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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残阳徽墨舞罢深宫流年

时间:2023-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  初晨的阳光不算刺眼,却把吴宫的琉璃瓦照得格外流光溢彩。芸璃一袭绾色的春衣沉婉,染着嫣红似霞的花影,一路风尘的狼狈与疲累尽扫。美目流盼、桃腮带笑,芸璃的美,是眉眼之间的温婉高洁,仿若深谷幽兰,是似有若无的一股幽然。春光大盛,一色碧波涟涟,绿柳垂落万条丝绦,枝影婆娑,婀娜之态若女子曼舞时的飘逸妩媚。  芸璃意外之余极快的行礼致谢,俪夫人笑得满足,容色自然,唇角却含几分冷意。

  初晨的阳光不算刺眼,却把吴宫的琉璃瓦照得格外流光溢彩。树影交错,一片静谧之中,偶尔听得几声鸟叫,赤红的宫墙与清新的绿枝交相辉映,似是装点着一幅水墨丹青的古画。画面的近景,是一个素衣女子静坐养神,安详的神色,清减的打扮,与繁盛茂密的绿叶一同伸展蔓延,好不养眼。

  离她不远,隐约有几个宫婢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唯能听到一个尖细的嗓子,讥讽地说着一句:“长得好看有何用,败兵之国的贱婢,不过是被进献的贡品,勿怪我们大王见也不见!”西施走过去,假装没有听到一般与她们擦身而过,打断了芸璃沉思发怔的神情,说:“你的伤好些了吗?”

  芸璃闻言抬起了头,淡雅的五官微微蹙起一份惆怅,眼中恼怒一闪而过,愤愤道:“不过是与几个年长些的婢子争了口角,不想她们会动手打人,臂上的伤倒没有大碍,心里总是憋足了火气。”

  西施知晓她的不忿,微微叹息。入宫已有数日之久,吴王未曾召见,王后也因疾拒绝拜请,只有伯嚭暗中打点,连同内宫内官且将她们安置在宫女所住的香阳阁,便也再无动作。千里迢迢从越赴吴,一入宫中便是这样弃置嫌恶的待遇,纵是芸璃好脾性,恐怕亦难再平心静气。西施对她安慰一笑,波澜不惊的目中泛起一丝苦楚哀凉,“既来则安吧。”

  芸璃仿佛不以西施所说为然,她略略挑眉,一双美目因着明媚的春意托衬,悦动起飞扬的波光与神气,“我倒不是这么想。”她起身,有种别样的异彩盘踞眸中,连着整个人的气质都有些莫名耀眼,“起初以为一入吴宫便将屈居人下,还曾一味惋惜美人宫中习得倾城舞姿终究百无一用,但是这几日看过好些人情,总还明白了许多事情。”

  春风拂拂,日暖香繁,宫中精养修饰的牡丹金桂,皆是一样柔媚无骨的绰约风姿。芸璃一袭绾色的春衣沉婉,染着嫣红似霞的花影,一路风尘的狼狈与疲累尽扫。她笑得几分沉迷,几分决绝,“素来女子容色侍君,比的便是韶华芳龄,出身何故,家世何故,大王内宫中的几位夫人皆已年老色衰,依仗的不过是大王的一丝垂怜。”她自然唤夫差为“大王”,边喃喃自语,“垂怜而已,我们便要屈从于这样的怜悯之下吗?”

  日光明媚,碧水红花之间,芸璃盈盈而立。她绝算不得容色倾城的女子,但却足够秀雅端庄,自有一股媚人之气。美目流盼、桃腮带笑,芸璃的美,是眉眼之间的温婉高洁,仿若深谷幽兰,是似有若无的一股幽然。素闻她擅流云长袖的轻舞,美人宫中一曲吴地民谣更是让教习的乐师自叹不如,如此才貌,是不会甘于卑顺的。

  正是晌午,此处林苑是内宫各殿夫人最常赏玩的地方,百花齐聚,碧湖小廊,装点的十分精致。春光大盛,一色碧波涟涟,绿柳垂落万条丝绦,枝影婆娑,婀娜之态若女子曼舞时的飘逸妩媚。木棉如火,赤芍似霞,湖心岛中含苞欲放的荷莲更若绮丽衣裳,簇锦团蕊缀着条条绿柳,正似“学舞枝翻袖,呈妆叶展眉”,这样的阑珊春意,并不缺嫔妃之间曲意逢迎的手段与心计。

  西施不觉几分忧虑,方想要说话时,却听到身后有轻巧小心的脚步传来。伴着一声“这是刚入宫的越国美人吧”的娇侬软语,待俩人回头,已有一双小巧的软缎绣鞋映入目中。

  顺眼看上去,光滑的丝绸罗缎裹起一个曼妙身姿,修长白皙的玉颈之上,一张鲜貌花容如同精雕而出的美玉无瑕,偏是朱唇边勉强扯着一丝微笑,女子凤眼中有难掩的敌意与厌嫌。她的衣饰华丽,胭脂绣纹的外裳精致繁复,一眼便让人觉出她的地位不俗。

  西施挽膝正欲行礼参拜,却已有溜须拍马的婢子呵斥微有迟疑的俩人,道:“大胆!见了俪夫人还不行礼?”西施瞥一眼那婢子神气四射却又丝毫不敢越礼的卑顺之态,心中打量这俪夫人气焰绝对不小,面上却是如常神态,与芸璃一起俯身道:“参见夫人。”

  “果真不是虚名,这几日听得耳边全是宫婢宦官的闲话,说那几个越国美人儿倾城绝色。此番看来容貌倒还尚好,可这扮相不入眼,还紫裙配红鞋,真是俗气。”俪夫人悠悠几步挑眉打量,只看俩人俯首叩拜的姿态,便对一袭紫衣的芸璃多有几分鄙夷不屑,倒是没有挑嫌月白素裙的西施。

  而芸璃笑得清丽,应声不卑不亢,“谢夫人谬赞,芸璃初入吴宫,自然比不得夫人玉叶金枝,雍容高贵。”言中之意便是自认容貌丽质,以为俪夫人衣饰打扮不过合乎内宫礼仪,有刻意修饰之嫌。但俪夫人却未察觉,只是冷哼一声,扶起髻边一支赤金镶玉的钿钗,盈盈坐下,道:“这倒是真的,越国勾践如今都沦为马前车夫,量你们这些下婢,也不敢做成黄粱美梦。”

  俪夫人掩口轻笑,芸璃却没有半点色变,依旧恭敬的俯身,回说:“美梦不果腹不蔽体,芸璃自然不想要,夫人放心。”

  俪夫人才觉她口气不顺,深吸口气,似是强压下心头不满。一旁婢子察言观色,即刻欲代俪夫人出头,怒气冲冲起步走出,不料俪夫人淡淡说着“退下”,自己先一步走到芸璃身前,笑道:“口气不小,不愿沉迷美梦,那便是心怀大志了。”

  她故作和气,道:“你生得这样美,只可惜大王战事缠身,无暇面见,真是可惜了。”俪夫人话语微顿,脸上的笑容越发媚人,接着道:“如今我倒有一机会让你得偿所愿,就是不知你有无这个心意?”

  芸璃一时有些惊疑不定,却犹自应声回道:“愿听夫人一言。”

  俪妃嘴梢一扬,双眸却隐有傲气逼人,道:“年中七月十八为王后生辰,大王预在文台设宴祝酒,并邀百官同贺。但因涉及朝野,内宫除了王后,各宫夫人均不能列席。但是寿宴又免不了歌舞助兴,这宫中的歌舞年年相似,大王早就乏视,若你能在寿宴上出奇舞上一曲,还怕得不到大王青睐?”

  歌舞技艺本属芸璃擅长,她听俪夫人如是一说,本是不以为意的眼眸带了些急迫喜色,“夫人抬爱,不过我们入宫不久,与宫中的一切人事均不熟络,只怕……”俪夫人打断她道:“你不必担心,到时宫中乐官排舞编曲时,我只当你是寻常的婢子引荐而去,这有何难。”

  芸璃意外之余极快的行礼致谢,俪夫人笑得满足,容色自然,唇角却含几分冷意。她看芸璃一眼,做作的露出几分恍然,闲闲笑道:“顾着说话了,你们起来吧。”她悠然一侧,由着日色翩跹从狭长浓黑的眉睫流转,缓缓道:“你们才入宫中,想必还是会被派做婢子,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若不想可惜了这一张俏脸,就得尖眼寻对了主人。”她粲然一笑,嫣红的唇色异常娇嫩,仿佛染着春桃牡丹的妩媚高贵,吐话的言辞语调都是摄人心魂,“繁夏季节,可别让不成气候的花出了彩,到底韶华美貌,才是大王最看重的。”

  璟弋湖畔游廊曲折,俪夫人身后领着不下十数的婢子宦官,口舌却丝毫不做遮拦。西施心中惊异,不由眉睫一抬,没想却直对上了俪夫人自芸璃身上悠然回转的目光。她的视线一怔,落在西施面上凝目半晌,不禁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西施垂低双目,依常含了一丝清淡和顺的笑意,道:“西施。”

  俪夫人目中一躁,眉间骤然拧成一团,她加急脚步,恨恨撇下一句:“都是些狐妖子。”西施佯装未闻,躬身行礼,待俪夫人走远,才慢慢直起身子。

  “她很年轻。”芸璃看着璟弋湖微波荡漾的水面,不知何故有些消沉懊恼。西施未曾接话,她自然知道俪夫人未安真心,话中端倪更有想借芸璃之手行不轨之事的意思。但若芸璃今日当面回她好意,并非就能安保以后。又或俪夫人不满之下刻意找茬,宫中多人本就心怀敌意,如此便是腹背受敌,绝无还手之力了。

  西施思虑片刻,忽然道:“俪夫人气焰嚣张,所谓众矢之的,看着她的眼睛自然也不少。”芸璃心领神会,颔首做应,眼中波云流转,却忽然迟疑,“其实又并非不是一个机会,若无她出声引荐,再想要献舞大王,可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她顿语,一刹有些惋惜悲愤,“想太子敢在入吴途中治罪紫芊紫晔,逼她们自裁丧命,可见吴宫之中几多凶险难测。可怜我们位卑人轻,若要自保,必然得借些权势了。”

  芸璃并非不是冰雪聪明的女子,西施无言以对,只作懵然,遥遥仰首。盛春下的吴国王城,宫院沉溺于繁花绿树,飞檐反宇,重廊复殿,巍峨高耸的磅礴气势是高权强势的绝对与霸气。利绾名牵,其实是世人无法逃脱的追求与欲望,亦连女子,逃不开世事磨砺,便只能寄希望于永存的富贵地位。

  遗美女,以惑其心智,这便是勾践文种的睿智谋思,一入宫中的权力富贵,再是单纯明快的心境,终究会衍生出亡国祸水的魅惑风姿,身不由己。哪怕于她来说,纵然从不曾想过会为了所谓的美人之计去乞奉吴王,亦有对深宫之中钩心斗角、趋炎附势的无可奈何,而不得不做违心顺服了。

  默然半晌,忽然听到有个声音极轻唤着“芸璃姑娘”小跑而来,闻声转过去,看见一个水色衣装的吴宫婢子风似的一溜到芸璃身边,还未站定就喘着粗气道:“方才看见俪夫人面色难看的离开,没有为难姑娘吧?”芸璃回过神,轻声应允,摇头着说:“她虽是跋扈,倒也要自恃身份,况且我对她又无什么失礼的举动,她也不能无故刁难。”

  那婢子看着敦厚老实,想来年岁尚小,面容虽是清秀,皮肤却有些粗糙与褶皱。她看着芸璃“嘿嘿”一笑,也并未顾忌还有西施在侧,粗声粗气道:“姑娘给了不少银子,我宝桐自然说话算话,所以杂室的活计繁重,我还是悄悄出来报信了。”

  她的口舌太快,西施不由失色一笑,芸璃面露几丝尴尬,却犹挡不住宝桐已快嘴说道:“姑娘问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大王继位六年,内宫嫔妃不多,有子嗣者更少。除了王后育有太子,也就苋郢宫的凡柔夫人和姮娥宫的霁裕夫人分别诞下了二公子姑蔑和女公子倾。除此之外,后宫按理平分春色,偏偏俪夫人依仗自己齐王宗亲结盟于吴的身份,不止骄横野蛮,于王后更是没有半点尊卑之礼,骄纵得厉害。”

  芸璃匆匆瞥一眼西施,看她并无疑虑惊异,反倒由着宝桐一一说道:“霁裕夫人是秦国人,前王阖闾十年之时嫁予大王为夫人,倾公子如今只有六岁年纪。凡柔夫人据说家世潦倒,父母早亡,宫中更没有什么显赫亲眷,却得宠甚早。她继霁裕夫人之后一年入宫,又极早诞下孩儿,二公子年已十三,比之太子,大王似乎更喜欢二殿下,小小年纪便放其在军中历练。”

  她嘴巴翻得极快,西施亦并未上心去听,心不在焉地折着一旁柳枝,宝桐稍稍一顿,颇是谨慎的四下一顾,凑到芸璃身前,小声道:“还有个消息也不知准不准,只是近日宫里都传,伍相抓到了越国谋乱的证据,还借名拷问了马厩里的人……听说范将军挨了好一顿鞭子,他本身染着风疾,差点没命……”

  手中新柳应声一断,西施掌心一紧,指甲几乎刺破了皮肉。宝桐犹自絮絮说道:“真是可怜,也不知伍相为何盛怒,那将军骨子又硬,生生挨了好多下,却是一声没吭……”

  西施心中涌出惊惧,竟由着眼眶里的泪水珠线般滚到脸上。芸璃侧首,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西施,你怎么了?”

  她悠然惊醒,敏捷一避,再抬眼时已恢复了平静的神气:“我有迎风落泪的毛病,不碍事。”芸璃不免忧心,一时却又有几分疑虑不解:“今日的风并不大……”她目中生异,“今日本就没有风。”

  “该是眼睛迷了沙砾,我先回去。”西施焦急,不敢再多言解释,捺着语中无措,逃开了芸璃依旧疑虑的眸光。疾奔中风刺双眼,泪滴还是一下下敲上了心,灼灼温度烧得她无法辨明去路的方向与尽头,只得一味迈着步子,横冲直撞。

  恍惚觉察脚下石地的尽头传来铁蹄的踩踏之声,她避到一处转角仰头去看,目尽处是狩猎出宫的车辇扬起一道浮尘。沉重的朱红宫门大开,绵延十里、不可胜数的车马从赤墙尽头肃整而来。铮铮马蹄落在青石大路上清脆整齐,历历之声仿佛昭显着无形的号令与威力,凡夹道两侧行走经过的宫人宦官皆惶然俯身,跪拜的正是领头处一袭深红铁甲,稳健御马的吴王夫差。

  日色安详,赤墙朱门的宫宇恢弘,琉璃碧瓦浮起靡靡金辉,他的背影在一团和光中似被水墨晕染,模糊朦胧。满宫的春风如玉,飞花柳絮包裹着冰冷刺历的飞宇殿角,他的身姿亦如是温和,陷进这暖暖景色中,自然圆润,如同高树群山的沉默轮廓,最是巍峨辽远,却也深沉孤寂。

  在转角里站得久了,长巷聚拢的微风吹着西施素朴单薄的衣衫有些松散,眼角一滴未散的泪珠摇摇从风中干涸。军士行得远了,廊柱边激起的薄灰落下来,光润鲜红的釉彩上,她照到自己焦虑凌乱的影子。胜者为王的气度与威严,是她这样清冷淡漠的容颜,无法去企及奉承的。她带着满面泪痕的容色,心中怀了一丝决然与温存,只身朝着偏僻荒芜的马厩走去。

  历史中吴王阖闾西破楚疆、北威齐晋、南伐于越,吴国在诸侯中一时称霸。阖闾在位时极尽享乐,立射台筑华池建南宫,比之越王宫殿的朴质古老,更显琳琅精致,春光之下,金碧辉煌,炫目华丽。

  蜿蜒连绵的长巷仿佛没有尽头,西施凝神走着,避开几个神色倦倦的宫人,寻到马厩时正午已过,一路的宫院愈小,仿佛是宫婢宦官的居所,空旷静寂,颇为简陋。几处废旧的石室腐朽昏暗,不曾修剪整理过的绿草红花开得肆意,寥寥几棵枯树圈隔起一条小径,未有丝毫生气。西施走得小心,然绣鞋上仍是染了厚厚尘埃,脚踩在灰土中一阵虚空,她无措地顿脚站在原地,竟再也没有勇气去接近。

  隔着一处尚且茂密的林子,尽头便能看见马厩的顶棚,周遭无声,细细可以辨那方向传来的几声人语,似乎在不停地吼叫咒骂,纵有马匹沉声嘶吼,犹掩不了他嗓调中的尖利刻薄。

  马厩里只看得几个人影,勾践一身土衣,垂手背立,满身污秽。他的一旁是越王后雅鱼,身姿纤小瘦弱,衣衫褴褛不堪,只能勉强蔽体。她侧身理着散落一地的料草,顺成整洁的一捆,再交于勾践手中用铡刀一点点铡碎。两人面前是趾高气扬的吴国将军,对着勾践和雅鱼呵斥指点,傲气中带着讥讽嘲笑。

