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的歌

7月　酷暑　太阳明媚　万花盛开

她在我的记忆里，比任何一种花都美。

我永远也忘不了薇薇，忘不了那个像蔷薇一样美丽而倔犟的女孩。

她曾神秘地告诉我，她在某一个炎热的夏天，在湖边的芦苇丛下，看到了狐狸精！

我不相信，问她狐狸精是什么样子的。

她睁大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狐狸精就是狐狸精的样子。漂亮得很！穿着白袍子，头发长长的，一直垂到腰际。眼睛更是漂亮得不行，是湖蓝色的！看着我一眨一眨的，哎呀，我就被她迷倒了！七魂六魄一下子都出窍了！”

我咯咯地笑着：“小骗子！狐狸精是女的，你也是女的，她迷你干什么啊？小说里的狐狸精都是迷英俊书生的。”

她振振有词地说：“你小孩子懂什么呀？狐狸精只喜欢长得漂亮的人，我长得漂亮！”

我没话说了。她的确长得漂亮，比我们周围所有的女孩子都漂亮。没办法。

她得意地大笑起来，然后又过来呵我的痒痒：“小笨蛋！就骗你就骗你，哈哈哈！”

我笑着躲闪着：“看你疯疯癫癫的！不理你了！”

“那你怪不到我了，应该怪我妈。”她哈哈大笑，“是她把我生成这样的。”

她说得那么坦然，让我惊奇极了。我一直以为她从来不会在我们面前提起她妈妈的。

因为大家都知道，她妈妈很早以前就离开她了。

如果是去世，也许还好一些，但比去世更糟糕的是，据说她妈妈是和一个男人私奔的，当时事情闹得很大，传得沸沸扬扬。所以，薇薇从很小的时候，就远近闻名，因为她有一个有名的、神秘的妈妈。

当然，薇薇稍微长大一点，更加有名，因为她的确长得很出众。

她不像绝大多数女孩子，在青春期的时候，脸总是微微有一些虚胖，像个正在发酵的胖面包。她在少女时期就非常明媚，根本没有所谓的“婴儿肥”，身材也是骄傲而挺拔的，比我们都高，腿比我们都长，笑起来比我们都肆意和灿烂。

夏天的时候，她穿着自己亲手裁剪、缝制的蓝色水手裙，从两旁都是绿色夹竹桃的街道上走过，和她迎面走过来的人，总要忍不住回头看她。夹竹桃安静地绽放着洁白的、桃红的花朵，小朵小朵地隐藏在深绿的叶片里，也把甜蜜的、有毒的香气藏在了深深的花蕊里。

那时薇薇不知道，她也就像一朵最美的夹竹桃，连香味，也是最浓烈，最隐蔽的。

薇薇的衣服几乎都是她自己设计，自己做的。她那个老实巴交的爸爸是一个裁缝，开了一间小得像豆腐块一样的铺子，大多是老头老太上门来找他做衣服，一来就是老半天，柴米油盐，琐琐碎碎地说来说去，薇薇的爸爸从来也不嫌烦，好脾气地笑着倾听。铺子里淡淡地散发着棉质布料的气息，门口的一棵梧桐树开花了，粉紫色的喇叭形花朵，衬得裁缝铺鲜亮了很多。

薇薇的家也很小，比裁缝铺子大不了多少。

她带我到她家去玩，一进门就甩掉鞋子，赤着脚在洗得发白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笑嘻嘻地说：“我家没有冰箱，你可吃不到冰西瓜。不过没关系咯，我煮酸梅汤给你喝！”

她快活地哼着歌儿在小小的厨房里旋转着，把早已泡好的干乌梅、山楂用纱布包起来，放在注满水的锅里，撒入香甜的桂花、甘草，拧开大火烧起来。一会儿，水烧开了，她熟练地往锅里放上冰糖和调色的红糖，搅了搅，盛出一小碗给我。

我们并肩坐在地板上喝烫得要命的酸梅汤，薇薇随手拿了条蓝绸缎，把漆黑的长头发挽成一个髻，扬起下巴对我说：“小熙，别看我现在住这么小的房子，但我长大后绝不会再住。我长大后，永远也不可能再住这样的小房子。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我茫然地看着她，她一向比我们早熟，也比我们有野心得多。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这样的话她说过很多很多次。我想，她也许想拥有更温暖一些的生活。

那个傍晚，我们喝了一碗又一碗酸梅汤，热得满头大汗，不停地聊天，谈着各自的梦想。薇薇赤着脚站在阳台上，兴奋地指给我看她种在花盆里的小西瓜，已经结了两个，圆圆的，像绿色的乒乓球一样可爱。还有碧绿的薄荷，一丛丛、一簇簇，散发着浓烈的、清凉的香味。薇薇说等西瓜成熟后，就开一个大大的“切瓜宴会”，请我们周围所有的女孩子来做客，就像美国电影里那些年轻人常开的聚会一样。

