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陈夫人莫伶的特殊身份,勾践赐死了那一夜钟乐阁中在场的所有宫婢宦官,混着两具尤为骇目的尸体,皆以沾染不治之疫为名,扔到乱葬岗中由其消匿腐融。茭栀宫中与陈夫人稍有亲近的宫人亦被王后以触犯宫规为由驱逐出外,富丽辉煌的茭栀宫一如陈夫人已经开始腐败破碎的尸身,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生机,越国败兵的清冷落寂,再度缭绕迷漫了整座宫殿。
漫漫长夜终于露出了天光,浅浅的鱼肚白上扯开一条嗜血般的裂口,随即大片大片的殷红一刹涌进了越王宫殿,这是春光,却浓重的透出几分颓败的惨烈。晨起的赤墙朱壁漫出女子红泪般的哀凉寂寂,平静的内宫宛如一座冰冷无情的坟墓,以金玉奢华慢慢吞噬着人心的美好与单纯,日渐变得沧桑古老、幽暗阴深。
走出天颐宫时,旧日的牡丹与新植的樱草都已勃勃发芽,有了重开之势。滋润它们的雨露不曾倚靠帝王的喜怒哀乐,没有女子的黯然苦楚,只消丝丝春光与暖阳,便可一味的绚烂闪耀。玉子肩上乱乱背着一个包袱,钟乐阁中那样多的衣饰玉镯,而属于西施的,唯有这小小包袱中,她从苎箩村中带来的一些粗布衣衫。
西施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有摇摇晃晃像是浮在半空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得格外惊心疼痛。玉子忧着她肩上的刀伤及长时跪地的膝骨,不由说道:“姑娘慢些走,到了失意苑,奴婢即刻就去找郎中来看看。”玉子暗暗擦去眼角的泪滴,一侧眸却看到了天颐宫偏门前郑旦伫立不动的身影,她惊喜地扯着西施袖子,道:“姑娘快看,郑旦姑娘来了。”
早发的盈盈春意黯在了郑旦一袭妃色素裙之下,轻浅的曦光打碎她浅淡微薄的身姿,拂落在巍巍朱门上鲜红欲滴的釉彩,恍惚是飘散向偌大宫宇的红泪,转瞬都已消逝不现。她的身后浴着早春万物盛放的青绿与亮泽,虚浮的日影铺就一条难以到达的路途,而这样漫长悠远的距离之外,她犹是以浅浅眸光,透给西施绵绵的关怀与担忧。
西施拦下玉子几欲疾奔而去的脚步,轻轻道:“不要过去,这宫里此刻有多少眼睛都盯着我们,亲近郑旦只会害了她。”玉子眼底有踌躇不甘,急欲以郑旦来微微安抚西施的伤痛与悲凉,而西施的脸上只是愈见酸楚,“姐姐已经做了她该做的了,我不能再连累她。”玉子似懂未懂地重重点下头,挑目看着不曾走近的郑旦,只与西施一样纹丝不动。微微日色偏东几分,郑旦身后投落的影子爬上了赤红的宫墙,反比素白衣衫的真人更为清晰鲜艳。
“走吧。”西施扬起一笑,眼角清泪却是缓缓滑入微微凌乱的衣衫,瞬间消失了踪迹。玉子一步三回的扶着西施走远,直到一处清冷的角落,才看见一座残破的别院,周遭荒凉一片,几乎连人声都鲜有听见。
玉子先一步打开青苔布满的木门,还没抹去满脸灰尘,就被目中残垣惊得有些发怔。偌大的古院中枯枝纵横,萧萧景致仿佛百年都未见过阳光雨露,就连遍地野生的植被与小花,也尽是腐败霉潮的气息。零零几间小屋错乱分布,紧阖不动的朱门落满深厚尘灰,随处结网的蜘蛛更是无惧贸然入内的俩人,堂而皇之的爬走在曾经金玉交辉的梁柱之上,深深挑拨着霉湿的绿苔肆意丛生。
玉子不由有些心凉恐惧,而她只紧咬着嘴唇随手放下包袱,步步随着西施走上台阶。院内门隙间充长着阴阴的青苔与小草,推开一刹像挤压过百种草木的尸体,涩涩阴闷的声音如同有利爪一次次刮过她森然发冷的头皮。
屋中一应的陈设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玉子迫不及待地点起手边半截残烛,阴昏的浅光在屋内沉沉幽渺仿佛丝丝不散的冤魂,一点点摇晃出鬼魅般的形状。空气中浓重潮湿的阴凉渗入了每一处床阁小窗,甚至走过的青石板地,都透着凄厉惨烈的气息。玉子心中难抑,几乎是泣声哭道:“西施姑娘。”
“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这房间都发霉了。”惊惶间听到西施轻轻一句,玉子诧异地别过脸去,西施正站在窗前扶起一个倒落的花瓶,素净的容貌是平静不动,掩去惨白发青的面目,反倒像是换上了安静的笑意。
“去吧,以后要一直住在这里了。”她见玉子站着未动,起身走近缓缓道:“至少大王留我一条性命,必也有他的道理。”玉子强忍泪意,转去洒扫擦地,以劳碌身影慢慢划开屋中浓重深沉的潮冷,终于淡去了几分哀凉。
日落之时,残败的失意苑中已能隐隐看清原有的宽敞铮亮,终究是宫殿阁宇,锦帷珠帘,一扫多年的残败阴冷,王宫中一贯的精致华丽总算露出几分光泽。玉子端着烛台放青阶一边,看西施肩上若隐若现的一片嫣红,不禁问道:“西施姑娘,伤口还疼吗?”话一出口猛觉不合时宜,她慌忙换接,“奴婢看厨房里没有什么东西,明日便出外去寻来一些,大王既说奴婢仍旧服侍姑娘左右,倒也不像是囚禁了姑娘……”玉子顿语,小心翼翼地察颜许久,终于郁郁咬着嘴唇,默默坐了下来。
细细小风稀稀疏疏卷过几丝春来的温和与柔软,偌大空洞的失意苑恍若古时坟墓,只有不知是风中还是屋内的寒意漫漫从背脊掠过,愈加冷得让人发颤胆寒。西施埋头靠着朱红发黑的宫门,周身寒意延续着整个冬天的哀凉,那种悲戚恐惧宛同千年不化的坚冰,甚至让她无法思考说话。她只对玉子勉强一笑,顺势将右手轻轻按过肩上愈深的伤口。一日不停地扫洒之后,简单敷就的软膏早已丧失药效,刺骨的疼痛剜着半个身子,仿佛血液心脏的流淌跳动,皆在变得麻木迟缓。
夜色缓缓张开了羽翼,阴阴冷风下烛火像是曾经不经风雨的一种心境,明快柔软,诉说着千百年前的这个时代,锦衣奢靡的辉煌之后,是无数个肝肠寸断的别离。她曾以为自己知晓历史就能淡然地看透一切,可史官笔下生硬无情的文字,又如何演绎真实的悲欢离合。她输给了自己,她试图保护郑旦,试图改变与范蠡的爱情,而她终于得到的,依旧是凄艳悲楚的结局。
一滴一滴的烛泪滑落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散开坚硬刺目的边缘,缓缓凝固成长久不变的一种姿态。远离了王宫的失意苑有着近乎死寂的安静与萧冷,唯有不知名的鸟虫小兽绵绵不绝的啼鸣长叫,渐渐覆盖了苑中凄厉模糊的女子哭泣。西施突然落泪,语中含嘲含讽,“其实大王若想禁我,又何必百般周折让我来这冷宫之地,他这样有心的惩戒于我,不过是在露出败国之后的焦乱与无措。”玉子畏惧,急道:“姑娘言语有失了,苑外必有把守的侍卫……”
“把守?”西施浮出半丝不屑,“越国败兵,范蠡求退,大王此刻若有闲心,必也是等着我偷出苑外,好能给我背上一个不遵王谕的罪名罢。”胸中凉气呼吸间拂动了层层冷汗,激动难抑的袖口随意一甩,渺渺烛光竟是晃晃动动,终究带去了仅有的一丝微亮。
整个天际昏惨无光,偶尔有散落微弱的星光,亦是被吞噬在巨大无边的沉沉夜空,丧失了所有光泽。
勾践仿佛预料了西施的举动行迹,失意苑外果是没有把守看管的侍卫,次日晨起的春光,缓缓褪去几分残冬的冰凉寒冷。苑内遍布丛生的野花杂草,天明才看清它们肆意生长的痕迹,每一处勃勃之势都像要吞噬西施玉子落脚行走的空地与小路。
西施却并不愿依玉子所言去掉这些东西,郑旦第三日偷偷跑来看她们,却先是被墙角半人高的杂草吓了一跳,忧心道:“其实大王虽说禁足囚你,但我这样冒险进来,他又未必不知。”西施自然知道郑旦是在劝她莫要失意灰心,便强作精神打趣道:“若我的命真能像这绿草顽强长久,姐姐又有什么担心呢?”
郑旦的笑意犹是这样清淡凄楚,接来的三四日反而来得格外勤快,或是带着祛寒退伤的草药,或是带着温热补体的高汤,抚慰她惴惴不安的心神。而西施总是默默,从郑旦偶尔低眸侧首的一个瞬间,她不难看到范蠡危险两难的岌岌境地。只是为安郑旦心神,她从不愿表露多问,只在郑旦刻意欢愉的语调中,做出欣慰快乐的表情。
一日一日的这样过下去,西施心中的忐忑担忧却随着湿热潮冷的初春喧嚣起来,她笃定会来的那个人,接连五日如同夜中的隐暗昏寐,渐渐变得毫无希望。却是那日郑旦去后的晚上,苑前疏疏月下,有一个熟悉挺俊的身影,在失意苑前悄悄留下了大包大包的吃食衣物。她恰好辗转未眠,从玉子白日没能紧阖的门缝间,看到一抹怜惜疼爱的眼光,然而心底惶惶惊惧的不安焦躁,只是愈加浓重起来。
这是三月初时的春季,空荡荡的庭院在一日不断的微雨之后,蒙上了一层浅白若雾的颜色。仿佛四方天的失意苑也沾染了雨中的萧条湿冷,泠泠雨滴并不浓重,然而掠过绿草野花时,小叶细枝都会被打散萎蔫,无力地垂落飘摇。别院里西施站在雨中,独身静立不曾打伞,飞雨细风恍过她淡薄沉静的面容,纤纤之影中透着丝丝悲寂。
失意苑外有一个静立探望的男子,一袭如常的官服之下,儒雅温文的面貌之中,有着不同寻常的决断与果敢,尤其是眉间开阔坦然,目中朗星烁烁,修长身躯仿佛足够顶天立地、震撼河山。他直直站在雨中,只透过虚掩的门扉,凝注着西施微仰看雨的身影,眉迹挑起几分惊诧赞叹的弧度,仿佛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事与景致。
忽有轻微的撩雨声惊醒了他的动作,男子回过头去,才发现郑旦不知何时走近了失意苑的门前。她的面目多了几分神色,只是素妆淡颜之间的疲倦绝强犹是清晰可见,她淡淡站在雨中,并没有福身行礼,只道:“文种大夫,是来奉命取西施性命?”
