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迎春花不知开了几次,虽是历经寒肃的冬日,新生后的每一年,仍会结苞繁盛,花蕊团簇。一枝一叶,宛如盛极后的红云艳霞,又如深恋时的娇颜美目,暗香媚影,无一不装扮着兵败求和的越地,又复兴了生息。
而王城百里之外简小空旷的美人宫里,时光却是那样,日复一日的沉静了。
木雕扶栏的廊下何时积了薄灰,潮冷避光的墙角又是怎样爬出了绿苔,一寸一寸的空洞冷寂,正在肆意行走过蛛丝渐布的斗拱房廊,随处滋长在冷冷清清的偏隅小径,那些如花的娇颜玉貌,开始渐次老去了。
当初王后悉心选择的数名女子,大多已因重病思郁被遣送出宫。静寂的美人宫中,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出于一辙的步履,仅复走过惨白冰冷的青石板地。寂寂的脚步下,有如悲如泣的舞乐,点点回旋过玉宇金殿的角落,浅斟出国破家亡的怨歌,哀悼着浮生若梦的红歌羽衣。
繁华的是终日飞扬的织锦绣裙,却再不见晨曦霜露的花枝下,携着一丝甜笑描眉梳妆的身影了。真的静了,西施偶尔看过正殿用作计时的水漏,听着一声一声的滴水声,才恍然觉得还有所谓时光,悠远绵长,像是永无止境。
身边和婉温顺的面孔如同落花秋叶般逐个远去,看多了悲喜哀怒的百态,便连四季轮转也再掀不起心间涟漪。她卸下繁重的舞衣木屐,照着铜镜中眉目眼角处平静至麻木的一抹淡然,像是看懂了历史的格局与朝代的轨迹,那样无法改变的命运与结局,纵是早已了然于胸,能做的,亦不过是屈从。
那个曾经生活的千年之后,那些许久不曾触及的人事景致,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浓浓牵挂。无数次,当她从凄婉沉郁的梦魇惊醒,透过漆黑如墨的夜空,也只能惦念起乱世春秋中,诸侯争霸的纷争与动荡。
勾践入吴之后,吴越战火平息,局势却悄然发生变化。齐相晏婴病卒,几年之后景公薨,逢新君初立,内政散乱。其时楚国昭王薨,世子章嗣继立,连带盟国晋的朝政都有衰落之意。鲁相国季斯安享玩乐,进谗言诱使定公沉迷歌舞女色,孔子闻之凄然,无奈劝谏不动,便与子路冉有弃官去鲁,鲁国亦衰。
唯有吴国自阖闾之时西破疆楚,夫差近年又南服劲越,军政崛起,兵力大盛,诸侯皆畏。夫差愈骄,常有称霸之志,对臣服为奴的勾践范蠡无暇多顾,只依由太宰伯嚭所言:“大王以圣王之心,哀穷孤之士,当加恩于越。”便有赦归勾践君臣的心意。
伍子胥于朝堂之上全力相阻,太子友从旁劝谏,而未待夫差有言,却是勾践先上简书道:“役臣勾践不自量力、得罪大国,承蒙大王赦其深辜,得保须臾之命,不胜感激,余生只愿能了残世,终生侍吴。”夫差感之诚心,遂信伯嚭之言善待勾践范蠡,而对伍子胥心存芥蒂。
伯嚭得揽大权,勾践知其为人奸佞贪婪,便常以财宝美女相贿,使伯嚭多于夫差近侧离间伍相、劝好越国。伍子胥心有愤愤,出言相讽,夫差不免生怒,百官愈加惶恐不言。吴国表面平静,内实暗藏波涛,恰给已为附属的越国以可乘之机,使勾践驾车为奴之余,犹能与范蠡文种谋划,分而治之。越地在这样辛辛劳碌的治理之下,日复耕战足备、弥散安民,虽要常以葛布晋竹进贡吴国,封地各处却仍百废复兴,国库充裕。
青枝绿蔓换过几次颜色,从冬雪皑皑到夏夜皎亮,历史以一副冰冷无情的姿态再度仓皇而至时,已是勾践七年的春季,越国兵败后的又一个新月,史书中勾践蓬首垢面为夫差驾车养马的最后一年。
“两年了。”是日阳光散散的午后,临窗靠在轻软和暖的小榻上,西施挽着手中锦线作成花结,忽而想起。
这样长的一段日子,长到几乎要习惯了静寂空洞的四季,在一个落寞无声的日落傍晚,压抑沉郁地睡去之时,时光,却突然现出了尽头。心头蓦地一动,乍然之下她抬起了头,窗隙间透出一缕日光,抽发的柳枝上有青嫩颜色描上几笔柔软的光影,还有飞近的鸟儿留下半丝羽毛,软软飘浮在晶亮温和的空气。她的心,一恍一动,竟如沉石跳中了湖心,一圈一圈的波浪,能感觉到安静疲惫的身体漾起涟漪。
与范蠡,已是两年未见了。
两年了,吴宫里执鞭驾车,扫厩养马,记忆中触摸到这些冰冷的历史印迹,便如在亲眼看到他瘦削枯槁的身影,劳碌在遍地狼藉的马厩石室,俯首在趾高气扬的吴王朝臣,低顺恭谨。
两年了,偶尔从微露日色的晨曦转醒,一眼望见空庭小院中的泠泠微雪,以为还是那个春寒料峭的初春,能等到他的浅光柔语,替她拦下这个世界措手不及的惊惶与陌生。然而许久,日光刺痛了双目,也只有他虚幻的音容笑貌,伸手去触,便化成难以遏制的落寞与苦楚,纠缠不散。
两年了,每一个草长莺飞的春起之日,还有未能融化余寒的轻风上浮之时,就能看见湘妃竹破土节生,勃勃奋发。永生守护,不离不弃,许誓之时就知沧海无梦,但她的想念,仍是绕穿了秋水,就这样心甘情愿的越过时空,落在他身上。
眼底涌上热潮,模糊中触到心底深处的柔软,似春蚕吐丝包裹住心绪,绵绵唤醒了相遇相逢的美好深情,别离相思的凄怆哀凉。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而他与她的距离,又何止千山万水的阻隔?
他身陷兵革,戎装铁马时,她懵懵穿越,满腹愤然。他兵败出走,寻访苎箩时,她不更世事,冥顽抵触。他远走吴国,俯首称臣时,她昏沉不醒,溺迷梦境。他屈辱为奴,卑躬屈节时,她闭门不出,习舞吟曲。她情愿用一生一世的欢娱与美好交换他的安宁,却也只能,牵肠挂肚,魂祈梦祷。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原来纳兰容若的词调,才是剜人心肠的利器。
眸中有泪潸然如雾,须臾间看到前尘往事恍恍坠近,他一手拂过新春抽发的绿柳,笑得温浅,不染纤尘。那一刻的时光悠然,仿佛所有的悲楚愤慨,寂寞哀伤,皆化进了静谧悠长的相思,心中有盛大的春意,温然静和。
西施的嘴角勾起弧度,缓缓露出一抹浅笑。
潮起又落,月圆还缺,那样远的距离,那样长的时光,这一次,终于可以不用长坐窗前,细察春夏的清凉炙热,承接秋冬的萧冷霜寒,去猜测他的温度了。
魂牵梦绕的思念,哪怕水流花谢,天涯不复,终于要与他,重逢了。
近侧,有美人宫娇侬迷离的乐声,挟着丝竹管弦的韵律,靡靡之音,终日不散。远处,仿佛能见千山万水外的飞阁殿角,矗直指点江山的姿态,放眼九曲,大气恢弘。天边傲飞的白鸟收拢了翅膀,像是被红尘碎梦惊扰,它懒懒落在枝间盘旋半刻,突然厉声一叫,转向了姑苏吴城的方向。
杏林春满日,却不是和风清丽时。春光轻柔,如同织机上纵横缠绕的金丝银线,裁剪出吴宫深不见尽头的朱墙下些许暗影。暖日微斜,一路蜿蜒过洁净光整的青石长径,炫目的金辉,慢慢消失于王宫东角的一处小院。
已不见玉宇琼楼、贝阙珠宫,只有简陋几间石室,立在长蔓野草之境。以乱石砌就的石壁间杂生着霉湿厚重的苔藓,四壁似厚重封闭的铜铁,未见任何近光透气的小窗,幽僻阴冷,满目疮痍。石墙前壁掏出一个狗洞形状的出口,低矮狭小,人若要进出,必然得四肢着地,俯身爬行。
石室右侧百米开外,便是宫中养马存车的厩棚,因近春时,壮实烦躁的马匹时常腾蹄嘶跃,浓重刺鼻的臭味随散于风中,弥留出令人作呕的气息。而在一旁汲水除粪的范蠡似乎不以为意,他奔走在污秽肮脏的马粪之间,惯常的佝身俯低,一袭近乎土色的残破衣衫,映得整张面孔枯槁如同孤萧秋叶。
勾践微阖双目,同样褴褛的衣边尽是马粪污水的脏迹,他就这样呆坐不动,大半身子陷入马厩前侧堆高的饲料,疲惫死寂。最近处的红马躁躁扫起了尾巴,勾践忽而抬眸,盯着劳作不停的范蠡,眉迹之中有大雨将来的磅礴之势,重重问道:“将军是否太过安常守分,如此寡人复国之日,竟是遥遥无期了吗?”
范蠡闻言一顿,他扬臂拭掉额前汗珠,依礼垂眸道:“大王何出此言?半月之前伯嚭就以五鼓投石室,以示归国有望。”
“有望?”勾践苍白无色的面上挑起一缕冷然,“可是将军以寡人之名拒退吴王赦归好意,还有何望?”
范蠡微有抬首,对视勾践嫌隙不满的目光,愈加恭顺的静立不动。勾践自然蹙眉,目中泛起急躁的两抹厉光,克制道:“寡人以尊者之身为奴近三年,不说卑躬受辱,只是每每念及越地万民身处水火之中,自责不能心安。”他神色一冷,怒声道:“只怕将军怀恨有心,早已忘却国恨家仇吧!”
“自然不忘!”突然有铿锵有力的女声,覆盖了勾践语中的雷霆之意。王后怀中揽着沉重的马具,许是长时不歇的劳作,她原本温婉姣好的面目粗糙干涩,毫无生气。她俯身放下马具,动作颇有些不堪重负的吃力与摇晃,然而再抬眼时,黯淡无色的双眸竟透出熠熠波光。
勾践被王后打断,怒火中烧便显十分的威吓锐利,而王后依旧冷静,她对视勾践轻轻上前,虽是温然和顺的语气,却另有几分大气刚毅:“臣妾请问大王,越国兵败求和,是谁常伴大王左右,出谋划策,还要担吴宫多数劳作?吴臣辱我越国,又是谁抵死忠信,拒夫差招贤之意,却只甘心做驾车养马的小奴?”
飞絮红蕊的暖风中,王后于日影交结的光色下孤身站立。勾践目中不觉一滞,眉间微露几分惊怔,他飞快扫一眼范蠡,颓垂手坐在地下,适才的激愤气怒尽数化为疲惫。他默然半晌,良久长叹:“是寡人无用。”
满空下的蓬勃春意止步于马厩以外,洋洋日影反照出几许盎然光色,却全被勾践绝望冰凉的面目冻结。王后神色闪动,轻走几步跪伏下身,慢慢伸手覆握勾践掌心,道:“大王为保越地万民生息,不惜尊位称臣为奴,如此贤德垂范,纵观中原诸侯,若是大王无用,又有谁能称仁君呢?”
王后松散的发髻边垂出一缕青丝,拂着面上蜡黄暗沉的肤色,只如市井之妇般凌乱灰暗。她俯身静跪,却并不因这样的容貌退却闪避,就那么直直凝视着勾践,女子温婉谦顺的淡然中,不乏一抹坚定与毅然。
日光渐低,蒙蒙光影像是醉人心智的烈酒,交错穿流过脆弱的新枝,从木栏一侧曲回漫进。深幽灰暗的马厩里微泄下勾践埋首深靠在方廊的姿态,蜷曲佝偻的倒影,点点接连上吴宫矫健高挺的马匹,惊动了一匹闷头咀嚼的高头大马,忽而打了个响鼻。铁蹄下的灰土泛起骄躁,涌向灰头土脸的勾践,密密尘粒漫天落入他的眉目,狠狠压制着他面上阴雨般的凄寒与哀凉。
王后仰首,枯黄的容貌泛起担忧不安,她微一叹息,忽而绵绵笑开,紧紧握上勾践开裂出血的双手,似在传递温和冷静的力量,婉语道:“大王为万民为奴三年,又何较这日月之期?且看当下吴宫之中,伍子胥掌三军虎符,握军政大权,夫差忌惮其老臣功威,虽有几分不满怨怒,却也不至弃留驱逐。如此大王便是被赦归国,亦存与吴国再战交锋的可能与危险。试想越国会稽兵败之后军力大衰,非有十年时间而不能复,若再战出兵,又有几分把握胜得吴国,称霸中原呢?”
话落勾践纹丝未动,王后无奈,侧首看着马厩深处静立如斯的范蠡,微含凄婉与企盼,道:“将军。”范蠡应声走出,小心绕过堆积如山的麦麸与干草,携着如浓雾不散的双眸,亦是敛衣跪下,道:“王后不必忧心,其实大王早已明了,我君臣归国便在近期。”
范蠡直身俯跪,九尺身高曲成低顺姿态,平静道:“两国相争,军力抗衡只是其一因素,要使国基动摇,腐浊朝臣内政,方才能真正令它土崩瓦解。臣伴大王为奴三年,如何不知其中屈辱辛苦,但我君臣若在此时返归越国,看似大吉之利,不过失去了一个复国称霸的良机。”
日影中的淡淡光晕衔缝范蠡残不蔽体的旧衫,仿佛生出一层斑斓的羽翼。勾践微微抬首,面目灰暗无光,他若有深意打量范蠡宁和安然的神色,长久长久,像在看透范蠡布满污物的单衣之下,游走变幻的心思。
半晌,他开口说话,语调恰如幽冷阴沉的寒风,却又故作轻然和缓,忽然道:“将军本是气宇不凡,纵是落入狼狈之境,风姿却不乱分毫。”他僵涩再笑,眼中一抹凛冽狐疑暗藏不露,“其实夫差既有求臣好意,将军何不顺而从之,先取其信任,再与寡人里应外合,更早复国。”
范蠡目光安定,眉间几许慷慨诚然,即刻道:“悉听大王之命,若能以微臣一命换得越国寸土江山,在所不惜!”
“大王不可!”王后诧然之下脱口道,“范蠡将军为我越国丹心赤忱,又怎能屈于吴朝细作?况且吴宫凶险难测,若无将军时时出谋划策,大王如何安保自身,平安归国?”
