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俄裔美国学者博伊姆(1959~)的考证,怀旧(nostalgia)一词原本来自两个希腊语词,即返乡(nostos)与怀想(algia)。该词最初是由瑞士医生侯佛在1688年发表的一篇医学论文中杜撰出来的。作为一种疾病,怀旧造成了错误的表征,令患病者丧失与现时的联系。而思念故乡变成了他们单一的精神专注,病人感染一种毫无生气的、憔悴的姿态,对一切冷漠,混淆了过去与现在、真实的与想象的事件。按照博伊姆的看法,怀旧不仅是对一段已经逝去的时间和消失的家园的思念,也是对曾经居住在那里、现在却散居全世界的友人的思念。博伊姆的说法过于文学化,那么从哲学角度来说,怀旧对于个体的存在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这倒是我比较感兴趣的话题。
20世纪哲学的一个亮点就是存在主义的兴起,它主要是关于人的存在状态的学说。存在者的困境在于总是处于被遮蔽状态,去蔽就是一种主动地让存在显现的过程。既然如此,我们都明了人是一种在时间中生存的生物,他的命运注定是向死而生的存在者。在人作为存在者在时间中展开的过程中面临两个难题:其一,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与时间的无限性的对峙;其二,人作为时间性生物,无时无刻不在消费着意义,而意义的存量总是会出现供需矛盾的境况,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抛开第一个问题不谈,我认为怀旧的内在原因是人作为存在者遭遇了意义赤字的困境。换言之,现有的意义存量不够我们当下的消耗,而我们又时刻离不开对生命而言非常重要的意义食粮,为了弥补这份精神赤字,我们需要寻找新的意义供应源,怀旧是一种很好的节省成本的意义来源。生产意义是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的,这是人在世生存的硬性约束。除了个人的努力之外,意义的生产还受到所处时代的强烈影响,在社会普遍失范、信仰危机的背景下,精神生产更是陷入萧条阶段。抛开社会因素不谈,仅就个体而言,人到中年以后也会出现强烈的怀旧感。
年之少时,血气方刚,精力旺盛,此时他有无穷的精力和时间去创造各种意义,此时他的意义生产是处于混杂的、井喷式的高产阶段,他面临的困境是无从选择,而不是缺少意义,所以年轻人很少怀旧,他遭遇的困境更多的是无从选择与茫然,甚至无所适从。中年以后,时间和精力被各种琐事占去,相对而言生产意义的时间减少了;另外,中年的时候,人通常都建立了自己的世界观与选择标准,此时他会直接过滤掉很多与内在标准不符的意义增量,从而导致意义的生产处于供需刚刚平衡甚至开始出现赤字的阶段,而中年阶段又是人生中消费意义最多的时段,此时,经常出现意义供给不足的局面,怎样弥补这些意义空缺?增加意义的产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中年时段的各种掣肘因素太多,导致有心无力,此时只好从过往的意义库存中挑选那些先前遗留下的、并且符合当下标准的意义存量,以此来弥补中年阶段出现的意义空缺,这就是怀旧产生的根本原因。老年阶段情况更糟,意义赤字会更大,而且生产能力几乎丧失,所以老年人更喜欢怀旧,那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在这个解释里,我们还可以引申出一个更为有趣的推论:人生中的重大事情往往具有超量的意义内涵。这个推论说明重大事情往往包含多个解释层面,每个层面都会随个体认知水平的提高,生发出更多以前没有发现的意义来。从这个意义上说,重大事件是人生意义的宝库,年轻时要尽量做出一些意义重大的事情来,以此为未来积攒下一些珍贵的意义库存。
基于上述分析,我不认为怀旧是一种多么糟糕的事情,至少从哲学上来说,怀旧把过去和现在通过意义连接起来,否则人的存在在时间上会出现缺口,让人的存在处于一种没有根基的漂浮状态。另外,怀旧也为未来的意义生产预留出宝贵的时间,使人不至于处于精神的饥饿状态。从文化演化史的角度来看,怀旧也是人类千百年来总结出的一种回避思想危机的有效措施:人类无数次憧憬的黄金时代与世外桃源,都是对当下社会失范困境的一种主动撤出,以此回避同流合污的沉沦危险,并有力捍卫了社会秩序与正义的存在价值。怀旧作为个体的一种消极自由,保证了社会在微观层面上坚持一种走向上的道路的努力。因为你所怀念的总是一些经历时间磨洗而历久弥新的人类美德。从这个意义上说,怀旧与未来有关。
(2012-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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