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滨
那年我在南宁进修。冬雨霏霏的南宁真冷啊，刺骨的那种，手脚都有点僵了。因下班迟了，便走到小吃店要了碗“老友粉。”
正吃着，同桌的一对父女引起了我的注意。父女俩农村人的模样，女孩的毛衣袖口已开始脱线，弯弯曲曲有如泡好的快餐面。父亲精瘦，穿着半新的军装。
约六岁的女儿正在吃一块扣肉，她先用舌尖舔一下，含在嘴里，再慢慢吃皮慢慢嚼着瘦肉，间或用舌尖绕唇边咂一下，边吃边问：
“阿爸，你吃吗？”
“阿爸不饿，你吃！”
待女孩吃完放下碗，那父亲却从旧布包中捧出一团发黄的蕉叶，慢慢打开，露出一块发硬的饭团，倒在碗中，再把桌上调味的酱油、辣椒放一些到碗里，四下看看后，又往碗里倒进些热开水，便低头自顾自吃起来。
下午上班，新到一个病儿，门诊诊断是“贫血原因待查，急性腮腺炎”。我到病房检查病人，一看却是中午在小吃店的父女俩。几天后确诊女孩得了“非何杰金氏病”，也就是癌症了，那肿大的腮腺并不是炎症，是癌症转移。
当我把病情告诉那父亲时，他呆了，只问一句：“那我咋办？”他这话，分量太重，用意太多，我无言以对。
那场冬雨不知为什么下得又大又急，骤雨停歇后，病房外寒烟翠叶。蓦然抬头，却见那父亲坐在一块天然大石上，面前是一碟花生，一个盐水瓶，正独斟独酌。一阵风吹过，带着辣辣的酒味。只见他慢慢地搓去花生衣，掰开花生米，然后将半边的花生米塞入口中，再喝一口酒，看看碟中只剩下一颗花生了，便横指将花生米扫近，抓起直往口中送，最后将那颗花生米嚼了。
突然一颗泪掉下，滴在旧军裤上，慢慢洇开，湿了铜钱大的一片，迷离中，草尖上树叶间，怎都是泪呢？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喝酒，以后的日子，见他总是白饭青菜，有时，只用白饭拌讨来的菜汁。化疗后，女孩的病情略有好转，食欲好时她能吃几块钱一个的鸡翅膀。
医院池塘里有大群的红鲤鱼，女孩要看鱼时，她父亲便到泔水桶捞些剩饭做鱼食。间或有几尾身强力壮的鱼，跳起接食，发出“噗噗”的声响，女孩便“咯咯”地笑。看着女孩快乐的样子，那父亲愁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可这笑容转眼便卡在脸上。
那父亲患冻疮，脚伸出被窝而痒仍未缓解。“小妹，爸冻疮难受。”
“爸，我帮你抓痒痒。”
女孩偶然往脚心一抓，那父亲的脚总故意触电似的收缩，女孩得意地笑，于是那父亲眯着眼享受着。
因这父女俩老实可怜，病区的医护人员尽可能为他们减些费用，能省则省，能免则免。化疗结束，准备出院了，我到病房想告诉他们出院后的服药方案，却找不到人，床头柜里空无一物。他们走了，是属于逃跑出院。
第二天早上交班，把这事说了，想起平时如何善待他们，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像被人从后面悄悄捅了一刀。
约一个月后，大家渐渐忘了这事，那父亲突然寄一封信到科室来，信中反复说了女孩平日如何的可爱，详细介绍她近日的病情变化。接着写：她近来病情逐渐恶化，病魔对她的折磨加重，作为父亲，他无力救她出死海，求我们看在孩子的面上，寄些药来救她。他说我们很善良，一定会寄药去的，收到药后他一定寄钱还给我们。
信的到来，犹如水溅到热油锅里炸开了。
“亏他想得出，那几百块钱都没还呢，还寄药去？又不是慈善机构。”
“都一个月了，若有良心早寄钱还了。”
原本有些恻隐之心的主任，经大家一说，便没有寄药去。药贵，科室也无这规定和挪用的钱。
不知为何，以后的日子，我眼前常浮现这些模糊的画面：
那父亲坐在门槛上，扳着指头数着回信的日子，那是一双长着老茧、又粗又黑的大手。
那父亲天天往返村公所。昨天的失望加快了今天来时的步伐，今天的失望使归程的脚步沉重不堪。
……
他给女儿的似乎很少：两个月的医药费，一块扣肉，一些鸡翅膀，虽然只有这些，但已超出他劳作一生积累的财富。女儿回报他的，只有抓痒痒，可这够他回味一辈子。女孩也许永远都不知道为治自己的病，她慈祥的父亲欠了医院的钱，为此而背上永远的精神包袱。
那父亲的所为，无论对的错的，都仅仅是为了六岁无助的女儿，为了爱。
终于，我理解那父亲沉重又无奈的爱，并对自己当时所想深觉歉疚。
进修结束时，我偶然路过住院部收款处，听见有个男人说：“还清了欠款，心里踏实多了，否则会一生不安的，怎么说我都是个当过兵的人。”我回头看了看，依稀可见那父亲的模样，像他，又不像他。
有一种爱如橄榄，生生的，涩涩的，淡淡的，甘甘的，让人咀嚼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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