文种皱一下眉头,冷冷说道,“姑娘这是何意?”雨雾如丝缠绕着濡湿沉厚的冬衣,无力拉拢的领毛托起她因长时浸雨而雪白透明的面容,郑旦恭顺一笑,“奴婢只是有更好的办法,断去范蠡将军与西施姑娘的情意。”
微微雨意笼罩着文种的惊疑面色与郑旦的凝沉双目,似乎愈加朦胧迷离。雨中西施亦缥缈与轻宜,却仿佛春雨温润抚平了眸光的消沉寂寂,她的眼底含上锦年风华的追忆与向往,凄凄露出几分满足与笑意。
玉子从屋内抱着本已换入箱底的冬衣,转眼却见西施宛如失色去魂,呆呆站在雨中,一时惊道:“西施姑娘,您在干吗?”西施微微一动,侧眸轻笑中透着哀凉与伤感,“宫里的花草殿宇莫不是精心雕饰,却为何连雨景都比不了苎箩村中东柏山的美妙与暖人呢?”玉子戚然垂头,西施才仿佛梦醒回神,如常敛目平色,捋去发间沾染的几滴水珠,唇齿间咬合着侵骨渗入的冷战,道:“玉子,今晚能多备些热水吗?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特别不舒服。”
“嗯。”玉子咽下喉咙里的酸楚简单应声,回转背身却幽幽沉下了嘴角。默默泪意冲上鼻口,不觉发出几丝哽咽抽泣。
“哭什么呀。”西施瞧见玉子的不对劲,轻轻一笑,“莫不是觉得这里生活太过凄苦,后悔跟我出来了?”玉子急口否认,“自然不是,只是觉得西施姑娘如此善良美丽的女子,上天为何要这般对你呢?”
西施听着玉子的话几分愣神,世间悲欢,到底是没有多少因果可寻的。她不觉移步坐在桌边,铜镜中的女子憔悴素减,褪下美丽的衣衫,淡去精致的妆容,清薄的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带走。西施再叹口气,镜中的面目只是僵硬地扯出一丝微笑,竟是无法看出心底的喜怒哀伤,仿佛一夜之间,她的单纯与欢愉已经消失殆尽,所有的感念与回忆,徒剩了勾践的绝情与子凝的柔爱付水,再也无法淡去忘记。
寂静中听到有人敲门,安稳有力的闷声只让玉子以为又是郑旦来访,疾奔几步就欲迎人进来。西施清清眉目中亦是有了欢欣之色,然而却只见玉子在恭敬行礼,她的身后,是有墨黑纹服的男子默然静立。西施只打量他刚毅的面目与不俗的打扮,迟疑道:“大人是……”
男子似是微微吐出一口冷气,呼呼水珠在冷僻的房间中氤氲开一片朦胧,“我是文种。”西施大有惊愕,猝然之下抬目凝视他的样子,直到文种面上露出一丝疑惑与不满,才猛得惊觉请他坐下,斟起茶水,依礼退到了后面。
身上的水珠一点一点落下,在脚边积起浅浅一摊水渍,西施浑身发凉,却只顾留心文种背坐饮茶的姿态。她不能不惊愕诧然,勾践归国复起,成就霸业,除去卧薪尝胆的一份隐忍,文种以破吴七计大助勾践的才干与远识,才是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而比之范蠡逍遥闲雅的自在结局,文种最终受命自杀的命运,只让西施心头一冷。
“听郑旦说你肩上的伤口越重,我带来几包上好的膏药,外敷三日,即可祛除病症。”文种的话不知何时响起,轻轻一声,落得也是没有余音。西施恭顺一句,语气却自然透着距离,“谢大人,西施戴罪之身,承受不起。”
文种故作惊异,微斜的侧脸带着几分深幽朦胧的冷意,道:“戴罪?西施姑娘何来戴罪之说?大王只是气你欺上瞒下,等过了这阵子风头,你自可再回钟乐阁中……”
“大人有话可直说,西施虽不聪慧,但也不似那般愚钝。”西施突然明白,子凝诬陷她是吴国细作虽假,可自己顶了西施之名入宫却是真真事实。勾践会放过范蠡吗?她听清文种话里的意味,一阵心慌居然张口打断了文种的话,急切的语气,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文种却不在意,自嘲一笑,调侃而语:“这样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他淡淡看向西施又道:“范蠡告诉大王是他收你钱财,才为你造了假身份,还有入宫所备的假卷宗,这所有一切都是他一手操纵,与你毫无半点关系。大王已将他收监入狱,不多时就会严惩。”
玉子满脸忧色,小心扶着西施发抖冰冷的身体,怯怯问道:“范将军位居高官,早已不缺金银钱财,况且西姑娘出身贫寒,哪有什么……”
“大王的目的是我,范蠡做过什么,又有何干呢?”西施微垂眼帘,淡漠的神情含着那么决绝的凄厉与不甘。她知道,多疑隐忍如勾践者,能在东山再起之时折良弓杀功臣,自然也可轻易取了范蠡性命。现今将范蠡收监入狱,不过是顾及国家的危难,不舍范蠡胸中的治国安邦之才。可他又唯恐范蠡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生出归隐之念,再置越国生死于不顾,如此这般,除了让西施消失,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若真可做出选择牺牲自己,又有何不可呢?西施苦笑一声,偏偏她的命运早已被注定,她要顺着历史的轨迹入吴为妃沉江自杀。她是自己,可又不是,她的每一步都是后世时空里的结局,她受着这其中的每一次生离死别每一场曲终人散,却独独没有选择的权利,哪怕是为了爱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人救我。”西施屈身跪在地上,头埋在胸前,也不抬起眼睛。
文种沉眼看着俯首不动的西施,他只听过西施在钟乐阁中与子凝莫伶的倔强对峙,又从雨中她平静如水的神色,看出隐匿的一份坚强与不甘,是他所惊异赞叹的。可她贸然之下求保性命的举动,却是意料之外的,文种微微犹豫了下,道:“你不愿?”西施抬起头,消瘦的脸庞也只有一双眼睛如亮亮的炉火燃烧。她凝视着前方,幽幽说:“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文种久久望着西施,看她如泥塑一般不动声色,伸手在桌上放下一个小小的玉瓷瓶,说:“这是莪菱散,只要以你的血为药引,便能让范蠡失忆忘情。”他看清西施晃动的眼眸,语调充斥着沉静冷然,“大王杀机已起,而范蠡必然不能死,你不会不懂,你们之间的情愫,才是让大王真正介怀的地方。”
“我去。”西施哽咽一声,打断文种。她双手遮在脸上,让人看不清表情,只听得她喉咙中呜呜咽咽的含糊声,反反复复都是两个字:“我去,我去……我去……”
雨,依旧不停地下着。
院子里不多久之前还隐隐有些草色的葡藤,已经全然被雨水覆盖。墙角忧郁的苍黄慢慢转入淡淡嫩色,接连着不知名的野草,顽强地探出些许新枝,在雨水的滋润下带着浅浅的泪滴摇晃。偶尔有分不清从何处传来的鸟叫,犀利地在半空嘶叫……萧萧瑟瑟的失意苑,在这些东西的点缀下,越发显得悲凉。
屋内西施依旧跪在地上,满身的雨气散开,也带不走她眼中的湿凉。文种语气带上几分不忍,低沉的声音亦有些黯淡:“西施,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要给自己活下去的机会。这莪菱散里加入了你的血,就等于把你深深融入他的血肉,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能再想起你,并且更加忘情地去爱你。你也知道这王宫里本就容不下自己手心里的命运,何苦再为范蠡编织一个牢牢的枷锁呢?放手吧。”
“我知道……”西施紧咬着嘴唇,试图说清楚那三个字。可短短话语仿佛是含在口中的利刃,动一动便能划破心脏,血流成河。她狠狠低着头,不让文种看见那泪,又慢慢点了点头。
文种起身踱步到窗前,面色沉静,注视着前方,神色平淡,也看不出心底所想。他与范蠡同为楚人,又共侍越王,他了解范蠡的聪敏睿智文韬武略,也更清楚如范蠡一般桀骜不驯洒脱不拘的人,也只有感情,才是一生最大的牵绊。可这个女子,文种移开视线落在西施身上,她似乎爱着范蠡,可又能淡然地看透,说要放下就能放下。究竟是什么,绊着她,让她不能与范蠡同生共死?
文种从袖中掏出一块宫牌,搁在桌上,再看一眼西施,大步走出了失意苑。
火光随着微风摇摆不定,现出一种诡异的气氛。阴暗的角落里,范蠡微闭着双眼靠在墙边休息。他穿一身全黑的长袍,头发用发带高高束起,纵使身处阴森恐怖的囚室,面容却没有丝毫不安,沉淀下来的冷静让他整个人不合时宜的神采飞扬。
西施顿住脚步,抬手遮挡漏下的几丝亮光,嘴角一丝勉强的笑慢慢下沉。透过冰冷的木栏,她盯着范蠡几乎要与暗夜融为一体的影子,心头一痛。眼前的这个人,原就不该受到任何儿女情长的牵绊,他的才华他的睿智甚至他的多情,都应该属于整个越国,属于整段传奇的春秋历史吧?