  记忆中的雅鱼大气温婉,初见时正逢勾践兵败会稽,归国暂缓,雅鱼褪下华服珠玉,唯以凤冠作饰之时,透出来的仍是令人叹服敬佩的端庄合度。而在此刻看她的容貌肤色,是枯瘦干黄的颜色,灰蒙蒙的面目仿佛旧极了的一匹丝锦,每一条线纹花样,都是繁繁劳作与日晒雨打后的沉重与疲累。

  西施心中大惊,不觉漫出几丝叹然。在越地独尊为主的勾践以君上之身称臣为奴,靠的是心性中的隐忍深沉和作为王者的承担坚韧。而雅鱼入吴,撇下嗷嗷待哺的鹿郢太子,放弃安逸平静的越宫生活,除了一国之后的责任,更多的,是对勾践如磐石忠贞的爱吧。

  “将军勿要伤他!”是嘶哑的一声疾呼传来,西施掩身去望,勾践展臂佝身,正奋力护着身侧一人。吴国将军举着手中长鞭,狠狠抽向他的背,西施只听到鞭子抽着疾风“啪啪……”几下,皮肉绽开之时仿佛还在拉带着温血潺潺。如此裂肤之痛,勾践却不闪不避,直待那将军打得喘气放下鞭子,才缓缓挺直了背。

  他起身站立的阴影之中,露出范蠡伤痕累累的面目,他从蜷坐之姿换成伏地跪态,语气哀伤悔过,微微夹杂些绝望与痛恶,“大王折煞末将。”

  惊愕与痛楚无以复加,仿佛晴空之下迎到的瓢泼大雨,冰凉刺骨的温度,一刹击溃了她心底残存的希望与幻想。遥遥光影之外,范蠡的气息模糊微弱,俯跪的身体是极度瘦削的嶙峋之态,他的手足脖颈,甚至是乱发之下的一半面颊,无一例外,皆遍布着凝结生痂的寸寸血痕。他从地上直身,隔着交缠分叉的枝叶,西施看清他的容貌,眉骨高凸,眼窝深陷,除了朗然锐利的目色,那面上,竟难再看出一丝往昔的温润与俊朗。

  眼底酸涩的疼痛,如此尖锐凌厉,猝不及防,远处的视线空虚挣扎,托着她几乎陷入一场绝望死寂的梦魇。牵肠挂肚的思念与担忧,在此刻皆是自以为是的嘲讽与讥刺,她只知道范蠡翻云覆雨的智慧与谋略,又从何想过他屈顺俯首于吴王朝臣之时,忍受的,竟是这样的低贱与凄凉。

  “也怪不得我王劝降,范将军宁死不从。”那吴国将军冷嘲热讽,看着勾践背上皮肉绽开,也无半分不忍,只咬牙切齿地说:“若是再将食草弄错,将普通饲料喂给大王的宝马,就拿你们主仆的性命偿还!”

  猝然之下听到他的责骂之声,冷言恶语仿佛一通惊雷闪电,从她的痛楚中挑起一缕心智与神思。西施忙换个方向,紧紧钳着自己的口鼻防止发出半点声音,那将军仿佛还骂了几句“废物”,之后他抬脚踹在侧跪抽泣的雅鱼身上,带着身后两个兵士扬长而去。

  天际边的日光充盈,周遭的草木景致却似被冰冷盘踞,孔隙之中都是肆意的凄寒哀凉。心口处是轰然破碎的冷漠坚强,惊惧与伤感逼得她的软弱无助无处遁形,西施双手用力掐持,十指间的痛楚传上鼻翼,眼泪夺眶的瞬间,她敛起裙身,踉跄着向后跑去。

  璟弋湖畔已空无一人,湖面净澈,烟水之间倒映着楼台宫阙,微风徐来,波光涟动,海市蜃楼般的繁繁之景中,独有一身月白素衣的西施失魂呆立。春意和畅,照不暖她面上纵横的凄凄泪痕,亦解不了她心中难以遏制的悲凉惊愕。回忆累了,连徒剩的一点念想都停留在一袭行衣的消瘦背影,细雨如丝,他破开层层阻隔悄无声息落到她的面前,千钧之时瞥见熟悉的身形姿态,她未曾想过他会危难至此,她以为他至少是平安康健的。

  碧水如镜,一只蜻蜓翩跹从湖面划过,绿波起漾,盈盈破成起伏柔软的涟漪。西施低头,波熠中不觉看到支离扭曲的自己,是如常的眉眼樱唇,泣泣之态却骤然让她觉得无比厌恶。

  隐约有几分潜藏的情愫被挑起,重见范蠡的那一刻,她被自己的无能惊动。穿越千年,她非全为安弱守雌的古代女子,根植于她思想中的,有自由放任的追求,有人性善良的心气,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不渝爱情。但这一路颠沛,她在既知的离合重逢中,已变得软弱怯懦,毫无韧性。

  她与范蠡相知相恋,一味避迹藏时,随波逐流,爱与情永远背负着结局的分离告别,犹豫不决,唯唯诺诺,最终将一解莪菱毒药亲手灌入酒中,断绝了他存留的记忆与念想。而于郑旦,她深知这个女子最后的凄凉悲惨,她同情她,怜悯她,怀着十足的恻隐之心可怜她,甚至潜意识中,她在早早地祭奠她。因为她了然后世历史中,郑旦比不得西施,纵是郑旦有天姿国色,也变不了她自身的存在终究会如烟雨渺渺,只是那么多仙姿玉貌中,寂寂平凡、悄无声息的一个。

  她还不曾老去,她的身体正青春年少,而内心,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看破红尘的避世与隐忍。她在害怕什么,又在痛苦什么?她又不曾期待君王宠爱或是高贵荣华,悲愤怨怒不过愈加了这一生的凄惨悲戚。而十年,将是多少个春夏秋冬,她便要以这样的漠然惊怯,去经历承受吗?

  春光温和,草长莺飞,这是枯木逢春的季节呵。心内的悲伤与恐惧骤然扫空,平静之后,是清明与焕然。在劫难逃的是结局,却不是安然认命的心境,诸侯交锋的惨烈悲壮她纵无法改变,而微末之力,亦可保全蒲柳女子,如她,如郑旦,如芸璃乐岚。

  眼角涌动的泪意停驻,西施心中触动,柳岸之间恍惚看见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姿。是啊,还有他,骤雨之中,危难之际,他再伤痕累累,也终会护她周全。只要有他在,仿佛何种纷争辛苦都化得淡然无伤。

  花影摇曳,柔顺如丝的春风带着馥雅芬芳的气息蜿蜒染至面上。天光清漫,日色如同柔若无骨的双手,缓缓抚开她紧皱不曾开解的心境。

  明媚春意,才值人间四月,芳菲盎然。

  暮色临近,天阶夜凉如水,王宫里的瑶台琼室渐次低迷。游廊绵长,甬路相衔,飞阁流光摇曳着孤寂落寞的深宫圆苑,翘首孤盼之后,皆慢慢复于阴沉单薄。月黑风凉,整个王宫陷入一袭浓夜,唯香阳阁中灯火不散,缥缈约约。

  西施从阁院角门回去,她的屋内犹有烛光飘浮,随着门扉移开,看清一个黛色宫衣的女子在光影中小坐等待。背影中看出她的忐忑焦急,一待西施进屋,她即刻闻得动静转过身来,神色却是一怔,问道:“你怎么了?”

  西施才觉面上犹有泪痕未干,她一抬手坦然拭去,笑道:“风眼迷沙,已经好多了。”她并未觉察郑旦眼中焦灼,自顾再道:“姐姐通晓医理,替我准备几服化淤止血的草药吧。”

  郑旦起身走动,显得有些心绪不宁,她神态游离,只是随口应着,“你受伤了?”西施道:“不是我,是范将军。”

  郑旦的面色一变,烛光曳曳映着她的容颜透出几丝狐疑诧异,反问道:“你见过范将军?”西施心中一刺,微微颔首,忧然道:“他受伤了,是被吴人鞭打所致。”

  屋内的气息静了,樟木雕花的木制香几上,一支红烛正奋力接起新光。铜台上累落着不堪重负的蜡油,层层累加叠高,犹如郑旦眉间复杂的那抹哀戚冰凉。她垂头沉思不动,片刻抬眼,忽然试探道:“你……没有其他要说的?”西施的身体有些倦累,言语亦是乏力,喃喃道:“伤口看似并非新成,应该伤过好几天了,姐姐再加些苏木芦草吧,也可驱淡结痂。”

  郑旦惊疑,“你怎会知道这些?”西施轻轻一笑,笑意稀疏清淡,却有几分真切的欢喜与沉醉,“苎箩村中我的脸被姐姐腕上的铁饰划伤,是范将军教我此法褪去伤痕的。”骤然闻到郑旦的呼吸一重,她慌忙意识过来,解释道:“我并没有怪姐姐。”

  失望之色搁浅在郑旦眼眶,灼灼烛火,烧成一片朦胧月意。她笑得清雅,“他待你很好。”叹息中有不易察觉的一丝自嘲冰凉,她低头理着袖口凌乱叠散的丝锦流苏,纤长的手指灵巧,翻动间似将白净的一块小布藏匿,抬眼时已又恢复了淡淡笑意,“好在宫中药草齐全,配起来容易,你先睡吧。”

  话落时她起身往外走去,身上黛蓝外裳的斜襟错扣,扯着她一袭裙裾有些起皱。西施一眼扫过,忽觉郑旦来时的匆忙与焦乱,问道:“姐姐过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而郑旦头也未回,匆匆提一句“没有”,已并着几步走了出去。

  月色清朗,春风柔弱,郑旦独行在阁中静寂无人的长廊,脚步沉重。衣暖风和,本是柔顺舒适,而心底自生的寒意,却让她紧紧蜷着双臂。

  袖中卷好的东西飘然而落,鸿毛般轻小的白布徐徐开展,一至地上,布中硬朗干净的字体露出了全貌。“杀楚国使臣”,极简的五个字,苍劲有力,隐匿着风起云涌的争斗和难以预测的危机与险难。

  郑旦垂眸,她不会认错,这样骨气洞达的笔迹,绝出自同一人之手。三年前为保西施他曾让自己假扮宫婢入囚室相见,那一夜路遇巡夜守卫的王城将士,她几乎于他们佩刀之下的利刃擦肩而过,命悬一线。而如今,他再度通入消息,杀楚国使臣,攸关生死之际,他周全西施,又何曾顾虑过她亦是纤纤女子,并无缚鸡之力。

  斜枝蔓叶投下的光影曲回重叠,清辉疏漏,泻下蒙蒙灰白。郑旦俯身捡起布条,远远看着西施屋中安然散去的烛火,冷冷一笑。那一日气头之上她举止冒失,当范蠡之面打了西施耳光,三年来,也许如鲠在喉的便是这一巴掌。纵是她极力去安抚缓和,而西施心底,终究是介意,无法释怀的吧?郑旦心中黯然,忽而却又生出尖利,无论如何,西施不是亲缘姐妹,三年前她奋然入宫,既为了保全月儿自由之身,但若说是不舍与范蠡的别离思念,又有何不可呢?

  月辉清朗如霜,香阳阁外蛰伏沉眠的吴国宫宇,高大恢弘依旧盛气激扬,凌人之态,照着草木花叶皆是孤冷哀凉。繁星璀璨,它的漠漠之光永远不媲如钩清月,清冷皎洁,那是世间万物皆不可及的盛大光辉。

  人心不见,唯有权豪势要,固若金汤。郑旦目中一凛,转身欲要步下廊阶,然而廊底深处却有一色粉色宫服的婢子直视于她。夜色阴晦,并望不到她清晰的眉目面容,却隐隐见那一双灼灼清亮的眸子,灰暗之中透着熟悉的利落精睿。

  郑旦一惊,转步欲要走近,却又见她极快地背身离开。郑旦心领神会,随着她的方向,往更深处行去。

  脚步止于一处隐暗昏僻的转廊,郑旦见她迅疾飞快的步子微顿,想要开口询问之时,却见她厉色一眼,侧身匿于廊柱之后。郑旦心思机敏,亦是即刻躲往暗处,脚步一定,方见适才走过的长廊上,显出一个埋头走路的女子。

  背影是一袭黛蓝宫衣,长发挽髻,素簪做饰,身形姿态皆与她十分相似,无疑是在替她而去。郑旦心口一跳,转头之时已见那人从廊后走出,笑得幽沉平和,“一别数年,姑娘聪敏依旧如初。”

  浓夜中是一个寻常宫装打扮的内宫婢子,素净的水色外裳,朱红的内衬打底,盘头之上是整洁不苟的云形发髻。她抬首微笑,憔悴的面容有难以掩饰的衰老疲累,然而时光历练留下的那份沉静坚毅,依旧是为尊天下女子的高贵芳华。

  她若有深意地看着,而郑旦惊疑之后已极快地冷静下来,微微俯身以示行礼,口中轻声道:“参见王后。”雅鱼目中泛起一丝异样,神色微有些嘲弄讽刺,“本后落魄至此,竟不值得你屈膝跪拜了吗?”

  郑旦微微仰首,道:“吴宫之中尊奉吴王,我自不必拘礼于此。”她清然一笑,“王后自然还是王后,而我郑旦又并非还是钟乐阁中低顺卑贱的奴婢,吴宫里的尊卑位分,只怕从今日起,亦是未可知事。”

  雅鱼缓缓敛起唇角笑意,幽幽之色变得高深凌厉,“你再是尊贵荣华,不过攀爬妾侍夫人之位,而本后,可是越地万民的王后。”郑旦凌凌对视,反诘道:“妾侍夫人?可我记得王后曾于我的许诺,明明是吴国王后的尊位。”

  雅鱼目光一冷,语含讥讽道:“一国之后不能只懂得尊享荣华高贵,你知内宫多少嫔妃争宠,容颜易老,当你年老色衰时,可有如此气度将自己的夫君拱手让给别人?”她的眉间一丝黯然滑落,语气却愈加有力,“且前朝内宫息息相关,周全大王内宫,要得是怎样的手段与心性,你敢吗?”

  夜色深重,一色黛蓝宫装的郑旦,眉眼中略加嫣红粉黛,双眸有雨湿后的蒙眬迷离,浅柔中带着一丝刚毅坚定。她的嘴巴微微抿起,唇瓣如同枝头娇嫩欲滴的红花,吐息之间都是轻盈温暖的幽兰之气。

  她就这样看着雅鱼,深墨的眸光在夜中透出星辰般的神采。夜来寂寂,听得微风转过廊外嫩绿饱满的新枝茂叶,扑打时发出清新生动的簌簌之声。春息和暖,百花争艳,那是每一个寒冬秋末的颓败阴凉之后,不可改变的定律与规则。

  “王后多思了,我年不过十九,韶华之龄,还未曾顾虑过容颜老去呢。”郑旦嫣然一笑,星光轻盈,映着她的面目美好纯净,“若说手段心性,王后忘记当初钟乐阁中,指点郑旦接近陈夫人,利用西施身份有异的消息挑起陈夫人害人之心。想问王后,若不是大王早知陈夫人的细作身份,那么无论西施还是陈夫人,哪一个能逃脱活命呢?”她掩面,唇角笑意刺人而鄙夷,“这样一石二鸟的好计策,王后不愧贵为一国之后。”

  雅鱼泰然,神色悠长,像是无关紧要的说起一件趣事,“是本后所为又能怎样,陈夫人身成吴国细作,丧命不过迟早而已。至于西施,她与范蠡存有私情,内宫女婢与前朝王臣沆瀣一气,自来是大王所忌。”她正色道:“本后身为内宫之主,不过为大王免去后顾之忧,何错之有?”

