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胡雅君
“你就听那鸽哨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笃笃笃笃……笃笃笃笃……’从你头顶上空落进你耳朵里,声音又美又凄凉。”这是秦思源对20世纪90年代初的北京最深的印象。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20多年后,他会为了一间“北京声音博物馆”,满北京寻找、录制鸽哨声。
如果说北京的历史是由很多碎片拼成的一幅画,秦思源在做的“北京声音博物馆”,就是要去打捞、复原已经式微或遗失的老北京声音,把这块写满声音的记忆碎片重新放回拼图中去,让人“听见”更具体的北京城风貌。
其中有些声音,即使你已在北京生活多年,也可能从未听到过,甚至看名字都无从判断这是什么,比如:虎撑、唤头、唤娇娘、对君坐……
“蛤蟆骨朵儿——大田螺蛳——”
走入北京声音博物馆,在电脑触摸屏的左侧选好年代、季节、时间段、天气:“50年代前”“春”“日”“晴”,再按“播放”键,耳边便响起了卖糖葫芦的声音:“来——冰糖葫芦哟——冰糖的!刚蘸的!”还有一阵轻微得若有若无的和煦风声。
如果把“春”换成“秋”,你会听到卖秋海棠和柿子的吆喝声:“哎——没有虫的海棠哎——多给嘞!”“赛糖的柿子像喝了蜜呢!”
再换成“夏”,是一串响亮的叫卖金鱼声:“大——小——金鱼儿嘞——蛤蟆骨朵儿——大田螺蛳——”秦思源解释说:“蛤蟆骨朵儿是老北京的方言,说的其实是蝌蚪。”
北京声音博物馆位于史家胡同博物馆内,是间小小的馆中馆——超过3个人便觉拥挤的房间里放着一台电脑,墙壁上挂着6台立体声环绕音响,就是这个馆的全部硬件了。
电脑屏幕上的“年代”这栏,有“50年代前”“50年代到80年代”“80年代后”3个选项。但实际上,目前秦思源和他的团队收集、还原的100多种声音,全来自50年代前,50年代后的北京声音,他们还没来得及录制。
虽然音频数量不多,但当你站在馆内,把这100多种声音一一听完,会有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站在遥远的民国甚至是清末年间的北平街头,听小商小贩走街串巷、吆喝赚钱,看胡同人家买菜染衣、补锅修碗、养鸽饲鱼、平淡度日。
听着声音过日子
“老北京人会听着声音过日子。”秦思源说。
清晨,当水在水车里摇晃的“咕咚咕咚”声响起,居民就知道一准是卖水的来了,纷纷拿桶出去接。
当“西红柿哎,蒜来哎,韭菜、西葫芦嘞,洋白菜耶,夏冬瓜、胡萝卜、扁萝卜哈,嫩了芽的香椿、腌雪里蕻哎,腌疙瘩头哎”的唱腔飘来,不用说,那是卖菜的经过,在用好嗓子招徕顾客。会把货品唱出来的还有春日早起卖花的后生:“玉兰花来,茉莉花——”一喊出去,半条胡同都能听见。
“酸梅汤,桂花味,喝到嘴里面冒凉气,又解渴,又带凉,不信您就弄碗尝,大碗的酸梅汤来,俩子儿一碗。”夏天中午,卖酸梅汤的叫卖声勾得人唇齿生津。他们一手拿着“冰盏儿”,边吆喝边掂碗打节奏。所谓“冰盏儿”,就是用生黄铜制成的外面磨光的两只碟形碗,夏季时除了卖酸梅汤的,其他卖冰镇果子干、红果糊子膏、雪花酪的小贩都用这个小响器来吸引顾客。敲打时,两个碗摞在一起,夹在手指中,相互敲击,“嘀嘀嗒嗒”声像露水一样清凉。到了下午,叫卖声更多:“修鞋补鞋——修理皮鞋——”“修理雨伞——旱伞——”尾音都拖得格外绵长。深夜,会听见“硬面——饽饽”的厚实声音,反反复复就这一句。硬面饽饽是一种形如烧饼、里边有馅的点心。那时候北京人晚上好搓麻将,打到12点,一看这么晚了,得,买点饽饽吃完再打。
“好多声音已经没喽”
北京声音博物馆里的很多声音,是秦思源找阿龙录的。
阿龙今年51岁。“我们家祖上是满族镶黄旗,在北京城已经有300年喽。”他说,他爷爷、父亲都曾在皇城脚下卖过糖葫芦、豆汁、冰棍、海棠……他喜欢收藏北京响器,也跟着家里老人学过老北京各行各业的叫卖声。