听到脚步声,范蠡微微睁开了眼睛,待瞥见宽大的宫服下一张素净的脸,他迅速从地上站了起来,几步跨到仍愣在囚室门口的人影面前,惊道:“西施,是你?”他紧紧怀抱着西施,目中有难掩的欢欣与愉悦,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平安就好。”
紧紧的拥抱让西施几乎不能喘息,范蠡觉出她的异样,放开了手。须臾热度褪下之后他警觉地望一眼西施身后,压低了声音,问:“你是如何进来的?大王未准你离开,若要被人发现,生出事端,我身陷牢狱,可不能再有办法救你。”西施离开他的怀抱,尽力抹去眼中的惶然与闪避,轻轻道:“是文种大夫,他让我扮成宫女,还给了我出入的令牌。”
“是他?”范蠡惊疑反诘,阴暗的火光飘忽着照在他脸上,让西施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恍惚中见他的脸上冷冷有些怀疑,片刻却吐出一句:“这几日可曾见过郑旦?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甚有些急切怪异,西施一时愣住,根本不知怎么答话。她上前两步站定看着范蠡,目中盈盈泛起不解之意。范蠡猛一垂目,抬眼时已经换上轻松如常的语气,指指西施手中的篮子,问:“这是什么?”西施赶忙拿出准备好的食物,回道:“我让玉子备了些酒菜,牢里多是些生食馊饭,许会坏了你的胃口。”
“你何时竟有这般心思了?”范蠡像个孩子一样咧嘴大笑,一边笑说:“饭菜倒是小事,连着几日滴酒未沾,这才觉得难熬。”他自顾掀开盖子,拿起酒壶摇了两下,就欲往杯子里倒。
“不行!”西施一惊,猛得跳起来,飞快从他手里夺下了东西,范蠡的动作一僵,随即奇怪地抬起了眼睛。对上他质疑的眸子,西施的神情越发僵硬,支支吾吾地勉强道:“这酒是……是我准备了……好久的,你不能随便喝,要由我……亲自来斟。”范蠡颔首,恍然一笑,也不知有没有信西施的话,只是摸摸下巴,忍俊不禁地说:“那你慢慢斟,不急。”
“不急不急……”西施扯开一丝苦笑,下意识攥紧手中酒壶,迟疑着不敢靠近。范蠡微微扬起唇角朝着西施一笑,那样的神色含了温柔怜惜,漫出几丝凄楚动人的哀凉。囚室中的阴冷潮霉如风掠过她冷汗层出的身体,仿佛在试图消尽她拼命伪装的笑意与镇定,手中的酒器有透骨的冰凉与骇人,一点一滴消融着她并不坚定的心神与意志。
范蠡终于没有再看她,专心大口大口吃起了饭菜,昏灭跳动的火光随着他抬落起伏的动作生出了一室水汽,蜿蜒盘绕过西施的眼底,缓缓停滞了她的呼吸与动作。似乎是天边曙光透过四方狭小的天窗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她的眸中突然滑出大滴大滴的泪珠,她没有勇气,没有勇气退出他的世界,舍弃他的承诺与誓言。
而她几乎要摔碎酒器的刹那,看到了囚室木栅外文种阴沉可怖的脸色,深深的眼瞳中含着失望至极的凌厉与锐利,如刺扎入了心间。
“西施。”耳边突然传来范蠡低低的呼唤,西施本能的转过头去,他已放下了碗筷,烁烁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黯淡:“天涯咫尺,永生不弃,若我有一日选择离开你,亦是在全心护你。”
阴阴火光下范蠡的瞳仁蒙上一层淡淡雾气,悲冷的情愫沿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一点点吞噬了素日温和安静的神情,最终破裂成铺天盖地的悲伤。西施站离他三步之遥,范蠡眼中的绝望之意狠狠侵入身体,漫漫落下了悲伤与凄凉。一恍神,一刹那,范蠡紧锁的眉头就在她眼前无限放大,投下斑驳深邃的暗影,安静地在看不见的地方留下道道刻骨铭心的伤痕。
“西施别哭,你哭一次,我就要抱悔自己为何一意将你带进这本不该属于你的世界。”范蠡缓缓起身,走到西施面前,柔声说道,“无关乎生死距离,我对你的爱,总是那一日湘妃竹前的承诺,海枯不变。”一丝诧异闪过西施眼眸,她问:“你知道?”范蠡答非所问,只是苦笑道:“酒解千愁,爱却酿醉,我早已迷入一场纠缠难分的梦境,何能醒来?”
他的目光似在刻意回避,只有嘴角一抹凄凉之意,承接了暗夜的萧冷。西施的声音微有发颤道:“我可以告诉大王是我自己伪造身份混入越宫,我有十分把握他不会要我性命。”
“别傻了,我比你了解大王,可与之共患难,而不可与其同富贵。”范蠡脸上的神色渐渐消失在眼中,“你进宫已有时日,看看子凝与王后,用了十足的手段,以为可以翻覆内宫,终也落得横尸荒野的下场。大王可容忍子凝的胡作非为,那是因为他有绝对把握掌控事态,只等适时之机,他会比任何人都干脆的扫除自己眼前的障碍,无论是谁,你明白吗?”
西施把因泪水粘在自己脸上的发丝绕开,仍是不甘心地小声说:“我不是吴国细作,我进宫对他的天下也没有任何威胁,我不相信他会这……”范蠡阴沉着脸色狠狠打断西施,言语也变得激愤:“为何你总信人性本善?可他是帝王,他的手心是孕育了千千万万子民的江山!你觉得如果他懂得存心养性、心怀善意,又怎么隐忍为臣再从吴王手中夺回天下?”
“我知道,可是……”心彻底凉透,胸腔里翻滚着那么疼痛的感觉,让呼吸也变得沉重。泪水再度顺着脸庞滑下,喉中哽咽一片,甚至无法开口说话。西施抑制不住地哭泣,在狭小的牢房里愈加漫出凄楚哀凉的声息。范蠡脸上的怒意缓缓散开,化成懊恼,又变成绝望。他伸手触向西施,又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最后颓然地放下胳膊,狠狠埋首坐在了地上,“那你愿意,跟我同生共死吗?”
西施心中猛一哆嗦,她是西施,他是范蠡,她要入吴为妃魅惑夫差,他要辅佐勾践成就霸业,若他们真的做了比翼鸟连理枝,历史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后世时空又该有怎样的灾难呢?西施不敢再有犹豫,她把手中的酒器递给范蠡,道:“天色已亮,我不宜久留。”
范蠡的双目震惊与失落的复杂之色交织停驻,然而触及西施眼中艰难流离的决绝之意,他蓦又生出几丝欣慰安定,“抉择之间的坚韧心性,必是宫中生存自保的利器。”他的嘴边绽开一抹笑意,眼光不着意的飘向远处,像是在向何人微微致谢,转眸间却已将清酒利落倒向口中,滴滴不落地灌入了微微启开的唇间。微笑的眼眸渐渐消失了柔情,用最后的力气他轻轻握上了西施颤抖无措的双手,掌心里的温度犹是那一日他牵她到湘妃竹前,以右手起誓,永世守护,不离不弃。
西施一刹仿佛被抽去了精魂,随着范蠡坠地昏倒的力量,她的唇角豁然涌出绝望凄厉的冷笑。她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保住了西施悲戚壮烈的结局,她欲以仰天之态庆幸自己的心性与勇气,然而长久长久,仿佛有一世的时光与距离,她只看见了自己怀中一张安详阖睡的面目。
仿佛看见他坚强沉静的坐起身来,微笑的面容再无越国兵败的消沉与颓然,而只余深情缱绻的缠绵与柔润,拢着她娇涩紧张的双手,印下一个如火烧灼的轻吻。他又为何空手走入暴雨弥漫的青山,安静的任凭雨水打湿纹理不乱的发梢,只环身为她挡下破空垂坠的断枝,决绝没有半分犹豫。恍惚间他又走向风雪飘摇的街道,他会俯下身来专注的为她画眉,他慢慢拥她入怀沉沉闭上了双目……
有泪顺着脸庞滑了下去,丝丝浸湿了衣袖,渗入了皮肤,掏空了身体中的温度与感觉。西施狠狠咬着发颤的双唇,腥甜干涩的血丝划开了仅有的理智与心神。他再也不会记得她了,从今以后她的笑意眼泪,再也不会牵动他的举手动作,他有他的精彩人生,只是再也没有她的痕迹,她的眉眼,她的娇颜。世间的纷扰悲喜,春秋的动荡悲凉,从今以后独剩她一人,艰难漫长的去面对,去承受。他再也不会于岌岌之境,为她守护那一片天地了。
蒙蒙天光涌入了死寂阴冷的囚室,微微带着雨后新生的草气腥味,万物生灵都有自己茁壮盛大的理由,而她,再也没有了。西施的面目渐渐消退下去,退下朝阳天明的希望,退下娇羞欢愉的温柔。芙蓉如面柳如眉,他为她描摹过的烟眉,她再也不想画了。唱罢秋坟愁未歇,她的生命,也只剩下了容若悲凉凄苦的挽歌,再也不能去解脱,去重获,去高扬。
文种悄然站定,低低说道:“莪菱散本身就是一味毒药,所以会迷了他的心智,让他暂时昏迷,半刻以后醒来,没有大碍。”范蠡的手确还留着生命的气息与温度,西施缓缓拂过他沉睡中的样貌,仿佛那一日踩着苎箩村和婉轻柔的日色之时,他的眉间犹留着那样的缱绻与安然。不同的是,千年的相遇与爱恋,穿越整个时空的绮思与情缘,已经随着她的心,永久的,悠悠的,沉寂了。
文种的目光含了几分冷静,语气是一往如常的冰冷,“再不走,引来大王,我们都活不了。”他转身走出囚门,西施麻木地挪着步子,一点点紧跟向前。
夜风下的宫宇席卷着绝望萧冷的色泽,朱墙上迷出鬼魅般的形状,爬上一身用作掩饰婢女宫服,托着西施毫无血色的面目,整个人宛如一块冷冽的寒冰浮动。转折深幽的长径处缓缓消失了月色星光的色彩,她突然失魂的顿着脚步,问:“天不是亮了吗?”
目尽处的天头隐隐泛出几分铮亮,是浓墨中漾开水渍的丝丝涟漪,朦胧模糊。文种轻声应道:“仿佛是寅时,还未大亮。”大滴大滴的眼泪泛出西施眼眶,积蓄的悲伤刹那汹涌而下,她惨白的面上盈着无尽的凄凉,唯有清清目光渐渐如火飘摇,昏灭下去,“我在囚室中明明看到天亮了。”
文种长叹口气,正欲回答,却听闻一旁传来细碎的脚步。他脸色微变,回过身去,勾践的身影恰从空中落下,锋利的长剑泛着冷冷青光,在寂静的月色中犹如破天的蛟龙,带着让天地为之震撼的力量,仰天长啸。剑光璀璨夺目,骤如闪电,竟将苍凉的夜色映照出一片铮亮。文种不躲不闪,俯身跪了下去,剑尖抵在他的眉心,再往前一寸,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不愧是寡人的大夫,宠辱不惊。”勾践笑的大声,如巨石落入清水,一片涟漪。文种沉吟,恭顺回道:“臣忠心耿耿,一心为国,自然不惧。”勾践将剑反收在手中,淡淡问道:“那她为什么还在这里?”