她得意地扬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

我说，我以后要去放电影的地方工作，因为我最喜欢看电影。那样，天天就有免费电影可以看了。

薇薇大声对我说，等我长大后，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我，为我着迷，永远也忘不了我！我要离开这个小城市，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会到很多精彩的地方，是其他有妈妈的女孩子想也没想过的！

我吃了一惊，薇薇几乎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提起过她的妈妈。

薇薇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拉着我的手跑进卧室，把两张凳子叠在一起，踩上去，踮起脚尖打开一个最高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橘红色的铁盒子，然后跳下来。

她打开铁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木盒子，又打开木盒子，拿出一个旧了的绿色手袋，再拉开手袋，取出一条星星形状的链子，估计是银的，已经微微发黑了。我简直有些眼花缭乱了，不知道她小心翼翼收藏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

薇薇按了一下按钮，星星弹开来，里面是一张很小很小的黑白照片。

“小熙，你看！这就是我妈妈！”薇薇声音有些颤抖地指给我看。

我也激动起来，探过身去，认真地看着照片上的年轻女人。

她看起来非常年轻，非常漂亮，披着长长的鬈发，穿着白色的裙子——也许是其他颜色的，但在黑白照片上看不出来。她的笑容是甜蜜的、温婉的，像夏日的香草冰激凌一样甜美。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清澈的天真，看起来和薇薇完全不一样。

她是甜蜜的、娇嫩的、脆弱的。

薇薇却是倔犟的、野性的、勇气十足的。

唯一相同的是，她们都是非常非常美丽的女孩子。

8月　酷暑　蝉声嘹亮　梧桐浓绿

一些甘甜的果子逐渐成熟，可以吃了。

薇薇很喜欢她家的一块地板，上面有稀奇古怪的米黄色花纹。

一天，她突发奇想，要按照上面的一个长葫芦样的形状做样子，来给我做一条裙子！

我笑着说：“你就爱瞎想，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给人做裙子的裁缝！”

“我不管，你来试试嘛！你怎么知道我做得不好看呢？”她硬是拉着我，“刷”地拉出一条白色软尺，熟练地给我量身高、腰围。

“我觉得你穿黑色的衣服很好看，那我就给你做条黑裙子！”她兴致勃勃地说。

“我无所谓喽，我不相信会好看，哈哈！”我坐在地上，仰头看她拿出一卷黑色的纯棉布，长剪刀一挥，开始娴熟地裁剪。

“嘁！连我也信不过？告诉你，我四五岁的时候就会用我妈妈做衣服剩下的布头给布娃娃做比基尼了！哈！”她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我妈妈很漂亮，是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干干地说：“是啊，很漂亮。”

“想知道她在哪里吗？”

我无语了，实在回答不上来。

“没关系啦！”她笑着说，“我现在已经没那么在乎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过，只要想到她过得快乐，我也就开心了。”

薇薇的眼睛有一种湿漉漉的闪亮，像受了惊吓的小鹿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她过得快乐呢？”

“因为那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呀。为了那种生活，她连我都舍得抛弃，可见她一定觉得很值得。”薇薇迅速地扭过头去，“咔嚓咔嚓”地剪起了布料。

她最近越来越频繁地讲到她的妈妈，虽然她从来不说，但我知道，她很想念她，尤其在青春期的时候。

两个星期前的一个下午，我们正在上难懂的化学课，薇薇突然来例假了，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等放学后她拿起书包往外走，忽然，学校里顽劣得出名的那个男孩喊住了她。

那男孩叫程波，长得非常好看，有一双狐狸般迷人的细长眼睛，里面藏着狡黠的笑。他的牙齿整齐雪白，笑起来很有魅力，远远不同于其他发奋苦读的书呆子男生。

薇薇直视着他，问：“什么事？”

程波说：“有一点事，你的凳子脏了。”

“噢？”薇薇有点疑惑，“怎么了？”

程波的脸红了：“你的衣服……脏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把我的衣服拿去吧！”

他早已把自己那件浅灰与果红相间的格子衬衫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大大方方地把衬衫递过去。

薇薇下意识地扭头往自己身后一看，脸一下子红透了。她的蓝裙子上已经湿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他告诉自己，一定会出丑的。

她飞快地接过衬衫，往腰里一围，用袖子在旁边打了个结，然后自嘲地说：“现在我是个马戏团的小丑了。”

