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小报记者往往给苏州女学生赠以嘉名,什么皇后、金刚、四正果等等,不一而足,排日为她们在报纸上作着起居注。这些女学生,如是苏州本地人,则往往出身中产阶级,如是外地人,则多半是上海人或南洋侨民,出身商人富户,她们共同的特征是打扮时髦,容貌昳丽。有人或许会问:为什么大家闺秀不在其内?盖小报记者,惹不起大家闺秀背后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不敢肆笔轻薄。他们只能对鞭长莫及的外地人和本地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学生作点遐想,在笔端调笑一下。
1930年,受记者所赐,苏州女子职业中学就凭空诞生了一个皇后,她叫虞漱芳。虞漱芳能“加冕”为皇后,当然与她的容貌有很大关系。
虞漱芳的父亲曾是中华书局编辑,后从中华书局退休,受聘于苏州中学任教。他早年留学法国,娶回了一位法国太太,在苏州,他还有一妻一妾,共生有一个儿子和三朵金花。虞漱芳就是法国太太生的大女儿,黄发碧眼,容貌颇有中西混血儿的特点。
虞漱芳一到女子职中,马上就成了学校里瞩目的焦点,还获得了小报记者加冕的皇后称号。她之所以进一步成为小报记者热衷记载的人物,还是在于一次肖像的拍摄。
玄妙观西,开着一家中华留真馆。1930年4月,这家照相馆的橱窗里忽然陈列出了一个美女的照片。过路人对此纷纷驻足,很快有人认出,这位美女就是女子职中的皇后虞漱芳。
随即,记者“笑笑”打探出,这次中华留真馆的照相,乃是虞漱芳自己同意放大,供在橱窗里做模特儿的。只不过展出之后,传到了虞漱芳家人的耳中。家人觉得,在照相馆橱窗里展示的,不外乎军阀和名妓,一个好人家的室女,这么招摇,实在颇不雅观,于声誉有损,极为不妥。家人先对虞漱芳训斥了一顿,又派家人到中华留真馆传话,让照相馆赶快把照片收起来。照相馆主人正为招牌广告自鸣得意,不是好惹的:难道你说收起来,我就收?这是征得了本人同意的。传话者有任务在身,当然不肯无功而返:这是虞漱芳自己要求取下的,你敢不拿下?我就是她老太爷差来的,你不撤下去,我们老太爷吩咐了,要采取强制措施的。照相馆主人无奈,不想惹出麻烦,只得遵命撤下了事。
这样,虞漱芳的大照片在中华留真馆橱窗里挂了没有几天,就此消失。
虞漱芳祖上原本姓苏。她的父亲与苏坤山将军是兄弟行,虞漱芳的祖母虞氏,坚持要以一子嗣为虞家后裔,所以虞漱芳的父亲就改姓了虞,女儿自然也姓起了虞。因此,虞漱芳其实是苏坤山的侄女。平桥直街和滚绣坊口的乌鹊桥畔有一座苏公馆,也是苏氏在苏州的老宅,虞漱芳日常住在伯父家里。
虞漱芳于1930年7月从苏州女子职业中学毕业,她的皇后称号却跟着她,没有因为毕业而作废。她好音乐,喜歌舞,毕业后,还拜时任苏州中学初中部音乐教师的音乐家张季让为师,学习钢琴。很多时候,音乐室里钢琴声起,门口窗前会聚起很多学生,说虞皇后在弹琴呢。
1930年9月,虞漱芳受聘为平直小学音乐教师,开始了她的职业生活。与此同时,她的婚恋也提上了议事日程。
先是同济大学学生沈怀礼和她谈起了恋爱,不久,沈怀礼回上海读书,两人渐渐疏远。随即苏州名医家顾福如之子顾庆华央媒人前来说合,虞家一口答应,顾庆华从此进入了虞漱芳的生活。
《大光明》1931年6月26日署名六的《皇后佳期》说:
皇后虞漱芳,自与名医顾福如之子顾庆华文定后,鹣鹣鲽鲽,农场影馆,时见倩影。伉俪情笃,已可想见。皇后与帝,虽然晨夕相见,但念一日思君廿四时之句,尚感有憾。乃有及早合卺之议,镇日介的可以生活在甜蜜的光阴之中。会商之后,已定秋间废历十月十四日,举行嘉礼,亲友闻之,莫不引颈以待矣。(记者按,皇后服务平直小学,朝出暮归,皇帝每亲自护驾迎送,日夕相见之谓,即言此耳。)
然而好事多磨,顾庆华与虞漱芳的恋爱生活并不一帆风顺,首先传来了两人约会,虞漱芳失约,顾庆华大兴问罪之师的事。恋爱大起波澜。
虞漱芳订婚后,她的前恋人、同济大学学生沈怀礼竟又杀了个回马枪,虞漱芳和顾庆华在拙政园中约会时,沈怀礼突然出现,沈、顾两位“同情兄”(《围城》语)差点动起手来。
后来,沈怀礼不甘美人被夺,又请友人匿名写了一篇描写虞漱芳和沈怀礼恋爱经过的文章,题曰《皇后欺我》,在小报上发表。文中披露虞漱芳与沈怀礼原有成约,今竟然转投他人怀抱。真耶假耶?只有两位当事人知道和天知道了。
《大光明》的莉莉写道:
顾因先前本不愿以家庭裂痕示人,虚蛇每不作肯定答辞。洎报纸揭载依旧,乃动解约之想。盖顾原旧礼教中人,自矢勿愿以此人而辱及门楣也。闻最近已以此意达诸介绍人,事因闻之虞漱芳,为之废寝减食者再。现顾福如执见如前,顾庆华亦避面不欲觌其严父。虞皇后遂泪痕湿青衫,闭户作红颜命薄之叹矣。