越王剑的利刃透着与勾践同样的凌厉冰凉,文种浑然不惧,只是恭礼回道:“臣与范蠡同为楚人,又共侍大王,深知范蠡为人桀骜不驯洒脱不拘。若我依大王之意除了西施,也许断了范蠡一意念想,但依范蠡个性,必会消沉颓废,甚至从此一蹶不振,再不甘心为越国效力。所以,臣斗胆违背大王之意,同西施姑娘一起,让范蠡喝下了断情绝爱的毒药。如此一来,范蠡既能忘掉情爱专心侍主,又不会心存怨念怀恨大王,此等忠心,请大王明鉴!”
勾践依然是淡漠的神情,月色下也只有西施沉沉的心跳越发明显。那日在钟乐阁,他亦是这么面无表情取走子凝与莫伶的性命,今日,他还会饶过自己吗?西施抬起双眼,透过低垂的眼帘,文种俯在地上,不经意间挡住勾践直向西施的眼光,颇为小心。西施心里一动,复又睁大眼睛,勾践从来都是这样高傲的君主,又何曾懂得慈心人情。她猛然惶恐,范蠡说得对,勾践立国之后能杀功臣名将,此刻又怎会怜惜一个女子呢?
“大王,请饶西施一命,西施身上还有家仇未报!”西施索性抬头直视着勾践,她已弃掉了心中情爱,就绝无理由再去轻践自己在勾践眼里或许毫不值钱的性命。嘴角泛起不着意的一丝冷笑,她带上应有的几分悲凉,恭顺道:“我是西施或是许言又有何干,大王可曾记得,国之将亡,匹夫有责,国恨当前,儿女之情自然不值一提。现在范蠡将军既已喝下忘情毒药,断尽儿女私情,大王为何还要耿耿介怀,赶尽杀绝,如此又如何众服天下诸侯?”她倏然一笑,冷得仿佛泛出锋利的刀光,“况且西施仍有吴人灭门的家仇未报,国恨家仇,若是大王取了西施性命,只怕西施死后化成厉鬼,也不会安心。”
“你是在威胁寡人?!”勾践怒不可遏,惊愕之下顿失平常的冷静淡然。文种诧异难掩,又恐勾践震怒之中生出杀意,急道:“西施竟与吴国有灭门之仇?”勾践闻言生出质疑之色,西施不曾闪躲,眸光如这浓浓夜色,看不出几分感情与色泽,“早闻吴越两国争锋,苎箩村又地处偏僻,常有吴兵骚扰过境……”她不忍哀哀大泣,泪痕满面之貌仿佛承受着巨大的丧亲之痛,动容泣道:“父母劳作辛苦,长年以采薪浣纱为生,西施为家中独女,不能与男子一样为官从军,又不忍看双亲枉死,心知与其终日郁郁痛哭,不若寻得机会进入王宫,方有可能寻到报仇的机会。”
勾践笑得有些嘲弄,慢慢沉下眼帘看着西施道,“只惜你是小小女子,若为男子,能有如此心性倒也可为帅才良将。”西施不惊不慌,沉声回答:“夫差既能有心争强好胜、妄图称霸,这样的男子,喜功恋战,又怎会不爱美人呢?”
语气里带上满满的酸楚之意,西施强压下喉咙里的哭意,沉静接道:“承蒙上天恩赐,西施自知拥有一副不差的容颜,若大王给我这个机会,只要我能面见吴王,当有把握入了吴王内宫,到时里应外合,绝会力保大王复起称霸!”西施低下头,也不知什么原因发不出一点声音。她面含哀凄,还有隐隐的恨意。
“遗美女,以惑其心志?”勾践也不言语,紧盯着西施许久吐出一句,陷入了沉思。他的脸色多变,如同暗夜下的云翼飘澜,片刻之后终于恢复敞亮平静,淡淡道:“送她回失意苑。”
文种即刻应声,等勾践快步走出视线,西施亦已起身站定,她抬手擦干了眼泪道:“恳请文种大人再帮西施一次。”文种低声问:“你是说,身世?你不用担心,我自会照你说的寻一处人家。”西施抬头目注着他,缓缓点头,才起步往前走去。
她的背影在晖晖月下与巍峨恢弘的殿宇有着极不相符的光彩与色泽,交错着暗夜的阴晦与初晨的清亮,奇异微妙的光影仿佛织就了虚幻模糊的梦境。西施深深陷入朱墙下的小路,失去了女子该有的温顺与柔和,飞扬起心惊的清冷与孤傲。
文种默默注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殿宇之下,完全看不清了踪影。他收回目光,在原地迟疑一会儿,又回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回到了囚室之中。时间不过半炷香,没有人发现异常,文种目视着范蠡躺在地上,眉间的悲凉与欣慰同在,神色复杂。
“该醒了,该醒了……”他没来由念着,踱步到了窗前。天色泛起白光,初起的太阳清冷耀眼,笼罩着囚室中昏寐凌乱的景致,莫名让人觉得眩晕。待他再回过身,范蠡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双手交叠放在腹上,虽努力平伏着痛感,还是有涔涔冷汗从他发间滴落。
“西施没事了。”文种走近他几步,说,“这女子聪明得很,编造一个身世,让自己背上家仇国恨,竟与我们提出的美人计不谋而合。依我看,大王许了她回失意苑,就代表已做妥协,那美人计,也该按计实施了。”文种再顿一下,又说:“我虽不通医术,仅听这断情绝爱的毒药,就知你的用心良苦。”
范蠡紧低着头,听见文种的话,诧异看去。文种不理会他眼中疑惑,接着道:“少伯你可记得,闲时你我同坐畅饮,曾说起过各自的抱负?”范蠡轻轻一笑,点头做应,文种亦是淡淡笑着,转身凝视范蠡,最后同与他坐在地上,再道:“少时你我都是无名小辈,空有一腔抱负和满腹经纶,却在贵胄专权、政治紊乱的楚国没有半寸立足之地。我曾为楚王昏庸看不到你的圣人之资觉得不平,但你可否知道?你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却笑得最为洒脱。”
文种的眼神像是沉进了微色初晨,飘忽黯然,范蠡静静不动,只听文种兀自说道:“那时家中已然落魄,你却从未有过为官从仕的念头。你说当今天下诸侯争霸,无论侍谁为主,都只会看着黎民百姓饱受战乱,与其这样,不如泛舟江上、守着自己的一处闲檐。”
“你想说什么?”范蠡没有抬头,语气却转声带上几分不解,文种见状沉默片刻,才又缓缓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忘了西施?”话落却见范蠡的脸色并无晃动变化,文种犹记得那日郑旦在失意苑外对他所说,莪菱散、忘情药……他也信郑旦的心智聪慧,正如他心中笃定用莪菱散救下西施的计策万不能是郑旦所想,敢用范蠡生命来做赌注的人,甚至不能是勾践,那只有范蠡!
窗外太阳已露了大半,范蠡仍是刚才的姿势,他的神色慢慢淡下来,直到脸上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西施是谁?”言语里的平静淡漠,真如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一般。文种神情微怔,一瞬间亦再无法确定范蠡究竟有是否如他所想。他曾坚信范蠡哪怕舍弃生命却也不会选择忘记,可是……文种眼角含起一抹自嘲的笑,他常常自以为是最了解范蠡的人,但一个人的心思,又怎会全部让另一个人知道。就像现在,范蠡否认着西施的存在,究竟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因为不信任才隐瞒真相呢?
“西施信口编造了一个身世,我需寻一处人家让大王相信她所言不假,你,有什么要嘱咐的吗?”文种耐着心思说,然看范蠡依旧淡淡蹙眉并无回答之意,他有些气极地接上一句:“西施之前的身世我不过略有耳闻,若到时又弄错,可不要怪我没有提前问你。”文种有些气恼的起身走开几步,范蠡才轻轻说道:“不重要。”文种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勾践既已同意西施姿貌可全美人大计,那西施的出生家世,还有多少意义呢?他回过头去,范蠡的眸子,永远辨不明盛着什么。
越王勾践五年的三月,本是日渐明朗的春日渐渐有些回冷之意,时常有微雨夹着小雪流转过枝头新生的花苞柳絮,仿佛带着残冬的一份寒冷湿凉。娇嫩的枝丫绽出新芽,却在这样的天色下迟迟不肯因着春雨的甘甜与温和而绽开茂盛,宫中的气息,不免随着接续黯淡的日光渐渐消迷下去,慢慢充斥上大战将至时的紧迫与灰沉。
勾践谕向诸国,陈夫人心慈怜民,败兵之后长期忧思,疫病而死。王城诸暨借此发丧,连同万民哀悼,便将越军兵败的消息传遍了国中诸地。夫差闻勾践萎靡不振一心求和的状态,愈加相信勾践为臣的忠心与越国请降的诚意。他未派兵占领越国土地,复封勾践于越东西百里,北乡臣事,东为右,西为左,封地虽绵延数百余里,但与越国之前的疆域相比,仍是不足一半。而吴国应和的条件,就是勾践夫妇偕同臣吏三百余人启程如期入吴称臣,为吴王驾车养马。
今早一睁眼,又是一场暖日下的春雪飘扬,轻转的雪片不曾落下积留,只在半空之中微微飘浮转瞬划开,仿佛水晶浮影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玉子一早备好饭食,便起身去叫西施,却发现她早已穿戴整洁站在院中。朦胧日色穿透雪中的六棱雪瓣,折换成她发间自然的珠玉银饰,衬在素色碎花的冬袄兔毛间,愈显一张俏脸的苍白无色。
玉子快走几步把深色棉斗搭在西施肩上,道:“初年的风还是凉的,姑娘身子弱,还是多穿为好。”西施回身看她一眼,浅浅一笑,又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我要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
玉子惊声阻止,“姑娘不可!大王还未许姑娘离开失意苑呢。”西施把斗篷系好,也不理会她的话,径直推门走了出去。玉子再想阻拦,西施的身影已经远去离开,她轻叹口气,回到了屋内,想着西施出去走走对身体也好,可大王说过没有他的准许西施不能离开失意苑,又觉得这样做有万分不妥,遂变得担忧起来。
苑外雪景虽美,温度却低了许多。偌大的宫里不知为何寂静无声,仿佛走几步都能惊起飘在枝头上飞扬的薄雪。偶有轻风吹过,枝间的小叶沙沙作响,伴着那雨雪凌凌而下,分外有萧索悲凉的冷清。西施紧裹着衣服,漫无目的、没有方向,走着走着竟恍然分不清来去,最后索性坐在了白羽湖边湿湿的石头上。飞雪弥漫着整座宫殿,目及中的琉璃世界,一眼望去竟与北京城中仿古雕刻的建筑相差无异,西施想起些以前的事情,不觉出了神。
半刻之后微雪落停,灰蒙的太阳仿佛一刹爆发出初起晨曦的力量,洒下萦萦金辉笼罩着湖面粼粼闪动,覆盖了王宫朱阁殿宇的消沉与冷淡。西施看太阳一点点爬高,便起身往回走去,然刚迈出两步,便听身后传来轻微细小的脚步声,沿着湖边小径而来,无疑朝着她的方向。西施心中警惕,仔细辨出是范蠡和文种,迟疑片刻,转首又坐回了方才的石头。枯木枝丫的掩映,她听得两人说着“都城、粮食”之类的话,越走越近。
“……大王已不同之前那般信我,委国于你也在情理之中……你刚刚说起迁都,我想必然得筑高墙壁垒,深挖护沟才可寡兵守城。不过这不是一般的开销,以越国目前的财力,实在是痴人说梦。”
“迁都也不在一时,大王与你入吴,至少得有三年之久。沿海地带可采食盐,糯米小麦可酿美酒,只需予以引导,便可恢复原貌。除此之外,我想到诸暨濒临南方之地,可借此有利地形大量采购原石,用来琢磨加工,方可成玉。有这三项,筹集资金充裕国库应不是难事。”
“经济发展倒是朝夕可待,我担心这兵制不改,越国再难崛起……”
“你的意思?”
