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也无法忘记,蔚蓝色的阁楼上,玫瑰红的月亮下,那三株从小九华山上偷偷挖下来,种在旧红木桶里的野生美人蕉。
一棵叫李子树,外号“笨木瓜”、“小壮牛”;一棵叫曾亦非,外号“聪明豆”、“帅鱼一条”、“曾大少”;一棵叫许多姿,外号“许宝宝”、“小阿姿”、“笨丫头小俏妞”……每棵美人蕉旁边都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子,分别用蓝、黄、粉三色水性笔写着各自的名字和外号,粉红色的那行字下还画着三张笑意盈盈的调皮脸蛋。
这些外号通通是曾亦非同学心血来潮时硬加在我和李子树头上的。曾大少爷也给自己取了不少,分别用来彰显自己“横溢竖溢都溢不完的绝代才华和风流倜傥的盖世风姿”——引号里肉麻的赞美之辞是他为自己打的招牌广告,每天不在李子树和我面前臭显个十七八次,绝不肯放过我们可怜的耳朵。
逃课去小九华山挖美人蕉的馊主意当然也是他出的。
那年,我们三人都是十七岁,读高三,时间紧迫到不少人用一条淋满了花露水的凉毛巾裹住脑袋,通宵达旦地背英语单词。有人神经紧张得如一根绷紧了的弦,成绩稍有点起落,便发了疯似的号啕大哭,边哭边拍桌子砸凳子撕卷子,谁都劝不住。
已经好久没有男生去操场上玩球,野草嚣张地长得老高,开出了毛头毛脑的紫花。一场雨过后,我们惊奇地发现有些腐朽的篮球架上居然生出了红褐色的圆圆木耳。
“咦!新鲜木耳!”曾亦非眼睛一亮,兴奋地喊,“我要摘了拿回去烧汤!”他猴子一样飞快地冲到操场那边,跳起脚来去够那朵舒展开来的大木耳。
我和李子树相视一笑,同时把视线投向活蹦乱跳的曾亦非身上。
在一大群灰头土脸的即将参加高考的同学中,曾亦非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另类。他既聪明又活跃,理科成绩好得惊人。而且在班里你绝对看不到他埋头苦读的身影,无论在哪里,都能听到他清亮活泼的声音,说着一拨又一拨的俏皮话,把一帮围着他的女生们逗得花枝乱颤,乐不可支。
曾亦非也的确长得很清秀俊俏,一双狡黠的黑眼睛像猫一般,温柔时如两潭幽深的春水,默默地看你一眼,就让你舍不得移开目光了;冷漠时则成了结了冰的湖水,丝毫不近人情,令人不敢直视。我听到不少女生暗地里说,曾亦非简直像个猫变成的王子一样,就是漫画里那种,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但即使是微笑着,也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话当然太夸张了。因为曾大少与我们在一起时,完全不是这样。
曾亦非和李子树是同桌,我坐在曾亦非身后。他们两人都被班里人恼怒地称为“理科怪物”。我则是个出类拔萃的理科白痴,每天坚持不懈地用各种低级的数理化问题把两个理科天才折磨得口吐白沫、呻吟不止。曾亦非数次好心地劝我配合他测验一下我的智商,以让我对读书死心,早日弃暗投明,回家开个“菜根香”之类的小餐馆去,他也好去蹭吃蹭喝。他的这个馊建议每次都被我用巨厚的《黄岗物理三百题》恶毒报复,一招“秀才打狗”砸得他眼冒金花,嗷嗷直叫。
李子树则是个超级耐心的家伙,而且给人的感觉比曾亦非更奇特。他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很聪明的“孩子”,但这种聪明是仅限于课本里的。在学习上,他比谁接受新东西都快,反应敏捷得常让我嫉妒得恨不能和他换换脑子。可其他方面却笨拙到令人想撞脑袋!他从来不和女生开玩笑,说俏皮话,因为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幽默,什么叫有情趣。人也长得高高大大、憨憨厚厚,脚大得跟巨人似的,但笑起来却完全是个孩子的模样,天真,又有些懵懂。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女生会喜欢他,也不曾听说过他喜欢哪个女生。情窦初开的同学中间悄悄地谈论那些眉来眼去的感情事时,李子树的名字是绝对不会被提起的。
他一直都像个聪明绝顶但又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哎!许宝宝过来!”曾亦非高声大气地在阳台上喊我。
这两个家伙早就从宿舍搬了出去,在幸福大道的一条偏僻幽静的巷子里租了一间小小的阁楼。刚租的时候,阁楼破旧不堪,主人以前在楼顶养过鸽子,遍地都是令人窒息的鸽子粪和到处乱飞的羽毛。我头裹着一条大花毛巾,满头大汗地帮他们收拾。李子树一声不吭地擦墙,拖肮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地板。曾亦非边跳着脚躲过鸽子粪,边骂骂咧咧地清扫阳台,猛一回头看到我头上的花毛巾,笑得差点岔了气:“哈,小阿姿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欧巴桑嘛!好看好看!个性十足!”他挤挤眼睛,不怀好意地冲我竖大拇指。
我立刻丢下抹布,冲过去把脏兮兮的双手作势要往他脸上抹。
“哎呀,非礼呀非礼呀!笨丫头小俏妞要占我便宜啦!救命……”
我用力扭住曾亦非的耳朵,威胁他:“看你还敢不敢乱说!信不信我马上揪下你的耳朵下酒!”
