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学昭的《听杨绛谈往事》,是杨绛先生的口述实录,记载了杨绛先生所谈生命中的重要往事。我拜读之后,所得甚多,然也有不足之处,即我知道的杨绛故事,书中居然付之阙如。这当然与杨绛先生的记忆和对往事的轻重判断有关,算不得传主和著者的不足,然而作为一个掌故家,却未免心痒手动,要费点唇舌,为杨绛在苏州这段经历作一点补充。
吴学昭的《听杨绛谈往事》说到杨绛在东吴大学的室友,主要提到了她大一和大四时的情况。其中大一时的室友,见第53页:“阿季第一年住在楼上朝南的大房间里,阳光充沛,明亮宽敞。同房间的,沈淑外,有某巨公的未婚儿媳XX和她的女友。还有一个镇江人,名葛楚华……”很清楚,杨绛大一时的宿舍是大房间,住五个女生:杨绛、沈淑、葛楚华、XX和女友。
杨绛在东吴大学第四年的室友,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第67页谈到东吴风潮时说:
1931年秋冬,阿季已升入大学四年级。学期将终,临近大考,学生罢考,闹风潮,要求政府接管东吴,改教会大学为国立大学。学生,由几个先进分子领导,不许上课,不许上图书馆读书,不准离校,天天排队军操,学校内外有人巡逻,他们把电话线都剪断了,隔绝校内外的联系。
阿季母校振华校长王季玉先生知道东吴的情况,就打电话通知阿季的妈妈,让她接阿季回家。阿季的妈妈就乘黄包车到东吴女生宿舍,上楼去找阿季。当时她和周芬两人同住一室。……
随后,杨绛让母亲把自己和同室的周芬两人的学习用品带回了家,她又和周芬在下午四点时假装吃点心偷偷走了人,再让家里的门房把自己和周芬的箱子和铺盖领回家来。就这样,杨绛和周芬在东吴大学的风潮中金蝉脱壳,做了“逃兵”。
杨绛这么顺利离开了旋涡中的东吴大学真是幸运,或许得益于见机早,走在前头了。
当年东吴大学里想逃出来的学生不在少数,但成功的并不多。譬如有一个爱摄影的大三学生杨士芳,为了掩护一位张姓女学生离校,就未能成功。毕竟是东吴大学,法科毕业生占当年中国法律界大半江山,未毕业的学生为了维护他们的罢学罢考措施,对杨士芳进行了审判。审判长就是冒鹤亭家的冒景琦。最后,杨士芳被学生组成的法庭判处驱逐出校。还有人是走了,铺盖来不及携出的,学生会曾有提议:如有违反纪律,擅自潜逃离校者,应将其行李扣留拍卖,悉以充作经费。不过,这个提议后来并没能实行。
1932年1月27日,《大光明》有《东吴女生铺盖搬出搬进》一文,文中说:“日前(23日)女生郁亚英(该报有误,应为郁亚芬——引者注)家长,私赴该校搬取行李。为学生所阻。事已散见各报,不赘。”这篇短文还特别提到了郁亚芬的同室:“惟周芬、李露忆女士等,与郁同一宿舍。”看来杨绛除和周芬同室外,还和郁亚芬和李露忆也是同室。
《听杨绛谈往事》一书中提到有一个同室是爱吃零食的阔小姐,第61页说:“与她们同房间的有一位阔小姐,上海某保险公司老板的女儿,爱吃零食,每天她吃零食时,阿季和周芬就躲出去,免得大家不便。”
这样联系起来,杨绛大四时的同室基本可以确定,除了周芬外,尚有郁亚芬和李露忆。而郁亚芬是苏州人,则上海某保险公司老板的那位爱吃零食的女儿,一定就是李露忆了。
为什么报纸上“惟周芬、李露忆等”偏不提杨绛呢?我的判断是与大律师杨荫杭有关。不是报社记者敬他,就是报社记者忌他,所以避免提到他的女儿吧。
《听杨绛谈往事》说,杨绛和周芬是就读东吴大学时的一对好朋友。书中叙两人的故事很多,1931年深秋,两人不参加抗日游行和赴京请愿,逃回家里,现在看来颇像壮举,当年大概不敢拿出来说,盖亦如《青春之歌》中之余永泽也。此一时彼一时,过去是革命得分,如今是张中行与杨绛学问占优了。
看《东吴高材生》一章,总觉得杨绛应该在苏州的报纸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两天细看以苏州市井新闻著名的《大光明》,始知大谬而不然。杨绛(或杨季康)压根儿就没被关注过,与此相反,杨绛的同室好朋友周芬却数次现身,在报上出现的频率很高。
