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子”朱梁任之死

20世纪30年代之苏州，有痴子之名者三，张愿圃、冯守之和朱梁任也。三人者，均非精神病人，而卒有痴子之名者，何也？盖行为不为世俗所“懂”也。俗话说：懂你不容易，即此之谓也。

朱梁任是三人中最有名的人物，其他两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了。而知道朱梁任的人还不在少数，原因在朱梁任之死。他的死和保圣寺的塑壁罗汉联系在一起，也就和顾颉刚、叶恭绰等人联系到了一起，因此到现在都有人提及。1932年，当别人安然到达甪直，在保圣寺为古物凝思和奔走，准备举行开幕典礼的时候，朱梁任父子却在吴淞江里舟覆落水而死。过去到甪直，总得由水路走，别人平安到达，朱梁任却父子双亡，真是喜庆典礼上传来的不幸消息，这在当时的苏州，也是相当残酷且相当轰动的现实。大家都想不到朱痴子会是这样的一个死。

1903年，包天笑等人到狮子山“招国魂”，朱梁任也是参与者。这样的事不过是几个好事的读书人一时兴起，把中国看作一头睡狮，以求唤醒，现在看来，未免迹近游戏，而世人评价过高。在这件事中，朱梁任是最积极的一个，他题《招魂幡》云：“归去来兮我国魂，中原依旧属公孙。扫清膻雨腥风日，记取当时一片幡。”幡为一白布，上绘雄狮狰狞状，意谓睡狮已醒，将一吼惊人也。书年曰“共和纪元第四十六癸卯十月辛亥朔”，不知何所取义，总之在晚清而不奉清祚，倒是要有点胆魄的。又有诗曰：“维有胡儿登大宝，岂无豪杰复中原。今朝灌酒狮山顶，请洗腥膻宿世怨。”只是狮子山荒凉之地，乡民又多不识字，打出这样的旗号，冒风险而风险系数不大。朱梁任早就反清，有一个关于他的掌故，说“光绪廿四年（1898年），其为常州府守备的父亲小汀得清室之诰封，奉为至宝。1899年，朱梁任醉后将诰封撕碎，触怒父亲，遂东渡日本，加入同盟会，后毕业于东京弘文学院速成科”。由此可见，朱梁任年轻时的逆反心就相当强烈，民族革命的意念也早已植根于他的心中了。上面两事，也可以算作他的痴，我们可以用“常人所不为”这个标准来衡量，也可以用疯子来定义。在苏州，痴有一往情深、百折不回的意思，而疯，却更近于有悖于常情常理的举止行为。

朱梁任之痴还有以下的表现。

清末，苏州疫病流行，满城惊惶，市民们惑于谣言，纷纷到闾邱坊妙严公主墓前的水潭里取水治病。那是一个肮脏的浅水潭，不久就水浑见底，只剩泥浆了，市民却不肯走开，仍然在泥浆中滤那么一点水分，还有无数人正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赶来求取仙水，闹得乌烟瘴气。朱梁任挺身而出，在水潭前演说，声明此水不卫生，治病反以招病，并劝阻前来取水的民众。书呆子的演讲，市民不以为然，书呆子的劝阻，却激起了市民的反感。很多人向他丢砖头石块，还加以恶毒的咒骂，朱梁任只能狼狈而走，偏人群拥挤，一时又走不脱，披了一身骂，又挨了泥沙石块，警察来了才为他解了围。这件事真正成就了他在苏州市民中“痴”的口碑。

朱梁任是画家朱永璜（字小汀）的儿子，他却不能画，据说他的父亲还是武举人，他却文弱有余，只是个读书人。苏州填塞锦帆河，拆除锦帆桥（一名夏侯桥），苏州的很多读书人都不以为然，朱梁任又成为最激烈的一个。他力持异议，扶桥痛哭，这还不算，工人拆除桥面条石时，朱梁任站到了桥面，阻挠进行，发誓要与桥偕亡。后来被友人连拖带拽地弄走，拆桥才继续进行。锦帆河从此成了锦帆路，只是路上怎么会有锦帆？所以锦帆路这个地名，一开始就有些不通。夏侯桥是古物，朱梁任痛哭不忍，1930年，拓宽观前街时，朱梁任又为要拆除观桥前的牌坊而发起控告苏州市府，邀集了很多人签名，并要求市县合并，请彭国彦重新出来任县长。朱梁任也算彭国彦的知音了，虽然两人之间来往并不密切。人家总觉得，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朱梁任却偏偏是以天下为己任，甚至是以社会上任何事为己任，凡看不顺眼、觉得不对的事，他都会挺身而出、奋勇向前、不计安危。有人认为，士当未能遇时，独立傲世，不与同流合污，往往言论放诞，行为怪异，与世触忤以自高，鄙俗之眼，不能辨其怀才不售，恒以痴子目之。是不是这样？不知道。我觉得更多是性格原因，不完全是遇不遇的问题。1915年至1921年，朱梁任先后担任过上海《商务报》编辑部副主任、《民国新闻》报社编辑主任、苏州《正大日报》社社长。1924年任南京东南大学教授，1927年应苏州美专创办人之一吴子深先生之聘，任该校校董兼主金石学讲座。又担任过吴县古物保管委员会委员、江苏省古物保管委员会委员。作为读书人，也不能算不遇了，如果他还算不遇，那么我等不是更不遇，必须发疯才合理？所以说，发这样的议论很皮相，是不对的。

朱梁任虽然以痴而名，却以不痴而死，吴淞江至今有悲风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