“会稽一战兵力损失过万,余下不足五千。若是再战,应将一些奴隶和身份低贱之人招募成兵,再经严格的训练选拔,重新扩充军队。至于装备方面,之前的兵车行动有碍……无一不需大量时间精力……”
听着声音像是远去,西施再站起身,眼光随着范蠡模糊不清的方向,连念着忆中一声温柔深情的轻笑,与今时重回他身体的沉静睿智,只是狠狠掐灭了心中尚存的几丝侥幸与期待。这才是史书中那个后世称赞尊崇的良将商圣,西施想笑,然而春雪微薄的白色化开,依始是水,却终究蔓延到脸上,成了冰凉冰凉的泪。
她轻手抹去,指尖的雪水盛大到心间经脉,一瞬有极其悲楚的凄凉彷徨,促使着心中唯一有的意念便是远远逃离。西施猛得往前冲去,乍然之下几乎撞到一人身上,她抬头,看到一张震惊错乱的脸庞,本想笑着说声“对不起”,却一头栽在了地上。
时间仿佛退回到那个下午,她随导游走过西施入吴的道路,看到历代文人墨客对西施的赞颂感叹,俯身撩拨西施临浦沐浴的潭水。然后整个世界变得不一样,周围弥漫着沉沉的水汽,那些撕心裂肺的呐喊,那些飘扬在战场上空的哀鸣,狠狠刺入了耳膜。
恍恍中有苦药味弥漫进鼻腔,安和如暖阳的身体上温温停留着炭火撩烧的松热,肩头开裂化脓的伤口覆着轻软的白布,清凉舒适。病势中的身体汲取着难得的几分惬意,一时愈有些乏软昏沉。然而西施拼命挣扎醒目,艰涩干枯的眼眶中漫入一身墨色常服,蒙蒙之光中亦能感觉他痛惜焦乱的眸子,脑中的意识发懵,她几乎是下意识坐起身来,埋头蜷入他的怀中,嘤嘤泣道:“将军,我知道你不会忘记……”
若易环接上西施虚软发热的身体,一时却有些僵硬局促,无措的双手缩展半刻,便附上西施战栗发抖的衣背,柔声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他的掌心触及西施瘦削的脊背,心中疼惜,愈加小心的护住她床边留缺的冷风,软语道:“落苏说你寒症入骨,又因情绪消沉自抑,长期郁思难舒,导致心口绞痛而昏,还要好好调理呢。”
而西施的哭泣似是一顿,渐渐抬头以蒙蒙泪眼对上他的怜怜目光,诧然变得惊愕失色,一分一分褪下在他怀中的那份缠绵与依恋,而渐渐变得冷漠淡然。只是未及他开口询问,微启的门扉处突然有一声响亮气怒的女子声音道:“若易哥哥,你就是喜欢她!”
仿佛是前室中还熬着几味清苦的草药,微微掺杂着炭火盆中丝丝的呛烟灰雾,隐隐有些刺鼻熏人。西施难堪之下推开若易僵直发憷的身体,看向贸然入内的女子。简僻暗沉的失意苑中涌动着清冷孤陋的几分阴凉,而那女子一人站在古老失修的窗格梁柱之下,只在豆蔻之初的年纪,眉目静秀、古灵清爽,一袭合体贴身的明黄小衫,并不似宫中女子的雍容娇艳,却有动人的灵气与可爱。
只是她稚嫩面容之中含着分外的不满怔怒,手中似乎端着滚烫冒气的药碗,一见西施转眸,立刻赌气一般走近几步将药碗顿在桌上,瞪着眼睛委屈道:“难怪若易哥哥会为了一个犯错受惩的宫人求着落苏偷偷过来医病,你就是喜欢她。”
她的身上或是沾染了室外的微风吹拂,明明透着一股十分奇异的清香,似是幽然悄绽的冰昙,浓郁扑鼻却又含着自然的药叶之气,沁人脾肺。西施无暇再顾,生恐多生纷争而急欲辩明若易与自身清白,情急之下开口道:“姑娘误会了。”然而春晓目光只在若易阴沉愕然的目中探寻,一时愈有些焦躁不满,咬着嘴唇道:“你们都抱在一起了,莫不要说是我看错了。”
春晓有意拂过一言不发的若易,却只看到他落于西施的痛惜难过,不由恨恨跺着脚,回身跑了出去。西施蹬脚套上鞋子,忙忙跟着出去,然春晓的步子极快,仿佛一出苑门已经寻不到半点踪迹。西施病中乏软,脚下虚浮无力,半刻之后愈觉浑身精疲力竭,不得不停住歇气。
临近傍晚的天空,片片阴云下有几丝灰暗轻飘的淡淡霞气,方才透出春日的那份光彩色泽。西施环环双臂紧着单薄冰凉的衣衫,四顾周身犹是昏寐不清的景致,缓缓退到了一处小亭转廊的角落。暗夜下的王宫四处都有潜不可知的眼眸与耳郭,她自知横冲乱撞便也不能寻回失意苑中,索性定心等候,毕竟若易紧随其后,该是可以轻易寻到她的。
蒙蒙天色渐渐暗沉下去,只愈有清冷的微风吹卷着一冬积留的枯枝败叶,瑟瑟之意仿佛了然着勾践败兵后的王宫殿宇,萧条无色。西施一人蜷缩蹲身在陌生阴冷的廊下,虽然人迹已去的越王宫中犹是那样偌大恢弘,而她只若无家可归的那片秋叶,落花护泥,或是消腐败去,皆是无人问津。
浸风的身体心脉都是寒凉死寂的,唯有一滴一滴落下的泪水,带着仅有的几丝温度,划过麻木无觉的脸颊,不多时便被风干凝滞。寂寂中听到女子轻声委屈的哭泣,是有小女儿家的娇怯嗔意,含着熟悉的语气与音调,“若易哥哥……喜欢谁都不喜欢我……为什么他要喜欢那个西施……”
声音逼近后处,西施自是不敢再做动作,不由侧耳,警惕地细听分辨。慰着春晓的声音是温雅的,仿佛还带着那样一分无可奈何的疑问,“我只问你,你为何会喜欢若易?”春晓稚气的回应中有满满的清甜与向往,“我只觉得多数军中无聊的日子,总是若易哥哥在陪我射猎,而且从不嫌弃我话多腻人。”
男子在风中轻轻笑了一声,然而他的语气亦是郑重诚挚的,“你是喜欢你的若易哥哥,或是他每日做给你吃的糖糕呢?”春晓轻轻咽下半滴口水,却是强词不认道:“自然是若易哥哥。”男子宠溺道:“都这样大的姑娘了,还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气性,那我们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若易将军做糖糕了,你可愿意?”
“不要!”春晓一刻急急否认,旋即已是破涕为笑,“那我不喜欢若易哥哥,能把他当成亲人吗?就像落苏一样的亲人,对春晓都是极好的亲人。”
西施惊觉醒神,春晓轻轻语中“落苏”两字,如同感觉僵冷中被蛇虫叮咬,微细的伤口却是串联着伤身致命的一份危险。再恍然记得若易环她时说过的只言片语,警觉的心神中漫漫生出无边的疑惑与不解。茫茫时听到落苏明朗清晰的笑,无知模糊的方向中觉出他的坦荡从容,回答春晓的话亦是这样安然温和,“自然可以,若你只当若易为哥哥,便好好照顾西施姑娘,她也确实可怜。”
她与郑旦所以为的别国细作,于若易和自己竟有这样一份无从作假的关心与怜惜,西施惊诧之下听到春晓却是赌气道:“自然会好好照顾,可只是为了若易哥哥,若以后若易哥哥不喜欢她了,我才不要理她。”她的声音一转,带上几分失落,“西施何尝可怜,若没有落苏,春晓才是小小襁褓中的弃婴,只怕永远也长不大呢。”
落苏温文的声音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与阴沉,“若有一日知道你的生母家世,可必不能再这样消沉懊恼,落苏希望你真正成为勇敢高贵的公子,而不能永远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孩童,知道吗?”微微风声夹杂着几声春晓的不解疑惑,“可是我的身世究竟是怎样呢?”落苏的叹息严肃沉重,“我已告诉过你,你要学会坚韧挺立,才可重回属于你的生活。”
春晓茫然的应声中有着坚定不移的肯然与期待,轻浅稚嫩的声音中有不同往时的那份成熟,亦是启开西施惊惶忐忑的心神。她愈加慎然地敛住衣角默声躲藏,只在俩人踏步远去时不忍出头探看。
春晓明黄的衣影边是有一个浓墨如夜的男子背影,潇潇身姿中有与生俱来的出挑与高贵,闲闲步中仿佛有不关世事的清雅淡然,只是偶尔侧眸回目的眼神中,微微隐匿着风起云涌的一份阴沉与动荡。西施惊异,他的举手投足,竟有几分似如勾践的王者气概,然而他的欲望与野心,更甚覆护着一层深不可测的外表,若没有之前若易失忆的那份警醒,她是不会起疑戒心的。
断然无序的思绪加剧了周身寒意,西施呆呆怔神间觉出肩上温暖厚重的衣衫,一时震惊无措以为若易亦是听到了落苏与春晓的谈话。而她转首看着夜色下的若易,有痛极的绝望之中泛起几丝苦楚不甘,只是复杂盯着她,漠漠问一句:“真的是范将军?”