曾亦非夸张地大叫:“笨木瓜还不快过来救我!哎哟,许宝宝谋杀亲夫啦!”他乱说怪话的臭毛病死不改。
李子树停下来,把拖把竖在手里,微微笑着看嬉笑的我们。阁楼里的光线很暗,偶有一两丝透明的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斑斑驳驳的。他穿着蓝校服短裤,露出的双腿上长满了细细的绒毛,这使他看起来显得脆弱而温柔,仿佛一枚葱绿的安静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地,轻轻地摆动。简直像一幅明净的景物画一般!
阁楼里的李子树安静而略带忧伤的模样使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我立刻松开扭着曾亦非的手,用胳膊弯捣捣他:“哎,你看李子树,简直像青春电影里忧郁的少年一样,你看他脸上那种丰富而细腻的表情,还有……”
“打住打住!”曾亦非立刻捂着胸口大叫起来,“许宝宝你太狠心了!你当着我的面夸别的男人,你还让不让我活啊?我不活了!我要下地狱去!”
有些事情就是出人意料的奇怪。尽管曾亦非身边天天围满了莺声燕语的女孩们,可大家却心知肚明,他最喜欢亲近的是那个被他亲昵地称作“许宝宝”的家伙。
而许宝宝也够奇怪的,她从来不曾表示过她喜欢曾亦非,看到曾亦非和女孩子们天天说笑时,也当没看见似的,连一丝醋意的表情都不曾流露过。她只是和曾亦非李子树天天在一起,人人都知道他们是铁得分不开的好朋友。
“你又撕心裂肺地喊我干吗?”我一步步挪到曾亦非身边,弓起食指轻轻地敲他的脑袋。
“哎哟!你不打我会死啊?”曾亦非又夸张地表演“曾氏惨叫法”,“帮我把木耳洒上盐,等会儿我要做汤。”
阳台上小小的炊具一应俱全,我们通常在下午上完第三节课后回来烧饭。煮饭的总是李子树,烧菜的总是曾亦非,坐在蔚蓝小阁楼里津津有味地看武侠小说的永远是亲爱的许宝宝同学。
木制的小阁楼本来是难看的土灰色,没有粉刷过。收拾干净后我就嘀咕了一句“难看死了,如果能刷成蓝色的就好了”,第二次再来时,我大张着的嘴巴就艰难地合不拢了——宛如梦境一般,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一个小小的蔚蓝色的阁楼。蔚蓝色的!比天空的颜色还明亮!
“一定是你干的!”我兴奋地拍李子树的肩,他憨憨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喂!许宝宝你太偏心眼了吧?我也出了不少力呢!”曾亦非不满地揪我的马尾辫。
“你也就出了点端茶倒水的力吧!”我冲他挤了挤眼,沿着房间近乎惊叹地抚摸着蓝蓝的光滑的墙面,想象着李子树提着沉重的涂料桶,满头大汗地站在梯子上刷墙的样子。蓝墙仿佛一面静默深情的大海,使我激动得把双臂贴在上面,久久地与墙壁拥抱。
“干吗现在就洒盐?曾大少,您老人家可真会支使人哦!”我顺手捞起一片糖醋藕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
“哎呀!你又不洗手!”曾亦非惨叫,“盐可以消毒嘛。谁知道从篮球架上采来的木耳有没有毒!”