程波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了。

那个晚上，薇薇打电话给我，情绪有点低落，她说：“小熙，过来试你的黑裙子。”

我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会把它放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再加一大束百合花，很浪漫地给我一个惊喜呢！”

她懒懒地说：“快过来，我有点不舒服，哪还惊喜得起来啊？”

我有点紧张：“你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飞快地骑上自行车去她家，一进门，看到她赤着脚，头发乱乱地披在肩上，脸色有点苍白。

“你发烧啦？”

“没，我来例假了。”她平静地说。

“啊，那你怎么还赤着脚？着凉了会生病的！”我立刻拿了双棉拖鞋，硬逼着她换上。

“嘁！瞧你婆婆妈妈的，好像你很懂似的！”她带点撒娇地鄙视我。

“那当然。虽然我现在还没来那个，但我妈妈早就告诉过我了，说是来那个时，不能吃生冷和辛辣的东西，不能碰冷水，不能……哎呀，太多了，我也记不得了。等我回家帮你问问我妈妈吧。”

“哼，你有妈妈就了不起啊？我嫉妒你了！”她撅着嘴巴拧了我一下，“反正我没有妈妈教我，我百无禁忌！瞧，我刚刚才用冷水洗过衣服！”

她指给我看阳台上的格子衬衫。

“啊，男孩的衣服啊？”

“哈哈！吃惊了吧？怎么啦？还是学校里最帅的男孩子呢！哈。”她故意做出很臭美的样子。

然后她才告诉我，她怎样一无所知地在班里出了丑。

薇薇把新裙子递给我，让我试。我很快穿上，站到了镜子前。镜子里是一个新鲜的女孩子，我从来没见过的，我仿佛变了一个人。

简洁的黑裙子，前后都是流畅的V字形领口，腰收得细细的，下摆短短的，活泼地蓬松着，衬托得我灵动极了。我从来也不知道我竟然也有这样明媚的时候。

“天哪，薇薇你真是个天才！”我激动得抱住她，“我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漂亮过。”

“嘁！都怪你自己太没自信了，哈。”

“我没你漂亮嘛，当然没你那么自信喽。”

“不是漂亮不漂亮的问题，你觉得自己美，别人才真正觉得你是美的。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谁还在乎你呢？小傻瓜。”

晚上，她不许我回家，让我和她一起睡。

没有空调，我不停地流汗。她还裹着一条被单，说：“你说不能着凉的，我只好忍一下喽。”

我们浑身湿漉漉的，躺在黑暗里，快乐地说着私密话。

薇薇神秘地说：“小熙，你知道吗？男孩子身上有一股气息，很好闻，就像……就像海底水藻的气息，和我们不一样的。”

我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

“嘿嘿。”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闻过程波的衬衫。哎呀，早知道我就不洗了，给你也见识一下！哈哈。”

我笑着打她：“嘁，厚脸皮！你都不知道害羞的呀。”

“害羞什么？实话嘛。女孩子身上也都有不同的气息啊。”

“是吗？那你闻闻，看我散发的是什么名贵花朵的气息，哈。”

“臭美！好，我来闻闻看……哎呀，不得了了啊，小熙小姐散发的是鸭蛋花的气息！像鸭蛋一样咸咸的，哈哈。”

我笑着打她。这时，我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味，像栀子花最初绽放时的那种甜蜜的香气。我忽然想到，这香味，也许是她妈妈遗传给她的。

因为她妈妈看起来，就是栀子花一样纯白、清香的女人。

9月　酷热　天空湛蓝　花果飘香

薇薇开始渴望赚钱，要赚到足够寻找一个人的钱。

薇薇的小名叫阿四，只有我和她爸爸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是她妈妈给取的，我常常开玩笑地喊她“四小姐”。因为她虽然出生在很平凡的家庭，举手投足间却总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薇薇得意地说：“知道我为什么叫阿四吗？因为我妈妈希望我四季发财，前程似锦，事事如意，万事亨通……嘿嘿。”

她接着说：“小熙，我也要像我爸爸一样，接活儿赚钱了。”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你想干吗啊？这样会影响学习的。”

“没关系，我加把劲儿就是了。”她满不在乎地说。

“你赚钱干什么？”

“找我妈妈。我真的很想她，我一定要去找她！”她眼里闪着坚定的光。

“那，你怎么赚钱呢？”

