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嘉八年春天去世,宗实继承皇位,是为英宗。司马光在并州的时候,已经请求仁宗早一点确定继承人。那时,仁宗健康情况不好,关心国事的人很忧虑,认为及早确定继承人是一件大事。六年,司马光进入谏院不久,九月的一天,又向仁宗提出这件事,希望早定继嗣。那时,韩琦为相,仁宗叫司马光去找韩琦。光至中书(宰相的办公室),对韩琦说:“确定继承人,是件大事,你们要早点定下来。万一皇帝有什么意外,禁中出寸纸,说什么人继帝位,你们是不敢违抗的。”韩琦这些人都说要尽力早把皇位继承人定下来。大约过了十一个月,韩琦定策,立宗实为皇子,但他不肯入宫,托言有病。司马光和王陶在皇帝面前称赞他,说一般人往往为点小利,争得面红耳赤,不肯罢休,皇子辞“天下不赀之富”,“其贤于人”,真不可以道里计啊!宗实入宫之后,“中外闻之相贺”。[1]
宗实是濮安懿王允让的儿子,四岁就养在宫中,宝元二年仁宗得子,时已八岁,才回到濮邸。仁宗曹皇后对他照顾得极周到,也很爱他。[2]宗实即位后便生病,不能亲政。曹太后代为处理国事。司马光给皇太后上疏说:“请太后用人谨慎,赏罚必须能劝善惩恶。仁宗很宽厚,赏厚而罚轻,小人不知恩,几乎骄慢。你为政应当纠之以严,但也要多做思想工作,教以所当为,戒以所不当为。仁宗即位时年幼,刘太后听政,对于赵家有大功劳。你现在也摄掌大政,大家都看着你。你一切都要深自损抑,不能和刘太后一样。对于曹家人,要知道只有赵氏安,曹氏才能世世代代长享富贵,赵氏不安,曹氏要独安是不可能的。我希望你能像周代的文母太姒,后汉的明德马皇后那样为人们所称道。”[3]
英宗病不久告痊,临朝听政。司马光上疏说:“皇帝初亲大政,四方属望,拭目而视,倾耳而听,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再三,不可不审。为政之要,在于用人,赏善罚恶。用人赏罚得当则治安,不当则危乱。仁宗把天下传给皇帝,恩厚德隆,逾于天地。‘为人后者为之子’,汉宣帝自以为昭帝之后,不为祖父卫太子、父亲史皇孙加尊号;汉光武以布衣得天下,自以为元帝后,也不为他自己的祖父、父亲加尊号。你要注意那些谄谀之臣,不识大体,提出追尊你的父祖来取悦于你啊!”[4]
英宗生病的时候,举止异常,对待宦官更不客气,左右的人闷闷不乐,常在太后面前说皇帝坏话。太后相信这些闲言闲语,有时还向辅臣诉苦。韩琦颇不以为然,对太后说:“我们只能在外面见得官家(皇帝),宫中就全靠太后保护。官家若缺少照管,太后也必过得不安稳。”太后听了很是惊骇,说:“相公说哪里话!我对官家是非常用心的。”韩琦说:“这就好了,太后照管,谁还能不照管呢!”[5]
司马光为了皇帝和太后不和,上两宫疏,说:“祸福之源,其末甚微,金堤千里,往往溃于蚁穴,白璧之瑕,易离而难合。骨肉至亲,应当十分完美,一点间隙也不能有。皇帝没有太后无以君临天下,皇太后没有皇帝,天下也不得安,皇帝和太后,像一个人的头目之与心腹。你们两位,只能以恩意相厚,不能计较锱铢的是非。”
后来又专门上疏太后,说仁宗新弃天下,天下之势危如累卵,只有靠你母子和睦才得安宁,决不能像寻常人家,为点小事就争吵;古时候,慈母有不孝之子,还能可怜他,抚爱他,使他翻然悔悟,革心为善;当今皇帝,至孝出于天性,一旦疾病告痊,亦必仰报盛德,“岂云细哉”!