西施疲累不想回答,若易却只当她默认做应,几乎是冷冷的自嘲笑着,“我早就该想到,苎箩村中他于你情理之外的关怀与照顾,钟乐阁那一夜他舍命护你,我只以为是陈夫人手段……我早就应该想到……”若易努力压制,语中不掩失落心伤,半晌却只以倔强执拗之色柔声对她说道:“无论怎样,我总希望你安好无事。”
安好无事,西施心中触动,无声落下泪来,眼前蓦地涌出白雾,整个人仿佛踩在大片轻棉之上,不觉一晃。若易慌了手脚,以为她病痛扰体,踌躇之下便半蹲下身示意西施爬上他的背。西施强按着不适,勉强清醒道:“我可以自己回去,况且将军身为上将,我不过是一个戴罪宫人,不合规矩。”若易无奈,却执意牵过西施双手搭在自己肩前,微微俯身站了起来,任西施如何挣扎,只是稳步往前走去。
西施心中自觉不妥,然而虚软的身体确是再无任何气力,也只能由着若易,于他背上缓缓安静下来。若易宽厚的身体在这冥冥夜中透着安稳镇定的温度,他小心躲避着枝丫刺头甚至是几只摇摇飘远的落瓣,绵绵细致的心思,如流水一般缓缓安抚着西施沮丧倦怠的精神。纵是她并无半点心思应和他的情意,而这份关怀与怜惜,总在如枯木般的消沉灰心中,引动着她的感激与希望。
懒散的月色没有温度,如同勒人心弦的细钩低低悬挂在半空的高枝之上,前行的影子被斜打在地上,细长的阴影拖着几分静谧与安定。西施强撑眼皮,乏软的身体袭来阵阵倦意,只是无意睡沉过去,却是遇到比何时都要宁和的梦境。梦里看见与范蠡初遇的苎箩村中,有昏黄的日色,迁飞的大雁,夜来霜厚薄,梨叶低半红(出自白居易《晚秋》),而那时的迟暮秋意中,她却没有如此虚无空洞的沉沉心境。幽幽换季,为何一个缠绵冰冷的冬日,她的快乐,她的美好,她的温情,甚至是妙光稚嫩单纯的生命,与子凝痛彻心扉的爱情,也是那样永久决断在越国兵败的消沉与低迷之中。
西施梦中无觉,汹涌流出了眼泪,如泠泠小雨扑湿了若易衣衫,她的泪水中有着凄惶痛楚的胆怯与退避。若易小心走着,肩头一片被泪湿透的衣衫绞缠出眼底柔软朦胧的情丝,手掌心覆过女子瘦削轻巧的身体,仿佛心底一时的失落全被她如水波荡漾的发抖战栗挑起了满满疼惜。若易揽紧了双手,蓦地仰头逼回泪意,深深眼眸扬起一抹满足与坚定。
夜中的王宫蒙上一层微浅朦胧的面纱,透过并不清晰的昏昏月色,有春来的新枝与嫩芽悄然萌出星点光泽。绵长无期的冬日,未能抵住新生的希望与生机,浓浓凄寒中终究漫入了这样温和的气息,纵是一丝丝的暖意,亦是满足了娇嫩的新苞与冰冷的人心。
越王五年的三月,这个冬天长久弥漫着败兵后沉寂气息的殿宇内宫,春日,也到底在落花流水之间,迟迟来临了。
一日一日的清晨再也没有了雨雪交加的寒冷,洋洋中开始带上温浅柔和的曦光,不知不觉中有大片大片的春花与绿柳开始绽放抽枝,舒展蓬发。失意苑未曾遏拦过的野花野草愈加势不可挡,贪婪吸收着自由甘润的春息,恣意生长。
苑中的空气仿佛也不再那样冷清萧瑟,若易并未因西施的别情而心存芥蒂,反而时常会带落苏于傍晚来为西施医病,而春晓更是长留在苑中指导玉子配药煎火。如此频繁热闹的出入,若易虽是小心谨慎,然而勾践却未必是真心不知。
玉子自然欢喜西施渐渐恢复的伤口,却也始终惶惶惊惧生恐这样欺瞒惹来勾践叱责,西施却是宽她心道:“失意苑远离正殿内宫,兵败之后也只留下数数几个守城卫河的侍卫,况且又有谁会留心注意一个犯错受惩的宫人而日日看管监视呢?”玉子像是缓缓安神,而西施自懂勾践有那样深重的疑心手段却放任落苏为她医伤治病,不过在全三年之后那一场红颜祸水的美人大计罢了。
西施心知肚明,也做无谓一笑。史中西施既有沉鱼落雁、魅惑夫差的倾城美貌,那必然是有赤子之心的温和与善良,才可心有范蠡,才能独独占去吴王内宫的十年宠爱。如她所想,心机深重的女子必然不会有清静明澈的双眼,若真只是一个徒有绝色娇颜的女子,便能打动一时的帝王好色之心,却是不能惑亡一方国家的。
只是她虽不担心红颜祸水的骂名与论断,却在与落苏春晓的日日接触中,愈加深忧俩人莫测神秘的身份。除了那一夜在转廊无意听见的言谈之外,西施初见落苏时更甚被他举手之间的高贵大气所撼。这个喜着浅色衣衫的男子,有如画中人物的高挺鼻梁、薄亮唇色,狭长的眼眸常含冬日之光,温润、明亮、柔和。面目看起或是而立之年,但是气质亲和,舒适惬意,翩翩风度之间绝无臆想中的阴森可怖,反倒常以三月春风的笑意面对西施狐疑疏离的神色,笑道:“姑娘终日忧烦,落下心口绞痛的病根,怕是不能再彻底医除了。”
而西施在他的关怀之下逐渐变得惴惴不安,于是在那一日春晓代替玉子入屋为她换药的时隙,终是不忍失语问道:“落苏与你……他是,你的父亲?”或许是靡靡午后留下几分懒散温润的光影,春晓常是冷漠疏离的脸色有些和缓,她一边解开西施肩头包覆的软布,极是认真地絮絮回道:“并不是,但自春晓记忆中起,便是他一直照顾我。”她的动作一顿,仿佛带上不合年纪的悲寂忧伤,又道:“我从未见过父亲母亲,襁褓之中已随落苏流离各个诸侯封地,直到三年前救下若易哥哥,才在越国有了真正的安身之处。”
春晓的脸儿沉静失神,褪掉一份介怀与敌意,怅怅目色让西施不觉怜惜,无意坐近一些好意慰她道:“其实不止落苏和若易,我和玉子也是很喜欢你啊,若不是你的父母有难言之隐,必也不会弃你不顾的。”
西施从未与春晓这样紧密靠过,鼻腔更是涌进并非草药繁花的香气,一时有些诧然不解道:“春晓,你身上染了什么香料?”春晓目中跳起一抹得意,稚嫩的神色含上几分傲气,“我生来体带奇香,从来不用香料。”
已是深入四月的时季,哪怕偶尔举目垂首的余光,同样开始发觉蓬蓬盛大的春意。红紫芬芳的草木蔷薇如同画就了一袭蝉衫麟带的锦衣绣袄,裹覆着日日都会盛开怒放的新蕊,纵是在潮湿隐暗的墙角,也惹出了彩蝶小蜂的碌碌身影。
碎瓦断桓的失意苑中攫去了冬日阴凉发霉的气味,就连冗重昏暗的内屋床榻,亦会在玉子几人来去的脚步间,带上明媚的春日之息。西施惊神想起,确是每每春晓在时,满屋的香气会郁郁袭来,扑鼻之间仿佛是跌入一坛花汁调制的纯酿清酒,身体的各处孔隙,皆是溢动在沁人心脾的桂馥兰香。
西施深带诧异凝目看去,床幔上几条绿柳亮开春晓素常顽皮嬉笑的样子,西施心中发觉,若单是漂泊长大的孩子,春晓眉目又何来一种温婉清逸,甚连她时常流露的小巧机灵,也无法掩盖那些真正的端庄雅然。这样脱俗于街市以外的香闺之气,才是她血液之中,流淌过来自她口中从未见过的生身母亲的美貌与气质吧。
“落苏说我在娘胎中曾食母亲体含的血籽奇药,所以生来的血能解毒,体散花香,不信你闻闻。”春晓盎然伸长了脖子,扑扑靠上前来。西施回神,拢一拢她前额黏黏被汗濡湿的发丝,亦也不禁含笑,“的确是。”
春晓满满笑着的脸庞却生出几丝疏离,她搭在西施腕上的双臂明显一僵,随即讪讪地放下了手。西施了然,却装作无知道:“也怪不得若易将军如此喜欢你。”
一提若易,春晓咬唇再不做声,眼中无意闪出几丝恼烦落寞。西施轻笑,理一理她鬓边的碎发,道:“若将军偶尔与我一起,总说你善良可爱,他对你,到底是有真正的一分情意,不与我一样是陌陌之交。”
春晓迟疑,“可是……若易哥哥为何会为你……”西施贸然接口道:“我曾在苎箩村中与若将军有过几面之缘,他是怜惜我身世可怜,对我格外有些关怀罢。”她诚道:“我知道你对我和若将军有些误会,其实我与他真真没有关系。”
一室昏暗的光影透出窗帷边的几丝清亮,随着风动下的涟漪,一拂一拂果像那时的苎箩村中,她初见范蠡若易的午后,缥缈虚动的日头。西施语中恳切,几丝悲寂却误被春晓以为是自己对西施这几日故作冷淡所致,忙是带羞道:“西施姐姐不要伤心,我并没有误会你。”
西施一笑不语,藏了无限深意,春晓亦笑,道:“西施姐姐不要笑了,落苏说我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我只觉得如我一样生下来便被父母丢弃的孩子,甚少能有人喜欢在意。”她的眸光一低,不免有些失落,“我从小体染奇香,又常与落苏颠沛漂流,很少有可以同玩相伴的人。而若易哥哥不单单与落苏一样真心喜欢照顾我,还与我一样喜爱骑射,会为我做糖糕,甚至许多对落苏不能说的话,我都可以说给若易哥哥听呢。”
初春的景致连避光幽深的寝屋,都凝滞下了几分温和晶亮,拂过春晓稚嫩小巧的脸庞,便犹如一枝初始怒放的艳色桃花,热烈的色泽是拘礼如宫中嫔妃或者公子,半点都无法展露比拟的。西施怜怜目光中始终带着半抹的疑虑忧扰,而在春晓单纯诚然的面色中,愈觉无法再起疑心。
“西施姐姐,其实若易哥哥喜欢你也很好,因为你漂亮,还因为你善良。”春晓盈盈笑起来,“我喜欢看你们在一起,他与你都是这样好的人,你们都应该快乐。”西施的心思却不在她话中,斟酌几次想着如何开口再问,便先是一心敷衍说道:“那把你的若易哥哥让给别人,你岂不是要伤心了?”