“我会做衣服呀，对了，我还会跳华尔兹，跟着碟片学的，但你知道，我跳得非常美，我可以教别的女孩子跳，收一点钱啦！”她兴致勃勃地说。

薇薇的确是个神奇的女孩子，她跟着碟片上学跳舞，竟然跳得那么美，像专业的舞蹈演员一样，让我很吃惊。

于是，薇薇真的背着她爸爸，开始用一台微型缝纫机偷偷接活了。她的顾客大多是我们的女同学，她随身带着软尺，方便给同学量身定做。

同时，她晚上也开始教小女孩跳舞。学生不多，但她们都很喜欢来，喜欢她那个小小的，但被她布置得很精致的家。

我去她家玩，她忙得不可开交，教完学生舞蹈，就开始在缝纫机前忙碌，还让我给她在窗口放哨，一看到她爸爸回来，就赶紧告诉她。

薇薇的爸爸是个脾气很好的男人，菜也做得非常好，我最喜欢吃他做的松鼠桂鱼和菠萝饭。尤其是菠萝饭，他洗干净几只金黄的大菠萝，从底部挖开，挖出一小半果肉，然后把米装进去，连壳带果肉一起放在锅里蒸。蒸熟的米饭是鲜黄色，掀开锅盖就能闻到一股扑鼻的甜香，吃到嘴里，香甜香甜的，美味极了！

薇薇一边做衣服，一边背着英语单词，忙得不可开交。她说：“我要好好学英文，以后我要到美国去。我想过美国电影里那样的生活。”

她总是出其不意，和我们不同的。我想。

薇薇辛苦地赚着钱，心情却好得很。她说：“我要赚钱去找我妈妈了，嘿嘿！”

“你……不恨她吗？”我迟疑了一下问。

“为什么要恨她？我很想她！”薇薇惊讶地说。

“她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抛下你跟别人走了，从来也没回来看过你，还不恨她吗？”

薇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不。她不回来看我并不代表不想念我，不爱我。她有她的苦衷，我想，她不爱我爸爸，和他生活在一起不幸福，所以她离开了。”

“那，为什么不和你爸爸离婚呢？我不懂。”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薇薇拉着我走到卧室，我们一起坐在床前的地板上。

她平静地说：“我妈妈和那个男人私奔，也许大家都认为是不道德的，因为对方也有家庭，有小孩。他们都没法干脆地离婚，但他们太相爱了，只好抛弃这一切，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惊讶万分地望着她。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妈妈是坏女人。他们这样做很让人痛恨，是不是？可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我常常想，我妈妈已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她得到了她想象中的爱情，可是她失去了我，她会因为想念我而痛苦……不过，我一直理解她。我很爱我爸爸，也很爱她，我只希望能看到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薇薇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可是你怎么找她呢？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只要我想她，只要我愿意找她，哪怕她去了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能找到她的。”

10月　秋凉　天空高远　黄叶飘飞

在一些陌生的地方，发生着一些相似的老故事。

薇薇去银行办了一张卡，卡里存着她一点点积攒下来的钱。

她没有大块的时间去找她妈妈，而且这件事要瞒着她爸爸，所以只能利用双休日去找。

程波喜欢上了薇薇。

也许在她把带着新鲜肥皂香气的衬衫还给他的时候，也许早在“衬衫事件”之前。

在我们一起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个湖，湖边盛开着毛茸茸的白色小雏菊。四周被葱绿的芦苇围绕着，有的芦苇结出了金红的芦棒，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那儿还有一个水闸，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水。程波总是坐在水闸上等薇薇经过，每天每天，都是这样。

远远地看我们走过来，他就灿烂地一笑，但什么也不说，从来不说一句客套话，也不假装自己是无意中到这儿来的。他的笑容明明白白地表示，我是特意来的，是来等你经过的，但我并没有什么话想告诉你，只要看你一眼，看你走过我身边，也就足够了。

我很欣赏他的坦然和天真，说：“他真可爱，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喜欢我，我都开心得跳到天上去了！”

薇薇笑着说：“哈，我也喜欢他，他很真实。每天看到他在等我，我心里很快乐。”

我哈哈大笑，说：“原来你也喜欢他！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奇怪！告诉他干什么呢？和他偷偷约会，偷偷去看电影吗？这对我来说还太早，我觉得没有什么比他坐在水闸上等我更让我开心的了。这样对我们来说就够了。”薇薇有些羞涩地微笑着，笑容美极了。

晚上，我们睡在一起，薇薇有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她对我讲程波，讲他打篮球时的样子。

“他穿着浅灰色的球衣，脖子上用红丝线挂着一个玉石的小老虎——也许他是属老虎的，看起来酷酷的。他跑起来真像老虎一样快，动作敏捷极了，三步上篮，那动作真帅！我看到他流着汗，奔跑着，看到我就对我灿烂地笑，只对我一个人笑，小熙，你知道吗？那时我心里真有一种百感交集的感觉，觉得他太美好了，像闪电一样！哈哈，对，就是闪电，是我心里的闪电少年。”

