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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冬天

时间:2023-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江南雨水多,顺着圆弧形屋檐的缝隙漏下来,经年累月,墙上生了大片的霉斑。现在看到苏州的霉斑和水,我只觉得特别亲切。江南下雨的冬天,天是不会暗的,而是透着一种云头纸的毛毛的白。“冻蝇天”指的是南方冬天的艳阳天。我就在窸窣声中睡过去,就像今晚,冬天的山塘河边,听着雨声和河水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晚安,江南的冬天。

文_赵雅楠

从苏州北站出来的时候,天空正飘着细雨,我穿了羽绒服和保暖裤,仍然觉得凉凉的风从脖子和脚底吹进。

我住的客栈在山塘河边,推开窗子就是河,进了屋,还没站稳,寒气就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我用手捏捏床,是潮的。把空调打开,在出风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暖和过来。客栈老板手里捧着一碗菜饭,倚在门口嘱咐我:“小姑娘,晚上洗澡的时候提前1 0 分钟把水打开放着,客栈人少,水热得慢哦。”

从客栈里出来,不过晚上6点多钟,山塘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撑着伞走过。我从游船码头过了桥,往渡僧桥附近的巷子里漫无目的地走。

这些巷子里的民居经不起细看。江南雨水多,顺着圆弧形屋檐的缝隙漏下来,经年累月,墙上生了大片的霉斑。纵向的霉斑漆黑,旁边氤氲着墨绿的淡斑,抬头往屋顶上看,竟觉得这房顶高不可及。有的房屋的粉墙外皮大片脱落,露出内里灰黑色的砖块,整个墙面像一幅没有拼完的拼图。

我小时候住在淮河边上,五月中下旬,梅雨天开始,能一直淅淅沥沥地下到八月底。冬天到了腊月,也会有一阵子冻雨,再加上妈妈每天在屋里生炉子烧水,天花板上、床边挨着的那堵白墙上都生了大片的霉斑。晚上关了灯,我就借着天光,看那霉斑的形状,有时候像只老虎,有时候像只鸽子。雨下得多的时候,河水涨起来,流水的声音让人安心。现在看到苏州的霉斑和水,我只觉得特别亲切。

江南下雨的冬天,天是不会暗的,而是透着一种云头纸的毛毛的白。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豁然一亮,巷子宽了起来,到了渡僧桥下塘的弄口。鹅黄色的暖光打过来,鲜肉挂在案板上方,两三个居民站在门口跟老板讨价还价。一家小卖部紧挨着肉店,亮晶晶的保温瓶内胆挂了一整排,店里的木桌旁一对老夫妻低着头,在抹小牌。

两个女子在我前头不紧不慢地走着,她俩都穿着薄薄的小袄,纱裙短短的,盖不住膝盖,踩着七八厘米高的高跟靴子,鞋跟脆生生地敲在青石板路上。

看清她们衣着的那一瞬间,我才确定自己回到了南方。这是四五年前的我们吧,宁愿被冻得鼻青脸肿,还是要在高领毛衣、保暖衣外头套上显腰身的小袄以及廉价的短裙和靴子,任由江南的冰冷浸透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小时候受惯了冻,熟悉长满紫痂的冻疮和半夜醒来脚底无边无际的冰冷,也熟悉总烤着湿袜子的电油汀和怎么都下不完的雨,所以不害怕度过一个又一个冬天。这是我的南方,脏脏的南方,清冷的南方,飘着雨、亮着灯的南方。

现在的我已经在室内温暖如春的北方度过了五个冬天,可以光着脚在开地暖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在结着冰凌的玻璃窗边看书,或者在零下几摄氏度的冬夜披着一件厚重的羽绒服到小区楼下吃烤羊肉串。我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永远不用担心深夜里突然脚心一凉。