迷蒙日色,伴着王后激扬变调的语气,在勾践似笑非笑的面色中流转不定。范蠡直视不避,带着合乎礼义的顺服淡淡垂目,而面上的每一处神采眸光却是徐徐舒展,宛如纤尘不染的荷莲,毫无隐秘污迹。勾践审视许久,终于露出半丝不经意的满足与舒缓,旋即道:“王后所言甚是,范将军胸怀天下,必不能做此等辱事。”
他顿一顿,忽而视线一扬,投往远处的飞阁殿宇,淡淡说道:“实也不由将军来做,姑苏台上的荣华富贵,只等着那位能魅夫差心志的倾城佳人罢。”王后一疑,微微沉吟,倏然转醒,“大王是说美人宫中的女子?”
勾践点头,“夫差继位之初能破我越国,功高气盛,何能没有骄躁自满之心?只是伍子胥常于其左右儆言相诫,终究也未成酒色之君,才保吴地日盛繁荣。如今中原局势有变,齐鲁大衰,楚晋又弱,吴国渐有遮天之势,正是时候让夫差对我越国放下戒备,一心北上伐齐,享其霸主地位了。”
一抹艳红爬上王后面容,她微露喜色,却又迟疑道:“琼姬入吴时吴王后本有颇多质疑不满,若在之后又送美女佳人,只怕……”
王后默然,勾践沉思道:“琼姬到底是夫差生女,就算利用其一时善心,亦不得深信。”他扬起双目,漏下一丝如刀凌厉的杀机,道:“夫差既能用吴国细作替下我越国夫人,寡人不过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罢了。”勾践转眸看着范蠡,问:“将军以为如何?”
范蠡应和道:“落苏身份奇迷,不说他收留抚养的遗孤竟是吴国公子,便是几年之前他为官军中的缘由,亦是蹊跷有异,自然不得深信。”他话落避眼,再不提及旁事,而勾践执意又问:“那送西施几人入吴之事,将军可有见解?”范蠡的身子不禁一直,沉声道:“臣以为女子不识国政,织布绣衣也就作罢,绝对成不了保家卫国的大事。”
“是吗?”勾践神色一冷,滞留不散的笑意解化成嗜血的决然与无情,褴褛衣衫,或是阴湿马厩,却不掠他身上那股尖锐与威吓。范蠡有所察觉,更深跪拜,神色似是惶然惊恐,道:“臣愚钝,不若大王思虑周全,自当秘传文种大夫,尽快送几人入吴。”
勾践冷笑,颔首道:“寡人入吴之前曾筑美人宫教习她们舞步乐曲,若真如将军所言女子不识国政,便留着这些倾城容貌亦不过是祸水红颜,莫不如弃而杀之。”他悠悠扶起范蠡双臂,复杂的神色露出一缕探寻,又道:“只是美人宫中有一位,却不是只懂织布绣衣的俗物,将军可还记得西施?”
范蠡的声音如同一湾死水,“臣在失意苑中见得西施姑娘惊鸿一舞,一直不曾忘却。”他淡淡笑着,目光清冷如月,“兴亡之数,定于上天,有这样绝尘脱俗的女子,大王何愁夫差不会失了心志。”
范蠡削瘦微俯的身躯随着吹近的微风浮变,须臾的颤动,有如雨后沉郁湿凉的空气,渗入他刻意垂低的面目。他拱手施礼,语调沉静听不出半点破绽,“只怕我越国送美婢入吴的消息一来,不止伍子胥,内宫之中王后与太子亦会在途中百般刁难。臣会告长病于主事,借此偷出吴宫,护送美人入吴。”
勾践缓缓一笑,沁出彻人心骨的寒冷,道:“将军辛苦。”范蠡垂手应声,微俯走出了马厩。
天光柔媚,碧瓦晶莹,已是暖春时分。举目四处皆是春光复归下的吴王宫宇,蛰伏沉眠在复起早开的梧桐迎春,恰似流光霏影中的那一抹华丽流彩,蓬蓬跃动在龙楼凤宇。庄重威严的胜者之气中,隐隐透出几分奢华的靡靡风姿,挑动人心。
范蠡脚步停在马厩外愈见繁盛的绿柳新枝下,再不移开。一簇飘近的柳絮粘上他的衣袖,轻软无根的一团绒白,带着这时节缓缓舒展的生机与气息,仿佛不经意间,就能让人心神沉溺。
他下意识伸手去拂,枯瘦麻木的五指触到一种异样的和软温暖,鼻间透出浅淡轻柔的余香,稀稀疏疏,似曾相识。他展开手心,飞絮随着一股和风蜿蜒从脸颊边走过,细密缱绻,几乎停滞了缓缓流淌的时光岁月,由着它滑向封存的记忆。
范蠡侧首,几乎看到洋洋春意下并肩而立的女子,那张雅静恬淡的面容含上动人心弦的笑意,就那么俯在他的肩头,浅笑道:“这便是将军梦中佳人吧。”
“佳人如斯,又何尝只在梦中。”他口中低呢,神色迷醉,转眸却又见她俯跪在阴冷飘忽的月色之下,唇角渗出鲜血,一朵一朵如同繁花争艳般汹涌开绽,倔强道:“赤子之心,可倾众生。”那一夜的越王宫里,他亦开始明白他的心中,竟是如此惧怕生死之别。
舍命守护,不离不弃,原这旦旦信誓牵起的不过是彼此分离的相思,而唯一的重逢,却是看她成为吴王夫差的女人。天下之才何用,权至上卿又何能,无法拥有的,便注定徒留了一座繁华奢靡的空城,永生永世,如梦虚幻。
低垂的眼眸似有乌云掠过,就如暴雨前的水汽搅得整颗心生漫出密密麻麻的苦涩与凄凉,他不忍注目,却见她在狂风大雨中欣喜的抬起头来,脱口叫道:“范蠡将军。”心中霍的疼痛,是他一手带她进入这纷乱无情的王权争斗,她曾拥有的简单快乐,他竟再也无法去偿还。
金玉交辉的殿宇泛出细密如幕的银光,湛蓝天色下有如一座精雕细制的牢笼,生生罩在了心上。有莹莹絮语从那其中传来,袅袅曲乐,却似利剑相接时的凄然绝烈,铺天盖地,不歇盘绕。范蠡恍神,仿佛看到战火纷飞的会稽战场,白骨露野,干戈满目,刀锋般的痛楚刹那穿透了心智,他狠狠扣起掌心,手臂上一道暗黑结痂的伤口,登时开裂涌出血沫,一滴一滴,宛同沁血的红泪,散在这草长莺飞的春季,化作了缥缈不清的前路。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鸧鹒喈喈,采蘩祁祁。这样的春色如织,带上多许生机与新意。渐入盛春,细雨连日霏霏,仿佛是琼台仙子失手打散的胭脂水粉,一齐流在四月里的人间,熏香芬气,滋养了桃红柳绿,而连波澜不惊的生活,亦开始变得潮涌起伏。
夫差会稽大胜之后心有安乐,欲改建姑苏高台用以自娱。文种闻之迎合,常年阅寻越国诸地,伐得神木一双,大二十围,长五十寻,且木身生就五彩龙蛇之文,便称天生吉像,浮江贡入吴国。夫差大悦,以此木为基,穷竭民力成姑苏之台,百姓无不心存怨望。
伍子胥竭力上书,数次于朝堂之上直面劝谏,以夏桀灵台、商纣鹿台阻劝夫差绝不可好大喜功。夫差大怒,拂袖而去,两日后却下令暂缓姑苏工程,再有越地进献良木,均被掷弃不用。宫中官婢小奴最擅见风使舵,对勾践三人愈发苛刻刁难,常常衣药不全,饮食不周,范蠡忠良,不免克己护主,一时又被风寒染体,病势汹涌,性命垂危。
待消息通入越国,春时细雨已不再有连绵之势,反倒是不合时宜的漫漫红日,渐渐盛大,浮嚣而至。
这一日的傍晚泠泠下了些小雨,空气中难得带上几分清凉舒缓,暮云间驻上晴雨后的颜色,浸透了净水的天,一时蓝澈如瓦上琉璃,浅浅夕色中犹显清明通亮。西施独倚小窗,随手拾起手边新挽的同心花结,正要捻线长编时,却听到侧身幽幽长叹:“你也未睡?”
她转首,猝然看到一袭舞衣华锦的郑旦。屋中并未点灯,就着模糊的几分光影,见郑旦只身站在窗下。委地长发用珠玉的宝簪细细挽攒,身上是华丽精巧的织金罗裙,外肩处绣有盛放如云的赤色牡丹,炫目明丽。
春暖日的暮色,郑旦慢慢走近几步,满身的华彩流光,如靡靡盛夏时娇艳欲滴的一株牡丹,竟是搅乱了窗前含苞怒放的新桂海棠。西施眼中一刺,无端想起早已香消玉殒的子凝,其实郑旦与那女子的眉眼处有极相似的几分神情眸光,若要细细去看,她们张扬高傲的笑容中,均掩饰着一种卑微胆怯的小心与恐惧。
一瞬的失神,西施即刻回过身来,微微笑着,让郑旦坐在一旁软塌,道:“姐姐快坐。”
郑旦环视西施阁中清雅整洁的布置,面无表情,淡淡道:“宫里早已乱作一团,习惯了长年清静,这一朝乱起来,竟是搅得人无法安睡。”她又笑,道:“你可听到那一头的风声,说是紫晔跳了一日的旋舞,足尖出血,最后昏死过去了。”
西施留意郑旦淡漠如水的语气,心中又是漫漫凉意,急忙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徐徐回道:“大王王后尚在吴宫驾车养马,如此她们入吴,别说承享荣华富贵,只怕再难平安。紫晔年幼,心性又浅,难免哀痛,悲不自胜。”
“她们?”郑旦盈盈一笑,道,“那一日若不是我拦着,她们哪一个不是巴不得你能只身入吴,只顾落得自己安身呢。”西施的脸色微微一变,而郑旦未觉,兀自接口说道:“其实,在越宫在吴地,只要能得王上宠爱,不都是同样的荣华富贵吗?”
天色已暗,郑旦顺手点亮窗下冰冷锈黄的烛台,焦黑的灯芯上“咝咝”泛出一抹昏黄。她优雅地坐下,如玉的花容与顾盼生姿的眸子随着烛光流泻而出,美得仿佛琉璃倒影,朦胧迷离。
西施无言相对,低头撺弄手中半成的同心结,不觉想起三日前的那幕,心思便有些飘忽不定。记得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日,文种驱车从王城来时,恰是阳光大盛的正午。美人宫几人春困贪睡,并不曾留心他突然而至的车辇,西施亦是在婢子的通传之下,匆忙起身走去了正殿。
待走进,芸璃五人已悉数赶到,西施一眼扫过,最外侧是温然浅笑的芸璃,一袭月华裙衣的打扮,端庄俊雅,矜持不苟。一旁娴静恬美的乐岚似才从午梦转醒,温婉清和的面上略带茫然惊惶,小巧服顺的眉目犹是楚楚动人。她之后是并肩站立的紫芊紫晔,绣金的衣衫下宛如双生芙蓉,除去紫晔身量微显丰腴,同样的尖颌秀脸,娥眉曼睩,皆是出尘脱俗、惊为天人。
一众女子里郑旦站在廊下最里的一侧,漆黑的眸子中未有半点光色,整个人便如夜下梦昙般沉静内敛,散发着悠沉的清傲惊艳。西施依常屈膝跪下,朝着正中背身站立的男子行礼道:“参见文种大夫。”
文种闻声回过了头,紧蹙的眉头,灰白的双鬓,端慎的容色中带有深不可及的愁郁与疲倦。他并不许西施起身,只缓缓看过厅中各异的六名女子,突然说了一句:“请各位姑娘收拾行囊,依大王手谕,五日后将送你们入吴宫为婢。”
他的声音不大,淡漠中含着几分不容辩驳的孤冷与坚硬,正若惊雷乍响,除了西施,其余几人皆对这突如其来的谕旨分外诧异惊惶,甚至忘记了依礼应和。偌大的厅中一时鸦雀无声,唯听见紫晔轻轻一下惊呼,也迅速被紫芊厉色阻止,狠狠按下了声音里的寒战。
芸璃唇间犹凝着一个端庄优雅的弧度,只是双目中的惊愕,令她精致无暇的面容有些扭曲变色。却是乐岚僵硬一下,极快反应,勉强笑道:“文种大夫说什么?大王特筑美人宫教我六人习舞吟曲,却又只将我六人送入吴宫为婢?”
文种脸色如常,气定道:“既然姑娘习舞三年,又如何甘心屈于吴宫侍婢?”
芸璃此刻回过神来,容色颇有些激动异常,她突然上前一步,嫣红的嘴唇几次开合,最终却是俯身跪下,才道:“文种大夫请恕芸璃失言,是否我六人两年前以选婢之名入宫,又被教习各种舞蹈曲乐,都只为今时能入吴宫,取悦吴王?”
文种颔首,道:“姑娘冰雪聪明,自然有可能顺承吴王宠爱,到时帮辅大王返归越国,便真是我越国万民的英雄。”
“英雄?”芸璃凄厉一笑,软软瘫坐在地上,道,“大夫是否忘记吴国子凝被大王利剑刺穿的下场?只怕身为细作,安保活命尚是未可知事,又何谈成为越国英雄?”
紫晔的幽幽泣声再也无法遏制,那样凄凉又极为小心的音调,仿佛粗壮却无法开解的草绳,一圈一圈的缠绕,几乎停滞了呼吸。西施微垂双眸,骤然看到子凝满身鲜血的濒死之态,心底一股五味杂陈的热潮,渗着难言的悲愤,刹那蹿到了喉咙。她用力攥着袖口挽结的流苏,极尽去平复语中的锐利,朝着文种微俯一下,道:“大人曾领军打仗,是否听过一句俗语,叫‘草莽三万,不敌精兵一千’?”
文种微有色变,蹙眉道:“你要做何?”西施抬首,两汪水目不现半点波澜,“要做魅亡吴国的祸水红颜,我西施一人足矣。”话落再也无人说话,西施独自一人跪在文种面前,双目微阖,身姿僵硬。
郑旦轻轻一声叹息,在静寂的殿中回余如同泠泠小雨。她突然侧身,复与西施并肩跪下,道:“文种大人不要计较,西施妹妹定是迷了心了。”她握住西施垂在身侧的手腕,握得那样紧,腻着手心里的汗渍,生疼生疼。
而另一边她敛着有些凌乱四散的裙身,得体的深深拜倒,道:“自会稽兵败,越地四处战乱频发,百姓生活动荡不安,孤苦无依。既连大王王后皆身陷吴宫称臣为奴,衣不蔽体,食不知味,那我六人生为越国子民,又有何理由拒入吴宫为婢呢?”