  “王后自然无错,错在她们年轻,她们貌美。”郑旦似在微笑,那一声意味复杂,饱含深意。而雅鱼的笑容依旧祥和平静,“这就是为何本后始终认定你当不了王后,你心中怜悯,这样的怜悯,终有一日会害你死无葬身之地。”

  郑旦不动声色,“也许心慈并不全为怜悯,亦在笼络人心。”她似笑非笑看着雅鱼一刹惊异的眉目,道:“如今大王身陷吴宫称臣,我可答允王后,自当全力以赴帮辅大王返归越国,而我,只想得到吴国王后之位。”

  夜色尚好,弦月如一勾叶眉,墨空上繁繁星辰蹒跚涌动,皎亮便似脉脉眼波,由生媚意。微风乍起,翻动着何处来的几丝寒意,雅鱼身子不经一颤。她沉吟片刻,微微扬起一阵冷笑,“你能如何帮辅大王归国?范蠡将军行事冒失,伍子胥早已认定你们四人是大王为越国复起送入吴宫的细作,终日派人缜密监看。今早夫差领伍子胥出宫狩猎,我得趁机冒险而来,不过是想提醒你们不可轻易相信来历不明的言辞指令,被伍子胥利用陷害。”

  郑旦大惊,她飞快从袖间抽出一块布条交于王后手中,边道:“原来这并非范蠡将军的笔迹,而是伍子胥刻意描摹,企图诬害。”雅鱼接过一看,面色有按捺不住的惊惧惶然,夹杂几分劫后余生的欣喜蔚然,唏嘘道:“幸好及时赶来,范将军的猜测果然不错。”

  而郑旦却是摇头否定,她思忖良久,深忧道:“并非今日一避就能消了伍子胥的疑心,他既敢假模范将军笔迹试探,已有誓不罢休之势。”雅鱼凝思,惊道:“绝不可谋害楚国使臣,若挑起吴楚争锋,夫差大怒之下必会迁怒大王。”

  “自然不会。”郑旦摇头,仿佛成竹于胸,语气决然坚定,“两国交锋,不斩来使,伍子胥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他既假传消息要我去杀楚国使臣,想必早在馆驿设下埋伏守株待兔。而只要使臣不死,纵是我出宫被擒,以范将军的谋思,也必有办法化险为夷。到时我只是受些责罚,不也刚好避开他的视线,更易行事。”她一顿,附着雅鱼走近几步,小声道:“我需要可用出宫的腰牌与一套吴宫婢子的衣服,再请王后遣派几名死士暗中听命于我。大王王后在吴宫三年,这些准备,举手可得吧?”

  雅鱼转首思量,千变风云从她目中诡谲而过,而她端然一笑,神情已是和婉大气的高贵之态,“姑娘聪慧,大王伴夫差归猎之后,本后自会与他详商,当许诺姑娘吴国王后之位。”

  这一晚的夜绵长深沉。耳旁扑棱棱的不歇风声,从竹篾纸窗一路悬空而来,窜入梦中,恍惚化作幽寂幽寂的时漏,滴水涟音,满满敲在了心上。西施从梦中惊醒时,香阳阁中已陆续有了婢子来往匆忙的脚步,异常喧嚣。

  窗扉未开,木雕刻纹的窗棂边落下晨起曦光的浓浓炫彩,明艳热情仿佛那些呆板冰冷的格栏木廊,都要生动起来。日色明净,照着窗纱之外一个水色碧衫的人影从右侧长廊疾奔而来,西施用一只翠玉簪子挽好发髻,她正一正妃色织锦的宫装,将领口处密密绣做的银莲花纹交重叠起。一眼瞥过铜镜中眉目如画的女子,白皙单薄的眼睑之处微露乌青,依旧掩着几分焦乱无措。

  唤着“西施”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西施缓过神来,她定一定心绪,静神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一个年约三十的吴国婢女,水色宫衫,云形圆髻,眉目清淡,唇色薄亮,一眼望去仿佛稳妥和善,再看便知那时时眯长的眼睛中,透出精明锐利的眸光。她望向西施的目光初时几分惊怔,然而一瞬又已端和,道:“王后召见越国美婢,请姑娘速与我前往正祥宫。”

  西施微微一应,随她走了出去。

  晨风微寒,搅着璟弋湖中荷莲簇动,香气飘拂,花叶团簇,是一日之中安和平静的美好景致。路遇几个婢子宦官,看见西施俩人走过时,皆是讨好的躬一躬腰,唤一句“蝶衣姑姑”,才敢忙忙走开。

  西施默默不语,持着不急不缓的步子与蝶衣并肩而行,她尚不是吴宫婢子,这样的等礼相亢,亦是合乎规矩、不曾越礼的。而蝶衣似乎有几分怏怏不快,西施却并不加以理会,自顾行路。

  正祥宫位居主心,碧瓦朱檐,珠窗网户,然而西施步步走近,未及顾看它的富丽装设,却先被宫中遍布的花朵攫住了气息。满目都是如此一种白净单瓣的植株,花萼微红,花蕊单生,气息中还带着一种清苦微凉的草叶之香,丝丝飘散在华光流丽的正祥宫中,仿佛坠入大家门户的小巧女儿,羞涩无措的慌乱,与这样的神宵玉阙并不相宜。

  西施心中特意一记,脚步已随着蝶衣踏入了正殿,一眼便见芸璃乐岚跪在殿中,独独未有郑旦身影。西施心绪一慌,眼睛扫着深色宫衣的吴朝王后,却是镇定自若的行礼道:“参见王后。”

  而王后已有不满,略略轻责西施几眼,转身道:“不是四个吗?”蝶衣俯身答话:“那个叫郑旦的姑娘并不在香阳阁中的住处,奴婢已派人去找,应该很快就能到。”王后似是无奈,转眸看着跪拜的三人,道:“你们抬起头来。”她的目光依次转过三人,面上笑意最终变得意味深长,悠悠道:“天姿国色。”

  西施扬起下颚,后座之上风姿绰约的女子恰好与她垂眸相望。王后双唇缀着上好的点绛胭脂,黛眉如柳,眉目似玉,一颦一笑皆是婉约柔媚的后宫之态,一动一静全似雍容华贵的王后之尊,繁复高雅,一成未变。

  “你叫西施?”王后轻笑一声,细长的丹凤媚眼微微上扬,勾起一抹妖娆凌厉的弧度,“听闻前日里你与俪夫人口角不快,想来口齿伶俐之人,果然姿貌更加不凡。”

  西施闻言一怔,想起当日俪夫人与芸璃说话,自己不过在最末回了一句姓名,不觉有些哭笑不得。她轻轻抬眼,目中是王后一身暗红打底的绣金宫服,她将发髻疏得极高,那顶赤金宝玉的凤冠如同浓夜中翩跹而出的一盘皓月,光华万千,呼之欲出。

  身世低微,出身贫贱,西施骤然想起入宫之前若易于她的警言,也勿怪俪夫人敢在宫中那样口无遮拦、肆意妄为,吴王后比之雅鱼,终究少了一份威慑大局的气度与风华。她垂目微微一拜,和顺道:“王后明艳华彩,母仪天下,西施又怎敢担一句姿貌不凡。当日是我初来宫中不懂规矩,俪夫人开口指教两句,也并未有口舌争辩。”

  王后粲然一笑,仿佛再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被殿外匆匆赶来的一个小奴引去了视线。她略向侧使个眼色,蝶衣已几步去到门外,拦下小奴问过两句,又急急回来。

  西施凝神,只隐隐听到她在王后耳边说些“大王、正殿、越国”之类的话,神色严峻,语调谨慎。王后听完沉默不语,烟眉微蹙,并看不出喜怒哀乐。片刻后她轻轻一叹,颇是惋惜哀怜,道:“伍相国果然没有说错,你们越国妄存复国之心,竟派郑旦刺杀楚国使臣。枉那勾践范蠡在我吴国受辱三年,还是不免一死。”她挥手遣着三人道:“本想让你们在本后身边当值,算是一条活路,如今看来也没这必要,回去再等大王手谕吧。”

  芸璃乐岚脸色一滞,目中已有了茫然不解,眼光四下一顾,皆变得恐惧无措。而王后只是故作无奈地怜怜看着,殿外是春景明媚温柔,日光如丝漫入她精心描画的一汪水目,眸光潋滟,盈盈充漾着几分喜悦与自得。

  王后的镇定与欣然让西施惊愕,想起昨夜郑旦去时的匆忙与焦乱,微有几分奇异的错觉涌起。西施不觉抬头细看,朦胧之中王后脸上那一抹若有所思的笃定与了然更让她心底的几分猜想凝固成形。

  若是王后连同伍子胥假借勾践范蠡通传消息,那越国企图谋害使臣,非郑旦与她们三人无法活命,只怕勾践君臣亦会备受牵连。西施心中惊骇,王后与相国何以视越国为心腹大患,已到了这样设计陷害的地步,竟没有半点哀矜怜心么?她动一动双腿,从眼隙间瞧到王后毫无瑕疵的笑脸,这样的女子或许不得君王宠爱,而能稳坐后位又全非倚赖容貌家世,城府与心计,恐才是操纵内宫的如意之计。

  况且她们与王后之间,更系着夫差与勾践的明争暗斗,任有半分恻隐之心便是养虎为患,何敢再企盼王后的哀戚同情呢?西施一想至此,本欲再为郑旦辩白之词也无意出口,心中纵然忐忑焦虑,也是深深一拜,道:“西施告退。”

  王后微微颔首,又道:“此事还未清查,若是郑旦一力而为,本后自然会请大王饶过你们,至少,竭力保你们半条性命吧。”

  她说得温婉,仿佛是在抚慰安心,语气却是十分的怪异嘲弄。西施快退几步,只觉一旁乐岚的身子骤然一僵,只能拖着双脚勉强走向正祥宫门,握着她的手心中冷汗涔涔,潮湿腻人。而芸璃脸色密布阴云,阴沉不定,一待三人走出宫门,她便横身拦下西施脚步,冷冷道:“郑旦昨夜去了哪里?”

  西施心系郑旦安危,又确实一无所知,便略显焦躁的摇头以示。不想芸璃面色一沉,竟怒道:“素常你与郑旦情同姐妹,这样大的事情你会不知?昨夜我明明看见她从你的房间出来以后,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处与王后谈了……”

  “你说郑旦见过王后?”芸璃话中一引,西施愈觉事情的复杂百转,眉间紧蹙。乐岚哀哀怯怯的神情亦是一顿,不由诧异道:“郑旦见过……王……王后?”

  “我说得是在马厩称奴的越王后。”芸璃几乎是不经意地微微一叹,哀愁之色大起,道:“昨夜我从宝桐处归来时恰好经过石室,常听闻大王王后为吴国扫厩养马十分辛苦,只想去偷偷看一眼。”

  芸璃神色哀凉,西施如何不知勾践雅鱼为奴吴国的落魄凄惨,感受起几分悲苦酸涩,眉睫不觉一低。这时听芸璃的声音亢然几分,道:“还未到石室,我就看到王后一身吴国婢子的打扮,一人走了出来。我本不想多事,可她一路走去的地方便是我们居住的香阳阁,我又不免留心,便看到郑旦与她避在无人处,像在商量什么事,说了许久的话。”

  她紧紧迫视着西施,仿佛要窥出些不为人知的心事与秘密。而西施神色清宁,道:“郑旦是与越王后密见详谈,你又在怀疑什么呢?”她笑道:“芸璃姑娘既擅轻歌曼舞,遇事也该平心静气,美人宫中教习三年,王后可不想我们未见吴王,就一朝丧了性命。”

  芸璃一怔,迟疑道:“可听吴王后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她的意思,到底也没有吴王谕旨说要处死谁人。”西施若有所思,沉沉道,“大王在吴宫称臣三年,不会只专于养马之事,刺使一事,吴王后也言尚未查清。”

  她顿语不再说话,芸璃心下明了,乐岚亦是喃喃道:“想来郑旦不会贸然刺杀使臣,这样大的事,莫不是大王谋思?”她停一停,小心瞧着西施脸色,叹息道:“可如此一来就算你我三人无恙,却实在难保郑旦性命……”而西施避开乐岚忧虑同情的目光,抬头一看,道:“只是揣度猜测,到底不足为信,我们先回香阳阁吧。”

  天头流云轻舒曼卷,重重宫宇之边仿佛盛春时的一捧柳絮,叶影无根,羁绊的,不过是人心的难测与猜忌。西施心中一悸,忽然生出了几分思绪,诚如乐岚所言,勾践若是谋思以郑旦诱使间离夫差与伍子胥,以他的阴沉狠辣,只怕郑旦真当难保性命。而雅鱼虽是女子,却更为越国王后,且有对勾践的十分情意,也绝不会倒戈帮她。

  如此,西施一怔,旋即定下心来,范蠡同与勾践为奴吴国,这样的事情不会不知,而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不会骗她的。心神沉思间已行到了香阳阁的小轩,乐岚芸璃心事重重,相继默声回到了房间,西施有意放慢步子,悄然回转,只身走了出去。

  一过晨起扫洒的时刻,宫中碌碌众人立刻闲空下来,走去马厩的一路更是静寂无声。来得两次了,西施埋头穿过几处错落有致的宫院小阁,已是格外熟悉。

  春阳暖照着天际湛蓝悠然,朱墙环护,新柳周垂,如此景致却让她愈加百感交集,是重见时的期盼欣然,却更有情何以堪的无措与害怕。心中的感念难言,神思恍乱的一个瞬间,却已瞧见了一匹枣红大马旁,背身站立用刷木梳理马儿鬃毛的范蠡。夫差出宫狩猎巡游带走了多数马匹,棚中唯能瞧见他一人枯萧单薄的背影,骨瘦棱棱。

  鼻息中通入马粪臭味,西施屏气,不觉走动几步。站得近了,范蠡身上凛冽的自然之气才丝丝涌近,那样不染尘俗的清凝洁净,仿佛时光依旧停留在苎箩馆驿中,他一声微带暖意的道歉,平定她梦惊时的惶惶与担忧。走过四季岁月,流年里的旧时往事这样毫无防备涌入脑海,如同潮起的浪涛滚滚而过。刻骨铭心的离合重逢中,还能走近他咫尺之外的地方,所有预料的伤感与苦涩,抵不过这一刻心中安定平实的满足,如同在暮霭中得见夕落时的那轮暖阳,和煦温暖的巨大气息中,看到范蠡慢慢回过身来。

  他的双眉微蹙,凌厉如刺的瞳仁深深陷入颧骨,眼下还带着两道凝血未愈的鞭伤。他直面回转过来,接着西施目中一汪难以平静的涟漪,面上却落下一种生疏空洞的冰凉。犹如盛夏时节的水汽遇到了寒冰,猝然降低的温度让西施无所适从,言语间莫名泛出几丝哽咽,她方想要开口说话,范蠡的声音已扑面而来。

  他的声音透出春日里不相宜的寒意,道:“你是西施吧?”他含着不易察觉的一抹沉重,干裂的双唇微动几次,再出口时已是满覆冰雪的冷冷语调,“郑旦刺杀楚国使臣,一早王后又被吴王后唤去问话,我也知道你为何而来,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骤然之下听他如是淡然的语气,西施心中莫名带起难以置信的几分不甘。她的唇齿一动,下意识道:“郑旦刺使多有蹊跷,她必然不会擅自……”

  “被离将军于宫外馆驿生擒郑旦,她穿戴吴宫婢女服侍,袖中是断人性命的砒霜毒药,人赃并获。来使固然无恙,但就她行事越轨,理应处死。”范蠡出言打断,蓦地抬首直视,眸中是黯淡冰凉,“她若活命,吴王一代仁君风范必将受损,吴国再从何以坦荡之姿面对天下各国。”

  他说得决绝,那一腔冷漠凌然的口气,从枯瘦清冷的面颊划出刀锋般的尖锐锋利。一股陌生的惊愕与失落从西施心底蹿起,记忆中清晰可触的面庞在眼前迅速坍塌,飞灰之下,是后世赋予盛赞的贤臣,睿智从容,精明强干。

  自浣溪沙边的初见动情,她沉溺于范蠡的温润柔和,而忽略过的,却是他作为勾践谋臣的才智与心机。她何曾在意过,范蠡胸中治国安邦的谋略手段,十年之后,是以吴越战场上的万万性命作为代价。舍命守护,不离不弃,出自给她天下的这个人,可硝烟四起之时,他也会以刀剑颠覆吴城,白骨露野,片甲不留。

  这终究不是那个时代,他所处的春秋,王权旁落,礼崩乐坏,若不做束发佩剑的谋士,那便是饱受流离的平民。西施默然静立,勉强以托词释然自己,然而眼眶里是揉了沙子的干涩疼痛,攒着泪意四处冲撞。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她竟又一次想起了湘妃竹前的海誓山盟,曾经堪以告慰的词句,如今每一字,只似刺针般痛在了心上。

  她与范蠡,成就的本就是历史上旷世流传的传奇爱恋罢。原本,江山前程面前,他永远是冷血无情的谋臣贤将。心头一苦,嘴角竟不觉泛起了冷笑,莫不因为她是西施,他怎会姑息她的善良,又怎会顾全她的安危呢。

  “将军不是不知道,”西施轻轻一笑,那样似有若无的笑意,空洞疏离,“郑旦既擅草药医理,若要下毒害人,会用砒霜这样七窍流血的暴毙之药,留下让人寻踪纠察的证据吗?”她微垂眼帘,纤长的睫毛之下是如潮水倾倒的湿润,“我记得你说过,一入宫中少言避世,遇事自保,可我做不到。我不是你,我是西施,我愿以一己之力去护全他人,何况这个人,曾于临浦江中救过我的性命。”

  光晕中似有微风晃了一晃,空旷的马棚掠起灰蒙蒙的尘土,厚重枯涩的气息,扑着范蠡孤身站立的姿态,从纠缠不清的阴影中跳出如此不真实的色彩。他修长孱弱的身形投下近乎无际的暗影,眉峰微垂,他凌厉的眼瞳仿佛陷入一片水雾,分明锐利的骨线低低一漾,竟浮动起凄凉绝望的弧度。他看着西施,缓缓道:“大王已为臣吴国,牵系两国万民的性命安生,小小女子,不可顾惜。”

  西施扬起头来,沉静如水的目中划起一丝涟漪,让那份盈澈清冽即刻四分五裂,“两国万民?试问将军,这满天下的纷争战乱,除了无休止的杀戮仇恨和流血牺牲,可曾有一次,带给过苍生百姓所谓的安定与平静?将军口中的天下,既连小小女子都不可容下,大王的忍辱负重,将军的足智阴谋,要来何用!”

