,特意训练一批长相出挑的宫女学习了歌舞步容,臣妾自然也要多加关照。这个西施曾经在臣妾身边为婢,臣妾对她青眼有加,只是没想到无意中打听到她与范蠡将军私有奸情。”

  陈夫人含笑看着西施跪拜不动的样子,徐徐扫过王后脸上惊惶诧异的表情,“范蠡将军身为越朝重臣,若只是单纯喜欢宫中女婢并无不妥,只是臣妾好心想要赐合两人结缘之时,却发现这个名叫西施的女子身世有异,她根本就不是诸暨苎萝村的浣纱女,她的真实姓名,叫许言!”她一手指着西施,语中冷冷有凌厉如刀的寒意,一字一顿述道,“她根本就不是西施!”

  她的声音宛如轰雷打碎了众人尚且疑惑不解的神情,陈夫人淡淡扬起唇角,漫出几丝冰冷的骇人笑声,仿佛冬雪纷扬结冻了所有人的言语和动作。屋中死寂,连出声呼吐之气都不能闻到,只有陈夫人面色骄狂,缓缓瞪着西施沉静不变的眉眼,冷冷笑着又道:“羽然进来。”

  深红袄衣的女子独身走出人群,纵是这样如云压城的时刻,她的容颜依旧光艳四射。羽然看着阴冷恐怖的勾践有些胆怯,然而接上陈夫人深思挑笑的目光,只是一瞬失神已经依礼拜倒:“参见大王王后。”

  陈夫人的笑愈加笃定,她向勾践道:“羽然是苎箩当地役官的第四女,大王若是不信臣妾的话,可以听听她的言辞。”羽然应声回道:“真名为施光夷的浣纱女子西施,早在半年之前恶疾丧命,而她……”羽然转眸看着西施,面目中泛出一丝嫌恶讨厌,道:“奴婢清楚不过,她是因溺水失忆而借居郑家,实名许言,独身没有亲缘家人,根本就是在借住西施之名混入越宫!”

  羽然的声音再无半分怯色,只是厉声指出了西施冒名的事实真相,连王后亦是露出惊极失色的狐疑。唯有勾践漠然蹙眉,眼光恍恍飘向西施垂眸不动的样子,只留一丝余光落在陈夫人笑若繁花的脸上,缓缓压了下眸中的嫌怒厌恶。

  王后勉强定神,和婉的声音略有变调,“事关越国,陈夫人不可信口开河,你说西施通敌叛国,可有证据?”陈夫人冷笑,“王后忘记了吗?臣妾今日在您的宫中送西施一套宫服,在沐浴换衣的间隙,莫伶就跟臣妾说,西施左肩有一个极隐蔽的印记,与多年前通入越国的吴国细作的标志十分相似。臣妾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才会稍晚与大王王后一同来查验的。”她话落转眸,向着西施呵道:“你若想辩白,只消让大王看一眼你的左肩处,贱婢西施,你可敢?”

  西施冷笑一声,毫不迟疑褪下了丝锦月白的外衣,屋中的空气像是漫布着凝胶一样的力量,聚拢了所有目光落在那半裸的肩头。如雪般的皮肤上,却是静静躺着一块白布,淡淡的血丝从布头渗出,殷殷像是陈夫人一刹有些失神发颤的饱满唇色。陈夫人愣神片刻,突然抬手狠狠扯落了白布,西施吃痛咬紧了唇,不觉发出低低呻吟。

  陈夫人大有惊怔,娇容之上浮起一层胆怯惶恐的颜色,又仿佛覆上了噬人阴毒的光泽,“怎就这样巧,莫伶刚刚发现你的肩头有印,你就伤了这里?”西施含了一抹讽刺,佯装恭顺道:“西施也想问一问陈夫人呢!莫伶姑姑带我沐浴换衣时何须在水中放上安神散气的松香,西施醒来之后便在肩上发现这样古怪奇异的东西,只以为是夫人好心赏赐,不想惶恐之下反倒撞坏了肩头呢!”