春晓敛笑,如水波荡漾的眼睛突然沉静,她细想须臾,才认真回道:“若易哥哥不伤心,那我便不伤心。”她正襟危坐,怨怨道:“可是你并不喜欢若易哥哥,你让他伤心了。”她的语气极是恼怒怨恨,西施惊愕,一时勉强解释:“我为内宫侍婢,若易将军乃军中大将,不论我与他身份有别,就算我假意欺骗他的感情,你觉得他会开心吗?”
“姐姐别生气了,”春晓一刹又成委屈单纯的孩童之状,闪闪避过西施几分疑色,亲昵地靠上前来,笑道:“就当春晓胡言,别生气了。”
明朗的春光铺就了苑中一片勃勃生机的斑斓五彩,似乎与春晓的嫌隙疏离,也化解在了这一日的笑谈与言语之间。落苏精妙的医术与春晓细心的照料,西施肩上的伤口看不出丝毫痕迹,苑外时有漏进的柔柳细枝与飞花红瓣,也开始逐日带走她体内弥留不散的寒症。而唯有不可解的病痛,便是无端留下的心悸绞痛,时时折磨她在夜中左右反侧、难以入眠。落苏苦心诊治,却终究束手无策,就连春晓玉子的眉头,亦是变得深重起来。
西施在这样的病痛下变得憔悴懒散,娇嫩的容颜如同一朵无力失意的花朵,失掉了惊为天人的色彩,却是迎风独立的孤冷清傲,占据了低首举眸间不多数的几分光泽。无论何时发病,她都是极力忍耐绞心之苦的痛楚与磨人,生生不会发出半丝呻吟。
春风一日日吹暖了失意苑潮冷阴霉的角落,因着有了这些人气,残乱破败的院落中就连青苔绿藓,都有了消退之意。苑内的空气每日都是这样温和死寂,隔绝之内的西施,素常习惯了静坐整日,越宫会稽兵败的悲寂,王后教习歌舞的用心,落苏不测阴沉的身份,似乎都与她再无关系。
而终在一个暖日莺飞的午时,她却猝然迎到勾践入苑的召见。玉子唤她的声音是有十分的胆怯与恐惧,西施在那一瞬亦是翻覆起如潮的惊恐与无措,然而定神之后,她只做草草梳妆便赶到了苑中正间。养病的偏屋与正间不过数米距离,西施一路走来却是大口喘气,只感觉浑身乏力,心跳不已。她迟疑着推门,并不知带着怎样的表情,缓缓看了过去。
屋中有人回头,勾践仍是光芒万丈的神话,周身闪耀出天子的高贵和骄傲,尖锐、强劲、无法战胜,只是眉眼间,不可掩饰地透出一份消沉与伤悲。西施顿脚正欲跪拜,却见他的身后现出了一个修长的身影,纵使在神采飞扬的勾践背后,也依然丰神俊逸、仪表卓然。范蠡一袭墨色官服,以漠然之色对上西施百感交集的面目,幽邃犀利的深眸迸出丝丝冰冷,棱角分明的脸颊泛出几丝默然。
仿佛是那样多不能安枕入眠的夜里,她千百次地梦见重遇范蠡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以如此一种姿态,带着满身的疲惫惶然闯入他的视线。依旧是清冷瘦削的脸颊身姿,西施恍然回到了那些温暖的瞬间,他曾说过的不离不弃,他曾看过的湘妃斑竹,他曾走过的春光明媚,那是注入骨血的记忆与思念,一刹分崩了她的感觉与动作。
忆中的温和连带着身体长时的散倦与病痛,冲击出西施脸上复杂激扬的百种神色。勾践眼中闪过一抹玩味,只以探寻之意站在西施与范蠡之间,片刻又步步走近。西施猛然回神,勾践的目光已经定定对上了她的脸,西施慌忙俯身,语气敬畏胆怯:“西施拜见大王。”
勾践未曾在意她的表情,轻轻挥手道:“起身吧。”西施透过低垂的眼帘,一眼看到范蠡紧锁的眉头,默然之中又觉出勾践近身打量,目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深邃,西施心惊,只将头埋得更深。
“将军觉得怎么样?寡人的眼光可有错?”勾践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西施疑惑,微微抬高眼睛,朦胧的视线里,范蠡眼中有个身影慢慢清晰,最终变成了闪亮的焦点。
“范蠡将军?”勾践未得到回答,提高了音调。范蠡速移开目光,答道:“西施姑娘的美貌的确是倾国倾城,人间少有,且身材妖娆,婀娜多姿,如能进献到吴国,定可以让夫差神魂颠倒,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是吗?可寡人听闻夫差不恋美色,后宫佳丽无数皆为绝色佳人,眼光极高,依将军之见,西施可有这等美貌可以从众美女中脱颖而出,独占吴王恩宠吗?”勾践眼中的玩味越来越浓,他看着范蠡,余光却不经意地飘过西施垂立静立的姿态。
范蠡一顿,冷冷的眼睛却又转向西施,“臣听闻王后曾在天颐宫中训练十位姑娘歌舞步容,想必西施也早已精通舞蹈音律,不若现下起舞一支。”他的眸中并无多余颜色,然而西施略略侧首,不知怎样一种感觉,却从范蠡浓重之目中扫出半丝不安。
勾践的目光亦是凝看而去,落在西施僵硬不动的脸色,他的嘴角突然咧开一抹冷笑,道:“早闻西施美貌,却从未见过她曼舞之姿,寡人甚是期待。”他的语气微缓,已无初来的威吓与阴沉,却依旧不容任何人的质疑与辩驳。
西施微微留神,范蠡的神色闻到勾践之言后轻轻一缓,一袭单薄的春衣上无意漾起舒和松缓的安然。她心中惊觉,勾践何故于范蠡面前数次提起进献吴宫之事,只怕对范蠡失忆忘情仍有怀疑芥蒂而做试探之色。依勾践多疑无情的手段,若逼范蠡伤她性命亦是有何不可,而范蠡欲以歌舞让她打动勾践,莫不是在利用美人之计护她性命?