  语中质疑凌厉,逼得范蠡猛然促近一步。满身的血腥之气从簌簌发抖的身体中铺天盖地,萦绕而下。他像是一柄浴满红泪的利剑,眼睛里所熟悉的山峦风障的辽远高阔,早已被千军万马的厮杀争锋噬于浓郁深邃的悲怆和苍凉。

  西施苍白的面颊绽开一笑,“双飞之翼,连理之枝,将军可还记得那一年许诺于我的天下?”范蠡目中划起清亮,迅疾一道,仿佛流星转瞬即逝,而西施已无流连,快速地背身走开。盛春的繁华美好从蝶翼般的轻云处挥洒至漫天漫地,曼曼流影凝聚在她冰肌玉骨的脸颊,空盈绝艳,那是倾败王城的动人姿颜。

  她的身后,一地浮尘斗乱,范蠡目中融解开虚空脆弱的寒冰,只凝神瞧着路尽头的人影翩然消失,倦累地阖上了眼皮。良久,淡然沉静的神气一度如常,他才微微侧目,余光悄然落入马厩一侧的满架枝藤,缓缓回身。

  日光四处流溢,悠悠攀爬伸延,游走而上。那一处繁枝茂叶不曾历经岁月的辛苦沧桑,在简陋阴灰的马厩旁依旧汲取了无限生机,青翠勃勃。蔓葛盘错中是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像是心有所念,面容牵动几分沉思,刀斧雕琢的眉目有一瞬,盈满了莫测的疲惫与忧伤。

  迎面的光线突然暗了,一阵嗒嗒蹄声撞破静谧无声的空气。他略有惊怔地抬起头来,范蠡正牵着清洗干净的红马从容而过,侧身往这方向望来。他的身子不觉一避,范蠡却已走近俯身,跪拜道:“参见太子殿下。”

  “范将军做戏如真,勿怪保命至今。”太子冷冷看着范蠡跪拜俯首,索性从叶深处清身走出。春露缠绵,从发间漏下湿漉漉的一缕,黏着他眼眸里未及掩盖的几丝温和疲惫,深深落在眉骨之间的沟壑。他轻轻一笑,飞翘的眼角复又诡秘起来,“大王召将军往前朝天隆殿,将军系马之后走一趟吧。”

  范蠡应声一叩,眉睫服顺低垂,带着不易察觉的一丝凝重。

  次日清晨,内宫传下王后口谕,却是召西施乐岚往正祥宫为婢,芸璃因得俪夫人心意,王后特准其进俪夫人的瑜芙宫贴身伺候。越国送入的四名美婢之中,郑旦因犯宫规,遣至下宫杂室,非召不得入内宫各殿。西施焦心之余得到这样的消息,未能追究事情因果,心中也是一缓,才可提起十二分的精神顾全自身。

  正祥宫的活务倒也不算繁重,每日侍奉王后的饮食起居,或帮忙准备文台寿宴的歌舞曲目,颇得清闲。正祥宫中虽也无人再提郑旦欲刺楚使的事情,但其余内宫宫人的流言谣传却是愈演愈烈。转廊小角常听宦官婢子的窃窃私语,西施纵无心应和,也不免听到那一日夫差与伍子胥几次争执,而范蠡被传觐见,更是与伍子胥烈烈争辩,正殿之上剑拔弩张,险些溅血。

  这是一日午后向晚,西施方于正祥宫中闲空出来,沿着石子甬路不在焉走回香阳阁处,一时却又被璟弋湖畔浓浓晚景牵绊住目光,不觉停下了脚步。红霞绚烂,是倦鸟投林留下的一抹凄烈火焰,绯红的色泽铺满天际,装衬着满湖粉荷碧叶微带几分婉约瑰丽,更少了些卓然坚贞的孤冷之姿。

  暮云缠绵,清荷悱恻,那一花一影随斜阳欢动,宛若抱膝灯前的双双身影,琴瑟合璧的脉脉深情流到赤墙朱阁,伉俪情深,便成了宫中女子可望却永不能及的痴心妄念。西施沿着微波清漾一览望去,更看浓浓暮色中蜿蜒幽长的游廊石阶,迷离模糊,几乎没有尽头。

  她余下的一生,只怕也逃不出朱楼深宫的凄怨无奈了,长日来牵系郑旦的焦虑惊惶后,漫出对范蠡的悲怨失望。他竟是这样绝情冷义的男子,心头空落一凉,系于君王权势、江山社稷之时,他奉手将她送入吴宫,难道只为勾践所迫,不奈之何?

  失意苑中一支琴舞相合,还曾笃定以为失忆忘情不过是他掩饰形势,而今……懵然间身体泛出一个冷战,心思已不愿再去究问了。湖面是静的,映着日光宛如一匹揉皱了的绿绸,西施低低垂下双目,波漾中瞥过一双人影,侧脸看出其一是郑旦无误,而另旁纤小瘦弱的女子,虽着一身吴宫侍婢的碧色衣裙,却让她有几分相熟认识的错觉。

  西施不动声色绕过湖畔游廊,恰好迎到郑旦想要往回的脚步。几日未见,郑旦已换下了入宫之时穿戴的舞衣华锦,玲珑细弱的身子薄薄罩着吴宫粗使婢子的暗色衣衫,脸上却是极为蓬发的朝阳之彩,盈盈生韵。

  如此攻苦茹酸之境,她的神气中却看出了几分似乎是对未知的憧憬与期待,暗藏着莫解的波澜。西施一愣,宽慰之辞有些吞吐难言,一眼扫过她身后早已走得模糊不清的人影,只道:“是谁过去了?”

  郑旦眼中跳出一丝惶然,她的烟眉一动,竟是试探反问道:“你看见了谁?”西施莫名,自然摇头道;“方才明明看姐姐身边还有一人,该是我眼花了吧。”郑旦恍然放下心事,舒和道:“只是路遇过的吴宫婢子,多说了几句话,没有别人。”

  西施也不曾多想,只细细瞧着郑旦安泰稳然的神气,半晌不做动作。反而郑旦走上前来,亲昵挽近了西施,她臂上略显宽大的衣袖撩开,白皙的腕处无意露出了一团淤青。西施一惊,不禁道:“姐姐受伤了?”

  郑旦颔首,倒是丝毫不曾掩蔽遮盖,抬手撩开了袖子。那一段藕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红肿淤青,像是被人虐打刺掐,有几处已经泛起了丝丝血迹。西施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含着疑惑担忧直直看向了郑旦。

  “不碍事的。”郑旦平静,淡淡一笑,“宫中之风向来拜高踩低,何况我还是败兵之国的奴婢,不过任人欺凌作践,谁会在意。”

  她的话颇有些悲怨消沉,西施急忙道:“姐姐不要这样说,自你出事我与芸璃乐岚整日焦心,奈何实在势孤力穷,全无他策。”她一顿,换上几分笑颜,蔚然道:“姐姐生得如此貌美,又有十分聪慧,怎会一直屈居杂室,必有好转,万不能灰心短气。”

  郑旦叹一口气,笑得却有些勉强无奈,道:“何能好转,莫说大王王后为奴宫中的心酸屈辱,你可知那一日若不是范将军从夫差面前力挽狂澜,只怕大王王后的性命都无法保全。”西施不曾想过会是范蠡暗中周全,失言道:“是范将军?”郑旦点头应允,像是知道她心中疑惑,不紧不慢讲出了那一日的来去经过。

  初时越国败兵会稽,夫差许了文种求和之时,伍子胥就曾谏吴王曰:“夫飞鸟在青云之中,尚欲缴微矢以射之,岂况近卧于华池,集于庭庑乎?今越王放于南山之中,游于不可存之地,幸来涉我壤土,岂乃厨宰之成事食也,岂可失乎?”如此言语,已权权表明伍子胥对囚杀勾践的决绝之意。只可惜夫差继位,早对伍子胥数次犯上的劝谏之语心存怒怨,暗中削弱伍子胥的权势力量,坐等适时之机,将兵力政权集结于自己手中。

  那日夫差尚在狩猎途中,本是心情大好,不料伍子胥得听被离擒郑旦刺史的证据,竟强行从中截断吴王行程,重回吴宫。夫差雅兴被扰,愤怒不堪,再回殿上一看郑旦欲以刺使挑起吴楚争端,更是怒火中烧。

  伍子胥自然洞察夫差恼意,然他依旧怒斥勾践:“越国送美女入吴,名为侍奉大王,依臣之见定是要迷惑大王心智,一得大王信任就会与勾践贼人里应外合,重新复国。这叫郑旦的女子,昨晚就是受了勾践指示,竟去刺杀楚国使臣,若不是被离将军及时发现,楚国恐怕又要无休止地对我吴国宣战!”

  伍子胥满目厉色,声调亢然,近似咆哮。他指着一身囚衣跪拜俯首的勾践,道:“越国俯首,勾践称臣,范蠡负罪,他们表面上奴颜媚骨、毕恭毕敬,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复起的机会!大王明鉴,若许勾践归国,只怕是放虎归山留后患,悔之莫及啊!”

  宝座之上夫差面色有怒,闭口不言,匆匆返归的狩猎众军静守殿外,恭顺服帖,更如泥塑般纹丝不动,天隆殿上也唯有伍子胥毫不忌惮,一意辩驳。他手垂侧身,一身素甲银光泛泛,身后是菱花刻镂的十尺梁柱,那是所属王权的恢弘霸气,却在他横眉怒目的盛气中逐渐黯淡褪色。

  夫差眉宇之间已有对伍子胥的怫然忍耐,他亦未曾褪下铠甲,冰凉的佩剑硌着他握剑的左手微微发颤。玉阶以下便是一袭峨冠博带的太宰伯嚭,众人惶然凝重的面色中,只有他余眼周旋打量,狡黠的目色不意与勾践暗交眼色。待一捉到夫差的不满克制,即刻跨出几步,劝解伍子胥道:“相国勿怒,此事还需查明再做……”

  “太宰奸臣,休得再进谗言,残国伤君!”伍子胥转目看到伯嚭劝和讨好的殷殷笑脸,一时失色,厉声打断。而伯嚭犹是微微俯身,甘言巧辞道:“相国年事已高,怎能这样勃然生气,要小心身体才好。”他侧身一指郑旦,道:“这样小小女子,何能有胆量刺杀楚国使臣,事有蹊跷,到底未成定论,相国如此操之过急,未免有些此地无银的掩饰与心虚了。”

  伍子胥气极,扬眉冷笑道:“太宰言下之意,是我伍某人陷害越国君臣,无事生非了?”伯嚭连连摇手,方要辩解说话,伍子胥已一步逼近,喝道:“奸臣!自勾践请和,我数次劝谏大王攻灭越国无果,如今越国又送上郑旦等美婢入吴,复国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你却再三维护越国君臣,谗言掩饰郑旦罪行,莫不是与他们暗自串通,沆瀣一气?”

  伯嚭不觉惊呼,喊冤道:“相国血口喷人,我……我……”惊慌之下伯嚭词不成句,伍子胥步步相逼,更是毫不退让,声若洪钟,“勾践为人奸诈,诡计多端,而那谋臣范蠡,谋思远虑,城府更深,他们背地里送了多少金财贿赂于你,值得你这样两头三面,阿谀谄媚?”

  伍子胥神色一厉,怒喝道;“有我伍某人在此,休得你这样的逆臣横行朝堂,肆意妄为!”他怒极拔出殿上侍卫的佩剑,几步一跨,竟抬手指向伯嚭。

  伯嚭不料之下手脚大慌,方欲闪身去躲,一时踉跄却跌在了宝座的玉阶之上。伍子胥十分失态,目中雷霆火气冒出三丈,面上已成了赤血颜色。他大吼一声,大有不做不休的果决神态,着意掌剑,直刺伯嚭胸口。

  电火之际众人皆已惊住,伯嚭面如土色,拖着身体拼力后退,如此濒死挣扎怎敌伍子胥的盛力。眼见剑尖迅疾逼近,正当屏息之时,忽然从旁截出一支铜铁剑鞘,伍子胥遽然更怒,扬手去挥,那一剑险些伤在了夫差身上!

  “大王恕罪!”伍子胥回头见到夫差,大惊失色,一边收剑跪拜谢罪,目中急火已黯然退去。殿上文官武将跪成一片,任谁也看得出夫差不止对勾践郑旦有怒,更对伍子胥越矩之举大有不悦,遂无人再敢劝谏进言。

  夫差脸色铁青,手持宝剑居高盯着伍子胥,额间眉峰是难以明辨的幽沉变幻。半晌,却仍是他淡然平静的声音打破如此局面,“相国请起,寡人知你无意,不当有罪。”话落他已将剑交还宦官,回身又入宝座,神色平淡无错。

  伍子胥目注夫差,一时竟忘了谢恩,半晌才如梦初醒,忙把头磕在地上,颤声道:“谢大王体恤。”夫差更是亲身欲扶他起来,伍子胥惶恐之中慌忙作揖起身,垂首静立。夫差一扫伯嚭,再看伍子胥满头华发,长叹一声,颇为感触,道:“先王初立,全仗相国苦心辅佐,立城郭、设守备、实仓廪、治兵库,我吴国才可通于中原,据地称霸。先王驾去,又是相国扶持寡人登上王位,谋事治兵,寡人怎可不知相国忠心?”

  “父王英明!”琅琅之声绕入殿上,正是深红铠甲的太子阔步而进。他一身戎装打扮,精锐利落,一揽甲袍单膝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王。”夫差目中不意一冷,他沉眼看着太子神采英挺的面目,道:“你怎么来了?”

  夫差素不喜太子孤冷倔强的性情,朝堂之上于他落落穆穆,早已是屡见不鲜。而太子亦已司空见惯,置若罔闻,只是从容道:“相国辅佐父王朝政,数十载朝夕不休,不辞劳苦。相国又为儿臣少师,他所作所为,坦荡通达,儿臣感佩交并,自然也对父王任人之能五体投地。”

  夫差阴阴面色加了一层不满厌恶,而太子恍若不见,接着道:“但父王自越国请和之后又欲劝降勾践的谋臣范蠡,父王可知勾践意图复国,奉送美婢入吴,并暗中派使郑旦刺杀楚使,这一切皆是范蠡谋思,如此阴险小人,怎可与相国相并而论?”

  夫差肃然道:“你是在指责寡人劝降范蠡?”

  “儿臣不敢,”太子摇一摇头,神色是难以言说的几分平静,“儿臣曾说范蠡借重病之势偷逃出宫,与文种里应外合,用假象拖相国入套,才使父王以为是相国为灭越国造谣诬赖。那今日郑旦刺使,儿臣想当面为父王亲证,造谣诬赖的究竟是勾践君臣,还是忠心耿耿的伍员相国。”

  他的一语未落,就引来一片惊叹。伯嚭方从剑下逃生,酱紫面色还未复原,又添了一层疑虑惶然,勾践亦从跪拜大礼中抬起头来,萧萧面目是难掩的清冷惊惧。

  伍子胥仿佛预见几分危机惊险,他以目光打问太子,太子却只夷然道:“儿臣擅自从马厩中传召范蠡,令他候在殿外。待他上殿之后,必将以说辞开脱勾践指使之罪,父王只消看他会否将罪责推往郑旦,便可知他心中所想是牺牲小小女子离间父王与相国,还是一心奉国,忧民慈悲的贤良之臣。”

  夫差面色微有缓和,望向太子的目光多了一些若有所思。他英挺的眉目一扬,淡淡道:“友儿长大了。”太子似是一愣,幽深的眼瞳看不出分毫喜乐,只温儒合礼的迎着夫差浅浅流露的赏赞欣慰,道:“谢父王。”

  夫差不觉又蹙双眉,对着身侧一人烦烦挥一挥手,那宦官来去小跑间,范蠡已从殿外缓步走近。随着他虚浮乏软的脚步声逐渐清晰的,便是一股刺鼻的马粪之味,而待他站定跪拜,更有几丝腥臭之气从他衣襟沾染的血渍处缓缓飘散。

  夫差端坐宝座,以袖掩鼻,道:“范将军喜好偏特,果然不同常人。”语中是调笑,更含讽刺轻蔑,而范蠡行礼如仪,稳然屈膝跪下,只道:“罪臣参见大王。”他似乎了然夫差心中所想,埋头叩在地上,平静的声音已慢慢而出,“仆臣有罪。”

  夫差未料,不禁道:“范将军何罪之有?”范蠡抬首,如刀锋眉含着日日劳作的憔悴支离,道:“越国兵败之时,臣罪在乏术,无法以上将之力保全万民,实属愚钝。而今为奴吴国之时,臣却罪在荏弱,使权臣逆臣借机使诈,蒙蔽大王英明决断!”