她的语调娓娓平常,并无一丝波澜,西施侧首,只看郑旦婉婉笑着,如浑圆亮白的青花瓷上破开细纹,一丝走马看戏的怜悯同情与意味深长的鄙夷讽刺,恍若毫厘之裂,碎成了西施心底的寒凉与生疏。
“大夫!”只是西施并未说话,紫晔却已出声泣哭,她从紫芊手忙脚乱的阻挡下疾奔而出,“嗵”地跪在地上,蜷着身子不停叩头,边泣声道,“紫晔不及各位姐姐聪慧貌美,只想做一介普通妇人,大夫放我出宫吧,求求大夫放我走吧……”
西施惊怔间却看到郑旦徐徐起身,逶迤的裙摆像是一朵巨大美艳的红花,捕捉了所有人的视线。她不动声色的扶起紫晔,背影似在抬手抹掉紫晔脸颊边大滴大滴的眼泪,又像是极自然的附在紫晔耳旁轻语一句,只待她回身,紫晔已低头拭泪,绯红的面上甚是惊恐惶然,却再也没有说话。
文种目中露出怒意,他冷冷睥一眼紫晔,道:“大王谕旨已至,姑娘还是及早收拾行囊,待等入吴之后,亲自向大王求取这样的恩赐吧。”紫晔含泪屈膝行礼,她再看一眼浅笑不语的郑旦,突然露出几分怯意,慢慢退到了紫芊身后。
窗外的景致大好,这样的春光仿佛从来不会老去,一时一景,流水一样带走曾经的悲欢离别,竟能分毫不散。西施深看着郑旦的脸,想要从她天赐般精致无瑕的容貌中看出分毫,然而她接上西施的目光,坦然并无半点虚躲。幽然日色从屋内淡去,郑旦的眼睛里闪过如冬日般凛冽阴冷的寒光,一瞬又落散成虚幻迷离的笑意。
西施再回过神,郑旦正细细捋着半成花结上的红穗,纤长的手指绕动,灵活如同几尾蹦入清水的小鱼。心中蓦地黯然,当初的平和安详早已面目全非,她何尝再是那个普通平凡的现代少女。曾经义无反顾代替郑月入宫,以为自己是看观历史的局外人,可这一遭命途坎坷,她竟处在了巨大的漩涡中心,就这样身不由己的随波走去,却再也无法抽身置外。
历经花开花落的三载,所有的不甘悲愤渐渐趋于止水平静时,才惊觉有些事、有些人,早已存了真切的不舍和牵挂。
郑旦这时已将花结编好,编得是同心结,合卺杯深,挽作同心。西施一笑,将花结系上郑旦额边的碎发,心底一阵悲戚怜惜,又不愿被郑旦看出,语调便做三分调侃,道:“姐姐竟将自己当成了新婚出阁的小女子么?”
郑旦的应声恍惚,幽幽带着几分凄婉,道:“洞房红烛,堂前拜姑,我是盼不到与他双燕归梁的那一日了。”她仿佛想起一个年少时的梦,妆容精致的面上浮起娇憨羞涩的痴惘之色,竟是那一日在车马中忆起若易时的柔媚憧憬,絮絮话语中带着温文恬淡。
暮色四合,微风中偶尔携上未散的细雨,漫天漫地化成一汪柔弱伤郁的红泪。清月如丝,包裹着春夜里的一点阴冷潮湿,清凌凌刺穿纸窗,又像是勾住了谁的重重心事,牢牢牵在遥不可及的天宇尽头。
一夜窸窸窣窣的冷风,破晓的日头终于驱去了空气中的绵缠阴郁,微起的光影透过翻覆交叠的云层,铺洒下猩红可怖的前程路途。车外隐隐能听微薄轻浅的女子泣声,她们相携走出,与美人宫的赤墙宫宇渐行渐远。
西施已在车里坐了一刻有余,她静静靠在车舆卷起帷帘眺看,车下被遣散的宫婢内侍乱作一团,怀中抱着零散的细软衣物彼此茫然四顾,不知去往何处。当初勾践入吴本就将多半宫人放出宫外,唯留下钟乐阁中侍奉扫洒的不多内侍,同迁往美人宫,侍奉她们衣食行居,两年时间,形如禁闭。
两年的日子呵,虽然苍白寂寞,亦算平静安详的。只是今朝启程入吴,面对的便不再只有繁复精巧的舞步,她们卑躬顺服的,是那个击败越国的霸主,甚至未来所有的生死荣辱、尊卑宠爱,将全部系在这样一个人的手中。
晨风微凉,仿佛掀起满心戚然,西施的眼眶一热,胸中郁结难言,不禁潸然垂泪。这一次久别重逢,她却将成夫差宠妃,膏粱锦绣、靡靡奢华时,她该如何心安理得受他一句“罪臣范蠡参见西施夫人”,转首又与那样陌生遥远的男子,共婉历史中的痴心痴情?
春意下的草木万物繁花似锦,美好的不谙一丝人间仓皇。时光如驹,流转间抚平了多少尖刺棱角,心境冷若寒灰死水,凄艳绝望。那么所有的深情恋念,可以就此放下了么?
垂好的车幔卷起,抬眼时郑旦已携着满身春寒坐到她的身边,西施忙避过拭泪,郑旦却并不多言,默默片刻,道:“走吧。”
车马远远离开了越国略有冷清的王城,去往吴国的路途安然平静,唯有冷得不同于这个时令的寒风,呼啸着穿过马车外的千年光景,更加冷了人心。诸暨与姑苏远有千里之隔,西施早知这一路的困乏劳顿,车马一启便浅浅睡了过去。
阖眼时想起越王五年的那场春雪,雪中她与范蠡遥遥相隔,听着他说起越国复起的谋略与计策,才真正明白后世人口中那个贤臣良将的决断与果敢。或许那时起,她便开始畏惧整个春秋既定的命格与结局,亦明了历史的变迁发展,绝不能因为一人的儿女情长分崩离析。
心神一疲,再入梦中犹带着几分悲凉哀伤,极不安稳。蒙蒙眬眬能分辨出喧闹的街市、静谧的村落,又仿佛听到野郊地的虫鸣鸟叫,再睁眼时,已是这一日的暮晚,车内昏暗一片,偶尔风过,垂幔掀动间才漏出几丝夕光。
隐约看到郑旦坐在里侧,纤弱的身子缩成一团,抱臂将头倚落在膝盖,紧蜷双腿,睡得小心。她今日着一身月白暖色的宫装,因着赶路,满头青丝只被随意挽在了脑后,此刻松松散下来,便同冰凉的水幕落了一肩。
从未见过她睡着时的样子,在飘离模糊的光影中柔和圆润,如同仕女图中细描的美人儿。西施感觉心中某一处冰雪融开,她在那一瞬记起了很多事情,苎箩村时的执拗倔强,入宫后的颓然失望,再有美人宫这三年的能忍自安,一直以为郑旦是上弦出鞘的利剑,世事时光亦只能磨砺她的心性愈加坚强刚毅,而从不知她的身上,会有这样胆怯柔弱与安详简单的一面。
西施怔怔凝视,方想抽出包袱中的披衣给郑旦盖上,马车猛得停了下来。一时平稳的车程猝然顿住,郑旦的身体惯性一晃,几乎撞到车舆木阁之上。西施急手扶她,道:“姐姐小心。”
郑旦惊醒后的双目有些迷蒙惺忪,她懵懵看一眼西施,下意识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西施一笑,扯过披衣递给她,轻轻道:“不知道,我先下去看看。”她敛衣往车外走去,不时又回过头来,温然嘱咐一句:“姐姐方才睡得热了,可千万不要下车再吹凉风,小心风寒。”郑旦颔首答应,嘴角不觉噙上了亲昵温和的浅笑。
车外的傍色昏寐,侧身西望,山头处带着残阳的几丝赤红,便连微浮飘动的云翼也宛若被女子的胭脂红泪染就,翻滚出凄凄惶惶的哀凉与愁绪。车马停驻的地方仿佛是越国诸暨之外的郊地,目中葱郁高挺的大树已经抽生发芽,在潮湿的空气中有着分外勃勃的生机与长势。
不断有女子从撩起的车幔探出头来,一时静寂无声的野地中,嘈杂的人语和马儿的嘶吼,掀起了浮动混乱的分分不安。西施加快脚步,径自走到一队护军首领的面前,低头问道:“烦问将军,为何停下了?”
只听到低低一声叹息,却并未得到任何回答。西施微带疑惑抬起双眼,目光顺着冰冷厚重的甲胄向上,骤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两年未见,他曾经年轻奕奕的面上尽是沉着冷静的稳健,少年时那一抹桀骜飞扬已被眸子中劲锐幽冷的色彩掩盖。春寒冷清,他一袭铠甲高高站立,背处着呼啸穿过的山风,身姿高昂,俊朗英挺。
柳絮飘飞如同山寒大雪,那一刹的思绪跌回林寒涧肃的冬时,她在茫茫白雪中看清若易棱角分明的面容,以为是郑旦错过的少年情郎,还曾那样感慨唏嘘,不知愁意。沧海一变,多少物是人非,再于陌生冷僻的山坳迎上他含喜含悲的目色,眼底竟有这样多猝不及防的感念与温和。
“你……”若易迟疑,亦不知如何开口。他静静凝望西施,怆然凄凉中似带重逢时的欣喜满足,却犹自漫出无边无尽的哀苦与悲伤,片刻才道:“还好吗?”
“还好,还好……”西施咬紧嘴唇逼回喉咙百感涌集的泪意,极力笑着,重重点头。若易俯身低头看她,似在审视一件连城之价的宝物,连目光都是那样的小心仔细。长久长久,深浓的眸中泛起星点颜色,他终于绽开一笑,几乎哽咽道:“如此便好,好……”
极轻的语调,微风中却感受出几丝熟稔与亲切,西施扬目看他,淡淡月辉中觉出他异常瘦削憔悴的面容,不禁脱口问道:“将军可好?”
若易的身子一僵,闪避间却正对上她探寻疑惑的眸色。西施心惊,记忆中如天光般清明纯净的眼中,而今竟充斥着这样复杂难辨的黯淡深幽。若易对她勉强一笑,尖利枯瘦的下颌上清晰露出青色胡茬,再无英气逼人的灼灼样貌与神采飞扬的烁烁风姿。
若易刻意退步,避开西施迫视而来的目光,又仿佛是极自然地回道:“我仍在军中任都尉一职,自然很好。”他如常轻笑,再道:“宫中要事还未理清,文种大人召见了支领伐木的灵孚将军,车马不时该会重新启程,姑娘不必担心。”
早在美人宫时听闻文种为合夫差喜好,以伐木之名招募三千木工,并以大将灵孚统率为首,长时于隐山之处深寻伐木,若有要事商量,自然不足为奇。西施一笑,转眸垂首,心中却有疑云骤起。越国兵败之后遣散军队,除了守卫王城的数名侍将,所有兵戎装备皆已还为田耕,若易从何为官,又如何再任护军都尉呢?
只是未及细询,已有另一将军急步走近,忙忙朝着若易耳语几句,神色肃容。若易颔首,自然看向西施,西施明了,即刻辞道:“将军保重,我先回马车了。”
若易应声,却犹自顿足,并不起步。西施朝他俯身一笑,只得先走离开。步间的月色如墨深重,余光掠过暗影,恰好能见若易远走时高瘦微佝的背影,似在极力平衡双腿的步调与重量,动作十分机械僵硬。西施心中一疑,转步躲往一棵粗壮茂密的梧桐背后,小心地探头去看。
目及处是若易前行而去的背影,他常年习武,身姿亦因这样而挺拔,加重了行走时的趔趄与蹒跚。若易穿过阴晴不定的月色,曾几何时能一箭贯穿山狼咽喉的男子,此刻托着健壮高大的身躯,从新生的嫩叶与百花中举步而过,缓慢艰难。淡云来往,他一瘸一拐地走姿被放大成悲哀凄惶的剪影,一点点撕裂了锦缎般绵长静寂的夜空。
西施不动,如石雕般凝视着若易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涌起的诧异愕然如即来夜幕,吞噬了银亮的光。身前的梧桐树细枝上发出新生小叶的簌簌微动,仿佛下起泠泠小雨,晃动着视线中仅有的这一点亮光,止不住的摇曳破碎。
她拂一拂额前的碎发,再抬眼时已看不到半点人影,她从树后出来,慢慢往回走去。那一瞬,数米之外的若易却停下脚步,单手握上左侧佩剑,十指泛白,身体如同绷紧满拉的全弓,任着麻木无觉的右肢颤抖抽搐,泛出极度的疼痛与不适。
他微微仰头,正面迎风,虚空无力的疲惫穿透铁甲的生冷厚重,落在皮肤上的清冽涔涔沁出些冰凉。心中一动,他猛地又回过去,视线周旋四处,终于落在西施蜷曲上车的背影。女子纤小单薄的身子微斜,露出分明的半侧面目,沉婉美好如云水百合,倾城动人。眼底一抹迷醉温柔似星辰闪动,若易不觉动一动右脚,尝试着支撑站立,然而巨大深浓的嘲讽讥刺,瞬间包裹了身体。
他颓然转首,依旧踉跄前行,脚步穿过几处隐秘不平的小路,直至背身站立的文种身前,才停下作揖行礼道:“文种大夫。”
文种闻声回头,身子一侧,暗影中竟露出了另一人微浅稀薄的轮廓。那人一袭深色行衣,肢体容貌连带着夜下的浓黑昏暗,却并不是魁梧健壮的大将灵孚。若易心生警惕,含疑打量,却听那人从容唤道:“若易将军。”
夜风小起,吹落的月光中看出他身上兼程而来的风尘与污渍,因被方巾遮住了口鼻,杂乱松散的浓发下唯能看到智利果敢的双眸。若易惊怔,不由走近几分,方敢小声唤道:“范蠡将军?”
