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情

文_苇　岸

一

我观察过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小型蚁筑巢，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状、城堡状或疏松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匀美观，围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一朵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意、粗略、不拘小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丢，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

二

写《自然与人生》的日本作家德富芦花观察过落日，他记录太阳由西落、衔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3分钟。我观察过一次日出，日出比日落缓慢。观看日落，大有守候圣哲临终之感；观看日出，则像等待伟大英雄辉煌诞生。仿佛有什么阻力，太阳艰难地向上跃动，伸缩着挺进。太阳从露出一丝红线，到伸缩着跳上地表，用了约5分钟。

世上的事物衰落的速度，胜于崛起。

三

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5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传递到外面的村庄。到了6月，农民抢在雷雨之前，把麦田搬走。

四

5月，在尚未插秧的稻田里，有许多小鸟跳跃的身影。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神态机灵，体型比麻雀娇小，它们走动的样子非常庄重。麻雀行走用双足蹦跳，它们行走是像公鸡那样迈步。它们的样子，和孩童做出大人的举止一样好笑。它们飞得很低，从不落到树上。它们是田里的精灵，停在田里，如果不走动，简直看不到它们。

五

立春一到，便有冬天消逝、春天降临的迹象。此时整整刮了一冬的北风，到达天涯后已经返回，它们告诉站在大路旁观看的我：春天已被它们领来。看着旷野，我有一种庄稼满地的幻觉。

六

天空已经变蓝，踩在松动的土地上，我感到肢体舒展，血液在涌动。我想大声喊叫或疾速奔跑，想拿起锄头拼命劳动一场。我常常产生这样一个愿望：一周中，在土地上至少劳动一天。爱默生认为，每一个人都应当与这个世界上的劳作保持基本关系。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从未踏上土地。

七

栗树大都生长在山里。秋天，山民爬上山坡，收获栗子。他们先将树下杂草刈除干净，然后环树刨出一道道沟垄，为防敲下的栗子四处滚动。栗子包在毛茸茸的壳里，像蜷缩成一团的小刺猬。栗子成熟时，它们黄绿色的外壳便绽开缝隙，露出乌亮的栗核。如果没有人采集，栗树会和所有的植物一样，将自己漂亮的孩子自行还给大地。

八

下雪时，我总想到夏天，因成熟而褪色的榆荚被风从树梢吹落。雪纷纷扬扬，给人间带来某种和谐感，这和谐感正来自纷纭之中。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的果实，被一场世界之外的大风刮落。它们漂泊到大地各处，它们携带的纯洁，不久即繁衍成春天动人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