在上皇帝疏中,讲后汉章帝对待明德马皇后的历史:章帝是贾贵人生的,马后尽心抚育,劳瘁过于所生;章帝和马后,母子慈爱,无丝毫间隙;马氏三位舅父,都为卿、校、列侯,贾贵人却始终不加尊号,贾氏亲族也没有得任荣宠。司马光认为这是“前世美事”,所当效法。他说英宗幼年便为太后所爱,有鞠育之恩,后来又承大统,应当夙兴夜寐,定省晨昏,和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那样,“亲奉甘旨,承顺颜色”,希望皇帝亲自向太后“克己自责,以谢前失”,比未登大位之时还要尽礼、尽心。说皇帝在病中,太后日夜泣涕,祷于神癨,为他求福,像种地的人盼望收获,渡水的人求得过河。[6]
英宗改元治平(1064—1067年),身体也已康复,对皇太后一遵礼法,定省晨昏。当英宗不能视朝时,皇太后垂帘权同听政。在未还政之前,司马光再三请皇帝亲太后,接近臣下。他说仁宗立英宗为嗣,皇太后有赞助之功,仁宗谢世之后,有迎立之功;当疾病不能视朝时,有代摄理万机之功;这都是大功,也是大德,皇太后兼而有之,奉养之礼,有丝毫缺失,舆论是决不会宽恕的。他请英宗绝无识小人离间之言,要像事濮王那样事皇太后;要接近臣下,向他们征求意见,讲求治乱的要务。[7]
这年五月,皇太后出还政手书。在这之前,宰相韩琦对她说,台谏早就有章疏请你还政了,太后不高兴,站起来要走。韩琦马上叫仪鸾司撤掉帘子,屏风中还望得见太后的身影。[8]仪鸾司是专门管理帝后所用的帘幕、帷帐和其他有关朝会、宴享、祭祀时的陈设的。
皇太后还政不久,司马光便上疏太后,于英宗母子之间,话说得非常恳切,以为普通人家,长幼群居,要和睦,长者要慈爱恩惠,幼者要孝顺恭敬;皇家也要这样。他劝皇太后对皇帝、皇后都要慈爱,像自己生的那样,对他们不能太严,接待也不当太简;皇帝生过病,可能有过冲撞你的地方,但“不可责有疾之人,以无疾之礼”;对待骨肉,有威怒不当有憎疾,一有憎疾,便如仇雠,这是很不好的。他希望皇太后以后当帝后来请安,要以温颜相待,“留之从容”,告诉他们随时都欢迎前来,有时候还要备点酒食,高高兴兴地说说家常;千万不可听信谗言,遇事猜防,以至“终日戚戚”,影响健康。最后,他恳切地告诉太后:“你是最贵的人,贵为天子之母,也是最富的,受天下之养,应当快乐,不能“亲其所可疏,疏其所可亲”,叫自己的儿子、子妇徨不得自安,想报答育养深恩而无由。我希望的只是你们母子和悦,国家安宁。”[9]话说得很重,但这颗报效国家的心却是热的。
皇太后归政之后,英宗问执政,国家积弊很多,怎么改救。富弼说慢慢来。英宗说:“宽好么?”吴奎以为宽好,但不可没有节制。英宗又问了前朝宗室的事。司马光提出:“治身莫先于孝,治国莫先于公。皇太后是骨肉至亲,归政之后,可能有无识小人加以怠慢,不把她放在眼里;也可能有不逞之徒,挑拨离间,破坏你们母子的关系。你要特别注意,发现了就重重处罚。国事听于君,家事听于亲。宫中事无大小,应当禀告太后,然后付诸实行,你和皇后切不可专行。人君之道,在于用贤。爵禄不能厚于人君之所爱,刑罚也不可快于人君之所怒。才高德重,人望所归者,虽有宿怨于己,也要进用。无才无识,无补于时,虽然是自己的姻亲,也当弃而不顾。赏有功,罚有过,丝毫不能牵涉个人的恩怨和爱憎。这样,就治身以孝、治国以公了。”[10]
英宗即位不久,他便说帝王的首务是学习,不能因酷暑祁寒而停止。后来又请求多与近侍之臣接触,以便了解下情,议论政事,取其是而舍其非,进其忠正而退其奸邪。夏国窥伺边境,攻围堡塞,颇有杀掠,朝廷一味抚谕。他以为不当避强,也不要凌弱,不可以为已有边备,麻痹大意。他说所谓边备,不仅是屯粮足兵,更重要的是“择将帅”和“修军政”。[11]
对于科举,他和他的前辈范仲淹、同辈王安石一样,不赞成用诗赋,以为试士子以策论,使之去浮华,尚朴实。他说以言取人,不可以完全了解士人之才,用辞赋,就连言也“不足以观”了。[12]
曹佾的祖父曹彬,是宋开国元勋;他的姐姐即皇太后。英宗即位后,想加他以使相。使相是最高的官衔。宋代亲王、枢密使、节度使兼侍中、中书令、同平章事的称为使相。皇太后再三不同意。英宗又想推恩给皇后的亲人。司马光力谏,以为皇太后既“深执谦逊,抑损外亲”,皇后的骨肉也就不当“褒进”,不使后党先于母族,不以爵禄私其亲戚。[13]