范蠡颔首,淡淡一应,目光却疏疏绕于若易僵硬挺直的右腿,眉间一紧,疑声问道:“将军腿伤仍未痊愈?”若易摇头道:“旧伤深及筋骨,又加新伤未愈,膝盖受损,只怕这辈子都不能好全了。”他微微一笑,似在自嘲,“若易少年习武,通读兵书,谁料未曾领兵出战,已是废人一个了。”
范蠡伸手将覆面的黑布褪下,瘦削的脸颊凸出高耸凛冽的侧线,目中微露失望。若易自觉言语有失,黯然一避,文种转眸看他,微叹一息,又朝范蠡道:“若易身为护军将领,不宜离队太久,你有何话,先对他说吧。”
范蠡颔首,语气慎重诚然,“吴越千里相隔,半月车程辛苦不说,伍子胥与吴太子友常时阻拦夫差赦放大王,必会在你们去往姑苏的途中布险。我只能秘与车马同行,这一路的不测危机,还得靠若将军亲力防护。”
若易应声如常施礼,只是拱手俯身之后,唇齿微颤依然有欲说还休的味道。范蠡扬目,道:“若将军有话不妨直说。”然若易面色仍显犹豫,倦倦眉宇按捺着极为怪异的几丝踌躇,他思量许久,试探道:“将军是否要将西施……”他一顿,仿佛怀了极大的勇气细看凝视,那样急迫又小心,竟生出了焦灼不安的神气,道:“听闻吴王后专恣跋扈,手段阴毒,西施六人入吴为婢,恐怕性命难安。”
文种面上挑出一缕责怨,然他转眸看向范蠡,意味深长,像是追解心头疑云。范蠡微动眉睫,篱落光影从他眸中碎得彻底,不留半丝温度与感情,“生死有命,越地既为吴国附属,便要依责进贡美婢,仅此而已。”
“可……”若易再要争辩,而文种适时抬手阻他,怫然道:“将军既为护军首领,关心她们六人的安危足够,又何来这样了解内宫之事?大王王后皆已为奴吴宫,将军不如先忧国难,再存这些妇人之仁、儿女情肠吧!”他的脸色阴沉,“我与范将军还有要事相商,你先回去吧。”
若易的呼吸一促,面有难堪,俯首的动作亦是十分尴尬,但他望向范蠡,犹带着几分追寻试探,却终于一无所得,黯然告退。
夜色静美,微浅月光旖旎跳动在银河浩宇,几许朦胧迷离的光影,卷着漫天的苍茫与隐暗,繁星遍布的墨空上,形单影只,迷惘凄凉。山中的夜晚静谧,范蠡与文种相对而立,微风乍起时,俩人的衣袍翻动,猎猎之声刺耳清晰。
文种道:“你偷逃出宫,若要随军同行半月,只怕时日不许。”范蠡不以为意,沉声回道:“我称重病数日,夫差不问,郎中不治,吴宫监守早已松懈倦怠,半月时间自是不成问题。”
他的嘴角一动,沉静冷淡的面目并不因过分的枯瘦而显颓然黯淡,“吴军之中早已安插越将,吴宫之内亦有我细作周旋,若再入六人里应消息,大王归国定在近期。”他放低声音,道,“当风秉烛之际,无论越地吴宫,不能不小心谨慎。”
文种颔首,神情忧虑复杂,道:“你放心,越国迁都之事尚算得顺利,我秘以伐木之名重组军队,吴人也并未生疑。我虽负治国之责,到底也不抵大王与你身临吴宫之渊那样凶险难测。”
范蠡道:“吴国太宰伯嚭贪财好色,常以诡诈侍君,有他常惑夫差,倒也不算计尽援绝。”他微微一缓,眸中忽而滑过一丝格外幽冷的森然之意,“吴宫之中我偶与伯嚭谋面,不意得知吴前王阖闾在位之时,其弟夫概以自部五千余人大胜楚国,曾自立为王,后被阖闾击而杀之,夫概一人虽逃脱,但其部将战亡,妻儿父母皆被处以分尸极刑。”
“你是何意?”文种微近一步,眼中深深精光,似疑似忧。范蠡只安静道:“只怕吴越相争,会有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月色诡谲流转而过,文种眉头在范蠡模糊迷离的回答中紧蹙堆起,与渐盛渐密的夜风一齐席卷而出。他默然片刻,终是反问一句,“六年前自你与若易从苎箩而归,就秘派心腹监看落苏,究竟是何人于你说了何话,你终究未曾告诉我。如今春晓身世一变成吴国公子,却允诺我会帮辅大王返归越国,推波助澜的那个人,会否便是落苏?或他便是夫概?”他的言辞一顿,微有些犹豫不信,范蠡看他,接话淡淡道:“我虽身陷吴宫无法出外,却能多几分内查之机,你且信我,行事绝不贸然。”
文种目中的震惊难掩,范蠡负手站立,身后连绵垂青,墨色衣衫下只看出颀长清瘦的一抹身形。他以幽明不定的目光看着文种,饶是一身的憔悴凌乱,气势却依旧轻利凛然。他缓缓一笑,似刀光剑影凌水划过,纵有骇人惊魂的滔天巨浪,亦会归于安定,“吴大将孙武著《兵法》一书,其末篇中曾有述‘敌间之来间我者,因而利之,导而舍之,反间可得而用之’,那么只要大势依然,欲借力者,亦可反借其力。”
狐疑之色从文种嘴角泛出,而他沉思片刻,仿佛恍然有悟,却又深忧道:“攸关越国生死,你有几成把握?”清月星辰从天际幽然滑落,阴云累集,仿佛警示着一场滂沱大雨将至。范蠡仰首观天,神色清冷,缓缓道:“十成。”
连日并行的途程辛苦乏味,文种领军,常常兼程不休。护军将士昼夜鞍马,一路颠簸风尘,身受飞沙雨露,虽是苦不堪言,亦能枯熬忍耐,安于职守。而一众女子虽不是锦衣玉食的夫人,然入宫之后又何曾如此食不果腹,觉不安枕,数日劳顿之后,不免有些困乏疲惫,心力交瘁。
最先病倒的是紫晔,起初只是微有不适,服着祛寒热体的草药每日尚能吃饭说话,几场缠绵清寒的春雨之后,逐渐变得昏倦疲累,终至浑身高热,长迷不醒。而一向康健的郑旦似乎是染了紫芊的几分病气,不日竟开始郁食呕吐,她的身体本就纤瘦,病势之下更是不思茶饭,整个人迅速憔悴下去。
文种不得不暂缓车程,择了江边一处空地下令整军休息,并派人星夜策马从最近处的小镇买来几包草药。郑旦熟识医理,并不由郎中诊治,安顾自身之余还能为紫晔对症配药。就连西施本想伴她去紫晔的马车,亦是被她正色拒道:“你本身就有心绞痛的旧疾,若再染上风寒病气,不是自添麻烦吗?”西施无奈,只得由她一人下车。
天色微亮,日光温浅如一方暖玉,笼罩着奔流腾跃的钱塘江水。碧波潺潺,江心几处礁石嶙立,激流的水花四溅而上,便似千年琥珀中包裹凝滞的生灵血脉,轻快生动。粼粼江面上几艘渔船穿行而过,轻缓悠然的姿态,有自世外桃源的清闲与安然。
春光和气,列队整装的侍将面露疲意,三三两两多在闭目休息,其中唯能看到一个高瘦背影,行步间虽带几分瘸拐,然而挺拔端正的姿态,从倦怠松懈的护军之中轻跳而出,丝毫不乱。
郑旦凝目看着,眼中泪意聚拢,而未待凝成落下,粉白纤净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甲上的赤红之色是凤仙花的汁液染就,苍白透明的五指间有这样浓烈的华彩刺入眼眸,竟如欲滴鲜血,泛起了凌厉锋锐。
郑旦在那一瞬平静下来,笑得优雅从容,缓缓走向了紫晔的马车。
马车外静悄悄的,因着紫晔重病,她的车厢上特意多加了一层避光挡风的锦帐,春风中微浅摇曳,多显乏力。郑旦抬手掀开车帘,顷刻觉出一阵药气扑面打来,卷着似有若无的几丝潮热,几乎令人闷头窒息。
车里紫晔沉沉睡着,浑身紧裹着冬日里的一件丝棉披风,只露出倦倦一张面容。她病得久了,圆润嫩白的脸色已显蜡黄干枯,双颊深陷,眉峰紧蹙,像是不堪重负的一朵残菊,随时都要凋零败去。
郑旦轻唤一句,而紫晔睡得极熟,并未答应。郑旦亦不急,随手勾起密不透风的帷幔,漏着少许清风,兀自坐下,搭上了她的脉息。紫晔梦中有所察觉,含糊几句,慢慢转醒,眯着眼睛辨认片刻,才惶惶叫了一句:“郑旦姐姐。”
郑旦收手,含笑道:“马车里全是你身上的药气,要常通风才好,可不能这样日日闷着。”紫晔初醒的眉眼微带惶然无措,只是下意识道:“我怕冷。”
郑旦颔首,笑得漫不经心,“紫晔妹妹太小心了,你的病起自忧思,是心寒,可不是风寒。”她掖一掖紫晔腿边散落的衣角,柔声道,“不过这样日日闭着,也总比与他朝夕相见,忧心焦虑的好。”
紫晔枯黄面色退去疲意,她倏然瞪大双眼,哑着嗓子急声辩解道:“你不要乱说,我与若易将军什么也没有。”
“我说了你与若易有什么吗?”郑旦敛了笑意,逼得紫晔面无人色,口齿不灵,冷冷道,“果然是情真意切、良苦用心,你竟为他甘心受病,托着一行人的车马皆是绊步不前。”郑旦笑得轻屑讽刺,“你真以为他能娶你回家?自三年前入宫之时,你我已成任人摆布的奴婢,你何能还存着这样的痴心妄念?”
她一把攥起紫晔手腕,一圈一圈的紫红色从紫晔白皙娇嫩的皮肤上肿胀而出。郑旦仍笑,笑意中却漫出无尽的尖锐与凄厉,一声一声如钢刀尖刃,剜着紫晔惊惶失色的面目,冷冷道:“你在意过他没有?他已经残了一条腿,你即为被送入吴的美婢,竟还与他藕断丝连、心存情慕,这不是牵连他受私通之罪,让他无处活命吗?”
紫晔坐起,一把掀开身上披衣,干涩泛红的双目连珠落泪。她久病不起,这样激动一挣,立刻开始不停的咳嗽喘息,边哀哀啜泣道:“我没有害他!我只是喜欢他!”
紫晔虚空无力的哭声凄凉痴惘,她的面上涌起怪异的两坨潮红,宛如落日余晖的明艳,是盛极时的竭尽全力,道:“我与姐姐四岁便被父亲卖入若府为婢,小小年纪,每日天明起身,洗衣扫酒,梦中祈求渴望的不过是一餐饱食,或是一件冬衣。你不会懂,在我尚不能辨是非已先学会忍饥挨饿、挨打受骂之时,若将军背着府中大人送来的酥饼清水,便是我和姐姐的两条性命。待我与姐姐长大,本以为日有好转,却因天生的容貌,在女婢小奴中愈加无法安身。我自然知道与将军尊卑有别,年长之后他更因军务繁重常年居外,纵有怜心,亦不能多顾。直至三年前,有一日他忽然让身边小奴送我们回苎箩村老父之家,不日之后范蠡将军便为王宫选婢,我才与姐姐苦海脱身,到了宫中。”
她的唇角笑意充盈,苦涩凄凉,亦美好温柔,“我生来不知人情温暖、安康福乐,除了姐姐,若将军是这世间唯一不曾弃嫌过我的人。我不愿去做什么越国夫人,我辛辛努力留在宫中,学习舞乐步容,礼仪姿态,只为能有一刻多看他,多听他!”
锦帘掀动,吹着马车里的闷气散了,一股清冽潮湿的江风携着春熙里的花香草香透入心扉,而温暖与希望,却丝毫不曾停驻。郑旦转首看着紫晔,哀怜同情,无比凄惶,“你以为他帮你,便是爱你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紫晔茫茫摇头,却又突然醒过神来,双目喜色四迸,喃喃反复道,“他不爱我,我下贱卑微,我配不上将军,那又怎样,又怎样……他现在腿瘸了,他瘸了,他再也不能骑马射猎,不能习武动剑,我……”
“啪!”
一声响亮清脆的耳光利落从紫晔脸上狠力刮过,郑旦浑身发抖,唇齿间几乎含着嗜血般的寒冷与凌厉,“你若再执迷不悟,牵害若将军身临险境,我放不过你!”
赤艳鲜血顺着嘴角滑落,紫晔右边脸颊迅速浮出红肿,而她着魔一般双目圆瞪,看着郑旦,眼中虚弱无力的乞求与哀凉灼烧盛大,竟化成了飞蛾扑火时的决绝凶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死也不怕!”
她说得激动,纤细修长的颈上尽是大怒时的青筋暴突。车厢里的光混沌不明,一半帷幔透下的春影迷离温浅,而另一半密不可见的昏暗,笼着紫晔凌乱不堪的长发与猩红可怖的双唇脸颊,阴深苍凉。
狭小的车内静了,这才听见车外江水涌动,浪声迭起,像是整装待发前的战鼓齐鸣,又或万马奔腾的宏壮铮然。一抹铠甲红袍从脑中翩然而现,恍恍记忆中,郑旦的神色渐渐安常,她挑目看着紫晔,平静淡然,波澜无惊。
片刻后,她拢一拢发后垂坠的螺钿,悠然起身。紫晔的身子不经一避,而郑旦只将手里的药草放下,笑得悄无声息,“这是退热降火的药草,以蹄莲花粉为药引熬配,三日后祛病。”她的容颜如花,娇艳欲滴,意味深长,“紫芊妹妹小心,蹄莲有化淤清血的功效,但若适配不当,会有几分催情暖身的毒性呢。”
她牵着裙角弯腰,徐徐后退,一手撩开帷幔,神色却不觉一滞。马车外,是拿着水囊静立不动的紫芊,一身紫绡刺玉的薄衣,垂至腰际的长发不挽不簪,软软浮在肩上。想是连日看顾紫晔辛苦,她的眉目拉拢,不施粉黛,眼角处两颗微褐似针尖浅刺的泪痣微攒,挂着一双本是盈盈剪水的双瞳,似负烟火凡俗的风霜劳重,显得哀戚悲伤。
四目相对时,郑旦微有惊讶,一刻又已客气笑道:“紫芊姑娘回来了。”她继续下车,紫芊自然地让过几步,亦矜持有礼,“有劳郑旦姑娘,紫晔的病好些了吗?”郑旦淡淡瞥眼看向车内,似笑非笑,“相思成疾的病,我治不了。”
“是吗?”紫芊应得勉强,看得出在尽力平复心中恼意。她侧身走近几步,忽然莞尔而笑,“既然治不了,就把该拿走的全拿走,千万别留下。”紫芊苍白的双颊骤然怒烧,她扬起手臂,迅疾朝着郑旦的脸上掴去。
而郑旦仿佛早有预料,从容的伸手拦下,温柔的眉眼依旧美好。她笑一笑,劈手夺过紫芊右手的水囊,毫不犹豫,迎头全全浇在了紫芊脸上。
一贯而下的冰水从紫芊惊怔诧然的脸颊滑过,春寒里的天气,她的身体不由得发抖战栗,整张脸迅速的惨白下去。郑旦嫣然笑开,目光却寒冰冷洌,蔑然道:“看好你的妹妹,莫要叫她的痴心害死别人。”她顿一顿,掐着紫芊的手臂忽然朝她俯身附耳,幽冷之色如同青蛇吐信,缓缓道:“王后天颐宫中的钟乐阁里,你都敢让紫晔密会若易,迁住美人宫中,你还能通小奴打探若易消息,你的本事不小呢?”
紫芊浑身僵冷,不得动弹,唯有眼中赤色如火如荼噬卷而过。她盯着郑旦,目眦欲裂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含怒斥道:“若易与紫晔的事,又与你何干?!”她皱一皱眉,面有恍然,突然不屑冷笑道:“莫不是你也钟情若易?你竟在吃醋?!”
“我从不做这样青天白日的痴梦!”郑旦低低一笑,双眸似有冬雪中的暖阳流动,迷蒙的日光挣扎,却最终消逝于寒冷冰冻的琼碎乱玉。她厌恶地甩开紫芊手臂,发髻上朱红宝玉的簪子莹耀华贵,晕着她的面目,如处在大雾般氤氲模糊,“紫芊将为吴宫侍婢,若易又是越朝将军,你以为我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姻缘说给文种大夫,他会不会赏我个金银珠宝呢?”