“你煮的汤,当然是你先以身验毒喽!我要亲眼看着你喝下去两个时辰还活蹦乱跳后,我和李子树才喝。哈哈!你这个假装热爱大自然的家伙!我偏要看看你敢不敢吃野生的木耳。”我得意地笑得张牙舞爪。
“嗨!许宝宝,你还别说,我还就真是热爱大自然。”曾亦非挤眉弄眼地看着我,“下礼拜一上午的第三节是体育课,想不想去市郊的小九华山玩?现在正是野花盛开的时节,山顶满是火红火红的野美人蕉!美得要人命!你想不想去玩玩?”
美得要人命!
这句话致命地击中了一向以浪漫诗意来彰显自己个性的我。曾亦非总是很清楚我的致命伤在何处,这是我拿他一点儿也没办法的事。
于是第二节的下课铃刚清脆地敲响,曾亦非就弯着腰,箭一样地从后门蹿出教室,后面依次跟着机灵如风的我和稍显笨拙的李子树。
我们小心地绕过操场,偌大的操场上除了周边疯长得半人高的野草外,空无一人。操场后门歪歪斜斜地安着一扇生了许多铁锈的大铁门,顶端竖立着尖锐的铁刺,被太阳烤得灼热灼热的,我的手刚试探地碰向铁门,就迅速缩了回来。
“怎么了许宝宝?”曾亦非看了看我,笑嘻嘻地说:“别怕,让李子树先翻过去,在那边接你,我再在这边托着你往上爬,很安全的,没关系。”
“你干吗不先翻呢?”我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干吗老让李子树打头阵?”
“我……”曾亦非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样的话,有些尴尬地笑笑,“李子树力气大嘛,他在那边接着你,我比较放心。”
李子树没吭声,仰头看了看四周,门那边有一棵粗大的桑葚树。他往手心里哈了口气,抓住铁门的栏杆,脚踩在门上的一点点缝隙里,小心地往上爬。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幸好,他很快就翻了过去,抱住那边的桑葚树慢慢滑了下来。
接着,我和曾亦非也很快翻了过去。李子树在墙那边紧张地等着接我,我在他的保护下溜下树时,发现他满脸都是汗。
“你们知不知道胖子从六楼摔下会变成什么?”曾亦非又活泼起来,开始说笑话。狡黠的黑眼睛一眨一眨的,像两条灵活的黑鱼儿。
“什么呀?莫不是会变成蛋糕?要不就是咸鱼?哈!”我信口瞎说一气。
“去去去!你就会吃!”曾亦非笑着推了李子树一把,“李木瓜,你说呢?”
“是死胖子?”李子树俏皮地微微一笑。
“对啊!是死胖子呀,哈哈!李木瓜,你也太聪明了吧?你这样让人家笨丫头小俏妞还怎么活啊?”曾亦非的笑声仿佛有感染力一般,很快使我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跟着他一起哈哈笑起来。
我们在山脚下,各自把自己的衣兜都翻过来,把所有的钱都凑在一起,这才发现,连买一张门票的钱都不够。我刚才还笑得花儿似的脸顿时萎败了下来。
“没关系的……你们看,卖票的阿姨估计想睡个午觉了,我们等会儿。”曾亦非悄声说。我和李子树抬头一看,那个烫着鬈发的胖阿姨的确有些疲倦,眼皮很快耷拉了下来,不一会儿从那售票的小窗口里就传来了她响亮的呼噜声。
“快跑!”曾亦非一挥手,领着我们飞快地向山上跑去,我觉得自己像鬼子进村一般,心里充满了新奇紧张的兴奋。
我们一口气跑到半山腰,领头的曾亦非才停下来,调皮地吹吹自己额前的一缕汗湿的头发:“行了,别疯跑了,没事了。”
我们三人沿着洁净的石板阶梯,开始慢慢地悠闲地往上走。石路两旁不时地伸出翠绿的野苹果树叶,我兴奋得大喊:“曾亦非,当心野苹果树枝会让你毁容哦!”曾亦非则恶作剧地大嚷:“我灵巧得很,你放心吧许宝宝,倒是李子树用不着担心,一旦碰到了就正好帮他整容啦!”我随手摘下一个青色的小野果砸他:“曾某某你太恶毒了!当心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李子树快过来,趁山高树深之际,我们一起歼灭了这个恶贼!”