五年看上去并不长,我却怀疑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南方过冬。每年回家过年,我都要提前几周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会不会一直下雨,电油汀还能不能用,热水器里的水烧得够不够……但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回去,学会把端上桌的菜在半小时内迅速吃掉;学会清冷的早晨在被窝里穿好内衣、毛衣和袜子;学会把墨水放在暖炉上烤一烤,否则就会板结成墨片。

人长大了仍然要重新学习小时候早已习惯的事,但是这些学习也是久违的,如同河边清新的空气,永远不会放晴的阴天,青石板上嗒嗒的皮棉鞋声。

北方人恐怕不会懂一些只有南方人才心领神会的词,比如“杀猪水”、“冻蝇天”。听上去都有点儿低俗,但是亲切得很。冬天,南方人时兴去澡堂子洗澡,哪家澡堂子的水越烫,就洗得越痛快,小孩子经常被搓澡的大娘搓得鬼哭狼嚎。从澡堂子里端着脸盆和毛巾走出来的人,脸都红彤彤的,十个手指都泡得皱起了螺纹圈,大腿和胳膊上搓得全是红印子,周身散发着一股热气。我们把这冬天的洗澡水叫“杀猪水”,水一定要烫得能“杀猪”,才能把身体里积蓄的寒气逼出来。

“冻蝇天”指的是南方冬天的艳阳天。本来冬天,蚊子、苍蝇一类的小生物几乎都死绝了,清冷潮湿的空气里一片肃杀,可要是哪一天出了太阳,窗户上、阳台的植物上一定有苍蝇、小虫在搓着腿,老人孩子都要出来“晒晒暖”,被子枕头也都要抱出来见见太阳,因为“冻蝇”都出来了。

我回到山塘街的主街,沿着北浩弄堂往北走。天从毛白变成了橘红,路灯亮起来了。北浩弄堂比僧渡桥下塘的小弄堂要宽一些,沿着山塘河盖在街东面的是一些新楼,虽然同样都是粉墙黛瓦,但白得更新,墙缝里长着一些小杂树和蕨类植物。

街西边的房子破旧些,路边开着冷饮批发部兼废品站,白亮的灯晃人眼,门外堆着两米多高的破纸箱,旁边一家也是卖废品的,二层小楼,楼下的窗户里透着亮,二层昏黑一片,晾衣架上搭着三四双袜子。楼外的空地上,一人人在旅途高的白麻袋里装满了塑料瓶和酒瓶。小楼对面是一家棋牌室,推麻将牌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出来,从外头感受得到里头热闹喧嚷的欢乐。

过了棋牌室,路上又安静了。我沿着街东侧走着,前面有一个岔路口,我从岔口进去,看见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扔着一张没有垫子的双人沙发。亭子东边几米处就是山塘河了。走到河边上,河水汤汤,对岸也有个人在慢慢地走着。

来之前听人说“七里山塘”的胜景,恐怕不是这条河本来的样子,没什么人的时候,它并不是江南原野上常见的那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小巷小汊,也不是“人家尽枕河”的水巷,它就是一条自由自在的河。风吹过来,我又往羽绒服里缩了缩,觉得非常快乐。

在外头走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手机提醒我步行超过十公里了,我才意识到该回去了,回到那个靠着山塘河,房租80元,被褥要交100元押金的小客栈去。坐摇橹船游山塘河的人经常觉得住在河边很有诗意,实际上临河的民居都住得很不舒服,夏天蚊子多,一不小心就被叮;冬天阴冷潮湿,衣服永远干不透。

回到客栈,我烧了壶水,灌了个小热水袋,趁着烫手的劲儿塞到被窝里。想到小时候的冬天,上床像是一场漫长的煎熬,要等热水袋把被褥稍稍烘暖了,才像泥鳅一样地滑进去,努力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可始终还是抵不过睡到半夜,猫咪悄然从床尾拱进被窝。

睡一会儿它要换气,又从床尾拱到床头,来来回回折腾好几回。我就在窸窣声中睡过去,就像今晚,冬天的山塘河边,听着雨声和河水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晚安,江南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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