  西施放慢语气,冷冷咬着嘴唇,转头凝视陈夫人。她的脸明显是在刻意保持镇定,绝美的容颜因为拼命扭曲显得格外难看。王后眉间已是了然分明,她极合时宜的添上几分哀婉之色,道:“陈夫人身为大王妃嫔,怎能做这样祸乱内宫的大逆之举,想来今日你软语伴我,竟是用本后做你陷害西施的棋子,真是……”她气极便是一阵痛惜,眉间少有楚楚之色,戚戚望着勾践叫:“大王。”

  陈夫人眼中厌怒,突然反手扣住西施肩上那处皮开肉绽的伤口,唇间吐出骇人的冰冷与凌厉,“这明明就是吴国细作的印记,是你故意划伤了它!告诉大王你不是西施!你叫许言,你是吴国细作!”

  陈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又不能再勾践面前多些动作,只一味将手深深陷入西施伤口,已然用了十二分的气力。一片猩红染透了整条手臂,西施脸色骤然惨白,冷汗涔涔从额头滑下,紧抿的唇间泛出丝丝血迹,诡艳落入陈夫人粉白袖口仿佛一条毒人嗜血的蛇信子,顺着发抖的手臂,缓缓爬上了她嘴角边的一丝阴笑。玉子吓得眼泪直落,拼命掩着嘴巴暗暗抽泣,微微血腥之气飘散在钟乐阁各人惊惶的脸上,却终究没有人出口阻拦。

  “大王!”

  一抹笑意绽在嘴边,陈夫人缓缓松手转过身去,气力耗尽间有几分喘息难耐,她很快恢复如常的笑脸,道:“范将军到底是多情之人,我让莫伶寻遍阁中也未能见你半点踪迹,而西施一伤,你便即刻现身了。”

  范蠡铁青着脸,目中西施背对他趴在地上,长发黏在伤口,混着血迹已看不清那一刀究竟伤在何处。他狠狠按下心内怒火,移开目光,径直伏在勾践面前说道:“罪臣范蠡,恳请大王开恩,西施之事全凭罪臣一手操办,与她并无关系。”

  陈夫人一脸戒备上前几步,“朝臣禁入内宫,若不是范蠡与西施存有奸情,他为何独独一人出现在钟乐阁中,这里可是王后正宫的天颐宫内啊!”勾践的目色微有变动,有难以察觉的几分讽刺含在语间,“夫人多虑了,范卿心慕西施,已求寡人赐婚嫁娶,虽是偷入内宫有所不妥,但就他的深情之心,寡人又有何理责罚呢?”

  陈夫人踉跄后退,几分绝望之色充斥摇荡,然她眸中幽幽的星光一闪,便犹是不甘心辩道:“大王莫要被范蠡表面的忠心迷惑,臣妾实有证据证明西施身份有假!”她盈盈平伏着自己眉间的惊惧,烛火之下仿佛独生的一枝罂粟,冷冷道:“不止羽然有证,郑旦与西施同为苎箩村中的姐妹,也曾说过西施身世,且臣妾有郑父与郑月为证。”

  宫门之外突然有女子纤纤奔出,郑旦一袭单衣托着微雨的水汽霜露,泫然泣泪道:“夫人以极刑相逼,又有父亲与小妹受制,郑旦不得不违心,请大王恕罪!”王后哀怨,亦是几分哽咽道:“陈夫人身是大王心爱的女子,竟是这样狠毒阴辣,真是……”

  “闭嘴!”勾践的语调含着震怒暴戾,宛同怒极的狂狮,震慑了王后的言辞与陈夫人的辩解。他转目凝注,望着范蠡叩头深拜的身影,滔天骇浪从他眼底泛出复杂的厉色,倾泻出威吓可怖的惨厉。范蠡不惧,以坦荡之神叩拜,顿语道:“大王恕罪。”

  勾践转而走向半俯不动的西施,步步带着压抑,他站定默然,须臾淡然开口,一语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儿女情长,而我越国的天下,就被你们如此轻易地玩弄于股掌?这是寡人的江山,亦在寡人的手心!”最后那一声怒喝,竟如利剑刺进耳朵,西施并不知勾践在针对何人,只觉刹那的心惊肉跳,气若游丝。恍神一瞬,别样的冰冷覆盖了肩上的疼痛,随着玉子一声惊呼,她才看清自己颈侧贴着锋利的剑刃,勾践握着随身而至的佩剑,神情竟无半分波动。

  范蠡仓促之下急道:“大王,此事与西施无关……”

  “若你再说一句,休怪寡人的剑刺穿她的喉咙!”勾践亦指着西施,剑尖下的女子早已失魂一般定在原地。他对上西施花容月貌的脸,心里不知何来那么汹涌的狂躁,手腕用上力道,他怒吼着打断范蠡的声音:“这女子究竟有何特别,你连寡人给你的荣华富贵至高权力都能舍弃,却只想与她归隐四方?那寡人的天下呢,你把它置于何地?”