李子树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看我和曾亦非折了路边的长茅草,当做剑互相打来打去。他只是忠实地在后面跟着我们,偶尔好奇地看看某一片树叶,某一块覆盖着油绿青苔的小石头。他永远都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像树叶或石头,安静得像树木铺展在河水中的倒影。
果然如曾亦非所说,山顶上铺天盖地地盛开着火红火红的野美人蕉!一直盛开到天边去,一朵接着一朵,一簇绕着一簇,一丛连着一丛,明艳得仿佛要燃烧起来一样,与天空中玫瑰红的云融在了一起,分不清哪儿是红云,哪儿是花朵。
这景象美丽神奇得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惊讶地感叹:“啊呀!啊呀!啊呀!”
这是我十七年以来所看过的最动人的一幅景象。一朵朵酒杯状的火红火红的花朵在我眼前肆意地怒放着,在微微炙热的风中轻轻地低吟着,在三个大为吃惊的少年面前得意地轻声笑着,笑声清泠泠的,宛如一群穿着火红色裙子的少女。
“原来只要爬到了最顶端,就能感受到最美丽。”李子树忽然望着云和花朵连成一片的迷人天空,静静地说了这句文绉绉的话。
我和曾亦非吃惊得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然后又一起望向他。我们都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向木讷懵懂的李子树口里说出的。他从来不曾说过这样富有诗意的话。
更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李子树还提出了一个更为诗意的提议,他说,我们每人挖一株野美人蕉回去吧!写上我们的名字,让她们陪着我们一起度过高考。
我和曾亦非都没有说话。但心底都被这个提议打动了,甚至有些感动。我看着那些只应该存在于油画中的优美花朵,蹲下身来,把鼻子凑过去深深地嗅。美人蕉没有香气,她们只是无声无息地静悄悄地美丽着,哪怕是盛放在人迹稀少的山顶,哪怕是只能为自己美丽。
我看着我身边的两个朋友,我们都是十七岁,我们都穿着蓝蓝的校服,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个开心愤怒努力奋斗的日子,我们将一起迈向激烈的高考。我们的面孔都像刚刚绽开的花瓣一样鲜嫩明丽。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触动了我,我忍不住背过身去落了泪。
我们捡了一个空啤酒瓶,小心地在石头上摔开,用尖锐的碎片默默地挖了三株最幼小的还没有开花的野美人蕉。李子树跪在地上,把瓶子里剩余的所有矿泉水都倒在泥土里,仔细地团好三团湿润的泥巴,给我们的野美人蕉小心地包住根。
我们满身泥土地站起身,每人提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和自己名字一样的小小的野美人蕉。李子树又忽然蹲下身,把自己所有的口袋里都装满了泥土。“我想用这里的土来养她们,会比较容易生长。”他解释道。
我和曾亦非也蹲下来,在自己的裤子口袋里装满泥土。
高考像一头毛发竖立的愤怒的狮子,很快气势汹汹地逼近了我们。
班里人心开始不稳,很多人乱传着一些风言风语,似乎议论别人的鸡毛蒜皮能使自己慌乱的心稍稍平静一些。有人风传,班里那两个成绩挺不错的男女生在最后的高中时期,竟然谈起恋爱来了!有一天晚上,有人看到他们在操场上的野草丛里,哭泣着抱在一起,为什么哭呢?不知道!还有,听说以前彼此有好感的人现在开始互相问对方的报考志愿了,有不少人暗暗地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双宿双飞呢!还有还有,以前我们不都觉得曾亦非最聪明吗?错了!听说最聪明的其实是李子树,曾亦非有解不出的难题总是问李子树……
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更是传得人心头像长了草一般,走到哪里都不得安宁。对我来说,唯一清净的去处只有小巷尽头那个蔚蓝色的小小阁楼。
其实传言也并不一定都是瞎说,比如那个李子树比曾亦非聪明的传言就绝对是真的,我早就知道了。虽然曾亦非绝对不会当着我的面去问李子树难题。
李子树是全校闻名的理科天才,每次代表学校去参加国家级竞赛,从来没让学校失望过,各项大奖尽揽怀中。所以当他腼腆地问我会不会报和他同一个城市的大学时,我羞愧得几欲自尽!好半天我才通红着一张脸说,对不起,我很想,但不可能。
“那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那个城市的其他学校?”李子树急切地涨红了脸,“我和曾亦非报的是同样的志愿。我们三人以前说过要在同一个城市的!”
