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不能哭

有些事情，当你有了朦胧的感觉时，往往在一席话中，原本的似是而非变得豁然开朗。

在夏威夷，人们相互间总是微笑地打招呼。电梯里，过道上，随处是简短的友好问候。男女之间，师生之间，校工与学生之间，轻松而自然。甚至陌生人，也是如此，走在山间小路，路过住户人家，多次听到“Aloha”的招呼声。

夏威夷人开车十分礼让，在路口，相逢的汽车总是伸出手示意对方先过。别说汽车让行人了，老远就停下，向行人示意Shaka手势，因为距离较远，反而觉得礼让得“太过”了。这些细节，已经编织成了一个个看不见的文明之网，来自各地的人们就生活在这张友好的网里。

但时间一长，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人们之间只是停留在微笑的招呼里，好像有一道看不清的门阻隔人们。这种感觉，我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时间短认识不深，或者可能过于关注学业，而没有把时间和精力放在人际交往上。

厨房是最好的社交所。一天晚上，在宿舍餐厅，我和越南女孩明孝聊了许久。她来美国六年了，读历史专业博士。她汉语说得熟练流利，瘦高个，手长腿长，清秀的五官，来自越南北方。她说话像机关枪，一梭子接一梭子。

明孝学习很刻苦，我每天早晨7点多来到餐厅，看到她已经在自习了。她能读得懂中文繁体和古文，我们探讨的话题也从历史延伸到当下。

她说她喜欢美国的生活方式，能学到很多知识。“初听起来，我是越南人，跑到美国学我们国家的历史，是奇怪。其实，要想真正了解我们的国家，也只能跳出来，到国外。因为，”她笑道，“在越南，历史已经官方化了，是一种被改写了的历史。是意识形态的需要。在这里，我能找到在越南找不到的历史书。”

如果话题仅停留这种层面，我觉得她是一个幸福的人。像其他事情一样，只要往下深谈，事情就会呈现另一种模样。明孝说，“经常觉得孤独。”这句话让人意外，像她这样性格开朗、外向，很快能够跟人打成一片的人，怎么能“孤独”呢？

我首先想到大概是外来民族的原因，一个越南人，难以进入美国社会的局外人。要是这样，那倒很正常了。不少中国人来了十几年也还有身处他乡之感。可是，随着话往下说，我才知道，她所说的孤独，已经不是这个层面的了。

“在学校，师生之间有话说，有说有笑，可是从来不说教学之外的。你不知道，他们在学校之外干什么。他们的家人，朋友，你都不知道。有一次，老师生病，我们想去看，不知道地址，校方不告诉，我们要寄点礼物，校方又说，把东西留下来，由他们代寄。这件事让我很难受。教与学之外，你不知道他们的其他情况。被说成隐私。连探望都被限制。”她表情沮丧。

“在我们越南，你总是有些有深交的朋友，谈谈自己的生活、思想，有什么家事给朋友们说一说，分享或分担，走亲访友，很热闹。但在这里，没有。不光与我们没有深入的关系，美国人之间也是这样的。”

我试着说，美国崇尚个人主义，而东方文化是集体主义。

明孝又向我诉说了两年前的一件事。“那时我奶奶病逝，我听到后非常痛苦。在越南，我要给我的老师和同学说，我很痛苦，我会在我的朋友面前哭出来，让她们知道，我们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想要请假。但这里呢，‘私事和公事是分开的’。我知道，我真的说给老师或同学，我害怕看到冷漠，不关心，我害怕。我只得装着家里没有出事，和平常一样，但我的内心更痛苦。没有交流的对象。因为我知道，他们就是这样的。家里出了多大的事，都不和别人说，那么我又怎么能说呢？”

听了这个故事，我很心痛。如果人与人之间只是一种工作上的来往，这人就太狭窄了。我问道，“在美国真的很难交上朋友吗？我是说，真正的朋友，也没有吗？”

她说，这个问题是美国式的问题，谁是真正的朋友？很难说。你以为你和她是朋友了，可以说点个人的事了，可是，在美国，跳槽是太常见的事。当你以为和她是朋友，可能她马上就离开，到别的地方工作了。而在她离开之前，她都不和你说，一切都是悄悄地去做。一顿晚餐后说再见，结果就再也不见。你的朋友走了，离你而去。而在头一天，你还不知道要发生的事。

“你和同学、朋友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门。人们之间，有无数道门，你进不去。”明孝说。

下学期开学后，明孝交往了一个小她6岁的帅帅的美国白人男朋友，时常看到两人在宿舍楼出入，她在餐厅自习的时间少了，但精神似乎没有那么紧绷了。我们偶尔一起吃饭聊天，她说不觉得孤独了，“享受恋爱，不去想太多以后”。

我在临回国前的一周，和明孝郑重地道了别，送给她一份小礼物，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不知日后是否还会相见，不知她是否会愿意在男朋友肩上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