二年八月,汴京大水,淹死了一千五百多人。英宗下诏责备自己,要求大臣进言。司马光讲了许多,说:“你即位之初,大臣也好,小百姓也好,都称赞你。才过几个月,便不同了,不专说你好了。一年之后,说你坏话的多,好话的少。这就是因为你失了人心。你对待皇太后,对待长公主等,不像对自己的母亲和姊妹,是失人心的。先帝晚年生病,国家大事都由两府(即中书和枢密院)处理。你即位之后,都希望你能收回威柄,但你不管事,知贤不能任,知不肖不能退,知事之是不能为,知事之非不能改。大臣专权,甚于先帝之时。这也是失人心的。你欢喜听合乎你的想法的话,不合乎你所想,便拒之于千里之外。国家设台谏之官,就是作为你的耳目,防止大臣堵塞你的视听。你一切事都交给大臣,人家就说你拒谏。这不也使人失望么!这些话,大家不敢对你说,这就使海内愤郁之气积而不发,失阴阳之和了。我祈求你上稽天意,下顺人心,孝敬太后,爱抚姊妹,一新大政,独揽大权。”[14]
他为皇帝讲学,但英宗只是孜孜不倦地学,从来不提出什么问题。司马光说:“‘学非问辨无由发明’,你只是听,不提问题,我们就很难发扬六经精义,对你有所助益了。我希望讲筵中说得不尽、讲得不透时,你就加诘问;可能我们一时答不上来,则请允许‘退归讨论’,下次再加答覆。”[15]
这一年三月,正春光明媚,他请假回家扫墓,已经有十六年不到故乡了,怆然感怀:
十六载重归,顺途歌《式微》。
青松敝庐在,白首故人稀。
外饰服章改,流光颜貌非。
巫咸旧山色,相见尚依依。[16]
《式微》是《诗·邶风》的一篇诗名,说的是为什么不回故乡。司马光这时已年近五十,官做大了,人也老了,只依依山色,还是和过去一样。往返中经过三门,谒禹祠。这个地方长山中断,巨浸横流,悬崖青耸,白浪滔天,还打动着这一位久经风霜的人的心。三门还有一座开化寺,山色河声是永远没有变化的,但群木枯荣却不知道有过多少回。久在官场中,仿佛只有到了这个地方才感到清净。在谏院时,他非常羡慕他的老朋友魏闲“萧然物外”。闲,字云夫,他的父亲即著名隐士魏野。他欢喜做诗,爱好音乐,不为物累。司马光曾在云夫的山庄小住。这回,云夫下世已二年,故人已稀之感,在他也就更切了。[17]回汴京之后,他以途中所见,上书英宗说:“沿途州县,仓库里都没钱粮,行政和驻军食用的支给,处处困难。我没有经过的地方,也多半是这样。一个国家没有足三年开支的积蓄,就要国非其国。现在穷困如此,朝廷却不以为忧,一旦有天灾,有边祸,像仁宗皇帝明道、康定时那样,那就将手足无措了。饥荒一来,‘盗贼必兴’,不可不预为之计。我希望你多多关心钱谷的事,明令文武臣僚上书畅论钱谷利害和充实仓库的措施,不以其人的官位高低,说得合理的就加以召见,使他们能直接向你说明困乏的原因,丰足的办法。其言可取,便为施行。选择其中才干出众的做转运使、副使、判官和主持中央三司的工作,任三司使、副使和判官。”[18]
治平二年四月,英宗命令议定崇奉濮王典礼。参加讨论的有礼官和待制以上的官员。在这之前,司马光预料必有此举,曾对皇帝说过不当尊崇所生,像后汉末代几个皇帝那样,应以汉宣帝和光武帝为法,不追尊父祖。宰相韩琦是不同意这个意见的,参知政事欧阳修也不同意这个意见。在议论中,翰林学士王皀不敢开口,司马光却奋笔独议,以为过继于人就当为人之子,不应当再“顾私亲”;仁宗在世时,皇帝就已定为皇子,不像东汉末年那些人是自旁支登皇位,或出母后之策,或者由大臣之议。他以为濮王应当和先朝封赠亲属一样,尊以高官,封以大国;濮王的夫人也改封大国太夫人。王皀这些人都赞同司马光的意见,以为称濮王为皇伯就够了。中书向皇帝报告了讨论的情况,不赞成这些人的意见,以为当称皇考。
司马光的挚友范镇,那时以翰林学士判太常寺,是当时礼官的首领,以为不能称皇考。还有侍御史知杂事吕诲也不以中书意见为然。司马光的话说得最尖锐:“国有大疑,则决之于众,群臣议濮王典礼,以为当和先朝封赠亲属一样,没有不同意见,只有中书与众不同,欲尊为皇考。陛下是继承仁宗的,是仁宗的儿子,尊濮王为皇考,置仁宗于何地?假如仁宗还健在,濮王也还活着,陛下叫濮王做父亲还是伯父呢?假如生时称伯父,死后则称父亲,我想你决不会这样做的。濮王当称皇伯,是没有疑问的”[19]。
尊崇濮王事就这样不得不搁下来,直到第二年的正月重新再议。二年十月,司马光被命为龙图阁直学士,这是一个比待制高一级的馆职。他再三请辞,说知道了这个任命,又惭愧,又害怕,“若坠冰炭”;供职谏院已经五年,没有像他这样长久的。又说自己性情愚戆,与人为敌,前前后后多得很。他请求外任,到近家乡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最后,皇帝只答应免去他的谏职,和吕公著同为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读。[20]公著字晦叔,元初,与司马光同心辅政,司马光非常佩服他,说每听他讲论,便觉自己说了许多废话。[21]公著对司马光也颇心折,神宗说司马光迂阔,公著则以为“虑事深远则近于迂”。[22]