紫芊原本苍白的脸色再无人气,她凄凄一退,双目似死灰挣扎,喃喃道:“你好狠……好狠……竟为了些许金财伤及无辜性命。”郑旦冷眼以对,笑得讽刺,“金财如何,我要的,便是这样的权利富贵。”
紫芊的目色在这一刻忽然平定,她抬手捋着发梢下的水珠,生着滴泪痣的眼角安然垂下,一刹看不清了任何色泽。郑旦漠漠看着紫芊转身走向车内,适才的凌厉尖锐即刻剥离,她再度淡淡一笑,眉目舒缓坦然,仿佛放下了所有包袱。
日色斜去,江边似乎已是黄昏时分。郑旦自午后去给紫芊诊病,一直未曾回来,西施在车里小睡几时,终究忍不住猜测烦躁,独自下车去寻她。
车下几米外便是驻军休息的营地,寥寥几个将士围着车马燃起篝火,干枯的枝叶木柴发出“哔哔”裂声,在静寂无声的山间格外清晰。西施只身避过众人,沿着幽僻小路四下走着,朱墙木阁的宫院住得久了,一时看到钱塘江岸的潮涌广阔,竟有近乎无措的惊叹与诧然。
夜色浅迷,山头的残阳血色犹未退去,江岸遍植的绿柳生着柔软轻和的春絮,恍若夕晖下的白雪,飞旋四方。而江面上的影已经暗了,星垂平野,月涌江岸,幽蓝的潮水映着氤氲光色起伏流淌,涟涟清波仿佛是天尽处泻下的新酿美酒,冷冽清凉的水息随着浮浪打来,便如一股酒气入喉,满心满腹,都是迷醉不清的慌乱与空幻。
西施微微仰首,连绵群山之外,不见半壁半角的琼楼玉宇,而她仿佛看到了些许,迷茫的目中含泪,尽是些凄楚悲怆。
她下意识抱紧了双臂,任着冰凉湿冷的潮气扑面打来,竟恍惚看到他在暴雨轰雷之中俯身护她。穿越千年的深情爱恋,她的血脉之中都仿佛留下他的气息与温度,任着时光荏苒,竟放不下一丝的担忧与想念。
“山间风凉,怎没有在马车上休息?”低低一声责怪,打破四处宁静。西施转头,幽幽光色中看清若易的面容,茫茫中觉出他的怜惜与疼爱,不由避开几分,勉强叫道:“若将军。”
若易应声,一侧却站到西施身前,挡着她的步子,就那样注目于她,神色带着一丝迟疑踌躇,面目却是舒畅热烈的。西施心中一怔,心底不觉漫出几分疑惑,已听若易开口说道:“你过得并不好。”
一缕夜风含泪,吹着西施浅白无饰的衣角,掀动如同毫无支力的轻羽飞絮。她过得确是不好,比之初来的莽撞锋芒,虽已收敛了很多锐利脾性,然而古代女子的卑和顺服,终究与她的行事思想不甚相合。她既不想顺从任着命运操纵,却又无法脱身抽离做出半丝改变,深思忧心中亦有对前程的恐惧和抵触,她怎可过得好?
若易叹了一叹,清亮的双眸拂下夜色的失落黯淡,神色有些戚戚惘然。他微微抿着双唇,目色忽然一轻,竟欲抬手拭去西施颊上的泪痕。西施一惊,下意识躲避,若易的手随之一僵,缓缓放了下去,苦笑道:“你还是没有放下他。”
周遭江水涌动,和静安详,很难听得风平之下的惊涛骇浪。西施心中疑惑,想起幽禁失意苑时若易所做的点滴,骤然涌起了极强烈的不安。然她只如常一笑,正色以慎重肃然的神色回道:“是放不下,或是不想放下。”若易眸中映着初升的月色,昏黄中跳动出几分惊诧,“可是……”
他有话未完,西施却已了然,静静道:“他是越朝将军,我却将入吴宫,我们之间,决计再无可能。”心中涌上悲喜交杂,西施脸上的笑意亦是变得浅淡苦楚,“只是有些人,放在心里也就罢了,为伊消得人憔悴,何尝不是爱。”
若易苦心一笑,目光有些幽深难言,“可是他亲手将你送入越王宫中,他若爱你,何能将你送入夫差怀抱?”
西施侧首,像是风中沙砾迷湿了双眼,闪动的眼睫微有几分悲寂心伤。而她开口说话,仿佛有秋末残霜的凄楚中,开出一种凌寒傲霜的冷花,“他爱不爱我又如何,将军或许不能理解,便如有一日贸然闯入的梦境之中,所有的人事在我眼里皆是幻象。我甚与整个时代格格不入,就连郑旦郑月亦与我疏离的时候,唯有他的关怀与疼惜,让我感到真实安定。”下颌微扬,她已是抿去了嘴角伤意,轻轻笑道,“我无法不爱他,哪怕这种爱,是绝望、痛苦、没有半点希望。”
“可他早就忘记了你,他不会记得你爱他,他只说当你是将被送入吴宫的美婢,生死性命都未曾在乎。”若易言辞激动,一时竟未在意话中暗含的意思,接着道,“他于你,不过是放不开手的禁锢。”
西施未察觉,沉静道:“何为禁锢?”她随手拂着枝头上一朵浅色淡雅的野花,道:“我与他之间,何为禁锢?我只知道这世间有一个人在全心爱惜我,守护我,为了他,我不愿去轻践小视自己的性命,或是有着半点伤心,我只知为了他,我愿好好活着。”
春光已是透入了每一次呼吐之间的空气,肺腑中涌入百花潮汐的繁繁之气,游走在舟车劳顿的倦怠疲惫,添尽了盈盈生机与活力。两年前勾践败兵之后的越王宫殿,初入宫闱的那个春季,她曾久久沉漫在麻木颓然的心境,连明明春意都幻化成了冰封之色。西施抬起头仍是那样坚毅安然的眼眸。她深深出气,轻轻道:“我与他,其实都是这乱世当中的幸运之人,我们只盼彼此无事,就能彼此安定了。”
稀疏的枝叶间透出几分光影,打点着泥石之地上一副孤独落寞的身影,这样屹立倔强的姿态,却在西施的话中一点点变得颓废黯然。若易泫然,凄凄之色几乎要落下泪来,“若是如此,你当初为何又一意进宫,成了这无谓的牺牲品,你后悔了吗?”
西施摇头,眸光如同皓月余晖的清亮,“若将军错了,如今的每一步,哪怕没有既定的命数,我亦会这样选择。”
若易的神情一滞,脸上血色尽失,像是被冬寒大雪覆盖冻结。他的目光失神一暗,沮丧颓然,喃喃道:“吴宫里那样凶险难测,我只以为你会怕……我知道你放不下他,可他对你已无半分情意……”他的眼里扬起一股疾风,零点的星光打散了其中的颓废暗沉,只化作宛如坚冰的光色与棱角,“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你不入吴宫,这天下除去吴越一带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安身,天涯海角,我会保你平安,给你幸福。”
若易的面目恢复了昂扬,他的双眉一挑,带着炯炯有神的眼眸,几分沧桑颓废尽数化为乌有。他本就是清俊英朗的男子,此刻再添这样的坚毅刚烈,那姿态竟有顶天立地的挺拔高大,蒙蒙夜色中,仿佛投下一处如梦似幻的美景希望,叫人伸手可触。
下雨了,雨意疏疏,却十分细密,霏霏笼罩着江面几许幽灭飘摇的渔火,随风摇摆,无从安定。清凉的雨丝兜头扑下来,一贯黏在身上并不厚实的素裙上,却带出了衣衫底下几分潮热与汗津。
西施不知怎样一懵,竟下意识往前一步。只觉那么一瞬,心中真的生出离开的念想和心意,几乎要相信了若易口中的幸福安定。
宽阔的江面起伏,像要带走人心与时光,东流而下,不复归回。若易亦不再言语,明亮的眼眸失去颜色,似是沁出无边无尽的伤感与悲凉。他扶着佩剑孑然站立,只以半侧面目回望,目光虚空迷惘,落在遥遥不可及的星光天际,突然道:“其实你心中是愿意相信我的吧?”
西施黯然垂眸,竟不知何言以对,身体里的疲惫软弱涌上心口,缓缓冲击着面上的漠然平静。何来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与深明大义,她与郑旦,或是世间的任一女子,处于这样流离悲戚,飘若浮萍的命运,难道不会将恐将惧,悲愁垂涕么?
只是再惧再怕,亦懂得江山之重,红颜美人再是如花,也比不上权力富贵、前程社稷,她终究,还是要心甘情愿去做诸侯争霸中的那一滴凄红血泪了。
春雨绵绵打在脸上,侵入经脉,心神清明过来。西施逼出一丝疏凉坚硬的笑意,轻轻道:“我只愿意相信,天底下自有那么一位温婉贤良的女子等着与将军相遇,许下一生一世。”若易默然,神色逐渐消迷,残伤的右腿刻意一避,低低道:“你走吧。”
西施心中了然,无论如何,他是不愿在她面前露出病残伤痛的那一面的。她依常的行礼转身,垂眸间却无意在一地落影中瞧见一抹拉长不动的影子。江水潺潺流远,那个身影固定不变嵌在几颗枝繁叶茂的新柳背后,是一种安定沉静的姿态,颀长清减的轮廓如春絮般柔软温和。这世间,她唯从范蠡身上看过这样的潇潇闲雅,甚至尊为王者的勾践,都未曾有过如此气度,坦荡智利足以翻覆天下。
“山风寒凉,又有细雨缠绵,你的心口旧疾未愈,今夜既回车马,就万不要再出来走动。”一时听见若易如是嘱咐,西施只是本能的回头去看,却见若易的视线带上焦虑凝重,穿透她脸上难以置信的一抹诧然,落在身后。
西施的疑心一瞬放大,她并未花眼,若易同样看见了那个影子,只是他做出的神色却是轻松不变,并无惊异。西施细细一想,含了隐蔽的一丝焦灼,面上极是自然,缓缓道:“谢将军关怀,夜已深,我自然不会出来。”
西施颔首退开,余光紧紧留在若易身边,却并未见他即刻离去。她缓一缓步子,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复又回眸时,她猛地记起了若易的话。范蠡从两年前伴勾践入吴为奴,从未归于越地,又何能再有若易说那些话。她瞬间清明,一刹忍不住心底欢喜,脚下方寸大乱,竟不知该往何处。
她无暇去想范蠡为何能从吴宫出外,只觉久别的苦楚与思念交合成了无法化解的激动与欢愉。让人几乎绝望的等待中,她只能从自己残存的记忆去接近他为奴吴宫的劳苦隐忍,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睡梦中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似乎与她毫无瓜葛。
心是欢喜的,亦是虚空的,她记得失意苑里他背坐弹琴与她的舞蹈相合,却更无法释然囚室之中他失忆忘情弃她而去。她只知道自己心存期待,而期待的结局是什么,她从来不曾明了。毕竟历史已注定了重逢之后,那一场巨大的离别之剧。
江边斜风细雨,渔火独明,目及处唯见流水潮涌翻动,奔腾不歇,两岸之间,是无法跨越的沟壑与距离。西施怔怔半晌,突然转身,朝着更深处的山林走去。
已是夜深了,一弯弦月半挂苍穹,昏黄之色从盘枝乱叶间一贯而出,便如寒冰坠地,坠下无尽的冰冷与湿凉。林中大树遮蔽,花枝草叶上凝着水珠,湿气便如浓雾弥散,带着夜下的隐秘昏晦,暗藏着不可见的灌丛与矮木。
西施小心避开护军休息的营地,往里寻去,常年近水的地势只让林深处格外滑腻。脚踩在湿泥中,薄底的绣鞋几度像是黏入沼泽,她艰难挪步,只觉裙裾衣袍边尽是深重濡湿的泥水,再走几处,竟泞在了不小一个泥潭,无法自拔。
她不得扶着身边大树,只想着抽出鞋子,左脚却顺势一滑,整个人随之仰面翻倒下去。喉咙里的一声尖叫未及出口,已有一人飞快扯住了她的衣服,重心一倒,俩人跌往地上的瞬间,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西施的嘴巴。
身体坠入一个温和轻软的怀抱,西施惊魂未定回过头,却见若易俊朗的面容痛苦缩成一团。她平着狂跳不止的心脏,一时竟未注意俩人暧昧紧贴的姿态,压低声音问:“若将军,你怎么在这儿?”若易脸上有难以压制的痛苦之色,口中还在倒吸冷气,道:“姑娘没事吧?”
西施慌忙起身,借着幽明几分月色,才知他们刚才倒落的一片灌木丛中,半人高的草叶里掩着一截枯木。锋锐坚硬的枝杈四处横亘,坠地时已全部嵌进了若易身体。西施无措,急声道:“将军受伤了。”
若易轻巧一个翻身落在地上,动作敏捷未发出半点声音。他何时换下铁甲,此刻只着单薄的一身黑色行衣,西施近处打量,发现他脊背处的衣衫皆已被树杈挂破,浅浅血渍一点点润湿扩大,看得出伤口极深,已是没入了皮肉筋骨。
西施又想低声说活,却见若易目中忽然发亮,他食指附唇示意西施不动,自己微抬双脚抹去地上血迹,半躬下腰探看前方,灵活警惕像是林中狩取猎物的虎兽,全神贯注,蓄势待发。
西施亦是警醒不言,这才听到有很轻的谈话声从灌木密布的林后传来,能辨出是几个魁梧粗壮的男子,刻意压声,听起来极为小心。
“重哥,越人在江边逗留半日有余,仍未有渡江迹象,会否是我们的行踪被泄,他们觉出分毫?”
“不会。”应他的声音雄厚低沉,肯定之中带着几分霸气强势,“他们没有接近渔船,亦未曾深入林中,怎能看出我们布下的陷阱。”那声音微顿,迟疑揣测道:“午时曾有快马从镇上带来伤药衣物,该是有人生病,误了行程。”
静寂片刻才听得另外一声调笑,“勾践兵败山倒,竟指望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复国,到底可笑。”他像是不解,疑声又道:“不还是送入些美女,只是听闻曾被教以歌舞曲乐,真便是相国所说的美人之计,是用来迷惑我王心智吗?”
有声音笑得轻佻,“你适才不是还说那个白衫子的姑娘长得如仙女儿一般么?”即刻传来轻轻几声附和,皆是笑得颇有深意,极为猥琐。
若易反手握剑,青白骨节透出心底的恼怒气愤,脸色苍白如纸,神态竟有些勃然大怒。西施余眼扫过,心知他们口中白衫子的姑娘便是自己,却顾不得生气,只按着若易剑柄上的手蹙眉提醒,心中亦在思量。
他们适才所说的相国该便是大名鼎鼎的伍子胥,史中记载他对夫差数次劝谏,子凝口中他的执纲守正、忠臣忠信,亦已明了他对勾践求和的怀疑与反对。只是未想他竟深谙越国美人之计,清楚勾践秘训六女子歌舞曲乐,如是疑心,足见吴宫之中勾践君臣的举步维艰,范蠡又有何机会偷逃出宫呢?
