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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中国,烟火神仙

时间:2023-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当时,美国正在热烈讨论《禁枪法》,而岜沙自称是中国最后一个持枪的部落,所有的男人都是带枪的。当地人介绍说,这是岜沙人的树神。在岜沙,新生命诞生的当天,最隆重的庆典就是为他种一棵树。岜沙人认为12小时内,人的灵魂还没有脱离身体,所以下葬的时候,要把人的七窍堵住,然后用黑布裹好,抽一根自家晾粮食的晾杆,把头、肩、胸、臀、腿捆上,固定在晾杆上。在岜沙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想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说的话。

文_于 丹

一个地方之所以吸引人,一定有比山水风景更深刻的理由。黔东南是我一直非常向往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云上的村寨,那里的人们过着时代感不那么清晰的闲散日子。

走进从江县岜沙苗寨的村口,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个5岁的小孩,他扛着一支小枪站在大树下。当时,美国正在热烈讨论《禁枪法》,而岜沙自称是中国最后一个持枪的部落,所有的男人都是带枪的。我问岜沙人:“你们都带枪,就不怕伤人吗?”他们有点儿惊讶:“枪是用来防野猪的,人跟人之间怎么可能用枪呢?”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我觉得,这个地方一定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社会默契。

看到岜沙男人时,我觉得自己瞬间穿越到了某一个遥不可及的时代。他们一手芦笙一手猎枪,正是我理想中男人的样子——吹起芦笙的时候,他们是浪漫的诗人;举起猎枪的时候,他们就是彪悍的英雄。在今天的社会里,男人既没有当年唱着情歌时的浪漫,也不再有面对野兽时的彪悍。

偶尔能够听见一排人在山上放枪,枪声在山峦中回响。但那种枪声给人带来的不是惊惧和恐慌,而是对远古英雄的致敬。我们的祖先一直都是这样,用歌声和美酒迎接客人和朋友,用猎枪去对抗敌人与野兽。

而岜沙的女人们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在聊天,手里一直都是有针线活的,时不时抬起眼睛偷瞟一下访客,又有点儿羞答答地连忙把眼皮垂下去。城里的人们都在探讨一个问题:什么叫作幸福?而这些天天做小针线活的女人,一针一线绣出了那点儿做姑娘、做媳妇的小心思。

我一直相信,中国最伟大的艺术家都活在乡村里。那艺术是一种水土,好比岜沙所有的男人都是会吹芦笙的,所有的女人都是会刺绣的。

在岜沙,真正让我震撼的是人与树木的关系。我看到一棵大树,上面被蹭掉了一块树皮,树上用汉语标牌写着“消灾树”。当地人介绍说,这是岜沙人的树神。有人生病了,家人就会来这里转树,摸着树祈福,在树下烧香磕头,念着病人的名字招魂。后来,为了给岜沙通电,进村的电缆工程车不小心蹭掉了一大块树皮。岜沙人一下子慌乱了,就为了这棵老树的疼痛,他们拒绝了给村庄通电。

对于现代都市里的人来说,如果没有电,就洗不了衣服,看不了电视,开不了空调……我们能够想象为了一棵树的疼痛与一棵树的信仰,一个村寨的人拒绝现代文明吗?

在岜沙,新生命诞生的当天,最隆重的庆典就是为他种一棵树。人与树共同成长,一起栉风沐雨,一起经历欢喜悲伤,一起享受这个地方的阳光水土。等到人去世的时候,这棵树会被迅速砍倒,做成他的棺材,在人的灵魂尚且温热的时候,和这棵树合二为一。岜沙人认为12小时内,人的灵魂还没有脱离身体,所以下葬的时候,要把人的七窍堵住,然后用黑布裹好,抽一根自家晾粮食的晾杆,把头、肩、胸、臀、腿捆上,固定在晾杆上。下葬之后,亲友们会在坟头的新土上再种一棵树,任其慢慢成长,枝繁叶茂。

每一家每一户,无论贫贱富贵,都会有一片树林。他们祭祖的时候,可以让孩子去拥抱那棵树,真真切切地触摸到祖先。

这种人树合一的风俗,使我感动得浑身战栗。什么才是永生不死?什么才是生命轮回?岜沙人在亲人去世时,不但不会哭天抢地,还会以家里晾粮食的晾杆昭告天下。而亡者坟头上的树,将是他重生的象征。