我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看着他,他也默默地,看着我。他的神情让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傍晚,他站在昏暗的阁楼里,竖着拖把,夕阳安静地铺展在他脸上,他安静忧伤的脸庞像镶嵌在油画中一样美好脆弱得不真实,使我终生难忘。
不知道为什么,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李子树一下子开心地灿烂地笑了起来,笑容纯净得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男孩。
三株幼小的野美人蕉快乐地生长在填满了湿润泥土的旧红木桶里,每株都有自己的名字。我用粉红色的水性笔写完自己的名字和外号后,又精心地画了三个灿烂的笑脸。我要我们三人不管面对怎样的艰辛,都要永远面带微笑。
日子一天一天地滑过去,很快的,高考到了!
高考前放了三天假,我们三人去街上疯狂地看电影,打游戏,吃巧克力和香草口味的冰激凌。末了就去蔬果店买一大堆荤荤素素的回去,在阁楼外的阳台上,做糖醋里脊、红烧牛肉、素炒三鲜等乱七八糟的菜吃,晚上还每人捧半个冰西瓜,用勺子一边大口大口地挖着吃,一边快活地翻动着自己面前的羊肉串——我们用炭炉在阳台上开了个微型的“烧烤摊”!而头顶是璀璨如钻石的星星,一颗一颗明亮得仿佛灼热的眼泪。
那几天真是过得肆意无比!以前的以前,和后来的后来,我都再也没有过如此快乐与纯粹的日子。他们也是如此。那三天仿佛浓缩的黄金,是我们一生中最美妙的黄金时代。
高考前,无论我们有多么放肆的要求,只要不杀人放火,家长们无一不战战兢兢地满足我们。所以那三天我就睡在阁楼里的木板床上,这可苦了那两个家伙,他们去超市买了两张草席和两个蚊帐,外加两大瓶花露水,睡在蚊虫多多的阳台上。
也许是乐极生悲,也许是前天淋了大雨的缘故,高考前的那天晚上,半夜里我忽然发起了高烧,口渴得要命,迷迷糊糊地喊:“我难受,我难受……”
昏沉中听到门前响起了脚步声,我期待着那人走过来,给我倒一杯水,但脚步声又犹豫地停住了,似乎在犹豫地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李子树的声音:“曾亦非,曾亦非!快起来,许宝宝似乎生病了……”
我什么也听不到了。耳朵里忽然传来轰隆隆的一阵响,头痛得厉害,使我的眼泪忍不住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接着,我感到有人把手轻轻贴到我额头上试体温,然后吼叫着让李子树去买退烧药给我。是曾亦非!他去拧了条冰冷的毛巾,放在我滚烫的额头上。他不停地安慰我,说笑话给我听,用手掌轻轻地给我扇风。阁楼外的雨大了起来,夏天的雷声很凶猛,时不时剧烈地“咔嚓”一声,伴随着雪亮的闪电。我忍不住惊叫起来,蜷缩在床的一边,像只柔弱的小猫。
曾亦非忽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梦呓般地说:“宝宝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
我的头像一朵巨大的浮云般,一下子在天空中飘浮起来了。昏昏沉沉中,我丧失了所有的意识,只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了船上,一漾一漾的,仿佛游在了一望无边的蔚蓝大海里……
似乎不久,我就吃到了李子树买给我的退烧药。意识也慢慢清醒了。
我发现自己头底下垫着几个厚厚的枕头,曾亦非正用汤勺细心地一口口喂我喝水,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就拉近了很多。而冒着大雨给我买药刚回来的李子树浑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连睫毛上都挂着咸涩的雨珠,人也似乎被雨淋得苍白消瘦了一大圈,脸上毫无血色。他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开了门走出去。
我无法抑制地抬头看他,看他走向白花花的暴雨中,弯腰把野美人蕉一桶一桶地抱起来,费力地搬到屋檐下。雨水从他脸上,身上疯狂地滑落着,他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孤单无助,被雨水裁剪成了一个薄薄的黑白小纸人。
我忽然一口水也喝不下去了。
高考结束后,曾亦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腿像兔子一样猛烈地向上跳着,发泄似的叫喊着,惹得路人纷纷惊愕地回头看。
我则频频回头,没有,我们惯走的这条路上始终没有出现李子树的身影。
“别回头了。”曾亦非笑嘻嘻地回过头来,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中午我看到李子树了,他好像脸色很差的样子,也许是发挥得不太好吧。我想他不会和我们一起走了,谁愿意当个一千瓦的电灯泡呀?嘻嘻嘻!”曾亦非居然笑得很得意。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接着,我生气地扫掉他搭在我肩上的手,不管他在身后一声接一声喊我的名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考结果很快出来了。
曾亦非如愿以偿地考上了那所他梦想中的大学。
我落榜了。没人感到奇怪,这是所有人都意料之中的事。
可是,李子树居然也落榜了!所有人都大跌眼镜——这怎么可能?!