  范蠡闻言叩拜,挺拔的身体散尽傲然沉静,愈加惶然恭顺的以前额深深触地,道:“罪臣请同伴君入吴,助大王达成春秋霸业!”

  范蠡叩头的声音响彻了静寂的屋内,西施匍匐在地,看他紧贴地面,大滴大滴的眼泪再也无法遏制。泉涌的泪珠划过几乎透明无色的一张脸,宛如一棵抽尽了根基的大树,她软软瘫倒在地上,范蠡尾音末语的隐忍凄然,仿佛那一日妙光溺毙的白羽湖中,有九天寒冰的洌冷,顷刻碎在了心口经脉。这究竟是历史的本相,还是自己一手促成的结果,让范蠡与心爱的女子错失一生。她控制不住的发抖战栗,若非范蠡伴君,西施许能免去入吴为妃的命运,那她还能沦落到自杀沉江的悲惨结局吗?

  勾践转移视线,惊得陈夫人莫名打战,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勾践对上那双胆怯的眉眼,缓缓开口,“夫人觉得,西施该死吗?”陈夫人一哆嗦,莫名冷战,“臣妾……全凭大王……”勾践冷冷打断,“夫人义正词严的坦然哪里去了?寡人之举不是正合你意吗?”陈夫人嗫嚅,不知以何应对,愈加惶然。

  “好!”勾践突然笑出了声,“既然爱妃不愿多说,只好由寡人代劳了。”他的剑尖依旧顶在西施喉咙,话语却转了矛头,“吴越之恨,始于先王,夫差对其父阖闾败于越国始终耿耿于怀,不停骚扰我越国边境。寡人倒也敬重他是个英雄,却不想他使卑鄙手段,偷弑越国夫人用了吴国细作!”

  勾践所言,惊起了一屋子的嘘声,范蠡从地上抬起头,难掩脸上的震惊。陈夫人紧紧扣着衣袖,勉强站直说道:“臣妾不懂大王之意。”

  “也难为姑娘当了寡人那么久的爱妃,”勾践眼中满是嘲讽,“你与洝芷外貌虽有惊人相似,性格却难免有异。寡人尚未继位就与她结下姻缘,多年夫妻,又岂是你一朝就可模仿?”

  “会稽之败,寡人觉察有人暗中与吴国相通,才与范蠡文种定下反间之计,逼出内奸。原以为是寡人疏于防范给了吴人可乘之机,不料真正通传兵御防备图的细作,是每日与寡人朝夕相处的枕边之人!”勾践不屑转头看去,笑得淡漠,“你们真以为越国就这么不堪一击吗?你们苦心送到吴国的东西,不过是寡人随手画出来的迷宫。兵御防备图?呵呵……若不是寡人轻敌求胜,夫差何来可乘之机!”

  眼前的空气又化成战场,吴军狂傲砍下战旗,每一双脚下都踩着败兵的头颅。勾践振臂一挥,青光只是微微一闪就像疾风般脱离了西施,落在另一个女子身上。陈夫人看着刺向自己的利剑,适才的惊恐反倒消失,脸上无惧色,只是快速背过身去,接上了那直破空气的长刃。

  勾践听得胛骨破碎的声音,待一股强劲的恨意没过脑海,他才缓缓定下了心神。剑已生生贯穿了陈夫人身体!

  “大王……就那么……恨我吗……”陈夫人亦不知为何还有力气站立,她挣扎着回过身去,伤口一片火辣,竟不觉得有多疼。还是不能……她苦笑一声,就算以自己的生命为注,却也远远到不了那个人所站的位置。细作?多么好的字眼,若不是有幸成了吴国细作,又怎么能遇见他,遇见爱呢?

