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张 凯
我们是蝉,在地下的泥泞中长久挣扎,只为地面的阳光。
早晨6点整,台灯上那只粉红色小表用它的“滴答”声发出我新一天马拉松的起跑命令。我简单套上两件衣服,刷了牙便到食堂吃早餐,吃过了就去澡堂换衣服。矿工是推磨的驴,永远在宿舍、食堂、井下、澡堂四点间奔波。工作服为帆布质地,深蓝色,黑色纽扣,厚重结实得像我们的身体。黑色安全帽,两条皮带,一条系裤子,一条拴在腰间挂矿灯、自救器和其他工具,然后是长筒泥靴。所有脏、烂、过时的衣服对我们都大有用处,它们可以穿在工作服下面御寒防潮。一切干燥的报纸、厚纸板、锯末都是我们寻觅且储藏的对象,将它们中的任何一种(尤其是锯末)垫进泥靴都有防潮护脚的作用。
7点钟,我们准时开班前会,会议在井口附近的一堆木头桩与锈钢管前开始。负责分工的是一个江苏人,皮肤干燥,像美洲豹一样布满斑点。开会前他背着双手,两脚几乎排成“一”字。对!就像卓别林那样,埋着头,作出一个大决策者的深沉模样,若有所思地走走停停。可我总觉得他在故弄玄虚,其实啥也没想。时间一到他就背诵那一成不变的开场白:“我看,今天井下这一块,事情比较多,啊,事情比较多,因此原则上讲我们地面不能留人……”开完会,我们各自散去筹备一天所需的材料,万事俱备了,就去坐人车。人车等候室从外面看像个小水库,高高的水泥墙围泛出冰冷而寂静的灰白色,里面是几条长椅,蹩脚的匠人为糊口而潦草做成的长椅。这个时段,长椅上坐满了候车的矿工。被汗水、泥土、灰尘腌制得像咸菜一样的矿工服,千锤百炼的泥靴以及收揽了太多潮气、毒气、粉尘的肺所发出的气味与各种来路不明的气味纠缠在一起,使得许多刚吃过早餐的矿工昏昏欲睡,像海滩上的海狗一样垒成一堆一堆地打盹。底下的人上来,上面的人就下去。
我们进入井口坐车。门口守着一位老汉,他的工作是搜身。他的右手受过重伤,从中指与无名指间撕裂至腕部,由于血管的损伤,整只手缺少营养供给,变得像干枯的柳条,黑且干硬,手指微屈着。每次他那只手在我身上乱爬,就像一条冰冷的蛇在游走,我不只是因感觉而生出恐惧—我由此看到自己的未来。煤矿的一切似乎都是笨重而残缺的。
人车在倾斜的轨道上急驰,发出像火车一样“咣当咣当”的撞击声。人车是个铁皮盒子,一年四季浸在回风巷的潮气里,发霉生锈。坐这趟车下井时,世界一瞬间就黑了下去,巷道里的白色雾气在矿灯光束中面目狰狞地翻滚。巷道两侧,巷壁上稀里哗啦无休止地滴淌着源头不明的水流。此时此刻,鸦雀无声,我们听着,看着,感受着这一切,下面迎接我们的将是什么?不只一次眼睁睁看着工友在自己身旁倒下或消失,而今天我们也许将步他们的后尘。我们的内心都充满了未知的恐惧,每个人都在心里祈祷,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功成名就,不要儿孙满堂,我们只希望很好地活着,就这样。人车被钢丝绳牵扯着到了终点,那儿有一大群迈出左脚准备起跑的矿工在等着。他们为自身安危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为那些吸人血的活计劳累了一整天,总算可以休息了,于是叫嚷着,推搡着,憧憬着上井后的好时光,显得异常兴奋。夜班的马拉松选手上井了,那么上早班的我们就接过接力棒。井下大巷无精打采的灯光像濒死的病人蜡黄着脸,除了矿灯,这就是矿工的太阳。
身体瘦弱的我被分在二线,也就是大巷里,这儿空气新鲜,空间较大,也较安全。我的内心永远抵触这昏暗的世界,能混过一秒算一秒,但是班长会在你偷懒的当儿,捏着灯在你面前像幻影般慢慢闪现。这时我像触电般跳起来,虽然他看不见,可我还是带着最甜美的微笑说:“陈班长,你,你来了……”“噢,我来看看,那个,你把活儿干完了吗?”“哦,差不多了,保证能完成。”“好,不能闲着,小伙子嘛,要多干活……”“行,陈班长,我知道。”他走了,我一边庆幸没挨骂,一边重拾活计。有时为了一个小螺丝帽我东奔西跑一早上,有时为了一根锯条要上井下井好几回。但最烦人的还是那两台巨型水泵,它们响起来能让整个大巷像琴弦般颤动。我的胸膛、肚皮也成了鼓面,一种令人走投无路的撕裂感从头顶传至脚跟。
我们二线的工人要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干活一向是慢条斯理。而一线的工人不仅要像牛一样出力,还须猫一样敏捷,整个矿山的心脏在这儿,巨型的支架一个挨一个托起煤矿的半边天,一线工人和采煤机就在这支架下穿梭。采煤机的高压电、工人的血与汗将沉睡了亿万年的煤层剥落,运出,重见天日!怎么形容那种场面呢?在字典里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这是一个昏暗、沉闷、狭小的所在,工人一概赤了上身,脸上的煤尘因是一粒粒落上去的,所以显出毛茸茸的黑色。胸膛、肚皮、背上不停地蠕动着黑色的汗液,一股股汇集,一滴滴黏附,然后在裤腰处倏地消失。一线,你完全可以理解为一战或二战的前线!瓦斯、煤尘、二氧化硫、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硫化氢、水蒸气……灾难就从这儿爆发!毫无疑问,他们不是金钱的亡命徒,更不是傻瓜,他们是我们整个矿井的英雄!他们匍匐在煤泥里,上面是随时都有可能坠落的几十吨重物;他们强行给只识别氧气的肺叶以粉尘、毒气;他们没有护身符,他们是赤身与魔鬼搏斗的黑色战将!