究其原因,我的分析是杨绛当年在东吴并不引人注目,也许本身低调,也许压根儿就不很出色。吴著中曾说:“相形之下,周芬和阿季等1928级女士就十分保守了。”这是相对吕宋小姐而言的(吕宋小姐事,可参见我的《吕宋小姐之骚来》一文)。但问题是周芬固然保守,报纸上还是消息很多,何以杨绛,和周芬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偏偏就乏人关注呢?说杨绛不很出色吧,看来也不准确,吴著记杨绛在东吴的成绩曾是全校三个“纯一等”中的一个,还能演戏唱昆曲吹箫弹月琴。如果所述是确实的话,杨绛之不被记者关注,想来另有原因,譬如出身大律师庙堂巷杨家,是杨荫杭的女儿。是否小报记者因此不敢冒犯?这样想也有问题,周芬的父亲曾是杨荫杭北洋时期京城检察院的同僚和下级,何以周芬就有人写呢?难道周芬之父可以冒犯,杨绛之父就不敢?再说,报纸上的记载,并非全出于恶意,很多都是正面的记载,如果写到杨绛,杨荫杭不至于为这个和报社及记者计较吧。于是,杨绛之不见于当年苏州的报纸,真是一个百思不解的事情。
吴著写周芬,有这样的话:“周芬来自苏女中,是一位朴素文静、非常用功的优秀生,曾获苏州全市演讲第一名。周芬身材高挑,阿季长得小巧,两人一高一矮同出同进,谈天说地,很投缘。”如果真像这里所说,那么《大光明》有一篇报道,很可能已经无限接近了杨绛。这篇报道主要也是写的周芬,题目是《周芬女士相定终身》,其中说到:“上星期六,记者过玄妙观牛角浜,见东吴大学生篮球健将周芬女士,乃亦偕女友三数,顾某术士相定终身。闻术士谓:周面团团,气色颇佳,主吉星莅止。周闻之,频频点首。周之同伴,闻术士语,皆掩口葫芦。周乃赪然。术士时正拟谈及其他,而周已探怀出相金,俯首离座,促其同伴他去,徜徉于观前道上矣。”这里所谓“吉星”,大概是指红鸾星,作者故意不写明,但以周芬闻而赪然,女伴闻而掩口,当不致河汉。该文作者骨人,多记东吴大学新闻,曾被东吴大学校长杨永清下令彻查,其所述当不假。这里周芬的三数女伴,纷纷掩口葫芦者,里边会不会就有杨绛在呢?
1931年秋,江南四大学东吴、沪江、金陵和之江曾有辩论会,东吴派出的选手中,除东吴皇后吴霭青外,就有吕宋小姐刘煦芬和周芬女士,还提到周芬“前届全省中学辩论会获得首席”。这个说法与吴著中略有不同,吴著说是“全市演讲第一名”,这里则是全省,规格大多了。记得杨绛也曾在振华得过演讲第一名,而此辩论会不与焉。
1931年秋的东吴大学,1928届自治会分两个阵营,学医的周芬属文治派,朱雯则是新文艺派,周芬作为自治会会计,朱雯的新文艺派对之大加攻击,周芬乃辞职。这是当年东吴学潮停课之前的事。
周芬与杨绛未等毕业就北上,后来周芬入了燕京,杨绛则进了清华。
杨绛先生已年过百岁了,人生百年,既值得贺,又值得哀,大家贺已经贺过,不妨让我来说说哀的一面。同时代的人已经零落殆尽,沧桑满目,一个犹如鲁殿灵光般岿然独存的人,总未免有着被时代遗忘的感觉。不过,回到七十多年前的1937年,杨绛的同学和师长,却正在热烈地谈论已经离校数年的杨绛,这里有王季玉校长和被称为“月季夫人”的蒋恩钿。杨季康是振华十七级学生,具体说来,是中学第七届,新学制第二届的学生。据《振华校友》的“校友通讯录”载:
杨季康苏州庙堂巷六十号转苏州东吴大学文学士上海工部局小学级任教员
她在留学英国的通信处:Mre. Chi-Kang Y. Chien Howth 16,Norham Gondene Oxford,England
1937年,杨绛已经随着钱锺书留学英伦两年了,此时钱锺书已经拿到副博士学位,准备到法国去“取经”,而杨绛的孩子也即将出生了。
《振华校友》的第六、七合刊,乃是振华女校卅周年的纪念特刊,由苏州振华女学校校友会编辑出版,出版于1937年4月,也是《振华校友》在抗战前出版的最后一期。作为纪念特刊,有着对振华三十年办学的全面回顾,因此里面就有十七级的杨季康。
这是一本非卖品,用于赠予振华女校的历届毕业生。振华女校的学生毕业后,自然就是振华的校友,因此,只要是1937年前振华的毕业生,这里都能够找到。在这本刊物中,校长王季玉给同学们写了一封信,信中报告了振华毕业生的情况,其中有专门一节,讲国外校友,谈到了在英国学习的杨季康:
杨季康在英国曾有信来,此信虽已甚久,但我想诸君或者仍喜一观。今将此信附后。昨日其妹杨桼来校,谈及季康不日将随钱先生至法国研究,且不日将做母亲。今尚能从事研究,如此好学,甚不容易。
“如此好学,甚不容易”,是王季玉校长的欣喜之语。作为女校的校长,培养出的学生,免不了为人妻,为人母,一旦出嫁,仍能如此好学,确实值得欣喜,值得赞扬了。
杨绛给王季玉的信附在后面,这封信原是王季玉校长来函的复信,主要回答校长在信中提出的问题,乃是关于英国的教育现状。今抄录如下:
生来英后,于英法及吾国文学,致力甚勤,无一日间。自恨从前浮光掠影,未能探本穷源,冀于此三数年间,埋头秉烛,倘小子可造,庶几不负师门属望之殷也。二年后拟赴法国,小作研究;暂时计划如此,未知得如愿以偿否?