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复杂心情去参加最后的同学聚会。
曾亦非穿得非常漂亮,非常时尚,一身完美的黑白配,还戴了一副茶色的蛤蟆镜,越发显得他洒脱不羁。他身边照例围绕着一群女同学,我听到有人夸张地说:“曾大少,果然还是你厉害啊!竟然把李子树都打败了。佩服佩服!”
“哈哈!这算什么!”曾亦非志得意满地哈哈一笑,“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我扭过头去,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充满了厌恶。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仍然穿着校服的李子树。洁白的短袖衬衫、深蓝的长裤,干净而清爽。他似乎消瘦了不少,一双黑眼睛沉静地望过来。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赶紧转过头去。
我坐在窗子旁,有阳光透过绿色的枝叶,射到我的原木色课桌上。我低头看自己洗得暗淡了的粉红色小碎花百褶裙,明显地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似乎从刚认识起,他便开始这样默默地注视我了。奇怪的是,我怎么到今天才发现呢?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心乱如麻的滋味。
晚上聚餐时,曾亦非作为本次最耀眼的高考新星,被女生们拼命地敬了一轮又一轮酒,高兴加上得意,使他来者不拒,喝到最后,舌头都明显地大了起来:“我……以前就说过,平时……考试的成绩算不了什么!关键是……”
“关键是什么?莫非你高考时耍了小手段?哈!”有个女生随口说道。
“嘘!”曾亦非通红着脸,很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你……乱说什么呀!高考作弊?那还不是找死啊?我只不过是……哈哈!不说了不说了,天机不可泄露!”他得意地笑着,又喝了一大口酒。
“哎哟!看曾大少这么说,他的成绩肯定有猫腻哦!”那女生挤眉弄眼地说。
“去……你的!”曾亦非的舌头越发转不过弯来,“不……不要乱讲。成绩虽然很……重要,但考试就像……赴战场,有时候……计谋更重要。”
“告诉我们,是什么计谋嘛!”那女生更来劲了,“让我们也长长见识嘛!看看人家曾大少,高考前谈着恋爱还考得这么好!”
“你……别乱说!谁谈恋爱啦?”曾亦非似乎被吓了一跳,急扯白脸地喊起来,“我……可是纯净无瑕的……大好青年!谈恋爱最起码也要到大学里吧,哈哈!”
我的心就在这一刻,迅速地沉了下去。
“骗谁呀?”那女生又快嘴快舌地说起来,“听说高考前,你和某个家庭很有背景的女孩走得很近哦!这次她和你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该不会是人家靠关系帮你加分了吧?”
“不理你了!”曾亦非生气了,“乱……讲些什么啊?哎!对了,我告诉……大家一个……一个秘密!”他神秘地摆摆手,“你们知道李子树……李木瓜同学喜欢谁吗?”