临近中午,地面上用尼龙袋装了馒头、咸菜、鸡蛋,用矿车送下,这便是我们的午餐,矿工俗称半中餐。此时是井下工人的黄金时间,可以从苦累中分出身歇歇。半中餐用小塑料袋包着,里面是两个夹了黑咸菜瓤子的馒头,我们叫它“白加黑”。冬天,馒头的表皮像石头一样又冰又硬,再有力的牙齿也拿它没辙,于是我们剥了皮只吃心子。我吃这些只是工作需要,不然我宁愿饿死。咸菜是深棕色的,咸味中夹杂着苦涩。一种抽象的无法形容的味道促使我毫不犹豫地将这些东西倒净。看着师傅们吃得“啧啧”有声,我明白我的井下“功力”还欠火候,需再慢慢修炼,直到有一日能“行云流水”地吃咸菜。
下午,我们都用慢动作干活,这与心态体力皆有关。快下班了,心里已在算计着上井后的事,早晨耗掉的体力又不见恢复,两个“白加黑”只能用来哄哄胃。可我不愿磨蹭,我希望三下五除二干完了,好找个地方去睡觉,闲聊。然而,在井下30年颇有经验的师傅说:“煤矿这个活儿没个尽头,你一歇,工人看着气不顺,领导见了更不行……”不过该到换水泵时想偷懒都不行了。330公斤的大铁器对矿工来说根本不算啥。然而,倘若有人要拍但丁《神曲》的电影却苦于寻不见炼狱的场景,那么亲爱的,卸去你的忧愁,来吧,来这儿拍我们换水泵,我预言你将成为又一个张艺谋。这是一个巷道尾,离别的井下废水又在这儿相聚,形成一个潭似的水域。四个人醉鬼一样跌跌撞撞晃进潭水里,水没过我的膝盖,爬上我的屁股蛋子,我打着冷战,装满泥沙的靴子异常沉重,上身淋着净是各种机油味的水滴,有的还不断地渗入嘴角,咸咸的,有些苦涩。
下午4点多了,终于该上井了。我哼起没调没词的歌,一边大踏步前进一边跟师傅们开各种粗俗的关于女人的玩笑。我们就是这样,除了极粗俗的并且与女人有关的玩笑外,别的根本给不了我们麻木的神经一丝快感。我们是井底之蛙,不关心任何局外事,不注重时髦的精神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我们追求的真理。
推开井口的风门,整个人如鱼得水,闭着双眼酣畅地游,似乎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阳光。每次走出这第一扇门,我都会回头窃笑着对无知的命运说:“不好意思,我又上来了……”
再推开一扇门,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洁净的房屋、泛着绿光的树木、穿干净衣服的男人女人、苍翠无边的山、山腰上慢爬的汽车、山脚下伸向天尽头的小溪、急着觅食的小鸟、娇嫩的花朵……这一切都有血有肉、活蹦乱跳地在我眼里展现它们的可爱。我黑着脸,发自肺腑地感叹着:多美啊!杀了我,我也不相信有谁会厌弃这个尘世!我羡慕你们啊!提着板凳卖凉皮的,拿着报纸坐办公室的,磨刀霍霍卖猪肉的,洒着热汗种庄稼的,骑着单车卖报纸的……你们幸福死了。不然,你来试试,不要你做矿工一生一世,只要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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