  陈夫人挣扎跪倒,“大王英明,我不是陈夫人亦不是大王心爱之人,我叫子凝,我是吴国细作。我庆幸自己长了一张与陈夫人如此相似的脸,我入宫的目的就是要时刻监视越王动作,削弱越国内政,再无与吴抗衡的力量。”

  子凝闭上眼睛,隐隐有温热的液体从脸庞滑落。那是一年春季最末的时日,她被年长严厉的宫婢迎头浇上冷水逐出殿外受寒,恰逢出使到吴的越国公子勾践,遣着随身侍从偷偷送来干爽洁净的衣衫。她又怎知勾践的怜惜只因她眉眼之间与陈夫人的九分相似,而太子亦是从勾践举动中觉察出了她可作为细作的有利条件。她受训之后被送往越国,却对敌国之君心存爱慕,一边受着太子祸乱朝政的指示,一边随着勾践的举动喜怒哀乐。

  “大王,”子凝脸上泪流成行,重伤的身体摇摇欲坠,“你不喜欢说话,会稽败兵之后更是整日神伤,你知道吗?子凝看着你沉默不语,心内犹如刀割。那日你与西施在后苑,是子凝第一次见你展露笑颜……呵呵,子凝不屑与这世间女子计较,却独独对她嫉妒直到发狂。大王,你会记得子凝吗?你的剑在我身后,子凝仍是那最美的样子啊。”

  身形怆然跪在地下,子凝泪落无声,唤一声大王,如痴如醉,唇畔竟然带上笑意。她突然反手拔出利剑,狠狠喷出一口鲜血,“吴王喜功,伯嚭好财,吴国唯有子胥大人忠信。越国提出求和之意,朝堂之上也只有他极力反对,主张拔了越国根基。也是他,与吴太子暗中相合,一年前送子凝入越替了陈夫人。所以今日子凝离去,他定会有所察觉,以此为由再阻大王入吴……子凝已将信物交予莫伶之手,她会代我向吴国传递消息……请大王,保莫伶一命……她,她不过是依命行事……”

  子凝张张嘴,哭声早已嘶哑,连眼眶亦是干涩的疼痛,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衣衫上沾满汹涌而出的鲜血,浸染着她作为越国夫人的高贵衣衫,此刻才有了最是艳丽的颜色。一片刺目的嫣红中唯有她的脸,浮动在涓涓如同溪流的血河中,美得倾城,那一颦一笑,仍是会为勾践倾败天下的女子,宁舍命,情相付。

  “子凝?”勾践走上前,蹲在子凝身旁抬起了手。西施猛一心惊,却见勾践只是轻抚着子凝的脸,那么小心翼翼的滑过子凝面上的每寸肌肤,犹如世间珍宝落入手中。羽然惊恐失神,只有莫伶看子凝双眼微闭已没有半分力气,便轻移步子上前企图看清,不想这微微的动作惊扰了勾践,他缓缓放下手,适才的柔情里再无半分怜惜。

  “不劳你费心,你们向吴国通传消息的信物早就在寡人手中。莫伶姑姑放心,爱妃放心,寡人自会替你……替你们,完成使命!”勾践拾起地上的剑,在所有人怔怔之间,狠狠刺向呆若木鸡的莫伶,带着子凝的鲜血活活将那女子钉死在了屋内梁柱之上。

  那日他尚是王子,淡淡的话语抚暖不相干的人心,可他今日却变成嗜血的君王,那就拿去自己早已活在这垂落边缘的性命吧。一声恍若惊天的嘶吼,子凝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就瞬间失去了温度。缓缓冰冷的记忆中,有曾通宵点灯为勾践缝制战衣的疲累,有曾辗转无眠细数勾践出征归日的思念,亦有曾忤逆太子只为勾践平安无事的欣慰。

  世间的男子这样多,却唯有他看见过她落魄凄凉的样子,唯有他怜惜过她寒天深夜的冷暖,唯有他牵肠过她悲伤快乐的笑颜,只为如此替代着别人的一份感动,她妄图得到伴君身侧的真心!可她永远不曾懂,所谓帝王,所谓江山,便是停困女子香消玉殒的天下!

  “羽然不遵内宫之则,信口胡言挑拨是非,即刻杖毙!”勾践的神色冷淡漠然,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模糊而又分外透出沉重的压力,“西施禁足,且囚于失意苑内,未曾请许,不得离开半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