从江县还有一个叫“小黄”的侗寨。当地最有名的是侗族大歌,不用指挥,只要两三个人先唱起来,后面的人就跟着唱,最多时有上千人一起唱歌,整齐、和谐、悦耳、动听。

小黄有一种独特的乐器——牛腿琴。小黄的每个小伙子都拨拉着它唱情歌。在小黄,小伙子跟姑娘之间的歌声传情,是非常动人的一个场景。和他们相比,今天的都市人好像真的不会谈恋爱了,没有歌,没有舞,只是逛街、吃饭的恋爱真是相形见绌。

侗寨的风雨楼是纯木构造,有着高高的尖顶。风雨楼四周都是简陋的大条凳,中心是人们烧火做饭、聚会的地方。所以,人们不是在舞台上唱歌表演,而是一起围着锅灶唱歌、过日子。

我一直很喜欢一个词叫作“烟火气”。为什么有些东西精致华丽,却让人感觉像塑料花,缺乏生命力?就是因为它少了烟火气。在小黄,你能够闻到灶灰的味道,呼吸到谷物的余香。

在苗寨岜沙我学会了敬畏,在侗寨小黄我学会了欢喜。其实,我们在都市里失去最多的就是敬畏与欢喜的能力。我们因为狂妄而蔑视一切,也因为纠结和负担而失去心灵的欢喜。岜沙的沉默里有深深的敬畏,小黄的喧闹里有默契、和谐的歌声。

在从江县的村美术馆,里面都是村民画的画。有一幅画让我印象很深刻,爷爷穿着老棉袄,拎着马灯,张着嘴,弯着腰,后面跟着一个迷迷瞪瞪的小孩。当地人说:“老师,你打破脑袋都不会猜到,这幅画画的是什么——这是叫魂,孩子发烧了,爷爷要领着孩子去转树、转山。爷爷一边走一边叫孩子的名字,把孩子的魂叫回来。”

还有一幅画,画的是当地人谈恋爱,拿着手电的小伙子把一束光打在那个一脸喜气的姑娘的大脸盘儿上。这里的年轻人都是带着手电筒,坐在谷堆上谈恋爱的。像我们小时候会唱的:“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坐在谷堆旁边,不管是听妈妈讲故事,还是谈情说爱,都能闻到土地里庄稼的香气——一种内心能够应和的甜蜜芬芳。

在岜沙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想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说的话。我们正在拥有越来越多的房子,却失去了越来越多的家园。其实,无论苗族还是侗族,他们的乡土气都让我感觉很亲切、亲近。作为一个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人,我始终有一种遗憾,就是我缺少乡土的滋养。北京是一座大都市,它有悠久的历史,也是政治、文化、经济中心,但是皇城根儿下长大的孩子,甚至连老北京的叫卖声都没听见过——我们乡关何处?

而在从江县村头,我吃到了长街宴。家家户户的桌子拼在一块,所有的桌子和凳子都不一样。食物直接用手抓,米饭是紫色的糯米,人们抓一把在手里捏一捏,热乎乎地吃下去。紫糯米自来就油汪汪的,丝毫不粘手。桌子上有现烤的苞谷、竹笋、花生、白薯和新鲜的折耳根,每个人眼前一大碗酸汤,里面有鱼、肉和各种菜。大家一手端着一海碗酸汤,一手抓着紫色的糯米饭,坐在一起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我觉得,这样的饮食方式吃的就是一份乡土。饮食往往会附着很多信息,它在提供着我们今天用科学分析出来的各种营养成分之外,一定还有更为强大的、不能用科学分析出来的能量,那就是乡土。它能按照季节把最蓬勃欢欣的生机,通过一个媒介注入你的生命里。所以,养生不是吃大量的补品,而是随着四季去吃最有生机的食物。这个道理,你无须告诉黔东南的人,因他们吃的都是应季食物。那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里的植物不违农时。当我们拥有暖气、冷气、人工照明的时候,当我们吃着大棚蔬菜、吹着空调的时候,黔东南的人和树,还活在自己的乡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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