“哎呀，亲爱的四小姐，一个人可以肉麻，但怎么可以这么肉麻！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嘁！等你喜欢上一个人，你就知道我一点也不肉麻，而且很真诚啦。”

有一天，薇薇早上起得晚了，来不及买早饭，在班里无意中对我说了一句。我拿出小蛋糕给她吃，她摇摇头说：“我不喜欢吃甜的。”

早读刚结束，忽然，有人在外喊薇薇，说是有人找，她有些惊讶地走出去。

回来的时候，她的脸红红的，手上拿着肯德基的皮蛋瘦肉粥，还有一大瓶红枣酸奶。

我笑着说：“哇！好硕大的……一瓶酸奶啊！”

她小声说：“别笑我啦。是程波刚才给我的，他什么也没说，就直接把东西给我，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我开玩笑地说：“酸奶那么硕大，反正你也喝不完，算了，我做做好事，帮你解决吧。”

薇薇狡黠地笑着说：“嘿嘿，免了。我喜欢的人给我的酸奶，就算是我的好朋友，我也舍不得给她喝。”

真够坦诚的！他们俩真像！怪不得臭味相投了呢。

薇薇用了一整天，终于把酸奶喝完了。她去洗手池，把酸奶瓶洗得干干净净。

我说：“干吗啊？一个破瓶子还要留下来供着做纪念啊？”

她开心地一扬下巴，说：“当然！”

薇薇把酸奶瓶灌满水，养了一棵嫩绿的兰草，宝贝地放在自己床头。

后来，程波还给她送早饭，送芦荟的酸奶。薇薇仍然把瓶子洗干净，养了娇嫩的植物，但她不许程波再给她送了。

每次住在她家，我都能看到酸奶瓶里养的小植物，长得青翠欲滴，让人看了心里有一种温柔的惆怅。同时也让我感觉到，薇薇像瓶里的小植物一样天真而美好。

11月　雁飞　芦苇飘雪　雏菊凋落

一夜之间，满山的枫叶变得像火一样红了。

薇薇独自一个人秘密地去寻找妈妈。

我知道这其中包含了多少艰辛，多少委屈。

她去所有亲戚家里偷偷打听妈妈的事情，软磨硬泡，软硬兼施，还要拼命忍住她从来不肯在人前落下的眼泪。

我记得她以前喜欢开玩笑说，我的眼泪比黄金和钻石还珍贵。

她也从不告诉我，她是按照什么方法去找她妈妈的。我只在她那儿看到了她小心翼翼收起来的火车票，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陌生地名。绿色的车票，盖着红色的印章，每次都带给她无限的希望，又带给她深深的失望。

我知道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人，真是太难太难了。我无数次想劝她放弃，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我说不出口，她的目光太倔犟太坚定了，谁也没办法阻止她。

她从来不对我说她的绝望和失落，每次谈到她找妈妈的事，总是笑着说：“就像旅行一样，我又跑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新鲜的东西呢！有一次我在兰州，吃到了正宗的拉面，牛肉鲜美得不得了！还喝了酸奶，里面有好多葡萄干和碎核桃仁，好吃极了。我真恨不得买一碗回来给你尝尝，就怕路上会坏……”

她说这些的时候，总是神采飞扬的，但我能感觉到她笑容下深深隐藏着的疲惫和伤心。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她在做着绝不可能成功的事。

所以，当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深夜，她打电话告诉我，她找到了她妈妈时，我简直惊呆了！尽管她的声音激动极了，一遍遍重复她多么开心，她妈妈还是那么年轻美丽，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薇薇声音清脆地说：“小熙，我也不敢相信！妈妈答应我要回来，和我一起生活。也许她真的太爱我了，觉得我才是最重要的。我不知道，我真的太开心了……小熙，妈妈马上和我一起坐火车回来了，我们先住宾馆，第二天回家……你帮我请一天假吧，我想好好陪陪我妈妈。”

我开心极了，由衷地为她感到快乐，眼睛都湿了。

我万万想不到，第二天下午，上第三节课的时候，薇薇忽然打电话给我，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哭腔，说：“小熙你快来，我在××宾馆，你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我吓了一跳，说：“发生什么事了？”

她突然一下子哭起来，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我想见你，你快来！”

外面下着大雨，我没有带伞，也来不及请假，不管不顾地冲进雨中打了一辆车。

见到薇薇的时候，我又吓了一大跳，她的眼睛哭得红肿不堪，还在不停地抽泣着。她呜咽着说：“她走了……晚上趁我睡着的时候，她还是回去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她放不下那边的一切，所以她偷偷地又把我抛弃了！”

