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跃文
我记不得那是什么季节,炎热还是寒冷。其实那年月,今天同昨天一样,明天同今天一样,过一天同过一年没什么区别。
反正有那么一天,妈妈扛了一条高高的长凳,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去大队部开会。大队部就是王家宗祠,有戏台、看台和天井。妈妈把凳子摆在天井最前面,我们娘儿几个并排坐着,很显眼。一会儿,二十几个男男女女,低着头,被人吆喝着,从祠堂外面进来,站在我们面前。我一眼就看见了我的爸爸,头埋得很低,双手笔直地垂着。我怯生生地望望妈妈,却见妈妈并不看爸爸,似乎漠然地昂着头,望着戏台。戏台是大会的主席台,好些人在上面来来回回跑,忙得不可开交。
戏台上面的人来回跑得差不多了,就见几个人在台后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整个祠堂立即鸦雀无声。突然,有人走到台前,厉声叫道:“把右派分子带上台来!”只见台下两个男子冲向我爸爸,抓住我爸爸的双手,往后使劲一扭,我爸爸的头被压得更低了,腰弯成了虾米。两个男子扭着我爸爸,飞快地往戏台上推。木板楼梯很陡,我很担心爸爸的脚没那么快,会被折断。转眼间,爸爸就被揪到了戏台中间。人未站稳,爸爸又被他们踢了一脚,应声跪在地上。这时又有人飞跑着递了一副棕绳来,爸爸便被五花大绑起来。这边两个人在忙着捆绑我爸爸,另一个人就在一旁高呼“打倒右派分子”,台下的人便齐声响应。妈妈也同人们一道振臂高呼,我们兄妹几个也举手高呼口号,这是妈妈早就交代过的。我后来一直记得,捆绑我爸爸的是一副新棕绳,僵硬而粗糙,能将手腕捆出深深的血痕。
批斗会正式开始。有人拿着一叠稿子,历数我爸爸的“累累罪行”。批斗会不断让愤怒的“打倒”声冲断。却见戏台后面坐着的一个男子,戴着眼镜,总是站起来,指着我爸爸叫喊:“右派分子,你要老老实实向群众认罪。”突然,妈妈站了起来,冲着那戴眼镜的人喊道:“您是右派分子的老同事,最清楚他的罪行。您干脆等别人批斗完了,再上来揭发,别影响了会场秩序!”那人望了我妈妈一眼,悻悻然坐了下来,再也不叫喊了。妈妈说完,悄悄离开了会场。
过了一会儿,妈妈提着个竹篓子回来了,径直上了戏台。全场人目瞪口呆,不知我妈妈要干什么。妈妈往爸爸身边一站,指着爸爸厉声呵斥道:“右派分子你听着!毛主席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你饭也不肯吃,想自绝于人民? 你先老老实实吃了饭,再来老老实实认罪!”妈妈说着,就揭开竹篓,端了一碗饭出来。
谁敢违背毛主席指示? 马上有人上来替爸爸松了绑。于是台上台下几百号人眼睁睁望着我爸爸吃饭。我猜想,这种场面哪里也看不到,尽管当时的中国是何等的荒唐。台上有
人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妈妈分明听见有人在一旁叽里咕噜,却有意高声喊道:“你慢点吃,别噎死了! 碗底还埋着两个荷包蛋哩!”
爸爸吃完了饭,嘴巴一揩,双手往后一背,任人绑了。批斗会继续开始。
我们长大以后,听妈妈说起,才知道那是爸爸第一次上台挨批斗。头天晚上,爸爸通宵没睡。爸爸是个倔汉子,受不了这种气,只想一死了之。妈妈劝爸爸:“你只管大胆往台上站,我带着你的儿女们就坐在台下,看哪个敢吃了你不!”
那些苦难的日子,如今都成了妈妈的笑谈。妈妈说:“我为什么要专门搬一张高凳子坐在前面? 除了让你爸爸看见我们,还要让两种人看见。有人关心我们,担心我今天不知躲到哪里哭去了。我要让这些好心人放心,我在这里坐着,没事! 也有人想看我们家的笑话,我就想让他们知道,我没那么容易就垮了。”妈妈还说:“你爸爸那碗底哪里埋着两个荷包蛋? 我是有意气气他们的。那年月鸡蛋金贵啊!”
我们村地主富农倒是不少,右派分子只有我爸爸一个,就显得特稀罕似的,只要开群众大会,爸爸必然得上台挨斗。后来妈妈再也没有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一道去参加批斗会,她自己却每次都坐在最显眼的地方,望着我爸爸。等批斗会一完,妈妈就上台扶着爸爸回家。边走还边说:“快跟我回去吃餐饱饭,你千万莫饿死,要留着好身体,要不下次开会,群众就没有右派斗了。”
往日的辛酸现在从妈妈的嘴里说出来,总是充满了幽默。有回大队开会,统一开餐。有一席早就坐下几个人了,见我妈妈去了,他们连忙起身走开,说是不同右派家属一起吃。我妈妈“哈哈”大笑起来,说:“今天我真有福气,一个人吃一席。”说完端起碗就开吃。那些人见我妈妈反而捡了便宜,又不甘心,马上跑了回来,气鼓鼓地吃了起来。妈妈慢条斯理地吃完饭,然后又说:“我今天本来可以一个人吃一席的!”那些人气得脸色发青,我妈妈却没事似的,一抹嘴巴,走了。
这样的日子,妈妈撑过了二十一个春秋。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一年?
我一直想写一本关于妈妈的书,写我妈妈,用不着半点虚构。
补记:我还忘记了一件事。爸爸头回挨批斗,回家妈妈陪他喝了酒,说是酒可以松筋骨。那是妈妈头一回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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