又有署名般若的《后婚前事》说道:
近虞顾二氏,婚既有日,已遭落伍之沈怀礼,乃愤而消极,且倩友撰《皇后欺我》一稿,信口所至,笔译成文,刊之报端,藉泄愤怀。顾氏读报后,乃大恚,怒谴其子曰,汝信口谈自由,今日乃以自由二字,累我家声矣。顾郎即愤而走沪,而皇后亦泪涕纵流,诉于乃兄,兄固役于军职,出为调解,其事始寝。皇后经此刺激,乃将干将教职辞去,平直亦请人代课,藉此息影蹈晦,料理嫁务云。
《皇后欺我》一出,使得顾家非常尴尬,也使虞漱芳百口莫辩,无法做人。她未来的公公顾福如医生一怒之下,要儿子顾庆华退婚。幸得顾庆华不愿,再经朋友解劝,才把这突发事件缓和了下来。
这件事搞得虞漱芳相当狼狈,泪湿青衫,辞了教职(后来又续),一边又由她的军人兄长出面,和沈怀礼谈判,终得摆平了事。顾庆华也躲到上海,等待事情平息。
好事多磨,往往是爱情的一种考验。虞漱芳的事,经报纸记者的渲染,也是一种放大,本来可以控制在小范围内的,却搞得满城风雨,不容易收篷落帆。造成这样多的波折,小报也难辞其咎。
不久记者又在《大光明》上掀起一波高潮:
为顾庆华、虞漱芳结婚纪念刊征文启(清风代拟)
盖闻诗咏关雎,君子谱好逑之什,弄玉吹箫,风前歌待月之词。缘成玉镜,流红叶于御沟。路值蓝桥,遂求援而为系。爱亦由孽,事非偶然,迨夫笑咏何扇,双双交拜青庐,始知合卺同牢,对对共牵赤丝,数皆前定,缘岂今注。砚友顾子庆华,礼分表异,横经堪入槐市,数典问义,入海非仅探珠。交虽淡而若水,心已言臭如兰。今焉青鸟传书,兔丝新附女萝,水鱼寻谐,牵羊将成嘉礼。从此笔好画眉,羡煞池畔鸳鸯。席宴琼枝,奈何樽边郑史,女焉丽人,容辉南国,昭容可使量材……
四六骈体,善颂善祷,虽是老套,却也新潮。里面容或蕴含好意,也难免戏谑的成分,小报本为娱乐民众,顺便把虞漱芳消遣了一把。
风波过后,顾、虞的婚礼筹备才迈入顺畅之道。顾家开始准备婚房,在甫桥西街老宅中,将第三进改筑三开间洋房,以作洞房之用。虞漱芳和顾庆华也开始看起家具来了。
皇后虞漱芳新潮,要买铜床,到观前兴昌家私公司看了几次,顾家却坚持还是红木大床气派华贵。于是,皇后不再坚持,只得到范庄前红木店里物色,最终还是选择了红木大床,只不知鱼水之欢黑甜之乡,到底是红木大床好还是时式铜床来得好呢?
又有记者看到,虞漱芳在观前出现,不知为何手上戒指的“嵌宝”不见了,于是又生一番猜测。这已经到了婚礼之前了。
顾、虞婚礼终于修成了正果。
当年《大光明》所刊《皇婚崇典》感慨说:“顾庆华与虞漱芳之结合,以爱波兴伏,竭尽喜怒哀乐之能事,初则虞以绝沈怀礼而以铁血主义作谈判。继则沈怀礼以失恋而故布疑阵作破坏。最后则虞漱芳因事离苏而传有逃婚之事变。曲折离奇,实足为稗官史家治十万言爱情小说之描写张本也。”
小报对顾、虞恋爱,真是做足了文章。
1931年11月26日,顾、虞婚礼假十梓街庞宅举行。“证婚人为李印泉先生,女傧相庞锦英(一作景英)女士,为庞天笙君之侄女公子,男傧相黄秉英,为新郎之同学。凡参与大典者,皆赠有虞顾婚刊,以资纪念。”
“尚有新娘之妹妹虞漱芬虞漱英,及龚遂云女士等,均伴新娘,前往乾宅,结婚时龚奔走指导,最为忙碌,证婚人为李印泉先生,惟默颂无多语,谨以早生贵子为祝云。”
作为一个女人,结婚是虞漱芳的人生大事,在当年,也是所有对她怀有好感的未婚男子幻想破灭的时刻,此后,女职皇后虞漱芳慢慢被记者忘怀,不再出现在小报上,退归到甫桥西街的宅院中,度她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去了。
差不多过去了一年半,虞漱芳重回小报(1933年4月14日《大光明》),这回是:
皇后产子
虞漱芳女士,昔以职中校花而晋级至苏州皇后,三四年后,其华贵而为交际界所捧场者,虞漱芳一人而已。先时,虞本不能专爱,以此竟造成拙政园械斗之一幕,是诚为吴宫花史中最可歌可泣之活剧。自嫔顾庆华后,即改弦易辙,日出则课于干将小学,日入坐宫度曲,闺房之乐,不减张敞当年画眉。数月来,红潮忽止,顾疑病,太上皇权作御医,诊察之下,断为孕,遂转忧为喜。最近已届瓜熟蒂落之秋,闻已于前日坐蓐,干将教职,遂托请吴月英暂为庖代。顾庆华君现正忙于筹备汤饼之盛典也。
在过去,很多小说都是男女主人公在历经悲欢离合之后,终于走上了婚礼的殿堂,以皆大欢喜的大团圆场面结束。然而,大团圆固然好,不过因人类的生物功能而产生了下一代,这个结局才是更为完美的。生活中的真实,同样如此。
这里用不着祝福,因为我说的是发生在八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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