  范蠡所言全无太子口中的开脱之辞,如此引咎之语,更暗指了吴国朝政的内情。伯嚭闻听之下面色煞白,额上冷汗如雨而下,却偏要做出一副坦荡神态,口齿已开始哆嗦打战,显出十分的胆怯心虚。

  夫差并不知范蠡所指何人,却慢慢将目光转去伍子胥一处,颇有意蕴的眯眼打量,神气是迟疑不定的犹豫迷惑。范蠡像是浑然不觉,道:“罪臣与越王王后常年居马厩石室,然郑旦刺使一事在宫中闹得沸反盈天,勾践更被扣上指使之罪,罪臣不得不分身自顾。”他寻寻圈一眼面色各异的众人,最终与夫差同样落在伍子胥身上,沉声道:“罪臣只问一句,大王不觉得这里有一个人,更想让吴楚之争再起吗?”

  “范蠡住嘴!”伍子胥一惊,却已懂得范蠡所为何意。大怒之后他的面上虚汗复发,如此雷霆之语只显得空落无力。太子一怔,急欲起身反诘,而范蠡不留空隙,已是朗声道:“相国若是心里没鬼,为何不让范蠡说下去?”

  范蠡直起身子,毫不畏惧,比起伍子胥更多了几分凌然。他道:“范蠡也曾身为楚人,楚昭王纳娶子妃、弃其嫡嗣、听信谗佞、戮杀忠良,若非如此,范蠡又怎会在越为臣。比起范蠡,楚王听信费无忌谗言,无故杀害忠心耿耿的伍家父兄,才致相国奔逃于吴。先王阖闾在位之时,相国就曾借兵伐楚,不得昭王,就掘平王之墓,再鞭其尸,左足践腹,右手抉目。范蠡试问,如此仇恨,还有谁能比相国更企盼楚之灭亡?”

  范蠡声色一变,眼观夫差郁郁神色,又隐隐含上哀求之意,道:“越国如今已是兵败,家破人亡民不聊生,勾践大王在吴为臣,也并未如楚王一般昏庸无道乱理朝政,相国为何还要苦心陷害,这般迫切地想要置之于死地?初入吴时,相国就假造兵器,污蔑越国暗藏军队企图再战。就在半月之前,相国一口咬定我曾偷逃出宫,与文种暗合军队企图发兵复国,甚至以重刑相逼,拷问于我。如此尔尔,自越入吴三年以来,相国污蔑勾践大王已有不下十次。范蠡斗胆请问,相国如此为之,究竟是在辅佐大王成就霸业,还是生怕大王躬行至德虚心养士,低了你相国的地位?”

  范蠡语罢,伍子胥气急长叹,指着范蠡鼻梁,与之怒目相对,竟然又不知道说些什么。范蠡叩首一拜,铮铮道:“罪臣今日冒犯相国,还请大王准死谢罪。”他深深一叩,如磐石匍匐贴地,尽数露出后背的道道血痕。一指粗壮的凝血伤疤横亘于他嶙峋枯瘦的身体之上,许是激动大挣,其中几处已经开裂出血,淋漓可怖的赤红颜色,一刹击溃了伍子胥所有的辩白与谏言。

  骇人的寂静,只余漫漫日色从紫金宝殿上浮游而过。白石翡翠,金玉良铛,皆被灼灼流彩铺上一层迷离虚幻的颜色,恰如夫差此刻琢磨不定的神情。无一人说话,暴雨之前的阴云密布,维持着摇摇欲动的波澜不惊。

  “郑旦有话要说。”忽然一个平和清冷的女子声音,打破了殿上寂静。不同的嗓音语调,恬淡如一掬绵绵清水,牵着所有人的视线,落在她娇小单薄的身子上。

  郑旦静静跪在角落处,一袭普通的水色碧衫,一把长发用玉兰样的素色银簪束在脑后,如凝脂白皙的面上淡淡施着几笔粉黛,精巧点缀着面上细长如叶的烟眉,浅带起赤色含朱的饱满双唇。她毫无惧色,抬首行礼,眉隙闪动间流露着浅浅妩媚,仿佛挑起摄人心魂的魅惑妖娆,那种似有若无的朦胧之意,几乎凝滞了殿上蓄势待发的浓浓杀气,而全部融化于她的微笑与言辞。

  “伍相国说郑旦企图刺杀楚国使臣,是看郑旦身上这套吴宫女婢侍服和袖中藏匿的砒霜毒药,便以为我心存不轨。可这套衣服无故出现在香阳阁中,郑旦只以为是王后将有口谕安排我进宫侍奉,何曾知道会有毒药藏匿其中。”她盈盈目注夫差,那一抹巧笑虚无纤弱,楚楚动人,“至于出宫行刺,郑旦初入吴宫不熟地形,不慎迷路,竟从王宫角门不意走到了宫外。那一日恰好没有守城将士,郑旦心中玩性一起,好奇吴国街市的繁华之景,不小心就走得远了一些。”

  伍子胥冷冷一笑,露出几分不屑与鄙夷。到底是太子气盛,直直看着郑旦道,“既是不小心,还能走到楚使居住的馆驿,姑娘不觉得难圆其说吗?”

  “大王,”一直默声不言的勾践抬起头来,他跪行上前,与范蠡并肩叩首,道:“范蠡将军与郑旦姑娘皆属无罪,还请大王责罚臣下吧。”

  “父王……”太子急急进了一步,却被夫差挥臂打断,他淡淡瞧着被离,从众人身后盯着被离英武宽阔的面额,缓缓道:“寡人记得,王宫值夜隶属被离将军调度安排,怎么将军不在各处城门尽忠职守,反而跑去使者馆驿,守株待兔了呢?”

  被离不曾想过会被夫差如此质问,诧然惊怔时已屈膝跪下,粗浓的双眉紧蹙,道:“当夜守城将士皆在其位,并无人开脱懈怠,除非有宫中腰牌,否则是绝无可能擅自离宫的。”

  “既然如此,”夫差再问;“郑旦才入吴宫几日,哪里来可用出宫的腰牌呢?”

  被离面部一僵,余光瞥看伍子胥,欲语还休。伯嚭神态恢复如常,不觉唏嘘一叹,道:“被离将军历来豪爽不拘,怎得今日吞吞吐吐,偷偷看人,相国可是一掌三军虎符的朝廷重臣,难道还能指望他替你代罪不成?”

  “逆臣伯嚭!”伍子胥登时恼意盛起,只是未待他出口说话,夫差已难耐怒火,挥掌落在浮雕镂空的紫檀宝座上,狠狠道:“够了!”他眼底是深恶痛绝的厌烦与失望,看着伍子胥道:“寡人敬相国为臣先王时的赤胆忠心,可相国多次以下犯上,更将家族仇恨加诸吴楚之间的战火争锋,实在是倚老卖老,自私妄为,不可饶恕!”

  夫差蹙紧双眉,右指弯曲顶额,像是在极力抚平怒火愁绪,良久才慢慢道:“相国身体抱恙,不宜再上朝议事,若无寡人谕旨,也不必往来宫中进谏了。”他深深舒一口气,“被离身为王宫守卫擅离职守,削去将领一职,依旧做相国手下的小兵吧!”

  太子仿佛还要争辩什么,夫差已嫌恶打断,道:“勾践范蠡暂回石室,至于郑旦……”他双目不觉睁开,严峻凌厉的面上透出一种奇异的踌躇与犹豫,道:“还是禀向王后,由她处置。”

  郑旦盈盈一拜,叩首谢恩。夫差唇角微跳,浅浅划开一丝满意的淡笑。

  郑旦言毕时天色已晚,淡淡华光从璟弋湖中倒影而出,清波微漾,尚未大盛的荷莲花骨宛如玲珑女子窈窕出浴,满目之间,都是恬静清澈的朦胧月影。

  夜风干爽,时季回暖,迎面拂来的轻风早已散去了清寒冰冷。一股子花香草香透着衣衫,仿佛从层层宫宇的犄角旮旯带来些不为人知的心事与秘密,这样潮湿闷热的气息,如同湖面绮丽迷蒙的婆娑月光,日复一日,年又一年,是目睹过多少居心不良的权术阴谋,彼此针锋相对,明争暗斗。

  西施顺着郑旦语中的诡谲情境辨思良久,依旧不能解伍子胥与范蠡之间谁为真言。她沉吟片刻,忽然扬眸一笑,道:“姐姐钟灵毓秀,迷路的借词未免牵强。”

  “牵强如何,只要吴王能信。”郑旦不紧不慢,仿佛事不关己。她从袖间抽出一卷布条递给西施,是悲哀,亦是惆怅,缓缓道:“你看了这个,就能知道我为何说谎。”

  西施看着手中仿佛是从衣角处裁下的一寸小布,心中一怵,她飞快地展开,正是刚硬有力的五个大字“杀楚国使臣”。一股绞痛遍布全身,脑海中浮起几日前清晨见到范蠡之时的尴尬生疏,心底一阵恐慌,难以置信道:“是范将军谋划,以姐姐为饵,离间吴王与伍子胥相国?”

  郑旦悲悯一笑,看着她是无尽的酸楚与无奈,“大王当时驾车出宫,王后虽为一国之后,到底也是一介妇人,毫不知情。莫不是范将军谋思,我从何得到宫服和外出的腰牌?”她垂目,“若不是我急中生智,以迷路为由搪塞遮掩,只怕吴王寻踪下来,终究治我一个刺杀使臣的罪名。你可知这样大的罪名,在吴宫是会被处以车裂极刑!”

  霎时一阵冷风搅乱了满湖碧水,细细碎碎的月光映在郑旦粗布暗色的裙摆,一寸一寸的流淌过她精致温婉的容貌,晃动出袅袅迷离的浅浅星光。她紧抿着嘴唇低下双目,细致浓黑的发丝从额前交飞缠绕,楚楚之态仿若风中孤苦无依的柳絮,看得人心生哀怜。

  西施悲凉之中念起范蠡曾几何时的温柔爱怜,他的海誓山盟犹在眼前,而那样的依恋与信赖,却仿佛隔着重山万水,只教她愈加怨恨自己的真心与深情,错付在如此薄情狠毒的男子身上。

  “我知道他待你是很好的,可是我……我只想求得一身平安,吴宫之中人心难测,我何能负起所谓复国之责……”郑旦哀哀一泣,满面带上孤独无援的悲伤与凄凉。

  她从未于自己当面如此悲泣哽咽过,西施怔然,记忆恍惚间记得许多往事,郑旦是傲然坚贞的女子,何能只为心中恐惧如此惶然流涕?这样的念头一出,再看郑旦凄凄之态就有了几分扮假做戏,西施并不愿狐疑猜测,但想起方才那一刻走在郑旦身侧的女子,抵不过心中诧异,终于问了一句,“姐姐可见过雅鱼王后了?”

  郑旦一顿,即刻摇头否认,“入宫不过半月,居香阳阁时整日与你在一起,被遣至杂室后更没有时间,何能见过王后。”她神情一冷,警惕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西施深深吸一口气,轻轻道:“想雅鱼王后可为勾践大王舍弃越宫富贵,如此情意,我也曾错付范蠡身上,没想到他会这样待姐姐,我心中实在难平。”

  郑旦点一点头,赞和道:“我也不曾想过他会绝情至此,今日是我,只怕明日就是芸璃乐岚,甚至是……”西施垂下眼睑,唯恐眸中一丝冰凉失望露出破绽,“我当与他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郑旦的回应是满足而肯定的,她忙柔声安慰西施,絮絮软语这样婉转动听,善良美好。西施垂首,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惊愕诧然,愤怒尖锐的言辞几乎涌到了嘴边,然而心中一狠,又将这种不甘失望生生咽了回去。

  那一夜芸璃亲眼看到郑旦会面雅鱼,而她竟说雅鱼对杀楚国使臣毫不知情。方才那个身着宫装的吴国婢子想来是雅鱼不假,她却断然否认彼此见过。西施心中思量,或许郑旦挑拨她与范蠡只为一时妒忌,而若她被雅鱼所用,怕就是勾践疑心又起,猜忌范蠡不曾忘情了。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虽郑旦所予的那五字确为范蠡所书,但就她如此使诈捣虚,反倒更像在明证范蠡坦荡。西施心中难以斟酌,岔路处不觉停下脚步,与郑旦相告分道,一待她的身影远走,复又踏上来时的小路,往王宫东面走去。

  月下冷寂,春末半月如同女子面孔,或喜或嗔,或笑或怒,漫漫凝结成各异形状。西施一人从石径小路埋头走着,只想起郑旦今日的两面三刀,悲戚中是深深的失望与凄凉。常以哀悯之心同情她的悲惨结局,而一旦细细追究,她的身上,到底去不了自卑善妒的狭小性情。

  满宫月光涓涓凌动,如水般流淌过数枝树桠,片刻间已转过了好几处冗长僻静的小径游廊。一时间遇到几个陌生面孔的吴宫婢子,其中有个甚至与她擦肩而过,对视相望的一刹,那婢子的目中泛起几丝不解,好在西施同样一身碧色宫服,终究也没有引起她的怀疑。

  西施加快脚步,经过马厩时未见半分人影,便愈加小心又朝石室而去。躬身走近,石室却也空无一人。半只白烛嘶嘶泛光,极力挣扎跳跃,不时发出嘶嘶哑哑的浑浊之声,仿佛苟延残喘的重病老人,那种阴霾腐朽,浸满了每一处墙根角落。

  石室里除了一方由石块堆叠的器具方能看出边边角角的桌子形状,其余东西,皆难辨本来面目。两处枯草铺就的高堆仿佛便是睡觉休息的床榻,一角处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床薄被,盛暑之时许能用作蔽体,而冬夜阴冷,这样的被褥不过是聊慰心情,如何能有半分抵御滴水成冰的凛冽寒气。

  西施脚踩在满地的枯黄草叶上,蹦出微微几声水渍响动。她心中惊痛,丈余高的石壁看似坚硬牢固,但春季缠绵多雨,屋漏之下必将湿潮地面。就算有谷草掩盖,而每夜入睡之时又怎会安枕香甜,不过更甚被湿气浊蚀骨骼,生受折磨罢了。

  月色皎洁明亮,石室之中满目的晦暗破败,让勾践沦为败寇的气息从碎瓦残垣四离五散。服犊鼻,著樵头,斫锉养马,汲水除粪,只消如此一眼,便可明白史官笔下所谓入木三分的文字,都不足以描述尊为上者的霸主被视若仆奴时的凄惨与屈辱!

  西施愕然之余犹生出几丝嘲讽,这样的暗无天日方成就了勾践卧薪尝胆的耐力与意志,他于险难困境中早已练就一身的沉潜刚克,家国兴亡的命运,又怎会倚靠所谓红颜祸水,讫情尽意呢?

  烛火昏暗,幽深诡异的石室之中弥漫着潮湿压抑,西施周身仿佛压着重石,心口闷闷挑出几丝疼痛。若在此处发作心绞痛的旧疾,谁料会引来多少猜忌麻烦,她终是不敢多作逗留,只得往外走去。

  转身一瞬指间划过了门洞处的石壁,西施心觉异样,凝目去看。门侧处的石壁并不粗糙,尖刺分明的棱角仿佛被何种重量常年倚靠,已显几分的平整浑圆。她不觉近身去触,甲上扣到几丝衣布线头,眼睛亦瞥到了一箩谷草中的红色。抬手掀开,却是枫叶如血阳铺满视线,嫣红浓烈惊得她心扉一痛,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

  枫叶上无一例外画着一个女子,或坐,或站,或行,皆不过以疏疏几笔墨线勾勒,却能清晰看出动人模样。叶上细腻小心的笔锋流转出作画人的深情用心,仿佛是三月春风的温柔缱绻融作了他的水墨,那女子颦笑回眸、低首浅吟,已是瑶台仙子不可比拟的云容月貌,倾国倾城。

  恍惚间想起他平日里的温润神采,就再不敢睁眼看眼前心惊的破乱。他是如何在每日重重劳作之后,在这昏暗残陋的地方,映着浅浅烛光描画她的模样,并要如临冰渊的小心藏匿。同处一室,他何尝不清楚勾践的多疑,枫叶作画,那是他可安邦治国、争霸天下的睿智与冷静也无法释然解化的浓浓思念。

  心口像是贯入了石室阴风,绞痛掠过经脉,神思却如陷入雷雨,刺骨而分明。深情错付,错在只为那一刻的缱绻依恋,她亲手戴上一世枷锁,画地为牢,圈禁了他余下半生的平静和幸福!

