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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诗词和古文时用的都是浙江话

时间:2023-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爸爸赵九章自幼酷爱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诗词歌赋。诗歌构成了他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很早爸爸就教我读诗了。爸爸倒要进城教课,一星期只能回来两次。于是,爸爸不再继续系统教唐诗三百首了。八岁后,爸爸手中多了一部《昭明文选》。爸爸教我们唐诗宋词和古文时,用的都是浙江话。现在追想,爸爸唱这首诗,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爸爸1947年从美国回来途中在日本作短期逗留。

赵燕曾

爸爸赵九章自幼酷爱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诗词歌赋。他是一个心灵敏锐,十分重感情的人。但又喜爱科学,倾心物中之理。因此他能深刻领悟诗中之情、诗中之画和诗中哲理。诗文又最能抒发他的欣慰、忧伤、喜爱和眷恋之情。诗歌构成了他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很早爸爸就教我读诗了。开始是断断续续,后来因为我无学可上,就系统地教唐诗三百首。我对诗的领悟,不仅来自爸爸的讲解,更来自他声情并茂的诵读,使我产生丰富的联想和感情的共鸣。

我七岁那年,日本飞机开始对昆明狂轰乱炸。有一度我们天天逃警报,要走很长的路,躲到山里。最后,父母决定搬到乡下去了,一住就是三年。在那里我上了小学,从三年级读起。爸爸倒要进城教课,一星期只能回来两次。于是,爸爸不再继续系统教唐诗三百首了。八岁后,爸爸手中多了一部《昭明文选》。他又让我对汉魏晋优美的赋和散文开了眼。他讲了江文通的《别赋》,李密《陈情表》,李陵《答苏武书》……他还不时地吟咏一些诗文:

“知音者少。叹乾坤许大,者生何处?”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

不知什么时候起,爸爸把我当作他的小听众了。在昆明的最后一年,他常常充满激情地读几首南宋的词。

“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你看,这个‘碾’字用得多好啊!”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在爸爸诵读的时候,感慨赞叹之情,溢于言表。虽然他没有讲解,也没有一本书让我看到这些词的全文,不能全部背诵,也不清楚作者(只记得爸爸说过一位王夫人)。但有些部分,只要他说上句,我就可以应声说出下句。爸爸很高兴。

直到最近,我去搜寻这三篇宋词,才知道“宫车晓碾关山月”的作者是王夫人(王清惠)。她是宋度宗宫中昭仪,在被掳途中的驿馆墙上写下这首“满江红”。“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原来是文天祥之作,是他以王夫人口气写的另一首“满江红”,与之相和,所有押韵之字完全相同。“夜夜岳阳楼”的作者是徐夫人(徐君宝妻)。她从岳阳被掳到杭州,在敌将威逼之下,在墙上写下这首词后,投水自尽。这几首南宋末年的词,充满亡国之痛,离散之恨,有血有泪,如泣如诉。现在我才理解,爸爸当初为什么反复诵读这些宋词。那时,国难当头,日本侵占了中国半壁江山,烽烟遍地,生灵涂炭。西南联大也是由迁到昆明的清华、北大、南开暂时联合而成的。爸爸对这“国破山河在”的现状,必是满腔悲愤。

每逢看到熟悉的诗词时,心里响起的不是普通话,而是爸爸的浙江吴兴话。爸爸教我们唐诗宋词和古文时,用的都是浙江话。用江浙话读诗词,有特别的音韵感,尤其是用入声押韵的诗词,每句最后的一个字是短促的入声,迸然而出,戛然而止。无论是喜怒哀乐,都格外传情。爸爸自己吟诗时,还有调子,像是唱一首节拍自由的歌,尤其适合七言绝句。1957年国际地球物理年时他率代表团去日本开会。一次日本主席请每国代表团团长唱歌。爸爸就用他的调子唱了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诗在日本几乎家喻户晓,日本人当然很懂他唱甚么。但苏联人不懂,他们说:“啊,你唱歌唱得很好哇!”

现在追想,爸爸唱这首诗,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曾说,日本人占领苏州之后,掠去了寒山寺的钟,并在东京电台上播放这著名的钟声,以炫耀他们的“胜利”。爸爸1947年从美国回来途中在日本作短期逗留。他去过京都。他说,那里的建筑风格完全仿照唐代都城长安。爸爸对日本的心情真是错综复杂。

写到这里,不禁想到“文革”刚结束时上演的一部日本电影《追捕》。电影的最后场景是在昭仓议员家里。虽然当时情节极为紧张,我却突然被一个细节吸引住了:这家有一整面墙上写着一首长诗,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龙飞凤舞的草书,碗口大的字。我心里为之一震。看完电影,这画面在心中萦绕,挥之不去。哦,我的祖国,你文化遗产中的精华,在本土上被烧成灰烬,被撕成碎片,却留在异国的墙上。“文革”中长大的一代人,那时有几个还知道“春江花月夜”呢?

这首诗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这样恢宏壮丽的画面开始,从春江上的皎皎明月,春江环绕的芳甸,写到月下如霰的花林。然后诗人似乎超越了时空,体会到了宇宙之情,思想世界的起源。他向苍天问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爸爸极爱“春江花月夜”,不知多少次我们看见他在条幅上书写这首诗,送给朋友。但是在“文革”中,爸爸的字大多被毁,幸存下来的很少。“文革”后,我惊异地发现,楼下李善邦伯伯家里,一进门就挂着爸爸写的“春江花月夜”。这是他生前所写的类似条幅中最好的一张。笔触流畅而潇洒,优美而有奔腾之感。李伯伯是怎样把它收藏起来的呢?“文革”中他自己也遭难,抄家是不可避免的。那时他怎有这胆量,留下爸爸的字呢?看到这条幅时,李伯伯已不在人世。这问题可能没有答案了,但我感谢上苍,也感谢李伯伯让爸爸这幅字还留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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