一念如此心有骇然,莪菱散毒下范蠡怎又可能仍会记得她,西施几乎诧然问出口来,然而勾践心思阴深,范蠡于他身后也是一味恭顺的低头静立。西施只能压着心头的激昂与茫然,应声下去准备。
窗外已是草长莺飞的春光如许,正午的明媚日色恍若自然动人的胭脂颜色,让西施病中颓怠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精致与美妙。换上许久不曾动过的舞衣华服,钟乐阁中衣袂轻舞的日子仿佛一拥而至,郑旦清淡的笑颜,羽然倨傲的姿态,甚有不与她熟络交好的芸璃、乐岚、紫芊、紫晔,都是让她感怀几分。
玉子小巧的双目未曾褪去惊恐之意,她只顾帮西施理顺已是长过腰际的黑发,道:“范将军为何会让姑娘起舞一曲,钟乐阁中虽曾有过教指学习,但毕竟只有二月又余,姑娘怕是……”她的神色深忧,西施只是细心束上纱罗腰带,纤纤盈握的身姿愈显骨瘦清晰,“大王必也是矛盾不定的,所谓弃之不舍,用之有疑,他也不过是在寻个机会,试探我与范将军之间是否早已斩断一切情丝,会专心效忠越国罢了。”
“那姑娘……”玉子一瞬迟疑,怯怯扫着西施埋头束衣的神情。西施只做轻然一笑,凄凄道:“我与他何尝再能互相累连,哪怕他未曾断情忘记,我们之间也已是天涯陌路,永世不能相交了。”永世,那个冬末初春的永世,他要为她舍命守护,不离不弃,而下个万物盛放的时节,她与他已是天南地北的单飞之客,再也不能契合结好了。
西施极力忍耐心中涌上的无边痛楚,道:“去拿那把古琴过来。”玉子懵懂忧忧,拂过布满灰尘的琴身细弦,道:“姑娘是要以歌代舞吗?”古老的木琴镌着鸾凤和鸣的刻纹,漫漫尘色下亦有动人心魄的温和与美好,西施缓缓拨动细长勒人的琴弦,悠明的声调中泛起嘶哑刺耳的干涩,她生出一份满足的缱绻与柔情,“女子凤舞,必有男子鸾歌相伴,若我今生能有曼舞之姿,也只想跳给他一人而已。”
玉子了然,欲说还休,终是没有劝出口来。只是细心帮着西施绾起了掠月发髻,镜中映出一张憔悴清淡的容貌,而西施突然放下手中黛黑。她的眉眼有自成的灵气秀丽,任何繁复妩媚的妆容都是不宜她的明眸娇唇的,记起范蠡曾说的话,西施轻轻一笑,带着素净淡漠的面目起步,转身踏入了正间之内。
旖旎的裙摆托起一地的春光四散,轻薄的舞衣上绣着洁白纯放的莲苞荷叶,波波迭起间走来的女子亦是宛同初生的娇荷白莲,萦绕着凡尘之外的容色与娇颜。勾践眼中微有涟漪起荡,然只平下心神不动声色地瞟看范蠡。一脸端肃的凝眉之态中,他不乏身为男子该有的一丝惊艳与感叹,掺杂着如常的沉静平和,勾践嘴角微提,目光缓缓安定下来。
西施依礼跪拜却并不起身,埋头沉声道:“西施斗胆,恳请大王弹琴,西施将随之起舞。”勾践惊疑不应,范蠡却是怒意冲天,狠狠呵斥道:“大王贵为天子,乃万乘之躯,岂可为宫人婢女奏乐伴舞?”他的声音呵怒,不留一丝余地,然而西施恍若不闻,只生生看着勾践,倔强无惧道:“西施只是觉得,凤舞鸾歌,若要曼舞之姿,必也要有绕梁之曲。”
“臣请为西施姑娘配乐。”范蠡不待勾践开口,抢先跪在了他的面前。西施心中酸楚,默默侧首,看到范蠡冷漠不变的半边脸颊。斑驳晖色下他的神情露不出半分破绽,然而余光一眼扫过他蜷缩发紧的双手,落下了臆想的欣慰与欢愉,涌入漫漫几分喜气。她知道他没有忘记,他依旧会为她紧张不安,他懂得若想让她有打动勾践的舞姿,也必要有他的琴声相合。
勾践眸中闪过一丝凛冽,轻轻点头,算是应允,范蠡跪拜谢过,起身从西施怀中接过了木琴。他的动作轻盈,然而西施扫过他干燥柔软的双手,微妙的指间上便即刻传出一份安和的气息,徐徐唤醒了仿佛新生的力量与勇气。
西施涌泪,这样近地去看他,隔着怀中一架古琴的距离,她才觉出这半月时间的变迁与异然。他的眉宇再没有那样缱绻深情的爱恋与情意,更多地换上了寂寂沉静的悲凉,那样的神情与眸色,亦是她这十多个日日夜夜所承的绞心之痛,所流逝过的悲愤无奈。
范蠡的身体拂过一地阴影,有意挡着她激动难抑的泪珠,西施忍泪,以坚定平和目光缓缓绽开一笑。他的气息如旧熟悉,仿若浣溪沙边的相遇,东柏山中的生情,越王宫中的守护,他在这样一点点渗入她的骨血,她亦学会了他的隐忍,他的坚强,他的勇气。
西施明明眸光中拂去了一地的颓然与消沉,复起着盈盈动人的光泽与色彩,她静静抬起头来,迎到他眼中的悲喜苦楚,仿佛闪电惊雷透醒了心神意识。只是为他,她愿意走进这一场残酷的交锋与争斗;哪怕为他,她也愿意以缚鸡之力保全自己。她并不是那个如浮萍飘荡的女子,三生之幸,她已拥有了他舍命的守护与一生的情意。
怀中的古琴稳稳落入范蠡怀中,只是一瞬,他已自然地席地背坐,轻轻抬起了双手。西施退离几步,定气甩落了挽在臂间的罗纱飘带。勾践的眸中难抑惊艳,西施微微扬笑,他能看到她的倾城之貌与魅惑之姿便已足够,她真正飞舞的情肠绮思,这一世,都只有一人可懂。
流转的日色淡开了勾践凝神惊叹的目光,而灵犀清明的心思在范蠡背坐的身姿中愈加安定,西施扬眸,范蠡的手指随之一动,悠扬的音符飘然而出,西施却突然忘记了所有的动作。
他的五指接着变换,悦耳的琴声像是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响起,西施脑海里猛然现出另一个婀娜身姿。仿佛是从梦境中走出来的仙子,那女子周身都带着氤氲的雾气,清颜白衫,青丝墨染,迷离之中她的倾国容貌若灵若仙。
耳畔的琴音是她曾吟唱过的南乡子,西施意识中跟着那女子轻移莲步,一袭轻透的罗锦绸缎随着流水般的身体缓缓漂浮。几乎在同时,范蠡背坐弹奏的琴声突然响彻云霄,那女子亦如出笼的鸟儿,放开了所有束缚。
纤细的罗衣从风飘舞,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络绎不绝的姿态飞舞散开。她时而颔首微笑,时而蓦然悲伤,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窈窕的身段在天地间旋转起一抹缥缈的青烟。西施身处其中,分不清自己的面孔,也分不清她的身影。
范蠡的琴声清冽悠扬,那女子的身躯也随着曲中音调起伏转和,流水行云,他的琴音若有十分意义,她的舞蹈便会舒展极致!舞动间的旋律成线,丝丝缠绕着她与那个缥缈仙动的影子一体飞扬。每一次悲欢离合,西施都清晰感怀着同样的凄楚哀凉,每一个眸光微笑,她也明明觉出了自己的坚强善良。
这是她,是她在浣沙溪边与范蠡和谈,是她在月色下为范蠡舞蹈,是她在姑苏城中对范蠡微笑。温浅的春光不再浮动,迷迷泪意中看他的背影仿佛是他在湘妃竹前许下永生永世、不离不弃,她愿去作吴王宠妃、越国英雄,也只想为他分担起天下的动荡纷乱,而成就他的逍遥无羁。
“嘣!”
一根琴弦突然断开,范蠡手中的琴声戛然而止,脑中的意识随余音飘散,西施亦像听到了死亡之音,软软瘫倒在地上。脑海里那些画面瞬间失去了颜色,狠狠碎成一片。而就在西施停下的瞬间,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从眼眶里汹涌而出。
“西施,西施,西施……”
恍惚中听到有人不停地唤着西施,她叫西施的名字,不停地叫,一直的叫,直到西施失去了听觉,两眼发黑,疲惫地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远远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扶着柳枝眺望,她的身姿宛如绿枝纤细,她的脸……西施蹙眉,蒙蒙中她的侧脸一片模糊,迷离不曾真实。虽是处在雾气,然西施心中仿佛了然她的容貌,微微扬起的嘴唇,比带着露珠的红樱桃还要娇嫩;那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用冰雪雕琢成,完美无瑕。
“西施姑娘。”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柔柔的格外动听。
那个声音接着放大,带着无限的悲凉,眼前的女子缓缓回头,萦绕在她身上的氤氲散去,笑靥如花的脸庞渐渐清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唤着……她的脸……和自己,不,应该是和现在的西施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你是谁?这是哪里?”西施惊叫一声,颤抖着问。女子浅笑说话,美得那么惊心动魄、勾人心弦,“我是西施,我是千年前的你。”
“你是西施?那我是谁?”西施看着她的脸,一颦一笑都是自己的样子,唯独那双眼睛,空洞着没有一丝光泽,毫无生气。她轻轻一笑,窈窕间拂动了周身迷蒙不清的雾气,“千年前的你是西施,千年后的我将为许言,我们是同一个人。”
西施惶然觉出前世今生的宿命轮回,愈加惊疑的对上女子麻木空洞的双眼,听她幽幽叹道:“朝代更迭江山易主,夫差在越国的攻打之下亡了国家,这本是历史变迁的规律,可世人却把这千古罪名背负在西施身上。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如何能灭了那么大的国家?勾践灭吴,我却成了吴人眼中的亡国祸水,我被吴兵沉入大海,那一刹刺骨的海水侵蚀了我的呼吸,我的身体经脉仿佛都被穿流而过的海水切割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她的语调泯灭了与容貌相合的那份温婉,而徒留下极端的惊惧与恐慌。西施眼中涌出泪水,感同着一份清晰的痛楚与悲愤,这是既定的历史,亦是她的命运,此刻这个女子所承受过的一切苦难,便是十年之后她的结局,她无法改变的定数!
“千年的等待,唯有你与我有同样的命格,历史重走一遍,你要化解吴人心中的怨恨与苦楚,驱走那些战场之上无法轮回的冤魂鬼魄,你要告诉世人,纵有英雄殁去,然我西施无罪!”话落西施惊色,心中刹然悲凉,“可我没有办法改写历史,我只能按照历史的轨迹前行,我做过无谓的努力与抗拒,皆不过是徒劳之功,未曾改变丝毫。”
女子的表情开始模糊,慢慢黯淡:“千年轮回,悲恨相续,流年已逝,但你可以重新走过那些我走过的日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失去了音调,漫漫身姿亦是飘散划开,一如来时的模样。
前尘今世,原她本就是西施,梦中女子如同残花开始凋落散去,仿佛那些战火纷飞的冤魂接连闯入了她的脑海,轰然倒塌的吴城,分崩离析的天下,仙姿玉貌的女子,叱咤风云的英雄,逐一变得真实。西施迷迷睡去,数度不愿醒来,浣溪沙边穿越千年的宿命轮回,她为范蠡走入一场交锋争斗,着上越宫的淡妆华服,只为守候一刹情真意切的绚烂芳华。转首国土沦陷,香消玉殒,她为天下江山暗自垂泪,低迷消沉不愿清明醒来。而不过是宿命既定的结局,所有的一切,她为郑月的奋不顾身,她为郑旦的依赖怜惜,她为范蠡的伤情绮思,终于在一曲延续了千年的高亢骊歌中,让她深深背负上了这个时代所谓的责任与情操。
梦中的繁花渐次落去,春末的日色已经渗透了一个凄凉颓然的夏天,越王勾践五年五月,勾践夫妇携范蠡及三百臣吏入吴为奴,吴国军队进驻诸暨王城,除越国太子被秘密送往南林越女手中,其余越国公子均被吴人俘虏,与大臣一起受到监禁。王宫里的财物被抢夺一空,略有姿色的妃子宫娥也被带到了吴国。
勾践特在王城百里之外修筑美人宫,秘训西施郑旦等数名女子,学习歌舞步容、礼仪姿态。空荡荡的越王宫中,除了被刻意隐藏在美人宫的女子之外,只有被委国的文种等众大夫,应着求和条件留少量士兵守城护卫,面上悲悲戚戚,实则与勾践范蠡里应外合,秘训兵将,处理越国朝政。
勾践在吴国开始了长达三年的为奴历史。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他身着囚服,言辞谦卑,跪行上殿。他同王后及范蠡,被关进如猪圈般的石室里,夜为吴国先王守先灵,日为夫差打扫马厩,出则牵马执蹬为吴王驾车,甚至口尝粪便为夫差诊病,一代春秋霸主,在十年卧薪尝胆的发奋励志前,受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屈辱与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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