  “西施。”

  脉脉声音含着不着意的几丝怜惜,西施回身展目,双眸闪乱的一个瞬间,仿佛看到一袭白衣潇潇的范蠡迎着月色走近。喉中哽咽三分,几乎要忍不住那样痛彻心扉的懊恼与悲伤,并步疾奔而去。

  然而心神一寂,面上已经恢复了如常神态,双瞳刻意睁得很大,连着所有情绪都已被漆黑无光的眸子遮盖掩饰。西施从容一笑,面前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箩草一旁是勾践负手站立,侧身与她定定相望。

  “西施叩见大王。”西施俯身,屈膝深深跪下。身形落下一片阴影,翻手之间她将谷草整理铺展,手中未及放下的一片枫叶,已在悄然中被她用力攥成不可寻踪的漓漓粉末。

  “你起来吧。”勾践语中是凉风侵入的冰冷感伤,隔了这样多的日子,重又与他以君臣之礼相见跪拜后,西施目中映出了他消瘦至不成人形的面颊,突兀干枯。昔日那炯炯有神的双目黯然无光,他清瘦黝黑的面上看不出一丝悲怨,神情举止亦已被隐忍辛苦历练成岿然不变的雪海冰山。

  烛火不定,他冷峻深邃的眉目在朦胧光影中如同深不见底的千年古井,迫于无声无形的压力,西施全神贯注,垂首而立,并不举眸看他。

  “旦月初一,今日是寡人生辰。”勾践自顾拾起桌上半碗坏掉的白饭,大口塞进嘴里,边嚼动着说。他的声音如同一渠静水,“三年前的旦月初一,寡人方与夫差会稽大战,为奴至今,已是这样长的年头了。”他忽然转头,紧逼西施浑然自成的绝色容貌,“你可记得?”

  西施双唇一动,应礼回道:“越王五年五月大王入吴,西施不曾忘,每一个越国子民都不曾忘。”勾践慢慢一笑,停下手中动作,转眸看她时眼中是极少有的温润颜色,“寡人是说初遇你时的内宫后苑,那一夜春寒料峭,你孤身闲步而来,尚未知道寡人便是越朝君上,还曾出言不逊,训斥寡人,你可记得?”

  思绪怔然间,却并不是偶遇勾践的那时那景。心中酸涩凄凉漫出惆怅的温暖安和,那一日,是范蠡曾于湘妃竹前毅然许誓,为她不离不弃,永生守护啊。语中是轻盈的迷醉和满足,西施道:“记得。”

  勾践眉心跳动开一丝欣慰缱绻,“其实吴宫几多凶险,寡人并不愿送你入吴,只是……”

  他的叹息复杂而又深重,沮丧中带着浓浓的眷眷依恋。西施不明就里,一眼望着勾践,仿佛诚惶诚恐,“西施既为越人,当也为国效力,何能贪图享乐,只为一己安危。”

  勾践似是笑了一笑,“是啊,国之兴亡,匹夫有责,你是奇女子,荣华富贵尚且不放在眼里,心中却能系着江山天下。”他忽然走近几步,抬手抚上西施发鬓,“这样的容貌心性,寡人何尝舍得拱手奉你入夫差怀抱。”

  他眯眼望着西施,眸中迷乱如醉,掌心里的赤红伤痕像要沁出血渍,指间的温度却没有丝毫生气。西施浑身泛起一个激灵,怔然中下意识后退一步,勾践却淡淡一笑,道:“你不必怕,满天下的金玉良器,总有一日,都是你的。”

  神思错乱的瞬间,几乎看到勾践眼里年少意气的温软和柔情,而于雅鱼,他也从来是相敬如宾的疏离神态。西施大惊,霍地抬头,凝注勾践坚定而又恳切,一字一顿道:“西施什么都不想要。”

  勾践恍若未闻,一笑置过,目中是难能的蓬勃奋发,“前日范将军占卜天象,言我君臣必将在三月之内返归越国。”他眼底的欣喜激扬历历可辨,“兵败吴城的那一日,寡人便以大军迎你入越国王城,让你做执掌内宫的一国之后,你可愿意?”

  烛光摇曳欲坠,似无法承受石室里幽深不定的仓皇气息。勾践的身体是消瘦清冷的,那满身从马厩带来的冰凉污秽,生冷虚无,似惶惶梦境中的兵戈血腥,是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期许与欲望。

  昏昏烛火搅混入他眼底的野心,卧薪尝胆的十年辛苦之后,他所欲的,竟只是藏良弓,杀功臣,并将伴他受尽凌辱的雅鱼王后弃若敝屣。西施心中一动,那样厌恶尖利的讥讽几乎爬上了眼角,他为重得越国屈辱为奴,却原来,只为一己私欲。

  然而她如何辩驳赫赫王权,若有不甘愤恨,也唯是伤人伤己罢了。一个莞尔抬首的瞬间,面目复又变得恭顺胆怯了,“大王说笑了,雅鱼王后伴大王入吴为奴,不说这样的深明大义非西施不及,且她与大王十年夫妻,伉俪深情,西施怎可取而代之?”

  勾践的唇角缓缓扬起一阵笑意,他的神气冷淡下来,微笑的弧度就那样浮在脸上,如同一层阴冷凛冽的冰晶。他的目光深深落在西施身上,干涩而又僵硬,“是不可,还是你根本就不愿?”

  西施悚然,他果然早就动了心思,越王宫中他何以会为范蠡一时的婚娶之念勃然动怒,他是君王,他怎会不知笼络人心,又怎会让她禁足失意苑,却将范蠡收监审讯。流年里无数的揣测疑惑有了答案,美人江山之间,他选择保全社稷重臣,而于自身的感情欲望,他宁可让她香消玉殒,也不愿玉成其美,放她与范蠡比翼双飞。

  心中这样恨,恨得一口热血涌上唇齿,几乎要吞噬理智和神思。勾践将她送入吴宫为妃,助他东山再起、成一方霸主之时,竟还要求她以废弃之身再度侍奉于他。言语与眸光是深恶痛疾的,她定定瞧着勾践,相持不下,寸步不让,“我不愿。”

  “果然,还是因为他。”勾践冷笑着走近,那一抹笑意浓浓散开,凝结成冰凉瘆人的寒冰,“寡人是一方诸侯,生杀予夺,膏粱锦绣,怎还比不了一介仆臣,值得你如此深情相顾、不离不弃?”

  他气怒之下钳住西施肩胛,目中急火大盛,像要燃起烈烈之光。西施痛得冷汗涔涔,她忍着眼眶未落的泪珠,决绝道:“范蠡薄情寡义,枉我曾以深情待他,却将我亲手奉于吴王为婢。还以计谋手段挑拨吴王夫差与相国子胥,郑旦差点因此受车裂之刑命丧黄泉,大王以为,如此绝情之人,值得我不离不弃吗!”

  勾践双手一顿,西施得机跪下身来,肩胛骨痛欲裂,却比不得心底屈辱与愤恨。她高高扬着双目,滚滚落下的眼泪是怨怼,是失望,是狠毒,“西施早已对他心灰意冷,若有情意,那也只是入骨的厌恶与悲愤,恨不能与他从未相见,种下如此孽缘,断送了后半生的自由与安定!”

  口中言辞极尽憎恨,西施被自己陌生的语调击得摇摇欲坠,却也丝毫不敢懈怠软弱。既为保全范蠡不再无故受勾践的狐疑不满,亦要以绝勾践心意,他不会不明白,她怨怒的是薄情寡义的范蠡,更是所有阴谋与权术背后的越国君上。

  一丝夜风寒凉,西施发抖的身体再一哆嗦,已换上了一副怯弱凄凉的姿态,“西施怎会不愿成为越国王后,只是吴宫之中死生难料,何能由我当前决意。或有幸等到大王攻败吴城之时,我也早已成亡国之君的废妃弃人,若如此忝居王后尊位,大王何以不会被其他王侯嘲讽讥笑?”

  有一瞬间,勾践幽冷的目中泛起奇异的不忍,那种悲悯,是真正感同身受的哀怜与感慨。只为他的天下,牺牲的是千万兵士的性命,又何尝不是这些女子的娇艳花容,而作为君王,他是从未痛心过的。

  西施紧紧抓到这样一丝同情,即刻再道:“大王屈辱为奴三年之久,却因区区女子被小觑嘲笑,他日问鼎中原霸主之时,怎样会盟其他诸侯各国,平起而坐?”

  勾践的诧然与震惊是不可掩饰的,前程社稷面前,他永远有冷静谋思和无情手段,对他的对手敌人,亦是对他的臣子和自身。片刻之间,他的愤怒已化作春雪消散,唯有的一丝温柔爱怜亦如柳絮般无力松弛下来,西施深深叩拜,臣服于他手中的权力地位,静静道:“西施告退。”

  月华如水,皎亮光色中杨柳轻绾,桃红参差。石室旁的树丛高大,淡淡月光从拔地参天的茂顶处漏下一片灰白。一缕浓云散开,银光反照着琉璃玉瓦玲珑明亮,清澈的光影流动,照着月桂树间白茫茫的花朵如雪纯净。草木无情,却似被冷露的悲凉伤感沾染打湿,重重石壁的对影之处,它的花枝碎叶不堪重负,随着一种莫名的力量,簌簌浮动。

  早已入深夜了,偌大的王宫烛火不明,唯有一排排的朱红宫灯常于风中游荡,缥缈孤单,指引着一条越走越深的漫漫长路。赤墙朱阁之间,西施走得极快,那尾随身后的目光,几步之间,已寻不到她的痕迹。

  风从长巷漫过,西施飞疾离去的身影终于没入浓夜。月桂树下,一个背靠石壁的人影侧过身来,银白月光如千斤重石压着他的眉睫,他微垂双目,清俊瘦弱的面颊上留着鞭伤未愈的血迹,那样深重一道的疤痕,结着难以言喻的哀婉凄凉。

  夜色融化他修长单薄的身躯,小巧白净的月桂花瓣无声无息盖着他的身体。他像是累了,站成寒冰样的姿态久久未动。月辉清冷如霜,那一树的小小花朵在他孤独疲惫的背影处兀自盛开,仿佛旧时的相逢遇见,美好清婉,不曾凋败。

  良久,星辉月光沉入曼曼舒云背后,一阵轻巧小心的脚步从夜中响起,他微微睁开眼睛,一袭碧衫的雅鱼正从甬路上小心走来。

  夜色浓稠深重,仿佛一方青砚倾倒出的无穷水墨。雅鱼到时携着满身凉风,像是从何处紧跑而来,她光整的发髻间沾着深深水露,她不意会在石室外面遇到范蠡,不由一怔,道:“将军怎么在这儿?”范蠡拱手施礼,小声道:“方从宫外回来。”

  雅鱼蓦然一笑,清淡的双眸扬起几丝欣喜,“将军随我进去,我有极重要的消息相告。”范蠡应声,转身朝着石室走进。他方才倚靠的石壁上,留下一丝温热腥甜的血渍,是长时忍耐挣扎留下的痕迹,清晰分明。

  石室中勾践席地而坐,对着半截白烛沉吟深思,听得几声轻轻步履,他方转过头来,先与范蠡颔首道:“范将军回来了。”范蠡跪伏行礼,微拜勾践,雅鱼亦是叩首之后,方从地上起身,沉静如水的面目仿佛静谧无声的浓浓夜色,“妾已与琼姬公子会面,公子透出消息,夫差欲在文台阁中为王后贺寿,但俪夫人仿佛存了不轨之心。”

  “不轨之心?”勾践哗然,目中深有不解。雅鱼神色凝重,“大王早说俪夫人生性骄狂,不会安于夫人之位,果真如此。”她轻轻一叹,“还好俪夫人身边有琼姬公子安插的心腹。据说俪夫人近日采集曼葛花粉,花粉无毒,但若溶于血液,再以一种花酒相促,就会有迷魂神智、令人发癫的毒性。”

  勾践沉思,不以为意道:“俪夫人愚钝,以毒药害人,是最易留下把柄证据的。”雅鱼脸色不变,她清瘦的身子在氤氲光影中落下不可辨明的几分喜悦叹然,“大王错了,曼葛花本极其珍贵,并不常在花苑种植,并无几人了解清楚。且它的花蕊原就无毒无害,因有奇香,女子还常用来洗浴敷体。”

  “是青花。”一直不动声色的范蠡抬起双目,火光摇动不定,将他疏淡清冷的面颊照得泛出几丝红晕,几缕倦累化作眸中倏然冰凉的流云,仿佛不予人世间的遥远冷漠,“贫家之中常以粗粮酿酒,因酒味干涩刺鼻,便取青花花蕊沥干调和。若能使曼葛花毒溶于血液,当日文台寿宴再让王后换饮青花酒水,便能在不知不觉中迷失心智。”

  勾践依旧迟疑,“俪夫人不怕引火烧身吗?”雅鱼神情一重,道:“俪夫人必然不会这样轻率,所以她将芸璃笼络身边,并许她在寿宴之时起舞博宠。”

  勾践诧然之意难以明辨,他双眉一蹙,似是无关紧要念起一件小事,“只怕芸璃未博宠爱,就已被扣上了毒害王后的罪责,便又是寡人指使诬害,企图复国了。”他的声音波澜不惊,然那森然凌厉从紧紧扣起的双掌透出,“前朝百官皆视寡人为笑柄奴仆,内宫之中却也这样肆无忌惮,以寡人为脚石上位,实在可恶。”

  他的眼底有阴翳如风,卷过石室破败残缺的四壁木具,“后宫之争不足为患,寡人在吴隐忍三年,任由伍子胥肆意造假诬陷,受尽凌辱。如今夫差心存不满,怒斥伍子胥倚老卖老,如此之机,寡人不当再忍气吞声,决计要倾力反击,彻底动摇伍子胥在吴国之中的老臣地位!”

  雅鱼诧异,枯黄的面容闪过一丝惊恐,口中已出声阻止道:“大王不可冲动。”

  “王后多虑了,大王所言极为适时。”范蠡定定凝视勾践,接话道,“臣今夜与若易陈音于宫外秘见,陈音一年前混入吴军,如今已是公子姑蔑的近身侍从,取得他十分信任。伍子胥向来居高自傲,不满姑蔑闲散之性,若这俩人之间有了嫌隙,伍子胥怕不只是倚老卖老,更有以下犯上、心存叛逆之嫌了。”

  勾践凛冽一笑,神气中是阴沉可怖的杀机如箭,“俪夫人想借芸璃之手,寡人便让她得逞心意。美人宫中教习三年,不愁芸璃一曲曼舞不会博来夫差青睐,至于毒害王后之事,只好让伍相辛苦代劳了。”他冷笑,“伍子胥只以为自己还是昔年的忠臣良将,殊不知夫差眼中,早已将他视若余物,恨不能清理扫除了。”

  他的目光幽然飘动,似一道划破长空的锋锐闪电。范蠡面色沉重,忧虑之色从眼底生漫而出,恳切庄肃,“夫差留大王与伍子胥暗斗明争,不说唇亡齿寒,但若伍子胥贸然丧命,只怕我君臣会成良弓走狗,被夫差弃而杀之。”

  勾践的笑意神秘模糊,“先且留他性命,有朝逼他交出三军虎符,只要寡人顺利返归越国之后,他方要为这三年对寡人的凌辱诬陷付出代价。”他凝思细想片刻,与王后商计道:“让郑旦多多留心俪夫人与芸璃,她心思缜密,又聪颖多变,刺使一事若不是她动了心机,只怕夫差还不至于斥责伍相,不许他再上朝议事。”

  范蠡眉间微有一蹙,神色虽是不变,目光却不觉几分深重焦灼,“郑旦行事太过贸然,那一日臣若没有觉察夫差狩猎的车辇提前回宫,暗中与王后了解前后真相,几乎就被随踪监视的太子抓住把柄,差点酿下大祸。”

  勾践无故一笑,道:“将军多虑了,郑旦貌不及西施,却有足够心机。她笃定你有谋略计策周全整件事情,不惜以身犯险,虽有贸然,却不失为强干聪慧的女子。倒是将军思虑过重,反而显得唯唯诺诺了。”

  他语中大有赞赏之意,却不觉带出几分对范蠡的鄙夷讽刺。王后肃容,只凝眉盯着勾践,道:“范蠡将军思虑警惕,却实在是为大王的安危着想。”勾践亦觉失言,却蹙眉敷衍而过,只又道:“将军何日出宫与陈音商议,让他务必挑起姑蔑与伍子胥之间的嫌隙不满,待文台寿宴之时,要让夫差对伍子胥信任全无。”

  清月隐退,星光黯淡,泼墨而就的夜色昏暗,再也寻不到半点光亮。微风撩动,擦着天尽头深潜不露的刀光剑影,万籁之下,是笑影中的谋算伎俩,血光封喉,哀鸿遍野,直冲向宏伟巍峨的吴国殿宇,似一曲泣血燎歌,悲凉婉转,可泣可叹。