西施深知今日的行为有些莽撞突然,若是惊动这些隐匿监察的吴军,除了自身性命不保,只怕连累郑旦五人与一队护军皆会陷入岌岌之境。她不觉心有凉意,然而又想若易既能发现深林中的吴军踪迹,文种必也是对这一路的不测危险早已警觉,做出了万全防护,遂微微安神。
无声之余又听到一人说话,卑顺恭顺含些讨好之意,“重哥,若要做出越人江心翻船的自然之死,那船上几个扮作渔夫的弟兄不是一齐丧命了么?”叫重哥的人颇有些不耐厌烦,道:“不然你替他们便是。”
仿佛是触到了心头感伤,再也听不得几人调笑说话。一刻后又有些树叶碰动的簌簌之音,显是有人离去开路时发出的响声动静。西施方想长舒口气,却看若易的神色愈有些紧张不安,他凝神细听,小声道:“不好,像被发现了。”他骤然大惊,脸上青白交色,目中已经大变,“这些人狡诈之极,竟从几处分散寻来成围抄之势,如此必是走不了了!”
林中夜色深浓,如同化不开水的一方墨砚,覆盖着眼中清明不辨的视线,只看出了鬼魅般的枯枝长桠。春雨细密,卷着新生的枝叶清香与微凉寒意,全部打在脖颈后露出的那一段皮肤,有刀剑贴附时的透骨冰凉。
西施惊惧失色,亦觉出了四面而来的脚步与兵刃,脑中飞速盘转。若易腿有伤残,背又受创,且林中的树密草杂,对方人多势众,若易如与他们正面交斗,一时还要护她不受伤害,腹背受敌,只怕俩人皆会丧命。
她思忖一瞬,涌上这样多的担忧与焦虑,心绪反而平定下来。她朝着若易耳语,低声道:“我出去引开他们,若将军速回驻地与文种大夫详商,渔船已被吴国人做了手脚。”
语罢西施抬脚,却未能立刻走出。若易紧紧攥着她的手腕,脸上惊愕之色化作震怒与叱责,“你想干什么?他们在林中监察许久,必然认得你是将入吴宫的美婢,何能放过你?”
林叶簌簌微动中觉察几人的脚步已有数米之近,西施心中焦急,极力压低声音,道:“林中隐秘,天色又黑,我的发饰衣衫皆已被雨水打湿,况且他们看时离得远,必然记不清我的样貌。”
而若易脸色铁青不为所动,西施急道:“将军一袭行衣本就引人怀疑,而我只为一介女流,假装江上渔女亦会瞒得他们十之八九。但请将军权衡利弊,若你我皆被吴人发现,便等不到明天渔船遇险,他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可就白白害了几十条的性命了。”
“不可!”若易的回答斩钉截铁,语气决绝凶狠,从未这样果断锐利,“就算他们信你是江上渔女不去伤你性命,但若他们起了歹心,你……”他愤然收语,攥着她的手臂那样紧,除了一丝破釜沉舟的拼力,亦有九死未悔的坦然与执拗。
近处仿佛能闻暗夜里的血腥之气,几乎可以预见何处刀尖上的利光反射如青霜寒冷,森然可怖。扑面的雨丝漫漫从发梢垂低,清晰的恐惧与焦灼却从头顶聚拢,环环扣入心弦。西施心急如焚,忽然一抬手拔出若易行衣中浅藏的一柄短小精悍的匕首,极力压声,道:“横竖是死,若他们敢有不轨之心,我自然不为瓦全,宁肯玉碎。”她尽力撇开若易,低喝道:“将军放心,死也不会白死,到时必定拉上几人陪葬!”
若易眉间惊愕难言,他的神色生疏,逐渐变得难以置信。他看着西施,带着陌生错愕的几分眸色,一时竟放开了手。西施得机抽身,急欲往外走去,然而一抹黑影悄无声息挡住她的脚步。周遭安静,雨落有声,却犹未察觉这人是何时走近。暗夜混沌,林中高树花枝纵横密布,他像是凭空而现的幽灵,从漫天雨幕中落到她的身边,清冷沉静,锐利分明。
“带她走。”他朝若易低低唤了一句,便如来时一样迅疾飞转,引着咫尺处的兵士朝一面而去。骤然杂乱的脚步声从林间响起,夹着几人沉重粗壮的呼吸,掠起一片花叶断折之声,衣袍翻动,刀刃出鞘,兵戈刺空,全都循着他利落矫健的身影而去。
在他如驰风闪电般远离的刹那,若易再度握上西施手腕,不由分说,带着她于背向处疾奔离去。
风声如雷,微雨似刺,灌入空白茫然的脑海中,一刻之前的喧闹与紧张已渐渐退离。西施任着脚步飞奔,只记得耳旁坚定低沉的声音。“带她走”,千钧之际亦辨得这样熟悉温和的语调,仿佛所有的危险与恐慌在他眼中都比不得她的安危与周全。
四下复又归于寂寂,雨声细密,一层一层如蝉翼微薄裹在空气里,压得人无法呼吸。一至安全的地带,若易迅速放开西施,转身朝来时的方向回去。一路跑来西施的发髻衣衫早已松散,神色目光亦有些迷茫游离,然她一看若易走开,即刻清醒过来,急声叫了一句:“将军。”
复杂的语调,夹着近乎哀戚的期盼与恳求,透出了她心中的猜测与期待。若易顿一顿脚步,并未转身,泠泠小雨争先恐后扑向他的墨色背影,润着他的轮廓如同画中力透纸背的一笔线条,逐渐晕染毛糙,浅淡不清。隔着重重夜幕,有生疏漠然的情绪掺杂,他的声音模糊无力,“我去帮范将军。”
微雨缠绵,扑进贴身衣衫,若易下意识一个激灵,渐行的脚步愈加迅速,与西施的距离亦在极快疏离。身后仿佛能听见几声女子的轻轻啜泣,而他只是强提精神,逃离般加急脚步,一头闯进了林间。
林中业已万籁俱静,雨水微歇,半空阴云聚散流舒,月色朦胧,疏星迷离,黑夜如同一张丝质的轻软大网,密密罩在枝丫间。古怪的寂静,听不到任何响动,风声雨声都像被空气吞没,十分诡异。
若易警惕,辨着动静一路寻踪,湿尽的衣衫紧紧粘贴在身上,能感觉背部挑破的伤口凝结收紧。面上似有风过时的寒凉湿迷,他猛地凌空跳开几步,目中的视线一阔,看清了密林中快速移动的人影,一边迎到了范蠡熟悉的声音,“是我。”背后亦有极轻的脚步传来,他回头,文种的深色官衣大半濡湿,神色亦是凝重异常。
俩人至若易身边停下脚步,范蠡道:“若将军没有被发现吧?”若易摇头,范蠡随之颔首,眉目放下几分担忧,却犹未淡去惊诧与怒气,“我早知伍子胥对越国进贡美婢持疑反对,却并未料到他会如此手段,竟安不仁之心,企图要这六人的性命。”他的语气懊恼愤怒,眸中刺利如刀,“若不是我暗中随行发现这几个鬼祟的吴国军士,只怕明日渡江,所有人都会死得不明不白。”
文种双眉紧蹙,暗自忧虑,“伍子胥老谋深算,明日渡江或不渡,他都能于夫差面前再谏得利。渡,钱塘江本就起伏涌潮,若假造渔船江心触礁之状,绝不会有人怀疑。但若不渡,行程延误毫无道理,且未有任何证据可证伍子胥渔船布陷,那么就算我们交战吴兵渡江成功,亦不过给夫差一个我越国残害吴将,谋乱复国的疑影。”
若易插口问道:“若是活捉其中吴兵,以他为证,夫差还会不信吗?”范蠡摇头,“伍子胥思虑周全,这些人并非寻常的军中将士,而是太子身边圈养已久的死士,忠心不说,皆是血性铁汉,只怕一落我手,皆会服毒自戕。”
“那便束手无策了吗?”若易焦灼。范蠡凝神道,“并非没有万全之策,但需我与文种大夫离军各归吴越,那么之后一路的危机安全,就只能倚赖将军一人了。”若易疑道:“将军的意思是?”
“调虎离山。”范蠡回望文种,道,“且我不只要调开死士,亦要利用他们放出越军谋乱的不实消息,再加夫差对伍子胥的不满斥怒。”他的眸中皓皓,如清月凌厉,“太子身边的死士怎可是等闲之辈,方才我在林中与他们交手几次,未曾蒙面,他们此刻必已知道我偷逃出宫,自会派一人快马加鞭回报太子,太子既知,伍子胥必知。文种大夫与我同时离去去往越地,必也会有人随后监视,大夫自然有办法让他错觉我越国正在秘整军队,只备出战。既然伍子胥一始便怀疑此次进贡美婢的居心不轨,那么待这俩人消息相通之时,我冒险出宫、美婢六人的行程无故拖延、文种大夫整合军队三事,已是绝对的谋乱之兆。而依伍子胥行事之风,诱蛇出洞,待你无从反击,他才会迎头而上。”
文种了然,应道:“如此一来,他便会保西施六人渡江时的安危,秘整军队的消息本又是我使计作假,而你只要赶在夫差发现之前回到吴宫,那么出战谋乱的流言就能不攻自破,到时伍子胥纵有辩驳之辞,夫差亦会深疑,只当是他为灭越国,无故造谣生事。”
范蠡淡淡一笑,“知我者,莫过于文种兄而已。”他四下一看,目光警觉锋锐,“方才我将那些死士甩在林外一处洼地,若片刻追寻无果,他们将再回林中监探,我们就此分别,各自行动。”他眼色一转,问若易道:“若将军,若是快马加鞭,去往越地需要几时?”
若易毫不含糊,立刻回:“若兼程赶路,马匹不歇,需六个时辰。”范蠡沉吟道:“此地距吴宫往返两次只需八个时辰,那么明日未时,伍子胥必已看出这谋乱之兆,渡江亦再无危险。”他再度凝看若易,神色慎然,像在吩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未时之后再停一晚,次日晨起渡江,将军当万分谨慎,绝不可再掉以轻心。”
他只字未提西施之事,若易心亦明了,只诚然应声,退步离去。而一见若易走远,文种却站立不动,正面对视范蠡,目中厉光烁烁,像在察人观色,敏锐细致,“伍子胥本就疑心这六人入宫有诈,你此举无疑明示了她们身负细作之命,引伍子胥缜密监视,大王何还有机会利用她们?”
范蠡的神色不变,依旧沉静冷然,道:“手无缚鸡之力,大王能利用她们做何?”文种的神情清冷,“你是在保护她?”他似笑了一笑,双目却突然泛起狐疑,“你并没有忘记她。”
范蠡迎风而立,风中衣衫飘动,面目却是冷静安然,“美人之计计在以倾城之貌、曼舞之姿迷惑夫差心智,而若她们心胸一深,目中眸色必将浑浊,夫差阅美女无数,如此诡诈阴沉的女子,文种兄以为还能打动他吗?”
文种面有恍然,目光深邃难懂,“但愿如你所言,一入吴宫,你与她将同负天下之责,任何情牵心动,亡得便是整个越国。”范蠡不动声色,垂避的目中含着薄薄一丝苦楚凄凉,直穿刺入心扉,语气却是如常,“我自然知道。”
雨何时停了,夜色如同深不见底的汪汪大江,漾着洗净了暗沉的月色星光,仿佛遥遥洒下一层水幕,接连了万里之隔的天宇土地,彼此倒影,互相偎依。林中却是隐秘,高树花枝剪碎这样清亮璀璨的明光,落于苦思之人的身体,徒剩了浅淡微薄的蒙蒙光晕。
世事可覆,缠绵春雨亦会化作流云朝露,唯有美好的温存与希望愈行愈远,日渐模糊,不可追及。山中未眠的玄鸟哀鸣,一声一声的惨烈穿过夜幕,仿佛浸透了雨中的冰凉潮湿,它的羽翼沉重,再也不复轻快自由。
范蠡微阖双目,半刻之后他安静睁眼,疾步与文种相背离去。
车马在江边逗留一日有余,一行人登船渡江时,已是离宫后的第九个时日。摆渡的渔夫是个魁梧老实的中年汉子,西施上船时特意一看,又从若易微颔点头的姿势,明白渔船上的陷阱已破,遂安下心来。
风平浪静,春阳微暖,辽阔的水面上,三艘渔船先后并行。江风刺人,西施只身站在船头,郑旦病势初缓,不得迎风受寒,早早避在船舱休息。
钱塘沿江两岸,新出的绿柳成荫,万垂丝绦,宛若女子柔媚无骨的身姿对影梳妆,婀娜动人。江水浩渺,顺流似广阔无垠,涟涟穿绕着起伏的群山,未尽的雾气便如半透明的丝绸,浮着青山绿水,朦胧深幽。
碧波晶盈,明澈如同简单纯净的心,浑然没有一丝杂质。渔船逆风,随着船桨滑动的支力,缓慢前进。江水潺潺流远,船只自顾分行而过,江水下刻又自船尾合拢归一,微波荡漾,只是重逢再见时的心境,终究不复曾经。
西施轻出口气,腻人的水汽盘绕,便如心里的失落与无措萦绕不散。她再度遇见了朝思暮念的人,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她终于能确定他无恙,在她不曾触及的岁月和时空里,他活得辛苦,却依旧轩昂。
她是欣慰的,可这样的欣慰掩饰不了浓浓的惶然与失望。两年的等待,再见他时恍若入梦,而惊醒她的亦是他冰凉疏冷的言辞。“带她走”,西施苦笑,带去哪里,逃得了一时困境,迎来的不过是更加身不由己的浮华与虚幻。
江风微扬,带着心绪一点点从腻迷的梦境中抽离,也许有些事情,该要割舍了断了。西施低头,却见水中颀长一抹倒影覆住了视线,她慌忙回身,正是若易倚着船篷站定。四下安静,唯有船桨划开水面的潺潺之音,时重时轻。他像是站得久了,重重铁甲有些腻湿泛凉,面目虽还安静,但西施仍一眼看到了他站立时的窘迫与僵硬。
“你不必说。”四目相对时若易近乎突兀的开口,“只听我说便是。”他似在强作镇定,语气生涩急迫,“吴国王后身世低微,出身贫贱,虽育太子,却极不得吴王宠爱。太子友年十七,是吴王第一子,城府颇深,行事暴戾,常是鬼魅不定。伍子胥为吴朝相国,又是太子少师,与王后相交甚密,又因越国求和的分歧,颇得吴王厌怒。吴宫之中我只知道这些,现在告诉你,你便要小心这三人,避开这三人,万不能与他们有何冲突。”
若易踌躇一下,思量许久,迟疑道:“还有一事……你……你在吴宫可能会见到……”他抬起双眼,目中忧虑担心,“当初失意苑中曾帮你换药治病的女子……春晓……她是夫差生女,现已成吴国公子琼姬。”
西施神色只是一怔,引得若易不禁疑道:“你知道了?”她摇头,“春晓举手投足间都不像是漂泊流离的弃儿,我想过她的身份尊贵,并不知她竟为吴国公子。”
江寒之气刺入心口,疼痛绞得人冷汗涔涔,脑中却是无比清明。她顿一顿,目光落至若易僵直不动的右腿,忽然醒过神来,问道:“那落苏……”若易一瞬的表情有些低迷失落,西施抵不住心上猜测,贸然问道:“若将军的腿伤……你记起了当年雪地之中遇到郑旦的事情,对不对?”