薇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从来也没见过一个人能哭得这么伤心。

她穿着粉红的薄毛衣，军绿色休闲裤，背着一个大大的包，冒着雨就往外面跑。我拼命跑着去追她，说要打车回去。她说不，她就是想淋雨，让我陪着她一起走回家。

我们艰难地顶着大雨往她家走，一路上她大声地哭泣着，无法抑制。她说：“她这次让我伤透心了。她不该骗我，说陪我一起回家……我知道她也许是想安慰我，怕我当时伤心，但这样的安慰太残忍了。我再也无法原谅她！小熙，我想快点回家，我想我爸爸，我要我爸爸……”

薇薇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薇薇的爸爸急坏了，整夜都守在她身边，第二天还打电话让我过去陪她，说她只想见我一个人。

我立刻跑过去。看到我，薇薇笑了，撒娇地对爸爸说：“小熙喜欢吃菠萝饭。爸爸，你快做菠萝饭给我们吃。我还要吃松子玉米，吃龙虾，吃辣子鸡……吃好多东西，我饿坏了！你做给我吃啊！”

她爸爸立刻一迭声地说：“好好好！我马上去做，你乖乖躺着哦，小熙陪着你。”

我抬头看他，吃惊地发现他比我爸爸看起来苍老多了。他的脸上满是核桃皮般的皱纹，使他原本就平凡的脸看起来甚至有些丑陋了。然而，就在这样的一张脸上，我从来也没看到过愤怒和悲哀，他总是带着平静的微笑，默默地为薇薇做着一切，仿佛那些难堪的、疼痛的往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甚至在薇薇来例假的那天晚上，他悄悄地煮好了桂圆红枣糖水，让我给她喝……

薇薇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泪水，但脸上仍然笑着，说：“我爸爸最疼我了。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爱我啦！我在外面淋着大雨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赶紧回到我爸爸怀里，吃他给我做的菠萝饭……”

那天晚上，薇薇断断续续地对我讲起了她的妈妈。从她四五岁的时候，就决然地离开她，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她的妈妈。

薇薇是在一个很破败的小巷子里找到她的。在坊间的流言碎语中，薇薇的妈妈当年是跟着小城最英俊的男人私奔的。据说这个男人聪明能干、风流倜傥。

薇薇见到妈妈的那天，他恰好不在家。那是一个很小的家，但非常整洁，还带了一个小小的露台。薇薇在楼下仰望着她要找的地方，看到露台上有一个穿浅紫色裙子的女人，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桂圆髻，正在给一丛蔷薇花浇水。

满墙的蔷薇花是淡淡的粉红色，花瓣层层叠叠，娇嫩欲滴。浇花人的手，白皙修长，看起来仍然是没被生活磨损过的，尽管她的生活看起来并不那么富足。

她看到薇薇的时候，手一抖，花壶里的水汩汩地流在了地上，而她浑然不觉。

她还是很年轻，很美丽，皮肤白嫩、眼神清澈，根本不像一个已经有了这么大女儿的母亲。她把水壶放在一边，双手叠握在一起，竭力掩藏住自己内心的激烈。然后她让薇薇进来，有点慌乱，但仍然从容地把小朵的暗红色玫瑰花放在杯子里，给她泡了一杯茶。

薇薇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不了解她隐秘的内心，不了解她经历过的一切故事。她心里觉得发冷，捧着热茶的手都哆嗦起来。

本来，薇薇有满肚子的话想说，想抱着她痛哭，可是她现在什么也做不出来，就只是捧着茶，有点傻地哆嗦着，眼睛盲目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她看到墙上挂着一幅那个男人的照片。在草原上拍的，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灿烂地笑着，果然非常英俊，让人过目难忘。

薇薇如坐针毡，忽然说，我走了。

她飞快地站起来就往外面冲，跑了两步，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妈妈也哭了，冲过来紧紧地抱住她，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她脸上。

薇薇大声地哭泣着，像发了高烧一样，全身都发着抖。

妈妈颤抖着说，我也想你，我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你……可是我没办法，我回不去了。那时我太年轻，太冲动，做什么事完全没想过后果。所以，无论我现在过得好不好，我都没法再回去了，没法面对你爸爸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薇薇使劲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笑着对我说：“小熙，你现在知道了吧？我骗你了。她根本就没打算跟我一起回来。是我早上在宾馆里醒来后，忽然发现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喊你来接我回家的……不过，经过这件事我才知道，原来我最爱的人并不是她，而是我爸爸。我很高兴，真的。”