  一梨春雨彻底消退了五月末的料峭寒意,沥沥雨声点落王宫各处,裹着锦带琼花堆砌成丛,五彩缤纷,争奇斗艳。何时细蝉复醒,声声聒噪唤回璟弋湖心绿荷怒放,嫩蕊凝珠,香气四溢,已是初夏时分。

  花苑中的百花渐盛,桃红柳绿,繁艳如同内宫之中永远皓齿朱唇的莺莺燕燕,娥眉曼睩,锦衣绣袄,华丽的是这样的容貌衣饰,而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惶然和恐惧,在最为荣华鼎盛之处,也最为浓郁和深重。

  吴王后,便是琼楼玉宇中,这样寂寞孤独的一个。

  夫差内宫除去数位侍妾,正殿只有三位夫人,但即便这样,独尊为内宫之主的王后,依旧寂寥如同秋意之中萧索失色的残花,拥有的,只是一分高高在上的荣耀和地位。

  西施自正祥殿中为婢以来,未曾见过夫差一面。更多时候,王后独坐于正祥殿中侍弄花草,她是多疑敏感的女子,除了蝶衣之外,从不许任何婢子入内殿近身。西施或于外堂隔着金丝绡帐远远望她一眼,她永远在闭目安神,举手投足间得体的高贵与娴静,像是仕女图中的人物,看得久了,才能觉出那端庄秀美的微笑之下,是不可掩饰的郁郁寡欢,凄凄怨怨。

  其他夫人,张扬倨傲的俪夫人和温柔娴静的霁裕,也似乎不得十分宠爱。西施往来内宫之中,最常听得便是夫差宿于苋郢宫中,那个她还未曾见过真容的女子,叫凡柔。与夫差宠爱同样多的闲言,是关于她孱弱多病的身体,未到花信岁月的年纪,却缠绵病榻,常年以药草为伴,真正是红颜薄命。

  内宫维持着如同夏日和风的波澜不惊,那样平静安定的日子,并没有预料之中的谋算心计、争宠斗艳。或许身为诸侯夫人,她们早已习惯深宫寂寂,即便似俪夫人一般骄矜自傲的性情,也会安于和其他女人分享王宠,高权之下,女子唯有的,便是卑躬屈膝。

  因着七月后的王后生辰,正祥宫中时常迎来各宫夫人的请安贺寿,嫔妃之间的闲闲碎语,抚时感事时不免扯出新愁旧憾,而多被她们计较在意的,除了体弱多病却王宠优容的凡柔,还有一个人,是琼姬的已故生母,齐女溪月。

  提起这个名字的是逗着六岁年纪、正是可爱娇憨的倾公子的霁裕夫人。她是和气如一团祥云的女子,眉眼间极是温婉可人,说话时慢声细语,喉咙仿佛掬着一汪清水,那样绵长温文。她慢慢剥着松仁喂到倾儿嘴巴,衔着似有若无的一丝笑意,道:“说来若不是溪月孕间补进了天下奇药,琼姬出生之时何能带着满身花香,血液本身就有解百毒的奇异功效。”

  “是啊,若不是这满身奇香,大王又怎会轻易认定琼姬便是溪月的女儿,轻易封了公子呢。”俪夫人闲闲一应,她一身赤色外裙委地,内衬用淡粉色的裙纱托起,纤纤细腰用一条玉色织锦的流苏腰带相系。她素日就喜这样鲜艳热烈的颜色,今日并将青丝软软梳在肩上,额前一缕碎发刻意用明珠雕成的金玉华胜装饰,盈盈晃动间,一种妩媚风情自然而生。

  正当西施从轩外奉茶走进,听到这话想起久未谋面的春晓,不觉带上几分心思。她细细凝目观察,王后的面色遽然现出一阵不悦,笑容随和却又格外疏淡,“溪月不详,当年纠缠于前太子奕与尚为波太子的大王,引来纷争不断。”

  俪夫人冷眼一笑,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款款迎着王后眼光,丹凤媚眼极尽嫣然,“嫔妾听说如今的凡柔夫人与曾经的溪月三分相似,楚楚之态更是如出一辙,才会使大王一见钟情呢。”

  王后叹息一声,眸中尽是嫌恶讨厌,“什么楚楚之态,贫家小户的女子,只能凭着狐媚手段迷惑大王。”

  王后话落,俪夫人却是若有深意地轻笑起来。彼时初夏正午,晴空万里,太阳如同一轮火盘,照着三人倚坐的朱阁小轩,炙烤华岩地面白花花地泛出一片暑气。轩中狭小,王后身边只留蝶衣侍奉,俪夫人也将婢子遣在轩外,霁裕夫人亦只抱着倾公子玩笑逗乐,西施奉茶之后便只埋头出去了。

  小轩旁的木丹开得极盛,满簇耀眼白净,重重叠叠如冰雪一般,幽然散发出清雅别致的香气。俪夫人凑近一朵重叠开花的木丹轻嗅,小小耳垂上坠着一对儿用华金雕做的蝶状耳珰,映着盈白木丹簌簌生光。

  她嫣然一笑,金珰随着那分笑意轻轻摇动,散出馥雅熏香的浓浓气息,“王后怎会如此喜欢木丹,嫔妾从正祥宫外一路走来,竟未曾瞧见其余花种。这花盛暑之时闻起来倒还清新,却实在带着一股药叶之气,可比不得牡丹国色,且是花香浓郁,嫔妾还是喜牡丹多些。”

  王后悠然从轩中小座起身,金玉裙装下,她的面目端庄矜持,却真真逊色于俪夫人的俏然生动。她缓缓走近一些,离着数米距离仿佛在看俪夫人,又仿佛在打量身侧木丹,“木丹颜色纯净,花叶药用,可做消暑之物。况且木丹牡丹花名相似,差不了几分。”

  “王后此言差矣,”俪夫人直起身子,一阵轻笑铃铃清脆。她比对着袖口的花样,边道,“木丹花开单薄、瓣色素白,可比不了牡丹的婀娜百态、姹紫嫣红。虽是一字之差,却有天壤分别,花名相似又能如何,木丹花态,及不了牡丹的万分之一。”

  落得几片花叶飘在裙间,俪夫人厌恶地拿手拍去,又似不经心地折断一朵木丹,放在指间端详半晌,道:“诚如王后所言,贫家小户的女子,一时脱了卑贱爬上尊位,到底那一身的奴骨,还是会惹人厌嫌。”

  俪夫人话落,霁裕豁然色变,以双手紧紧揽着倾儿,神色变得小心警惕。王后在夫差尚为公子时以侍妾身份从嫁于夫人,又因太子出生攀登后位,这在吴宫早已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如今贵为王后,再是鄙夷不屑又何敢当面放肆,俪夫人如此,实在是过分骄狂,简直毫不避讳。

  王后果然几分怫然,她的双眸一动,面上血色尽失,几乎要泛出火来。而俪夫人恍若未见,绵绵看着王后,似在挑衅一般。她向来的骄奢狂妄宫中人尽皆知,而王后虽不得恩宠,勃然之下失的却是一国之后的气量与心胸。

  垂首而立的蝶衣眼见不好,趁势换着一碗花茶无声朝俪夫人走去,不知有意无意,手中的茶碗竟骤然打落在俪夫人身上。滚热的茶汤染湿了裙底一排怒放的牡丹,玉瓷的茶碗裂成碎片,俪夫人失声一叫,声音尖利刺耳,闹得倾儿不由大哭起来。

  而蝶衣施然跪倒,细细一双眼睛泛起惶然惊恐,也并不躲避。她悄然瞥着王后,眼波飞动间藏进幽幽心事,口中边道:“奴婢该死,王后饶命,夫人饶命。”

  王后怒意中烧,亦被蝶衣摔碎的碗碟吓了一跳,面含恼色,然而看着混杂的一地碎片和蝶衣深埋磕头的样子,眼中忽现几分清朗,语调已然平和许多,“方才看你心神不宁的,怎就如此大意,还不快快求夫人饶过?”

  蝶衣念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面上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俪夫人盛怒之时面色大变,又抬眼看见是王后身边素日十分得脸的蝶衣,骤然扬起胳膊。她腕间珊瑚状的珠链参差起伏,这样一掌下去疼痛不说,定将毁了蝶衣容貌。

  王后脸色已从恼怒变成青白难堪,她的目光犀利而又复杂,从俪夫人乌黑细致的发髻上刮过,显得怨毒愤恨。霁裕眼见不好,慌忙放下大哭不止的倾儿,一把拦着俪夫人手臂,朝王后道:“俪夫人妹妹年少气盛,多嘴说错了话,王后不必计较生气。”

  她以眼色劝和,俪妃亦是冷静下来,抬手理好适才一顿凌乱挣开的衣袖,重重甩回了背后。她精心描画的眼瞳添了几许凌厉,她淡淡瞧着王后,道:“是啊,王后如今已三十有余,年少时大王身边有溪月,现在大王身边有嫔妾,怎得还没学会平心静气呢。”

  如此一言王后反而轻笑起来,她啜饮着半碗花茶,神色平淡,模样与一旁的木丹相衬,虽也说不上绝艳,却又别样的生动娉婷。她双眸一扬,璀璨绚烂的金玉凤冠正正端嵌于发髻之上,“大王政事繁忙无暇陪伴,本后身边却还有太子相守,哪来什么多余的时间。俪夫人承宠已久,若有这些挑刺找茬的心思,不妨早些诞下一个公子,以免人老珠黄的,会被大王嫌弃。”

  俪夫人更是银铃般轻笑起来,不屑道:“嫔妾还年轻,是该好好祈福上天,以免诞下像太子一样的公子,不说与王后一样不得大王欢心,还惯会惹是生非。”她转眸,朝着霁裕道:“不知霁裕姐姐可曾听到,那一日天隆殿太子自作主张传召范蠡,还信誓旦旦指了一通叛乱复国的罪名,最终不落下一个大笑柄么?”

  她悠悠扣着花石小桌,又将眼光转向袖口冒出的尖尖细甲,极淡的赤色是盛开时的凤仙花瓣配上茼麻叶子染制而成,且被磨得精细圆滑,便如十道锋利刺人的小巧匕首。“听闻太子身边还圈养着一群死士,大王还十分康健呢,怎得王后就这么迫不及待推着自己的儿子上位,这可是大逆之举啊!”

  俪夫人方欲巧笑,不料却被狠狠一个耳光劈头扇了上来,那一掌极尽力气,俪夫人片刻未能回神,从耳根至鼻尖处的半张脸迅速的红肿起来。

  王后气极变色,烟眉狠狠蹙成高峰形状,“贱人信口开河,污蔑本后与太子谋逆叛国,实在难以饶恕!”她呼吸大促,一身绾色霏纱的织锦宫装正与面上烈烈颜色相衬相托,更显得盛气凌人,“本后念你年轻,多番宽容于你,岂料你这样以下犯上、肆意妄为,如此不敬,本后罚你于正祥宫外跪地思过,日落之前不可起身!”

  霁裕花容失色,抱着倾儿一把塞到轩外领首的婢子手中,慌忙跪下求情道:“午后烈日正盛,若跪上五六个时辰必然玉体受损,王后饶了俪妹妹吧。”

  俪夫人捂着侧脸的右手缓缓放下来,珠玉大小的血滴从她嫣红的唇角处接连冒出,一朵一朵,染着她纤细白皙的下颌赤红可怖。她蓄起阴沉不定的笑意看着王后,带着极怪异的恭敬和顺,道:“嫔妾遵命!”

  霁裕面上微露惊疑,王后亦因俪夫人如此神态变得几分惴惴不安,她凝神看着俪夫人翩然走开,赤色艳影仿佛幽然神秘的丛丛罂粟,目中不由划过一丝怯然。

  倾儿犹是哭得声嘶力竭,圆圆的眼睛只瞧着霁裕夫人,不住伸手要她哄抱。王后无声叹一句,看着霁裕道:“你先回去吧。”霁裕惶然谢过,紧紧抱着倾儿快步离去。

  “本后是否做错了?”王后眼眉踌躇,怒极的大火平息之后,她纤长浓密的眉睫颤动几分,落下一处疏疏阴影,显得焦虑担忧。

  蝶衣不敢多言,好声好气道:“俪夫人摆明是在挑衅滋事,她素来与宫中众人不和,王后又何必真的与她动气。”她瞥一眼王后愈发凝重的面色,忙道:“其实俪夫人这样大不敬实在过分,王后是内宫之主,惩戒一二不足为过。”

  王后站起身来,眉间是不堪重负的倦怠乏力,“只怕大王会生不满。”蝶衣神色一动,抿嘴不语。王后淡淡横她一眼,忽然冷冷一笑,“不满又怎样,大王素来对我颇多嫌厌。”她抬手抚着鬓角处被乌梅渍水精巧遮盖的丝丝华发,万千华彩掩饰着那种迟暮寂寥,轻扬的笑意犹是清冷而高傲,“本后早已是一国之后,本后的儿子是吴国太子,大王宠爱会随容色而衰,能做倚靠依赖的,只有坚固的地位和荣耀。”

  蝶衣垂首未闻,只定定看着王后,忽然惊呼一声,“王后受伤了。”她急忙扯过手中绢帕,轻拭去王后指间的浓浓血迹,道:“该是适才被俪妃的耳珰刮破了。”

  “不碍事。”王后翻手一看,纤长粉白的中指肚划着长长一道血痕,翻吐间的血液沁出几分奇异的香气。她不以为意,只小声吩咐蝶衣道,“不日去太子宫一趟,友儿已经三日未来请安,本后想见见他。”

  蝶衣极快地低低一喏。

  夏阳浓烈,骄炎日头裹着正祥宫外簇簇木丹,浓浓光影中绽开碧叶素花的姿态。极是清爽舒适的颜色,如冰雪白玉一般环绕着红彩嫣然的绵绵宫墙,流丹相映之下,却有几分清冷寒凉。俪夫人端然跪在宫外青石板地,独自于丛花之中着一身赤色宫装,仿佛蓝天白云下的一抹热烈艳霞,预料的,却是即来的落日夕阳。

  她的身旁惶惶站着一个婢子,清秀的脸上满是惶然,她双手用力绞在衣襟,显得极为不安。半刻一过,她颇有些局促的小心试探道:“夫人跪得累不累?奴婢去告诉大王吧?”

  正是暑气当头,青翠茂盛的绿树成荫,犹挡不住一股热浪涌上四处。俪夫人不屑一笑,几滴热汗流下,卷着她浓妆描画的面颊褪尽胭脂,唯剩苍白虚弱的支离之态,楚楚可怜。她一掌打开那婢子企图为她蔽光纳凉的宽大袖口,双眉挑动间吐出两个字:“愚笨!”

