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温暖的地方

文/宗满德

村中有一块晒日头的地方。

一堵老墙，不知道哪个年月筑起来的。墙脚根馊了，晒熟的土里冒着日头的味道，绵绵的，一些土虼蚤在里面打洞，吃掉一些土，又吐出一些土。三月的阳光照下来，墙根发痒了，酥酥的，往下掉土渣。蹲在墙根的一帮老汉脊背发痒了，撩起衣襟，揭开后背，把手伸进去，搔、挠、抓，肉皮子往下掉，像馅土，落在墙根里。土虼蚤闻到了肉香，钻出来，吃掉一些肉皮子，又呼噜呼噜地钻进去。墙里面掺进去的麦草朽了，用两个手指头轻轻一捻，便化成灰，在轻风中飞走了。墙面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眼，像墙根角蹲着的麻子老汉的脸。墙头上长出来几根野草，寸把长，茎叶都枯黄了，开着一些浅黄的小花。仔细看上去，还有一些麻雀儿屙下的屎，小白点，像三太爷脸上的老年斑。这墙很老，比守住墙根的一帮老汉都老。这墙很厚，比蹲在墙根的一帮老汉的身板儿都厚。

老墙根的阳光很温暖。老墙根的一块地面很硬，发着白光，这都是老布鞋底子蹭出来的。本来，这一块黄土地很软，先前还长着一棵榆树。后来，老榆树死了，连根挖掉了，这里便成了人们晒日头的地方。来的人多了，晒的时间长了，这地方便不长草，硬硬地发出光来。土本来是能够磨掉鞋子的，但这一块地方却被布鞋底子磨出了骨头。站在上面，踏一踏，“咚咚”地发着脆响，仿佛要骨折，要分裂。阳光照在这一块地方，都被吸收进去，像水泼在干烫的土上，冒一些土气，便不见了。这老墙把照过来的阳光都吃进去，咀嚼一阵，吐出一些碎的土粒，落在墙根，给土虼蚤们做食粮。

这一块地方很温暖，比哪家的火炕都要热和。村子里的老汉们有事没事都往这里聚，晒太阳、聊天、看天色。没有组织，没有纪律。可以迟到，可以早退。可以吐痰，可以放屁。可以站着，可以蹲着。可以挽胳膊，可以搓腿子。谁都是发起人，谁都是主讲，谁都是听众。没有主题，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更没有起承转合的结构。谁都可以说，谁都可以不说。谁都可以听，谁都可以不听。不争论，不拍板，不做决议。谁都可以插话，谁都可以打断话。谁都可以来，谁都可以走。操的都是土话，像老墙上的土渣子往下掉。说的都是实情，有板有眼，有钉有铆。不来虚的，不来空的。说谁都可以，把谁都敢说，心里没堵挡。说过了就过了，像风吹走地上的尘土，不留一点疤痕。惹谁生气了，“呸”地吐一口浓痰，粘起一些尘土，踩在脚上看不见了。说到嘴想茶壶、肚子想饭碗的时候，这样的聚会也就渐渐地散场了。

老墙晒熟了，日子晒老了，墙根下的老汉们大倒班，换了一茬又一茬。可阳光不走，话题不老，脚下的黄土地不老。

山坡上有一块放老的地方。

村子旁边，有一块山坡，向阳。从缓缓的坡上走下来，便是错落的人家。各家的门都敞开着。有的人往外走，有的人往里走。走进去的人还要走出去，走出去的人还要回来。有的就不回来，去找另一个村庄，去住在另一个家里。清晨和傍晚，各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的时候，山坡上便罩上了缕缕青烟。这时候，坐着或躺在山坡上，就会有饭香飘过来，往鼻孔里钻。

这一块山坡上长满了杂草。墩墩草、瓜瓜草，密密的、实实的，把地面长得牢牢实实，连一点土渣儿都漏不掉。蚂蚁、土蜘蛛，还有许多叫不出名或者根本没有名字的小虫子，都从四方八面跑过来，或爬在草丛里，或在草根下面打洞，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吃的是这里的草芽和土皮，喝的是草尖儿上的露水，住的都是这里的土窝窝。吃饱了，喝足了，还凑在一起演奏虫曲虫乐，草地上便有了无数的乐队，无数的歌声。地皮子听着了，长牢了根，长绿了草。草听高兴了，吸几滴露水，使足了蛮劲，拔节生长，绷得地皮子“嘎嘣嘎嘣”地响。这地皮子下面蕴藏着许多的生命，这草长着这里的四季和年轮。

这山坡上厚实的黄土根窝窝里，是村里的老汉们永远的家。不知道从哪个时候开始，这山坡上便有了坟茔，一座又一座，占去了一大片黄土地。草把老坟头长荒了，把新坟头长绿了。

这是又一个村子，这里是村子里人们的另一个老家。村里的人老了，都来到这个山坡上，选一块地方安家。人住在地皮下面，草长在地皮上面。人抓住草根沉降，草跟着草根升腾，其实都是一条根。人的皮肉腐了，化成水汽和养分，升腾上来，草根吸收了，长成浓密的草，开出大大小小的红的黄的蓝的白的花朵，像碧空里的星星，眨着眼睛，像穿越了生命时空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呵呵笑着，浅浅的笑靥里盛满了泪花花。人埋在地下，灵魂在草丛里生长。草长在地上，根在地下延伸。墩墩草，一根一根，一绺一绺，是老人们丢散的头发。瓜瓜草，开着白花，是老人们留在草坡上的眼睛。杂草里飘着人味，阳光中闪烁着杂草的眼睛。这里是一个家，村子里人们最后的一个家，杂草守卫的家。这里是灵魂留守的地方，思想扎根开花的地方，村庄生长历史的地方。阳光知道，杂草知道，回到老家安然入睡的人们，也许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