2月　惊蛰　雨水充沛　草木发芽

桃花盛开了，可以染桃红的指甲。

程波在薇薇病好后上学的第一个晚上，出事了。

我们学校周围有一群社会上的小混混，早就不上学了，天天泡在网吧、台球室里，头发染得五彩斑斓，穿着大红大绿的T恤，身上一股浓烈的烟味，喜欢眼睛斜斜地看漂亮女生。

有一次，一个外号叫“花脚蟹”的瘦猴玩游戏花光了钱，又急着想继续玩，就在小巷里拦住几个小孩要钱，吓得他们眼泪汪汪的。正好程波路过那儿，一拳让“花脚蟹”鼻子开了花，然后把孩子们挨个儿送回了家。

“花脚蟹”鬼点子最多，是小混混堆里有名的鬼头师爷，没想到，这仇就这样结下了。

这天晚上放学后，我和薇薇随着拥挤的人群往外走。走到“甜水湾”冷饮店时，忽然看到一群人围住了程波，一句话也没说，两个高个子男孩立刻抓着他的胳膊，强行把他拉到了旁边一条黑暗的小巷子里。

薇薇脸色一变，脱口说：“不好！他们要打架！”说着就把自行车推到我手上，拔腿要往那边跑。

我吓坏了，赶紧拉住她：“别去！那些人坏得很，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一个女孩子去太危险了。”

“我才不怕他们！看他们敢不敢吃了我！”薇薇不理我，飞快地穿过人群，往小巷子里跑去。

我急得在她后面拼命追，忍不住大声提醒她：“快回来！你去算什么？被学校知道了要受处分的！”

“随它去！”她忽然回头喊，“你别过来，老实在这儿等我！”

我的心怦怦乱跳，看着那条黑暗的、很少有人经过的小巷，那儿早已废弃了，巷口满是碎石头，曲曲折折地长出了一些暗绿的野草。

犹豫了一下，我一咬牙，跨上自行车冲进去。里面黑咕隆咚的，我害怕得很，赶紧跳下车，呆呆地站在一片黑暗里。

“小熙吗？快过来！”是薇薇，“程波受伤了，你快把自行车推过来。”

我赶紧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脚下踩着不知什么东西，差点没把我绊倒。

薇薇打开随手携带的小手电，帮我照路，我的眼睛适应光线后，吓了一跳。薇薇半坐在地上，让程波靠在她腿上，程波头上流了很多血，把她的裤子都浸湿了。

“这帮浑蛋！下次见到他们，看我不抽他们几个耳光！”薇薇带着几分凶狠地说道，脱下自己的白衬衫，帮程波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头上的伤口。然后她让我一起把程波扶上车后座，说：“你先回我家等我，我送他去医院。”

说完，她飞快地推车到巷子口，利索地跨上车，向医院奔去。

我愣愣地看着她飞驰而去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还觉得胆战心惊。

过了一会儿，我慢慢往薇薇家走去。摸出钥匙，打开门，没开灯，坐在一片黑暗中，默默地等她回来。

饭桌上的陶瓷罐里插着一把洁白的栀子花，吮吸着清水，一点一点地绽放开了，吐露出甜丝丝的香气。

我想起，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薇薇爸爸在裁缝店里忙，薇薇拉着我，死乞白赖地让我陪她，不许我回家。为了留住我，她不停地讲笑话逗我开心，把长裙子围在头上，假扮成阿拉伯人；用红糖水充作红酒，我们坐在窗台上一次又一次地“干杯”；她按照我的要求，给我的布娃娃做各种各样的花裙子……

薇薇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迷迷糊糊地靠在墙上睡着了。她轻轻地说：“小熙，你看。”我使劲睁开眼睛，看到她身上穿着程波的格子衬衫，得意地转了一个圈，笑着说：“我把他的衬衫偷来了。我就喜欢这件衬衫。”

我看到衬衫上面的血迹，看到她的头发都汗湿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来，紧紧抱住了她。

两个月后，成绩不好、体育很棒的程波应征入伍了。

他走的那天，老师和同学为他开欢送会送他。大家还一起去爬了山。那天是程波和薇薇第一次走在一起，也是唯一的一次。

下山后，薇薇笑着说：“他真是太可爱了！我们一起下山的时候，他说，要和我做最好的朋友。我说不，我又不了解你。他说可以慢慢了解嘛，要不就让上天来做决定。我好奇地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指着下面的很多级台阶说，我们俩一起蹦着往下走，一边蹦一边数着台阶的数目，如果台阶是单数，我们就不做好朋友了；如果台阶是双数，那就是上天注定的，我们今生都要做最好的朋友。”