  她微微拭去领口间不断生出汗渍,鬓发间的汗水却依旧涔涔而下,“哪里用得着你去告诉大王?”她扫一眼往来不断的宫人,努力支着身子跪得直挺挺,“桑榆,你去游廊处看着,大王过来的时候提醒我一声。”

  桑榆并步跑开,俪夫人余光打量直到不见了她的踪影,方抬手取下了耳上的华玉金珰,用力扔了出去。精致的耳珰随着她的目光落向不知处的远方,光影碎散中,俪夫人汗流满面的双目绽开一丝冷笑。

  骄阳似火,仿佛燃起熊熊的狰狞之色,俪妃收回视线,隔着茫茫暑气看到桑榆正小心引着一个清濯身影从路尽处极快走来,满足地一笑。那脚步走得近了,她的眼中噙上了泪水,发额上的汗珠细密,白皙精致的脸颊一处高高肿起的掌印更是透着无尽委屈。眼中一袭墨色王服已近在咫尺,她的身子一晃,忽然朝着地上一斜,软软昏迷了过去。

  傍晚的瑜芙宫中烛火通明,听闻夫差长夜看顾俪夫人,并召数名郎中前往宫中诊治。尽管如此,俪夫人也并未有好转之势,依旧时时昏迷,清醒之时更因受伤的右边脸颊号啕哭闹,声嘶力竭,几乎整夜不休。唯有目睹之人了解,王后于正祥宫外罚跪俪夫人,不过一刻未到,就已被夫差赦回。而俪夫人脸上所谓不堪入目的红肿淤伤,自郎中用药之后,早已平复,余下那几丝掌印,保养调理之下,也实在算不得十分紧要的。

  然而宫中向来不缺长舌之人,永远随着君王喜怒见风使舵,扶东倒西。不消天明,王后因俪夫人无心之语勃然盛怒,严加惩责,终致俪夫人毁容昏倒,整整一夜被梦魇惊扰,夜不能眠的消息,传遍了内宫各处。

  流言谣传之下,是多数幸灾乐祸的好奇与兴奋,唯一波澜无惊的地方,却正好是被宦官宫婢津津乐道的正祥宫中。那一夜,王后谈笑自若,亥时方过便安然卸妆,盥洗入睡。蝶衣放心不下,睡前小心提起几句,说夫差于瑜芙宫中斥责王后心胸狭小,德行有亏,似乎怫然不悦。

  长夜漫漫,月色星光透着初夏时的氤氲恍恍,一个窗棂开拂的瞬间,有风扣上了正祥宫的竹篾纸窗。小几上的烛火一动,火焰在巨大的白玉铜镜中倒影虚落。空悬明镜待君王,曾几时的殷殷之心,早已清幽冷寂。

  寝殿之中红烛轻照,一片微光摇动,罗绡帷幔轻浮荡漾,王后闻言从花雕床阑上坐起身来。她的睡衫是极艳的明黄颜色,那样轻灵生动的光泽,似是绫罗宝玉的万千华贵,皆属于她此刻的荣耀和地位。她卸下青黛胭脂的面目苍白无色,映着一缕幽暗烛光,重重叠影下只如素净白皙的木丹,单薄冷淡,“大王若因俪夫人无理取闹迁怒本后,自会来正祥宫中兴师问罪,本后只需恭候便是。”

  言毕她安然睡去,烛火绵长,照着正祥宫中空洞落寞的时光,缓慢而没有半点生机。

  直至次日晚间,夫差也没有问罪而来,那样的宽许,是否有他对王后仅存的一丝信任或怜惜,无人能知。只有王后一如既往的梳妆更衣,虽无悦己者,而她依旧衣饰庄重,发髻华然,一丝一缕都不肯落差。

  日色西去,暑热的正祥宫中迎来习习晚风,王后闲坐于长窗外与蝶衣絮絮说话。似乎说起了立夏后的干燥闷热,王后含笑弄着窗下一枝长势正旺的木丹,道:“宫中妃嫔都弃木丹单调无色,怎知此花与凤仙共生,会有许多解毒清肺的功效呢。”

  蝶衣从一旁缓缓摇着团扇,应着王后的话,恭谨笑道:“她们到底是肤浅之人,只懂得撒娇卖痴,以光鲜之色博取大王一时宠爱,气度芳华又怎可与王后相较。”

  这样的阿谀奉承王后却并不在意,只愈加细心地修着苑中茂生的野草,心不在焉道:“凡柔夫人罹患顽疾一年有余了,可要提醒郎中,那一日三次的汤药不能落下。凡柔夫人卧病一天,大王可要多操一份心呢。”

  蝶衣眸色一低,像有何种惶然惊恐一闪而过,只是口中依旧喏喏应道:“王后放心,凡是送去的汤药都要过一次奴婢的手,才会到苋郢宫中。”

  王后恍惚一叹,若有深思,“如此算来,也是时候了。”她撩起被水渍染湿的裙摆,随手搁下一把白瓣,转身往正殿走近。却见正红朱漆的殿门下静静站着一个女子,手中握着一盏宫灯,像是要往前来照明,却不知为何绊在了原地,神色发怔。

  王后微微眯起双眼,声音一扬,道:“本后说过若非传召不许近身而来,你好大的胆子!”她高声道:“走上前来。”

  女子快步走动,宫灯绯红衬着她的碧色裙裾在步间起伏跌宕,是素常的婢子打扮,而那样貌又绝非平平之姿。她垂着双眸安静走路,一股出于凡世的清幽淡然,犹如晨风初雾流转飞动间弥漫上了发鬓双颊。她走得平稳,不出片刻已跪拜道:“奴婢西施参见王后。”

  而王后犹是含了几分不满与恼怒,厉色看着西施,道:“你一人在那里做什么?”西施颔首回道:“奴婢是见天色大晚,想要替王后掌灯照路,未曾料到王后正与蝶衣姑姑说话,便远远站在一边等候了。”

  她说得恳切,纤长浓密的眉睫温顺而恭敬。王后并不好出言相斥,只蹙一蹙眉道:“留下宫灯交给蝶衣,你先回去休息,也不必留夜侍候了。”

  西施如言起身欲退,而王后却又忽然出声,叫停西施,淡淡道:“你瞧夏夜之中木丹花开得这样好,可不知晴天白日下,会不会被人言传得枯萎落败呢?”

  西施转身,她低眉一顾,王后的姿颜在渺渺红光中带上几缕阴沉诡谲,她是这样波澜不惊的女子,而端庄和顺的笑容之后,又将掩饰着怎样韶华流逝的凄婉与空守深闺的哀凉?

  西施心中惊忍,缓缓颔首,道:“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王后贵为内宫之主,拥有的是无上荣耀。”她的恐惧与惶然是妥帖恰当的,王后终于自幽幽之色中回过神气,慢慢一笑:“你退下吧。”

  甬路上的墨色更见深重,星空黯淡,只余一弯清月漫漫挂在绿柳枝头。夏夜静谧,月影带着夜半几声蝉鸣从王宫各处促近,已不见晚春里的孤红绿荫,日渐茂盛的繁花交头相接,浴在水幕一般的银光下,妖娆多姿,百媚丛生。

  自正祥宫回往香阳阁的小径走得熟了,西施孤身从夜中穿行走过,并未顾及青石上落影的魑魅形状,心思只有几分揣度不安。想起那一句飘入耳中的“也是时候了”,或许连王后也开始预见什么,宫中多少年轻如夏花娇艳的面孔,甚至是从不出挑的霁裕,绵绵温顺的性情也能博来夫差青睐,唯独她,尊为王后,也只能是王后。君王宠爱如三千雨露恩泽内宫,而如她般不合时宜者,也只能泯灭成一色木丹,寂寞单调,顾影自怜。

  步履渐缓,不曾惧怕退避之后,心中却余下了茫然与无措。已是越王七年,除了与伍子胥的明争暗斗,吴宫中竟再也寻不到半点放归勾践范蠡的风声。还是所有的因果结局,都仍旧在等待她的出现,毕竟,她才是世人口中倾败吴国的祸水红颜。

  心思一惊,西施已怔怔站在了原地。浓夜中的弦月似钩,是否也可牵起那一端的相思哀愁?长夜无际,或者她以倾城容貌献媚夫差,宽释的,既有无法改变的历史结局,亦有自己反复无常的情绪内心?夜风清凉刺骨,终究忍不住心中悲切,她何能以深情之心佯装承欢,那一日从东柏山中随口和歌,她不舍烟波自愁,低吟婉唱的那个人,并不是吴王夫差啊!

  晓月中传来何处笛音,幽然轻绵的乐声,仿佛是从美梦幻境中穿透而来。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曲中是缠绵悱恻的动人依恋,一升一调,仿佛犹与他避雨至山中石洞。而人去似春休,凝注入刻骨铭心的深情诚挚,终至于不复重逢之时,破碎成铺天盖地的绝望与痛楚,浓郁悲怆。

  西施心绪一乱,几乎下意识循着那笛声走去。然而心智犹存一丝清明,迂回百转之中,她设法接近范蠡所居的东侧石室,却始终留有数米距离。

  脚下蜿蜒绵长的游廊深深,这是何处嘉木繁花环绕而成的台阁楼榭,蝶翼纱幔,秋水雅致,古香华贵。亭子一面接壤数米华岩楼廊,延绵尽头不见去处方向,背向亭下砌上白玉石阶,亭边以华玉罗绡装点配饰。晚风轻拂,镶嵌其中的珠玉轻碰,正与袅袅笛音随声应和,天光云影中唯有这样的乐声徘徊流连,百种情愫尽数含于曲中的起伏转和,淋漓思念泻入长日来的坚韧淡漠,复又归于一种海市蜃楼般的凄凉。

  西施不觉低眉,仿佛看见他从秋日落英中徐徐走近,颀长挺拔的身影为她覆下一寸安和。薄情转是多情累,相思之时,曲曲柔肠碎。世事纷扰变幻,纵她还有十年的时间去遇见千万人,却唯独没有他了。耳边的笛音绵长清晰,似一刀一剑,狠狠斩断了往昔深情。她何尝不明白他的进退之地,哪怕不曾将送她入吴国为婢,而勾践专权阴毒,又怎会容下她与他的缱绻之情。

  世间那么多的思慕温柔,为何系于他可平定天下的谋略手段和她可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时,就化成了刻骨铭心的凄怆和悲凉?月色如霜,冻结了她唯有的平静与希望,茫茫夜空无边无尽,仿佛她的心,荒芜阴暗,万念皆灰。

  曲乐轻扬,哀婉绝望中她的心神沉溺于他带来的悲伤中无法自拔。泪意决堤,汹涌而出的记忆几乎要将她的身体淹没,遥远处的星际明灭,带着他于枫叶作画的思念,如此多的委屈和伤感无从宣泄,西施足尖一转,从月下翩然,和着缥缈笛音,依依起舞。

  碧衣如水,仰动飘扬间仿佛临浦江水潺潺而过,她隔着千年时空初遇他的温润轩昂,一瞬间让她怦然心动。广袖若风,漫天浮动时仿佛东柏山涧雨水泠泠,她和着一曲南乡子洞穿他的凌世追求,高洁孤独让她娓娓钟情。裙裾似叶,飞旋袅袅仿佛湘妃竹前翠竹轻游,她以誓死之心与他许下不变承诺,海誓山盟让她痴情不渝。

  笛音曼曼飞动,曲调之间流动着低沉厚重的音色,喷射出如同烈日般的炙热压抑,点点席卷着身体无力低旋下去。裙身纷乱似委败的花朵逐渐散在脚边,清冷的月色浮动,如冰霜风雪横亘在咫尺两端,终究一行清泪漫出了眼眶,是否蜀琴还可奏起鸳鸯双弦,只是她,真的无法再爱了。

  月辉青白宁静,似谁的心事流泻而出,那样一地的冰凉哀伤,盛大绵长。仿佛很久的时间,万籁之中传来一阵响动,有人从回廊底处慢慢走来,稳健的脚步即近,挟着一股仿佛春雪融化的温凉气息。

  他自西施面前停下,俯低的眸光洒下微暖和气,挺拔的身躯渐渐曲成一弯弧度。他静静看着西施,墨色瞳仁里倒影出浅淡的伤郁和悲凉,他的声音低切,宛如林籁泉韵,“起来吧。”

  他伸手欲扶,西施闪身一躲,从那一袭墨色深衣上的密绣金纹中已然知晓了他的身份。而心仿佛也麻木了,微微疲惫中生出一丝嘲弄,她未曾想过会以如此姿态与他相见,方才那样望穿秋水的相思,为的只是他手下的败国之将。

  喷涌的悲伤抑入眼底,西施扬眉,脸上恭谨卑顺的神情,向来是做熟了的。她深深叩首下去,道:“奴婢西施参见大王。”

  “你叫西施?”夫差来回念着她的名字,如同入梦般低沉迷恋。晚风轻动带起串串珠玉,他的笑意嵌在这样的响声里,听来细细碎碎,恍如初晨草叶的那一滴凝露,晶莹剔透,似随时都要幻灭消尽。

  夏夜里的风极为舒适,卷带着殿宇亭台间争妍斗艳的金桂牡丹,漫天漫地泛起馥雅芳香。亭边一处小溪接进了璟弋湖的荷莲,回环碧水中荡起一团团的粉花绿叶,紧紧偎着旖旎水色,难舍难分,缠绵动人。

  夫差迷梦般站在廊下一动不动,几盏宫灯摇着他长身侧立的影子,他不比勾践的魁梧奇伟,清濯身形在簌簌摇动的花影中投下长长一道。月色轻灵,像是顽皮做娇的小手,牵着他分明的轮廓,爬到了西施垂低的眼睫下。

  其实算不得陌生了,不知多少次,他从长巷甬路上浩浩走过,她只安静地在朱墙一角,数着历历脚步,俯首跪拜。偶尔的时候,她越过一众将军宦官看到一袭王服的背影,也会想他身为一方诸侯,福鼎吴国千万百姓,是否真的会倾尽一国之力去宠爱一个女子。

  只是真的遇到了时,他以深情温暖的目光凝视她时,心中竟有一丝恐惧。她不想承受倾国之爱,身不由己之时,只盼他能将她视作繁芜丛杂中的一个,她无法做到以虚情相对,却还要魅亡他的国家呵!

  周遭的空气骤然一冷,方才跳累了的脚下酸胀,身体竟不自由微微一晃。夫差俯身牵起西施垂在膝下的一手,微带歉意,温和道:“地上凉,你先起来吧。”

  西施泛起一个哆嗦,而他却愈加用力回握她的双手,似是抓住世间珍宝一般。他的手心温热粗糙,是长时握剑留下的深深纹路,紧紧磨着西施凉透了的五指,只觉一层一层的冷汗涔出,潮湿腻人。

  浓夜中的微风清爽,他的呼吸牢牢打在耳鬓边的碎发,那样的亲密叫人极为不适。西施屏气后退几步,不意从眉睫中看到夫差并不清晰的面目。深深双眸如青玉雕成,鬓发眉迹中藏着湿润和幽沉,他微微抿着嘴巴,单薄的唇形似流水痕迹,脸颊上镌刻着奇异的一种温和,优柔清逸。

  许是向晚随步走来,他穿得十分简单,发髻亦散散扣一个赤金王冠,爽脆利落。他的气度明澈,并非有绫罗金玉堆砌下的奢靡欲望,面上寻不出一丝阴沉。

  “刚才那一支仿佛是木屐舞的步法和形态。”夫差含笑凝视,缓缓牵着西施走动几步,“木屐舞一向笨重,寡人从未见过如你一般可将它演绎得这样复杂却动人。”

  游廊木顶上绕着长长枝蔓,蜿蜒垂在俩人行过的路上,趁夫差抬手拂开,西施抽回僵硬不适的胳膊,不经意间藏在身后,轻声应和道:“是。”

  她复又垂首,酸涩的眼眶微微一缓,余光才发现陪侍在夫差身后数十名的宫人。一众银灰宫服、白面红唇的宦官之前,盈盈站着一个女子。她并没有梳成如常的侍婢云髻,一头青丝散散环成两叶花状,飞绕之间缀着白玉素簪用以点饰。她的紫色衣衫精致小巧,勾勒出曼妙身形。

  再看那熟悉的生动眉目,如雨如霜,冷艳之中勾着妖冶妩媚,纵百种光华珠玉,装彻不出她独有的清傲冰凉。西施一震,竟不知是喜是哀,不过数日未见,郑旦已攀至夫差身旁,而她的衣饰装扮,显已是得宠的侍妾。

  疑虑之中心思一凉,与郑旦竟已如此生疏了么?而她虽怨郑旦的言行不一,却终究念及苎箩村中的情分,那是她曾真心以对的姐妹亲人啊。西施诧然,脱口的声音虚弱无力,“郑旦姐姐。”

  夫差的笑欢喜而又诧异,他抚着郑旦纤细圆润的肩头,仿佛难以置信,道:“西施与你是姐妹?你们同是勾践送来的美人?”郑旦粲然一笑,双睫如蝶簌簌闪动,“是,虽与西施妹妹并不是亲缘姐妹,但在越国时曾同住同居,奴婢与她的感情很好呢。”

  夫差的笑容更盛,惊喜如星火点亮了他的目光,那样不可遏止的愉悦,从他的骨子里流满入夏夜天际。月色皎亮,盘踞在廊前的半空之上,盈彩卓然灿烂,生于他清俊且傲然的脸上。

  郑旦娇嗔而笑,含着轻俏的一份不满,提着手中小巧的宫灯走近几步,掩面而笑,道:“大王一见西施妹妹倾城之姿,可就忘了奴婢呢。”

  举首间的亲昵与羞怯未加掩饰,只知郑旦素常的清冷疏淡,从未见过这样的温柔婉约,双眸似盛春下一枝红艳夹竹桃的热烈嫣然,竟有倾倒暖帐的旖旎缠绵。她笑得柔和,盈盈之色如同璟弋湖中一汪春水起伏荡漾,只觉浓夜中的月华辉煌,却半分不及她笑时似有若无的那一抹慵懒精致,绝艳倾城。

  夫差唇角高扬,欢悦凝睇于她,道:“你与西施当属并蒂之花,各有风姿,寡人爱之不及,怎会忘记?”他的视线一转,脉脉深情尽数落于西施身上,道:“寡人喜欢你的木屐舞,你可愿再跳一次给寡人看?”

  他犹像醉在梦中,目光似水绕着她的眼睛,眸光深情,无比温柔。西施空空一笑,本能的颔首以应,一边机械的转动步子。然而沉重的身体并不如意,她尽力提起双臂,却将一股寒气搅动入心口之中。刹那的冰雪灌入四肢,整个人像是坠入三九寒冬,刺骨的疼痛,几乎从胸口撕裂而出。

  “去瑶华宫,快传郎中。”

  耳边是急促的一声惊呼,诧然中带着深深的怜惜与痛心。是谁的手环上她的身体,那样焦乱,含着不舍与恐惧。西施挣扎着提起意识,模糊的视线里闯入夫差慌乱无措的面目,他的身后,郑旦孤身站在雕栏玉砌的游廊之中。

  仿佛走得远了些,眼睛里看着郑旦绝艳的容貌上浮起重重大雾,茫然中只余一丝令人生畏的怨怒与恨毒,如利刺穿透了心智,西施一瞬痛得难以自制,浑浑失去了所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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