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抹纤尘
一
父亲又惹事了。当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他正在市委大院外,有事要我帮忙时,我便知道,这个极爱惹事的小老头儿准又遇到麻烦了。
果然,父亲供职的那家煤厂的车因严重超载,被市交警大队扣了,厂长找到父亲,二两老白干儿下肚,父亲便自告奋勇地到市里来要车了。
“你给大春打个电话,让他通知手下的人,对我们煤厂的车睁一眼闭一眼,怎么说他也是个大队长,这点儿光咱还沾不上啊?”父亲振振有词。
“爸,你没事儿在家待着比啥都好,老招事儿惹事儿的干吗?你以为交警大队是咱家开的小卖铺,想怎样就怎样啊?”我苦笑着,想冲老头儿发火却又不忍心。
老公在市交警大队当队长。本来这个职位根本算不上什么官,可父亲却把自己当成了全市人民的皇亲国戚。十里八乡谁有个什么事儿只要求到父亲头上,父亲没有不应允的,尤其是涉及交通方面的问题,父亲更是大包大揽,那架势俨然一副把交警大队当成自家的模样,为这没少让我们为难。
两个月前,村长的儿子到市里来办事,酒后驾车,被扣了驾照。父亲找上门来,我没敢跟大春讲,私自做主给扣车的交警小刘打了个电话,小刘很给面子,把驾照给我送了过来。
老头儿倒是如愿了,可大春不干了,没鼻子没脸地嚷了我一顿,说我在故意拆他的台。
后来我私下告诫父亲,让他以后别再给我找麻烦了,当时父亲倒是挺爽快地答应了,可谁承想,这事刚过去还不到两个月,历史又重演了。
父亲自己好面子揽下的事,却要我去塞面子解决,着实让人恼火,可看着老头儿那副无所适从的样子,我又不忍心不管,毕竟,在这个有着上百万人口的城市里,除了我,他还能去找谁?
我极不情愿地带父亲到交警队里去要车,扣车的人和我很熟。我对办事员说:“如果不想让我家后院起火,就该罚多少罚多少。”办事员笑了,极给面子地只开了张200块钱的罚单,我从包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递了过去。
走出交警大队的门,父亲乐颠颠地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问:“这钱你回去能报销吧?”
我皱了皱眉头:“如果我妈愿意,或许我可以考虑去她那儿报销!”
老头儿顿时就噤了声。
二
带父亲回家,住了一夜,整理好给母亲买的药和一些吃的,让父亲回家时带上。第二天一大早,送他到车站上车。
看着父亲瘦削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月台上,我的心忽然就涌起一股酸楚。迷蒙中,我仿佛看到年轻力壮的父亲向我走来,伸出他那强有力的臂膀,把我们姐弟三人挨个抱起来抡圈儿,然后看着我们故意夸张地做晕头转向状满足地笑着。
父亲是个要强的人。那些年在生产队里也是个能文能武的抢眼人物,无论是犁地、割麦、掰玉米还是开拖拉机、打算盘,父亲样样精通。那个时候,父亲一直是我们姐弟三人的榜样,我们动不动便脱口而出,长大后要像父亲那样如何如何,尤其是在亲戚朋友面前提起父亲时,更是一脸的骄傲。
如今,那个儿女以父亲为傲的年代已经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成了父亲的骄傲。
三
春节刚过,我正忙着看上级刚发下来的文件,母亲打来电话,带着哭腔儿说,父亲不知干了什么坏事,被公安局抓走了。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边安慰母亲别着急,一边驱车往家赶。
回到家,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诉说里,我才明白,父亲被一个远房亲戚拉去搞传销,在一户人家听课时被公安局抓走了。
我四处打电话联络,终于在天黑前把父亲弄了回来。
劫后余生般,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父亲这些年惹下的事端,埋怨父亲是如何不听劝说、执意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乱糟蹋钱。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父亲这些年竟然还给福建寄钱买过什么飞行器,跑到河南去学过什么仙人掌种植。
“你还有完没完了?”父亲蹲在枣树底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起初一句话也不说,直到见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这才忍不住冲母亲吼了起来。
“我说错了吗?我说的哪句话是撒谎来着,哪件事不是你一手操办的,你做了还不让别人说说吗?”见父亲发火儿,母亲也来了脾气。
“我出去做事是为了挣钱养家,又没老到动不了靠儿女接济过日子,你能拉得下脸来,我还拉不下脸呢!”
父亲哽咽了,使劲用手抹了一把脸,把头扭向一边。
我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父亲眼里的泪。
曾经,我天真地以为,自己现在有能力养活父母了,自己每月给家里的钱足够他们生活了。事实上,我给予父亲的只是我认为他需要的东西,却忽略了父亲的感受,忽略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自尊。
四
秋天,老头儿又惹祸了。冲击国家公职机关,急火攻心,晕倒在地。
因为我。
早在春天尚未结束的时候,我的婚姻便走到了尽头,那个与我有着12年婚龄、在日复一日锅碗瓢盆的琐碎里厌倦了的男人,走向了一份鲜嫩的爱情。
我拿了离婚证轻描淡写地和老头儿说了这事,他不干,要去拼命,被我拦下。这件事便一直在他心底发酵着,耿耿于怀。
终于,积蓄的愤怒在半年后爆发,听到那个男人升了职,父亲怒气冲冲地找到那男人的单位,质问领导为什么一个抛妻弃子、道德败坏的人却还照样可以被委以重任?他的大嗓门儿,他的关于党性原则的长篇大论,惹来围观人群的嘲笑。他又羞又气,两眼含泪,浑身发抖,气急败坏地奔到那男人的办公室,要打他,被保安强行拖离;他急火攻心,昏了过去。
得知消息,我去医院看他,父亲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丫头,我又给你惹祸了。”
我笑着,漫不经心地说:“你是个爱惹是生非的小老头儿,我早习惯了。”说完,借着给他看挂在输液瓶上方的点滴单的机会,我使劲昂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见我不说话,他低声地说:“你要不要再争取一下,我看大春对你还是有感情的,刚才我晕倒的时候,大春跑过来抱住我,一声接一声地喊爸,脸都哭花了。”
我无语,扭头去看别处。
早在一个月前,当那个男人深夜在楼下的草坪上喝得酩酊大醉时,我便知道,他后悔了。当他终于明白生命里那份茅檐低小的简单快乐不是谁都能给予时,他也知道,自己早已用当初离开时那决绝的背影,斩断了与我一生相守的情缘。
我用手轻触父亲干枯的手,幽幽地说:“老头儿,我的事我自己来吧,别再给我惹事了成吗?”他点头称是,可我知道,他言不由衷。
我知道,未来,他肯定还会给我惹事——他好面子,凡事只要有人求到头上,就算两肋插刀也要帮人家一把;他自尊,只要身体还允许便不想成为儿女的负累;更重要的是,他是父亲,在他的眼里,我是他羽翼下永远没有长大的孩子,他爱我,胜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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