“哈，那到底是单数还是双数啊？”我好奇地问。

“还用说嘛。当然是双数喽。我当时也很好奇，问他怎么会这么巧，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啊？真是上天注定的啊？”

“嘁，小笨蛋！怎么可能呢？他得意地笑着说，‘那是他早就数过的。’原来他早有预谋哦！”

“哈哈，真有意思！他走了，你会想他的吧？”

“当然，偶尔会想的。不过，我很高兴我们没有偷偷恋爱，哈哈。”

“哈，为什么啊？我还替你们觉得遗憾呢！”

“恰好相反！这样才没有遗憾！以后，每次想起他的时候，都会想起他所有的美好，想起他每天在那儿等我，想起他在球场上像一道明亮的闪电一样，想起他灿烂的笑容……全都是美好的，没有一点缺憾！如果我真的和他交往，那肯定会有争执，有不满，有烦恼，那样，才是真正的遗憾呢！”

后来，程波给薇薇寄来了一张他穿军装的照片。他说那是在一次庆功酒后，微微有点醉的时候，战友们嬉闹着给他拍的。

是正午的时候，太阳非常明亮，他坐在一个生机勃勃的花园里，微微眯着眼睛，像从前那样灿烂地笑着，眼神里充满了快乐的狡黠，更加英俊逼人。

最好玩的是，他头上的军帽上插了一圈粉红的玫瑰花，他说是战友开玩笑插的，这使照片更增加了俏皮和生动，仿佛能让人闻到太阳热辣辣的气息和花朵扑鼻的芳香。

薇薇非常开心，拿着照片一遍又一遍地看，咯咯地笑着，说：“程波同学仍然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孩子！”

几年后的一个九月　蔷薇开了又谢了

满池洁白的荷花正在怒放。

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很多事，在阳光和花丛下肆意地笑过，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无声地哭泣过，在冰冷的大雨之中独自奔跑过……

我和薇薇都长大了。

聪慧而勤奋的薇薇顺利考过了托福，申请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奖学金。我和她都高兴得要命，尖叫着抱在一起，叫了又叫，笑了又笑。

我由衷地说：“你终于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了。小时候，你就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说，你要过美国电影里的那种生活，你再也不要住这样的小房子……”

“不。”薇薇笑着说，“我早就不再讨厌我的小房子了。因为这是我的家，家里有爸爸，有你，在这样的小房子里，我才是最快乐的。”

我的眼睛湿了。好半天才说：“你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妈妈吗？”

薇薇看着远处的天空，看着一只鸟慢慢地飞过去，天空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她慢慢地说：“我不知道。”

妈妈，这个温暖的词语从来都离她太远太远了。在她很小的时候，她都不曾拥有过。我的心痛得厉害，我想，也许这才是她一直想离开，过一种全新的生活的隐秘原因。在遥远的另一个国度，能心平气和地开始崭新生活，过着比我们有妈妈的孩子更自由、更快乐的生活。

从小到大，这一直是她心酸的梦想。连她最爱的人，也挽留不住她。

薇薇用蓝底白花的棉布给自己做了一身旗袍，用浅绿色的条纹棉布也给我做了一身。我们穿着平底的白色软皮鞋，有说有笑地手牵手一起去逛街，好像五四时期的两个清纯的大学女生。

一切都非常甜蜜、美好，可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在薇薇走的那天，我们小小地争吵了。

那天，她在浴室里磨蹭得要命，一遍又一遍地洗澡，水哗啦啦地响。我有急事要办，催着她赶快出来，想和她再多待一会儿。她偏偏着了魔一样，洗个没完没了，压根儿不理我，还大声唱起了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首儿歌《蜗牛和黄鹂鸟》，那时她常常笑着说我是笨笨的蜗牛，她是活泼可爱的黄鹂鸟。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的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树阿上一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现在上来干什么……”她得意扬扬地唱。

我一时气急，说：“我有事先走了，不送你了！”说完就走了。

当天晚上，知道她已经登机去美国时，我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自责极了。

后来，我收到薇薇的信。她说，小熙，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那么磨蹭吗？知道我为什么把水开那么大，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唱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歌吗？因为我哭了，我在浴室里拼命地哭了，我怕你听到，就把水开到最大来掩饰……我不想再让你看到我的眼泪。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实真正让我无法面对分别的人，是你。我没有勇气和你告别，你知道我从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泪，即使是你——我最亲爱的好朋友——我也不愿意。我们一起长大，有过太多共同的快乐和伤悲，知道对方心里所有的秘密。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人都珍贵，我舍不得你……

看到这儿，我的眼泪汹涌地落到了淡蓝色的信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