三年正月,再议尊崇之礼。吕诲前后十一次请求依王皀等所议,都没有被采纳。后来又和侍御史范纯仁、监察御史里行吕大防联名进言,反对韩琦、欧阳修以为当称皇考的意见。中书立即加以反驳,又密请皇太后出手书称濮王为皇,夫人为后,皇帝称亲,然后皇帝谦让不受尊号,但称亲而已。当英宗下诏只称亲时,吕诲、吕公著、范纯仁都不赞成,或以为亲字“称谓难立,义理不安”;或以为皇太后撤帘之后,不问外政,这无疑是主张称皇考的人,“遂非掩过”,请求英宗撤销此令。朝廷争吵得很厉害。英宗决定“出御史”,吕诲出知蕲州,范纯仁通判安州,吕大防出知休宁县。[23]
吕诲字献可,有骨气,有学问,三次被逐出外,都是由于触犯了大臣。他对那些执掌大权为皇帝所亲昵的人,“视之若无所睹”;凡义所当为,必奋力为之。熙宁四年(1071年),临终之日,司马光去看望,他盯住光说:“天下事尚可为,君实勉之!”[24]
司马光这时已不在谏院,皇帝命令他到经筵去供职。经筵是皇帝学习经学和史学的地方。司马光看到这些主张正确的人,一个个被排斥走了,请求皇帝将自己和他们一例“降责”。说自己和这些人意见完全相同,而且是第一个发议的;而今同罪异罚,实在不能留在原来位置上了;假如“苟免刑章”,必“入则愧朝廷之士,出则惭道路之人”,孑然一身,无地自容。[25]
【注释】
[1]《长编》卷一九五嘉六年九月末条,卷一九七嘉七年八月壬辰、辛丑条。韩琦定策事,见《宋史》卷三一二《韩琦传》。
[2]《宋史》卷一三、二四二、二四五。
[3]《长编》卷一九八嘉八年四月甲申条。
[4]《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二五《上皇帝疏》。
[5]《长编》卷一九八嘉八年六月癸巳修。
[6]《长编》卷一九八嘉八年十一月条。
[7]《长编》卷二治平元年三月己酉条,并参《邵氏闻见录》卷三。
[8]《邵氏闻见录》卷三。
[9]《长编》卷二一治平元年五月癸亥条。
[10]《长编》卷二一治平元年五月辛亥条。
[11]《长编》卷一九九嘉八年十一月末条,卷二二治平元年七月丙子条,九月是秋条。
[12]《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二八《贡院定夺科场不用诗赋状》。
[13]《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二九《乞后族不推恩諸子》,《宋史》卷四五《刘黻传》。
[14]《长编》卷二六治平二年八月乙未条。
[15]《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三五《乞经筵访问諸子》。
[16]《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一一。
[17]魏闲事,见《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七七《清逸处士魏君墓志铭》,《东都事略》有传。顾栋高年表系《宿魏云夫山庄》诗于治平四年,当误。
[18]《长编》卷二四治平二年三月末条。
[19]《长编》卷二四治平二年四月戊戌条,卷二五治平二年六月甲寅条。
[20]《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三四《辞龙图阁直学士》三状,《长编》卷二六治平二年十月壬子条。
[21]《宋史》卷三三六本传。
[22]《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七之一。
[23]《长编》卷二七治平三年正月壬午以下诸条。
[24]《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七七《吕府君墓志铭》,《宋史》卷三二一《吕诲传》。
[25]《长编》卷三七治平三年三月辛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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