若易眼底微凉,轻轻点头道:“此事不知为何会被范蠡将军得知,自苎箩村回宫之后,他便寻尽方法,欲使我的记忆恢复。然而时隔太久,寻常的药物刺激根本无用,不奈之下,我只有痛创旧时伤疤,以相似之景才可强迫脑中的意识苏醒。”
他缓缓别过身去,眉峰骤然蹙成一团。西施心中震惊,郑旦说过落苏是用毒药迫使若易在极痛之时忘却,那么他再要恢复记忆,心智与身体,又该是受了如何创巨痛深的折磨。她骇然于若易自废身体的刚锐,他还年轻,胸怀抱负大志,怎有如此决心失去骑马射猎的右腿。
“可即便如此,我也只是想起了星点片段,只记得落苏与春晓是被吴兵迫追至越国边境的山中,交斗时似乎还提到了阖闾在位时的前太子奕,和一名叫溪月的女子,仅此而已。”若易眼中不掩自责失落,“范将军再未细查就已入吴为奴,落苏的身份至今不清,若他真是别国细作,只是借救我之名混入军队,那我便是会稽兵败的罪魁祸首了。”
若易苦笑,语气颓然黯淡,他从来都是赤忱报国,心更比天高,即便落苏混入军队并不是他一意所为,他何能不背负自责的包袱呢?西施叹服他的刚烈,不忍柔和宽慰他道:“若将军多想了,当日落苏以奇毒陷害,你神智昏迷,未能知道他干了什么。”
“我一直避着不让你看到,便是怕你这样可怜我。”若易笑得凄苦哀凉,“废了一条腿也好,至少能让我心里安妥一些。”他转眸含了一丝温润无奈,“这两年来我知道你在美人宫中很不好过,名为学习舞乐礼仪,其实禁足不出,形同幽闭。我曾想这余下的半生如果还有可能,一定要带你离开……我无法给你你想要的,却始终想你安好无事。”
他年轻的面容绽出一笑,有如浅薄的冰雪融开,寒冻之下,依旧是那样热情强烈的神气。离别的时光悠长,带走他身上飞扬桀骜的一份光彩,然而本性中的耿直倔强,让他此刻的面容如孩童般认真执拗。
西施诧然若易竟能将心底爱意宣之于口,她感念若易在失意苑时对她的关怀怜惜,然而她更惧若易痴情苦恼无法自拔,甚至从此萎靡不振。她对视若易,片刻后冷静下来,异常的漠然矜持,“多谢将军美意,美人宫中我过得很好,并没有悲寂落寞,我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如何保护?像前夜那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若易的声音化了几分恼怒,“你还说会为了他保全自己,这样轻践自己的性命,就是你所谓的保护吗?”西施冷冷一笑,“命是我自己的,该怎样的时候还得怎样。”
“你敢!”若易低低一呼,竟一把攥紧了西施手腕,逼得她不得动弹。寒风凛冽,他的手却是这样滚烫,灼热的气息覆盖着皮肤,半分不曾退却。
江水微涨,粗陋的渔船有些不堪重负的轻轻一晃,而西施依旧笑着,笑容宛若春光,明媚动人,“若将军不必再欺自己了,这条性命,与你,与谁,甚至与我自己,都没有半点关系了。”她的语气一变,含讽含怨,“这天下,不都是大王的么?”
若易的神色凝注,气力却在慢慢抽离,终于手腕一软,整个人松了下去。他整一整甲服上偏斜的佩剑,锋锐的剑身冰凉霸气,是王权无情,王者威吓,容不下一丝的软弱与温情。他垂着双目,声音低沉如同茫茫大雪,“渡江之后将到最后一个边境小镇,吴太宰伯嚭会派吴将接应,我暂时不能与你同行了。”
西施心中一疑,不解道:“暂时?将军不用回越地吗?”而若易却并不解释,他远远望向另一侧的江岸,穿透氤氲朦胧的雾气,似乎能听见女子婉转伤感的歌声。她唱得极轻,唯听见一句“山有木兮木又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悠远绵长,仿佛绕在了江上。浮云朝露,水波春晖,都像要化在这模糊的歌声里,四散离去。
风浪渐高,渔船前行的速度加快,并行的船只越上前来,西施侧首,恰好对上船头静坐的紫芊。她的神情支离,眸光怪异的幽深落寞,一看西施注目,立刻背身站起来,看着不知何处的重山碧水,再不动作。
水波荡漾,船桨划动,彼岸的景致渐渐清晰,寥寥人影只从连绵青山中透出微微轮廓,像是一队雄峻等候的军士,人马肃静,却能觉出战胜者的傲视与轻蔑。
恍神的一瞬,渔船已经靠岸,渡口处肃整的吴兵军士威风凛凛,气势汹汹。而一路仆仆风尘之后,越军将士早已疲累困乏,强作出的精神之态亦与吴兵的昂首之姿相形见绌,更透出兵败的颓然。
唯若易身姿高挺,他的脚步虽是踉跄,然而面目不卑不亢,气度有加,只前行几步单膝跪拜叩道:“越将若易见过王孙骆将军。”
队首一人应声,铠甲下能见一张黝黑的面容之上眉宇宽阔、目露精光。他策马走近几步,高大威猛的身体微微一俯,于马上豪爽干脆的大笑两声,道:“若易将军快快请起,一别数年,将军清减不少。”
“昔年将军送我越王兵败之后归国暂缓,若易得从结识将军,乃是大幸。”若易起身,清瘦的身体于王孙骆高头大马下丝毫不逊,“能着将军接应美婢,接下来的路程自然平安了。”
王孙骆又是大笑,道:“我只奉太宰之命,寻常几个女子,不知为何还得派出将士。”他的目光一抬,落至紫晔病中苍白的面容,疑道:“将军这一路可还平安?”
若易颔首,“路途安常,只是舟车劳顿,不免有些困乏。”他再欲说话,却见王孙骆身后的军士忽然全部跃身下马列开,迎着一个队尾走出的暗色衣袍的男子依次叩拜下去,口中道:“参见太子殿下。”王孙骆闻言回头,亦是忙不迭地下马叩拜,道:“殿下。”若易随之屈腿跪下,目中惊疑,西施亦是诧然,一边俯身跪拜,一边却暗暗抬起了眉睫。
马上之人神情闲散,一路从垂首跪拜的人列中走出,傲慢且自然。他的五官俊美绝伦,精致异常,细长如叶的眉目微显阴柔,然而鼻梁英挺又如鬼斧之功精雕细琢,毫无瑕疵。眼睫低垂,他似在眯眼打量马下众人,嘴角懒懒勾着弧度,带起放荡不拘的一丝薄笑,却透出阴邪桀骜的霸气与幽深。
他的衣饰平常,通身素简,深色的斜襟衣衫,浓黑的长发绾冠,自一众将士中驱马而来,让人觉出颐指气使的王者之风。西施对太子透出的压迫锐利微有愕然,失神一怔,却觉出太子的目光绕过几圈,最终落在她的身上。
她不由仰目去望,视线一接,才发觉太子望向她的双瞳竟有一瞬的明澈幽蓝,纤尘不染。西施心中一惊,立刻低下头去。
“殿下何时出宫,太宰未曾示过末将。”王孙骆俯跪,声音透着恭顺冷静,他停一停,迅疾瞥一眼太子,再道:“不过是接应越国的美婢入吴,何敢劳动殿下亲身而来?”
太子侧身,驱着骑下白马极是灵敏的转到王孙骆身前,懒懒道:“我自然不为接应什么美婢而来。”他含了邪气深幽的一笑,挑着眼皮冷冷扫过顺服垂头的越国护军,语中有隐秘诡异的意蕴,“只怕有些不该有的人混在队伍,扰得本太子心烦。”
他的话说得模糊,王孙骆不觉泛出几分狐疑,正想开口询问之时,却见太子神色一变,又只冷然吩咐道:“王将军如常行事,我只是闲于宫中无事,游山而来,不必顾及。”他翻身下来,独自牵着白马远行而去。
江边水色清幽,太子随手摘着青草饲喂身后毛色光亮的白马,意态闲闲,仿佛不问外事。王孙骆无奈起身,朝若易吩咐道:“天色已晚,若将军率领护军暂与这六女子一同入住小镇客驿,明日再启程返越,我也好向太宰复命。”他声音一低,道:“将军小心太子殿下,他与相国多交,一直认为送美婢入吴是越国心存不轨。”
若易颔首一应,目光却多露忐忑焦虑,他不由与西施默默一望,并未在意紫晔落于他身上凄楚迷婉的泪意,渐渐潜移成了在所不惜的决然与坚定。西施心中亦是担忧,然而她蹙眉与若易交换眼色,恰好错过了身旁变化。郑旦幽静的眸色发亮,正带着若有所思的诡异神情打量太子,不自主露出几分笃定。
江风渐渐大了,天边暖阳亦被吹得摇摇不堪,急欲西坠落去。绚烂的晖色退却,明丽佼红的霞光接连了水天之边,所有的景致陷入混沌,渐渐分不清该有的色泽与形状。日色西斜,一弯山月悬高,光影跳跃,最终重重入江。
暮色幽静阴沉,铺天而至。
渡口的客驿简小却精致,除了歇脚吃饭的大堂,穿过有几座亭台楼榭的中院,便有三阶之高的数十间客房,格外整齐。
兼程的路途劳累,简单的饭食之后,多数人都已闭门睡去,唯西施在床上和衣躺着,辗转反侧,无法安眠。她清楚太子口中那个混入护军队伍的人便是范蠡,适才一遭细心观察打量,虽未能再发觉他的踪迹,心中的不安忐忑却始终无法平定。
月色清澈,自窗棂边无遮无拦的泄出,尘埃浮动,照着粗陋平滑的板地,放大那些细小的裂纹,曲折蜿蜒如同不可窥探的复杂人心。
已是后半夜了,静寂的客驿中针落有声,纸窗上簌簌掠过几声风动,竟挑起了如雨般的刺耳骇然。西施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耳畔是另边床阁“咯吱”一声微动,郑旦轻手掀开床帷,小心地走来。
她心中惶惶,只是下意识紧紧闭上了双目,装作酣睡之态。郑旦敛着衣裙轻轻走了过来,似在床边探了许久,确定她安睡无恙之后,才开门走了出去。
西施翻身下来,极快地跟上。郑旦正匆匆沿着楼阶而下,警惕小心并不时回头张望,西施躲在转角一处廊柱之后,看她转出廊角飞疾消失后,才敢探出身子循着声音而去。客驿静寂,空旷绵长的楼阶上愈显她的脚步清晰,西施心中忐忑,方想快跑几步,却在楼阶尽头的房门处,撞上了正出来的紫芊。
她的衣饰整洁,唯脸上是惊惧失色的惶然,失尽了神气颜色。一见西施,她立刻慌张扑上来钳着她的衣袖,几乎失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刚才是谁走过去了?”她问得突兀,语气惊栗难耐,显得异常慌张。
西施不知何事,急欲追着郑旦过去,一转眸却从未能阖紧的门扉间看到一抹男子衣袍闪过。心中更是诧然,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紫芊,未及开口说话,已听到微微几声呻吟从屋内传出,“酒中有药……”
是若易的声音,怪异带着几分迷乱急促,西施心中猛得一颤,尽全力掰着紫芊攥住她衣袖的双手。然而紫芊丝毫不让,双手纹丝不动,指甲刺着她的皮肉,狠狠僵持。手上的血管几欲裂开,西施低头,手掌因过度用力开始泛起青白,却犹未能撇开紫芊。
紫芊满面恐惧,目中惨厉,她狠狠盯着西施,青紫色的嘴唇发颤,大有同归于尽的神气与姿态。西施怒火大盛,然而看着紫芊却忽然一点点,缓缓地放下手来。
“要么,让若易迷情,与紫晔一夜欢好之后远走高飞,然后,送入吴宫的美婢与越朝将军私通,吴人借此大做文章,诬文种大夫心怀诡意,牵连大王有不臣之心甚至降罪施刑,复国无望,整个越地民不聊生。”西施冷着目光,似冬寒之日的严冰,刺着紫芊毅然决然的面目,僵冷至毫无温度。
“要么,你现在让开,我必然不会害了紫晔若易,事情尚有转机。”她缓一缓语气,瞅准紫芊目中似乎一怔的瞬间,发狠地甩开双手,迅疾推门走了进去。
窒息的死寂扑面而来,屋内虚弱的烛光昏暗,幽明不定。夜风凄寒,拂着零零一帷绣帘,掀起角落桌棱处昔年沉积的灰末,风土之气肆意荒芜,如同处在空旷大漠,沉迷于无边的凄凉寒冷。
窗棂下是若易一袭铁甲倒地,隔着榆木材质的方桌,看到他左臂处插着短小一把匕首,涓涓血液如同艳色桃花在他身下盛放,一朵一朵,积聚成丛。他的身旁站着脸色惨白的紫晔,滴滴的泪珠从她眼眶涌出,她定定看着若易,面目扭曲至恐怖骇人。
“酒中有迷情毒药,”闻到开门之声若易艰难转头,他的唇角涌着血沫,目光看着西施却是格外的清澈坦然,“但我没有。”言尽他神色一松,强撑起的身子触地,整个人重重一偏,失去了知觉。
“若易将军!”紫晔的尖叫如同青瓷碎地,她凄厉尖锐的声音划破半空,惊起了西施发懵诧然的心神。紫芊抬脚进来,难以置信地指着若易,对紫晔愕然道:“你伤了他?”