“我出生的时候,好多声音已经没喽。我是听我爸我妈他们回忆,跟着学的。”在他父亲小时候,卖冰糖葫芦的人会在身上揣一个装满签子的竹筒,签子上烫了点,走到巷子里,吆喝几声,等小娃娃们都围过去后,拿出竹筒,摇一摇,让娃娃们抽签,抽到最大点的,糖葫芦免费送;没抽中,却还想吃的,对不起,你得自个儿掏钱买了。
新中国成立前,听到虎撑窸窸窣窣的响声,大家就知道是郎中路过,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家人就会出门喊郎中进屋看病。
阿龙收藏了一些清朝、民国年间制造的虎撑,样子好像面包圈,里边装了铁珠,一晃就响。小的虎撑像戒指,可以套在手指上;大的像手镯,可以拿在手上。“一般看小病的郎中晃小虎撑,能看大病的才晃大的。”
若听见急促的一连串“咣当咣当”,那就是“唤娇娘”了。青年小伙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唱:“卖梳头油、卖网子——卖雪花膏、卖年刨花——外带针头线脑——”阿龙解释说,词里的“年刨花”和今天的发胶类似,是女人用的。它是取榆树的一层树皮薄膜,拿石头捣碎后制作而成。
至于响器声里的“对君坐”,说的则是修脚。做这一行的不吆喝,就拿两块长木板,打快板似的打出声来:“嗒嗒嗒。”
脚铃是装在人力黄包车上的,坐在黄包车上的人踩两下脚铃,“丁零,丁零……”师傅就明白客人快到地儿了,该停车了。
虎撑、唤娇娘、对君坐……每一种响器,都代表一种行当。老北京的胡同人家一听,准知道街上过了什么商贩。
而阿龙赶上的、听到过的有“叮咚叮咚”的驼铃声,这声音一直响到80年代末。
“染布——染线来——”的声音,到七八十年代也都还有。染布匠驮着大匹待染的布,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里喊,声音里还混杂着“二八”自行车“丁零零”的车铃声。
“当当当当——”这豆腐梆子发闷的声音,也延续到了20世纪70年代。豆腐梆子是用木头制成,形如元宝,寓意招财进宝。
听过的老北京声音里,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童年过年时,大人带着他们一帮小孩唱北方童谣:“一个小孩趴井台,摔了个跟头捡了个钱,又打酱油又买盐,又娶媳妇又过年……”
声音是北京文化的一部分
馆里收录的不少响器声、叫卖声,秦思源是做了这个项目才第一次听到。他是中英混血儿,外祖母是民国三大才女之一的凌叔华,住在史家胡同24号院里,后来秦思源的母亲把宅子捐给了国家,建了史家胡同博物馆。
“北京人养鸟养虫这些‘玩法’很多是跟文化有关的,他们养鸟虫来听声音,北京的叫卖响器也极具辨识度。”早年他听过的鸽哨声,还有他没听过的、已经听不到的那些声音,应该被记录、被保存。2012年,当北京市东城区街道办事处找到秦思源,给将建的史家胡同博物馆提建议时,他立刻想到了做“北京声音博物馆”。
秦思源计划在今后5年内,收集上千种北京声音,并建一个网站,让人们在网上点击,就能听见老北京的声音。
他还想还原出各个年代甚至年份的声音,这当中会涉及很多有趣的细节。比如1949年后,不许小商小贩上街叫卖,叫卖声渐渐就没了。“大跃进”时,麻雀被认为是“四害”之一,全民打麻雀,那段时间麻雀声也消失了。新中国成立前,一个人往往一辈子都不会走出自己出生的城区。东城、西城等不同城区的北京市民,口音都有所不同。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50年代初期。不同年代的交通声也有变化,七八十年代,人人骑车,一到上下班,自行车的车铃声、刹闸声此起彼伏。90年代后,汽车的车轮声、喇叭声慢慢就多起来了。
秦思源设想,北京声音博物馆的理想运行状态,是能让听众自由选择具体时间、场景的声音来听,比如选择1973年的秋天早晨在北京南城街道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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