李子树正从果盘里拿一片哈密瓜,听了他的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哈密瓜一下子滑到了他面前的汤碗里,溅了他一手的汤。
我静静地走过去,坐在李子树旁边,重新用叉子穿了一块哈密瓜递给他。李子树扭头看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清澈的眼神,我勇敢地冲他笑笑。他微微一笑,又恢复了镇定。
“哎呀!想不到李木瓜也会喜欢女孩子呀!”有人大惊小叫地喊起来,“是谁呀谁呀?快点说快点说!”
“是……”曾亦非含糊不清地说着,向李子树望过来。但他突然噤了口,他看到了我冷冷的神情,看到我正把哈密瓜递给李子树,看到了我和李子树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
于是,他在聚会的后半场,突然沉默了下来。
聚会结束后,喝醉了的曾亦非被人送回家。李子树默默地走过来,说:“我送你回去吧!”我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和别人说好了,一起回去的。”我赶紧扭头招呼另一个我不怎么熟悉的女生。我怕再看着他的眼睛时,我的眼泪会不受控制地飞溅出来。
我们三人就这样在幽暗的饭店灯光下,各奔东西。连告别都没有。
我和那个女生结伴回去,一路上听她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到,只是不停地抬头看天空,想起我们高考前的那几个夜晚,满天都是璀璨得让人心碎的灼灼星光。
曾亦非很快迎来了自己生命中最浪漫的时刻。他上大学后不久,就委婉地发邮件告诉我,我们的生活已经不同,他希望我“好好复读,争取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学,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看着黑底白字的邮件大笑。哈哈大笑!
我以为这个消息会让我哭,可是结果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我只是哈哈地大笑大笑,笑到停不下来。
怎么会不知道呢?曾亦非一向都是个非常讲究实际,非常爱面子,非常精明的人。就像他当年在向李子树请教问题时恰好被我撞到,他小心地请求我不要在班里“乱讲”一样。
只是我没想到,接踵而来发生的事居然在我们整个已毕业了的高三年级都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李子树和曾亦非竟然决裂了。李子树狠狠地揍了曾亦非一顿。
据说曾亦非疯狂地喊着:“李子树!你凭什么?凭什么打我?我知道你喜欢许多姿,可她连大学都没有考上!”
李子树静静地盯着倒在地上的曾亦非,静静地说:“我是喜欢许多姿,一直都喜欢,从开始到现在,我都喜欢她。你没有资格来鄙夷她。我打的就是你欺骗她!别以为我不知道!”
曾亦非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要噎住了:“我是喜欢过她。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单单在那天晚上说喜欢她吗?因为第二天就要高考,因为恰好能被你看到,因为我知道你非常非常喜欢她,我一直都知道!哈哈哈!你以为你很高尚吗?想成全我们是吗?太可笑了!笨木瓜!小壮牛!你不是聪明绝顶吗?你不是理科天才吗?你怎么不考上我现在所在的大学呀?哈哈哈!”
李子树没有再打曾亦非,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一笑:“再等一年也没关系,我想和许多姿一起考,但绝对绝对不会再考你这所大学了。因为有你。”
李子树转身潇洒地离开了。
得知那场打斗的消息后,我忽然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孩子般地号啕大哭,许久都无法停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猛烈地哭泣,也想不起和曾亦非有关的其他事,只记得那一天,我们三人逃课后,一起偷爬上小九华山的山顶,漫山遍野都是火红火红的野生美人蕉,宛如一朵朵精致的小酒杯,邀请我们为灿烂纯美的青春共同干一杯……
还有高考前的那三天,我们大笑着抢对方的冰西瓜,咬牙切齿地打CS游戏,深夜看完电影后,三个人一起手拉手走过幽深的小巷,爬到蔚蓝色的阁楼上,头顶是玫瑰红的月亮和璀璨如泪珠的星光,身边是三株写着我们名字的正值青春的野美人蕉,仿佛我们三个人正在勃勃拔节的年轻生命。
我和李子树都曾经天真地以为,我们三个人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也许我哭的,根本不是自己可笑可悲的初恋,而是破碎之后永远也缝补不起来的真挚情谊,三个人彼此共生的感情,一同走过的那些哭过笑过闹过的七彩日子。
哭过后,我第一次拨打了李子树的电话。他才是个真正神奇的人,从听筒里的呼吸声就听出了是我。他腼腆地说:“你想来看看美人蕉吗?在我家的阳台上,还是三桶,还是那三个名字,已经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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