“我没有,我没有……”紫晔泣不成声,她试图拔出若易臂上的匕首,然而一看自己手上温热艳红的鲜血,又是厉声尖叫道:“他自己扎伤了自己,是他自己……”
“别叫了。”西施朝着紫晔低喝,转身迅速插门,一抬手又阖紧木窗,才几步走到若易身边。他臂上的匕首正是那一夜藏在行衣中的那柄,他扎得极狠,短小的刀刃深深没入手臂,几乎能见裂口处的皮肉泛开。
西施不觉心惊肉跳,只庆若易是以疼痛刺激神志清醒,那一刀及时收在肘弯偏骨处,并未伤到动脉。她微微按下心神,方想试着去掐若易人中,却忽然被紫晔狠力推开。她推得用力,不防之下西施整个人磕在桌边的棱角,头后骨泛起一阵如刀剜过的刺痛,潮水般的感觉淹没她的心神,她几乎以为自己将要昏死过去。
“就是你,就是你!”紫晔脸上浮起噬人的恨意,她牢牢盯着西施,目中仿佛带着青蛇獠牙上的剧毒之液,狠狠剜着西施冷汗涔涔的面目,“就是因为你,他才不愿跟我远走离开,他为什么不愿,为什么……他若愿意,我不会让他喝下有情药的酒……他为什么不愿……”
“他说他爱你,哈哈……”紫晔突然疯魔般仰天大笑,“他为什么宁愿爱你,同是送入吴宫的美婢,他为什么那么在乎你的生死幸福……他可以为你放下家世地位,为什么独不愿与我远走高飞……”
紫晔眼睛瞪得血红,她病未痊愈,枯瘦颊边挂着满含鲜血的泪滴,鬓发松乱,神色哀戚,面目狰狞,将近崩溃。她大笑片刻,忽又凄然大哭起来,边用染着若易鲜血的双手慌里慌张理着精致却松乱的衣衫,呆痴道:“我为什么要哭,我哭了……若将军说我笑的时候最漂亮……”
紫晔的哭声凄厉,西施被剧痛攫紧的心神霎时清明,她强忍着裂骨般的痛楚翻身起来,极快地想要去捂紫晔的嘴。然而紫芊起身阻挡,她垂头,神色是褪尽胭脂粉饰的疲惫与空洞,“不用了。”她朝着门口处跪拜下身,前额触地,缓缓道:“参见太子殿下。”
大开的木门涌进夜寒里的凉气,春暖中的微风,带着悄无声息的生机希望,去点缀紫芊女鬼样的艳色面容,似深秋最后一抹挣扎跃动的残花,萧索凄凉。西施回首,正是太子一袭白衣衬着浓浓黑夜,他的目光幽冷邪气,如同茫茫大雪中泛起千年玄冰的孤独与刺历,是分毫不近人情的冷漠平静。
西施脚下一软,所有的理智与思绪湮灭,只是一味无力地跪了下去。
“本太子来得不巧,错过一场好戏。”太子的声音浅笑中含着漠然阴冷,他眯眼瞧一瞧地上昏迷不醒的若易,又闲闲打量早已形如疯癫的紫晔,边径自走到桌边,纤长白皙的手指拎起桌上盈盈满杯的酒器,玩味的赏观片刻,忽然仰头灌入了自己口中。
紫芊俯拜的身子骤然一直,她怔怔一瞬,立即跪扑至太子脚下,喊道:“不能喝!”太子的笑依旧绵长阴冷,他冷冷看着紫芊失尽容色的脸颊,却只是玩虐地咂咂双唇,幽幽道:“原来是催情暖身的春药。”他缓缓俯身,似笑非笑盯着紫芊,冷冷道:“滥情思春,淫荡秽乱,妇德尚且不能遵守,竟还说是些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想要送往我吴宫为婢,真是令本太子大开眼界。”
他扬手一掷,青铜器具带着几分醉人的酒香迅疾滑落,狠狠砸在呆若木鸡的紫晔头上。只听到“哐啷”一声,紫晔本能地向后欲闪,酒壶却恰好迎面撞到。紫晔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与泣哭声轰然响起,她的神智早已不清,只本能地抱着脑袋哀嚎。残余的酒水顺着她的额发滑进伤口,便如钝刀缓缓拉过皮肉时的疼痛,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边不停地满地打滚直至紫芊身边,才伸出利爪般的血手死死扯着紫芊的衣摆,撕心裂肺,叫得肝肠俱裂,“姐姐救我,救我……好疼啊……”
紫晔秀叶大的脸儿布满深红沟壑,血水如同潮涌般大股大股从伤口流出,她被割裂的面颊残无完形,只剩一双瞪圆的眼珠充满了极致的痛不欲生,死死瞪着紫芊,惨厉绝望,毛骨俱悚。
“太子殿下!”西施双腿跪行,眼角无法遏制的泪水随着紫晔的呼声漫至面上,“紫晔并不知道酒中有情药……”她戛然收声,僵在原地,视线中是紫芊迅速拔出若易臂上的匕首,照着紫晔心口狠力捅了下去。
紫晔泛搐的身体扑腾几下,口中惨叫凄凄长长,终于变得毫无生气,彻底死寂下去。紫芊的动作迅疾,西施半张的口齿只来得及挣出徒劳一丝惊呼,便觉眼中泪水如珠线滚落,再无声息。
太子脸上泛起一丝讽刺,他竟赏叹般击掌咂舌,再朝着紫芊冷冷一笑,道:“姑娘好刀法。”话落他微抬眉眼,对上西施泪流满面的样子,忽然问:“你为何也在这儿?”
“为何?”西施抹一把泪,脸色干净冰凉。她仰头看着阴邪俊朗的吴国太子,突然笑出了声,一声一声,声声凄凉,“原殿下也有不知道的事,既然殿下连我为何在这儿都不曾知道,又怎确定酒中情药便是紫晔淫荡秽乱所为?”她冷然道:“素闻吴王仁义,不想殿下身为吴国太子,却这样心狠手辣、罔顾他人性命!”
而太子的神色平静,越多的笑意涌上眼眸,他转首看向紫芊,道:“你听到了吗?心狠手辣、罔顾他人性命,这样的罪名,在我吴国,当处以焚刑。”
西施狰然而起,怒目相对,“毁去紫晔容貌的可不是紫芊!”她分毫不退,迎着太子阴冷轻蔑的目光,道:“越王尚在吴宫称臣,那我六人虽为下臣之国的女婢,亦算吴国子民。太子殿下不择手段,罪及无辜,祸害的便是吴君仁义之名,吴国既想称霸中原,如此残暴又从何以服天下诸侯?”
太子蹙眉,远远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气与眸光,他厉眼看着西施,终于泛出按捺不住的怒意。灯火轻幽,一缕一缕的黑烟从烛光上嘶嘶飘出,仿佛数支上弦待发的利箭,锐利的箭尖紧紧朝着屋中倾城绝色的女子。西施僵立不动,一人怒对着太子,勃然之色后有难以抑制的恐惧与无助。
“酒中情药是我亲手所下。”紫芊忽然说,“紫晔是我亲妹,我怜她思慕若将军辛苦,便想在入吴宫之前成全她的心意。只不料会被西施发现,且若将军虽服下情药,却以匕首自伤强令神志清醒。”
她慢慢跪起身来,神情空洞如同滂沱大雨席卷过的空城,尽是冰冷惨烈,“紫芊自知酿下大祸,今日自行了断,绝不苟活。也请太子万不要迁怒他人,西施姑娘和若易将军皆与此事无关。”
“姑娘心慈,本太子自然是非分明。”太子冷笑一声,转眸看着西施,黝黑的双瞳浮起迷离的一层大雾,暗藏起遥不可及的温度。西施疾走几步上前,正待开口再说,太子已回身离去,无谓的声音骤然充满讽刺,“明日我自会派人寻一处好风水,当不了吴王夫人,便埋在吴国边境处,总比老死在兵败潦倒的越地,一生吟舞强些。”
紫芊抬起头来,脸色奇异的苍白,松乱的发丝软软从额前飞过,她的眼角微扬,看着太子的身影从门扉处消失,一双眼珠幽黑亦如深不见底的泥潭,缓缓黯淡。她跪起身来,平静的目光虚虚落在西施身上,又像是朝着窗棂外无边无尽的暗夜,嘴角泛起绝望凄然的一抹冷意,竟正色笑起来。
“你竟然这样在意他,”她眼中死水仿佛飘荡起腐败阴冷的朽物,极其诡异,“你怕紫晔痴情害他,苦心激我筹谋一切,又借太子之手逼迫,我没有丝毫活路……可那又怎样,若易爱的并不是紫晔,他爱的,是你最亲近的人呵……”
紫芊的眸光慢慢收回到西施身上,她满意地笑着,眼角处的褐色滴泪痣如同无影无形的利刃,挑破风谲云诡的空气,所有被精心掩盖的爱愁离恨,在那一刹无所遁形。
“你长得很美,且颖悟聪慧,钟灵毓秀。但那又怎样,你这个人,你做的事,在若易眼里,永远不及西施冰魂雪魄的纯净、赤子之心的善良,甚至你为他不顾一切,也不会换得多一丝的关切与怜惜。”
紫晔幽幽长叹,嫣红的双唇翕动,絮絮之语仿佛吟唱着一曲郎情妾意的歌谣,“你也会害怕,对么?什么锦衣华服,美人宫中就算你少言寡语,那也不是清傲孤高,那是你的恐惧,它们掩饰不了你卑微的出身、你悲哀的妒火。你可曾想过若是若易今日情难自禁,你引来太子,死的又何止我与紫晔?”她阴阴一笑,柔媚的眸光如同清酒,倾倒在她狰狞失色的脸上,“自私狠辣才是你的本性,难道,你会不恨她么?”
紫晔的目光带着淋漓的仇恨与快意,西施只觉外窗涌进的凉风似坚冰揉碎在心上,她不由打个冷战,微微侧过头去。客驿粗陋雕花的木门之外,是郑旦孤身站立,深夜的天光幽暗,她一袭月白宫衣不加妆饰,素净的眉目含着春雪般微薄的浅浅笑意,姿颜面容却如夜中大盛的冰昙,有着难以言喻的魅惑与神秘。
脑后被撞破的伤处潺潺渗出温血,绞痛不止的心口却是愈加冰凉。西施勉强支着身子站立,面色苍白几至透明,回忆一恍,骤然间她想到了钟乐阁中那一夜与郑旦的对质,如是多的怀疑与猜测,伤了别人,其实自己的身心亦已疲惫。
“这世间,我唯独叫她一声姐姐,我愿意去相信她是至亲至爱的人。”她安静一笑,像在问紫芊,又像是问自己,“你以为,她会恨我吗?”
郑旦的神色一动,眼中似有星芒微动,然而她闪一闪眉睫,双眸兀又变的深重模糊,不复清亮。她从门外走进,只盯着紫芊,笑得清冷,复杂悠长,“今日午时若将军所食的饭菜中,有一道用金铃子配做的鲜汤。金铃子乃极寒药草,可缓解我近些日子的郁食呕吐,但若用量超过五枚,便有化蹄莲情毒的功效。”
郑旦无视紫芊的惊愕诧异,她缓缓走几步,突然俯身去捡地上那把带血的匕首。昏明摇曳的烛光掩着她的动作,她的姿态恰好藏在紫芊瘫倒的背影之中,那样的角度去看,只以为她正握上血迹未干的刀柄拾身。
西施并不曾看见,郑旦起身的瞬间,有意从紫芊耳旁撩起一缕乱发,轻轻道:“你以为,西施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你与紫晔的房门口?你知道的,有她在,就算将军一时迷了心智,也绝对会清醒过来。”
紫芊的双目倏然瞪大,一股绝望哀凉的死寂吞噬了她的神情,她不甘心地抓着郑旦旋过的裙摆,厉声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你就在设计……”她的神情委顿,言语中却似有一袭狂风卷地,凄惨狂妄,“是你害了紫晔……贱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郑旦顿住脚步,由着紫芊抓紧她的衣摆挣开了丝线,锦衣撕裂,紫芊在碎布乱线中笑得癫狂,与紫晔的疯魔如出一辙。郑旦慢慢蹲身,扬手割断紫芊攥紧的那寸丝锦布料,连着血迹斑斑的匕首,一同摔回地上。
郑旦再站起身,安然回视,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与哀戚,道:“若你不存污秽之心,我又如何设计陷害,是设计吗?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她盈盈理好有些松散的衣衫,足尖点着短小的匕首踢至紫芊面前,道:“是谁把蹄莲情药混在了酒中,又是谁亲手把这匕首插进了紫晔胸口,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紫芊的眉目一怔,整个人汲尽气力,痴痴瘫软下去。郑旦怜怜叹息,神色有些沉迷混乱,“你若帮她,就该让她斩断情根,一但入宫中,何况是大王俯首称臣的吴国,她的痴念,必然招来杀身之祸。”她冷冷道:“你糊涂,害死了紫晔,若易又何尝不是被你牵累呢?”
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流转过紫芊呆滞失色的面目,夜风寒凉,紫芊抱臂蜷缩,目中泛红,容色是瑟瑟深秋里最后一抹凄美惨烈的妖娆。她的美本就带些娇冶妩媚,这样凄恻幽幽之态,愈加有了鬼魅森然的阴气。
“我糊涂?”她笑得绝望,用仿佛死灰复燃的尖锐直看向郑旦平静温和的面容,轻轻道,“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别,你敢说,你已经放下了么?”话落她拾起匕首,霍地送向自己,利刃没入她柔软温热的身体,迸出垂死的生机与温度。她发出痛苦的一丝呻吟,然而一瞬,汹涌的血泪已沁出眼眶,漫漫没过了她精心描画的烟眉。
传说眼角生有泪痣的女子薄命,孤星流水,半世飘泊,这是命,亦是躲不过的劫数。
“她们死了,”喉咙涌上刺人的冰凉与酸涩,西施缓缓说话,疲惫无力,“你满意了吗?”
落尘的烛台里燃了一夜的烛火有些不堪重负,光影蒙蒙一跳,最终落至昏睡不醒的若易身上。他的面目清晰,昏迷中不改往日英挺俊朗,蹙紧的眉目含着一丝坦然欣慰,他未曾看到紫芊紫晔惨死之态,存留于他意识中,依旧是热烈简单的自己。
天际泛白,新起的朝阳晕出一圈一圈艳丽刺目的红云晨光,暗夜隐退,萦萦日色撕裂屋中烛光,一室的昏黄幽明,破碎荡漾如同骤然潮起的钱塘江面,狂风巨浪也许终会归于波澜不惊,却总有无数失水干涸的游鱼,窒息在陌生空旷的海岸之上。
郑旦背身而立,隔在重重光影之外,她哭得小声,极为压抑。西施眼中蒙蒙带泪,恍惚中还是在要往诸暨王城的马车上,她与郑旦商计若易失忆的种种,未曾避讳过车外驭位之上小睡休息的范蠡,莫不是听到她与郑旦的谈话,范蠡何以疑心至此,终使若易自残一腿。
到底,郑旦逃不过的是内心的谴责与负罪,范蠡说得对,她是敏感多思的女子,执拗刚烈,注定伤人伤己。
西施终究不忍,紫晔情痴若易,紫芊纵容亲妹,也许这俩人就算入了王宫,未尝就能善终。而自己,是无法狠下心去怨怼救她出浣纱溪的那个人的,她不觉伸手去牵,郑旦纤长的十指冰凉,那足以结水成冰的温度,是一种深入梦魇无法醒来时的惊惧与惶然。
“是太子,逼死了紫芊紫晔。”西施抑着空白生涩的语调,唇角无力牵强扯开一丝笑容。她的神色自然,却不觉含出一丝近乎卑微的乞求与讨好,“旦姐姐,无人比得了你的容貌姿颜,你要的东西,都会得到。”
窗外白日微照,浓云自开,锦缎般的光影绵长,软软浮落着客驿木栏石阶的长廊。曲径通幽处,是人心无法照拂的阴沉隐晦,积落下浅薄如丝的灰尘,日复一日,盛大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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