来示所讯各节,自惭门外汉,道听途说,一知半解,无以上益高明。牛津顽固陈旧,倚老卖老,教育乃新兴科学,不足挂齿,初无专门。(剑桥尚有“教师训练班”Training of school masters)Bodleian图书馆,虽备有各种流行杂志,而以为通俗刊物,非高文典册之比,束置地室(Basement)不能公开浏览。伦敦《泰晤士报》每周有《教育副刊》(Education Supplement)迎合潮流;校中如已订阅此报,可供翻检,毋待他求。又有《教育杂志》(Journal of Education)注重学理,较为专门。生于此道,素未究心,所言必多不尽不实处,奈何奈何!
英国学制,亦颇复杂,吾国步趋北美,更多格闬。大致初等学校,分教会与非教会两种(Denominational and Undenominational),皆强迫教育,不取学费,公家设立,分七班(Standards)。中等教育,名目繁多,有Grammar School、County School、Municipal School种种,皆公立。又有所谓Public School者,反非公立,较贵族化;相传人才多产此中。商务印书馆前出版一译本小说,曰《拉哥比在校记》(原名Tom Browr at school,译名颇欠斟酌),拉哥比者,即英国有名Public Schools之一也。中等学校,凡分六班(Forms)。英伦三岛大学,数凡十八,制度各异,未遑殚述。若职业教育,则有所谓Technical College,生亦不甚了了。闻有《女子教育年报》(Girls School Year Book)记载详尽,山海之藏,取资不竭,师若得此书,诸问题迎刃自解。……
杨季康廿五年三月
信未完全,主要分两部分,一述自己生活,一回答王季玉校长的问题。杨绛在信中显得非常恭敬,看得出她对校长的爱戴,不但自称“生”,且此信原件中凡提到王季玉校长——师,都空一格,以示敬意。第一次提到时,甚至换行顶格,是相当高的规格了。
在该期刊物中,有蒋恩钿的一篇《振华忆旧》,她在《振华校友》中属于第十八级学生,但她当年又是以特别生资格招入振华的,譬如蒋恩钿的国文是读高一,算学则是初三,英语是初二。她在文章第三节怀念振华旧友时,只写到了两个人,主要说了杨季康,还有一个是绮芸(恽按:左绮芸毕业后留振华工作)。写杨季康的两节,乃是杨绛振华生活的真实写照,全录如下:
我已经说过,因为我是一个特别生的需缘故,和许多同学都有过同班之谊,相熟的人也就比较多了。想起那些熟识的脸,我真愿时光倒流到十年前!让我在此世间,第一次识得深厚的友谊的是季康。我可以一点不含糊地记起,我们怎么认识起来,我们曾说过怎样痴呆的话。虽然那时振华的校舍,那样湫隘,那样少有赏心悦目的地方,然而它留给我们的是多少难于忘怀的回忆!那“豆腐干”大的操场上,我们踏着月,数着星星,多少痴话在嘴里流出。我们的心像云那样轻飘,我们的幻想,比五月的黄昏还绮丽。星辰偷换着,我们躲在振华的怀里度着欢欣不变的日月!
那时学校特允我课余可到校外散步。我同季康几人,常爱到天赐庄一带。特别是天赐庄的大河滩上,常有我们的足迹。几人一坐下,看水面来去的船,看隔岸的苇草,看闲飞的白鸽,看城墙上吐出的云霞,太阳已在西下了,我们仍在说些诉不完,听不厌的梦话。等候着天上第一颗星从水底出现,这才一路迎着黄昏,走进满街灯火深处,回到学校。
杨绛的振华生活,详细地记录在吴学昭的《听杨绛谈往事》一书中,如果读过该书,会知道我这里所录,都是杨绛记忆之外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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