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三年九月,司马光又向神宗请求出知许州,神宗说:“一定要许州吗!西京怎么样?”光说:“西京,恐不是我所能了,若被差遣,也不敢辞。”后来却发表了知永兴军。这是个大地方,治所为历代名都长安。司马光向神宗告辞的时候,神宗说:“现在派你去长安,边境动静要随时报告。”光说:“我守长安,怎么能知边事?”神宗说:“先帝时,王陶在长安。夏人进攻大顺城,就是他事先报告的。”光说:“王陶识见过人,我不敢参与职务以外的事。”神宗说:“永兴一路民间利病你当然要说啊!”光说:“青苗、助役已为陕西之患。”神宗说:“助役只在京东、两浙实行。”助役是免役法的一项内容,坊郭户、官户、女户、单丁、未成丁、寺观等六类户过去没有差役的也按照户等减半出钱,叫助役钱。
到长安后,他在谢表中说:“因无补于国家,才希望自安于散地。想不到皇恩深厚,委以名都。到官之后,山川秀美如故,土地膏腴如旧。但正值凶年,夏旱秋霖,老百姓贫困异常。道有流离,老弱愁填沟壑,奸猾思为盗贼。一切都要镇之以静。我一定竭尽心志,即使‘失位危身’,也决不‘病民负国’”。[1]
长安已经是初冬了。他到任后十天才得到一点清闲,登见山楼。长安南面是终南山、杜曲、王曲,唐代有许多别墅。辋川山谷,有大诗人王维的别业,寒山秋水,风景是十分动人的。李白在黄昏时曾从终南山下来,苍苍山色,在明月中似梦,又像是诗。可是,司马光这一回却登楼不见山,他吟道:
到官今十日,才得一朝闲。岁晚愁云合,登楼不见山。[2]昔岁琼林花气曛,今朝长乐柳梢春。事随流水滔滔去,鬓结繁霜戢戢新。世路饱谙都是梦,人生可贵莫如身。会须筑室临清洛,相与携筇戴葛巾。[3]
宋和西夏的关系,从治平四年就逐渐紧张起来。夏国主谅祚死后,其子秉常年幼,他的舅舅梁乙埋为国相。这一年,宋沿边地方,受到西夏的攻击,游骑一度打到庆州,陕西为之震动。[4]司马光到关中之后,看到朝廷积极备战的情况,十分忧虑,便给神宗上疏,首先重复他在谢表中所说的关中道路流离,人们纷纷向洛阳、襄州、邓州、商州、虢州迁徙,或作佣工,或烧炭,或乞讨,或盗窃,以度朝夕。他以为必须镇之以静,停止一切兴作,节减开支,使租税自轻,徭役自少,摊派自止,拖欠的赋税也不须强急取索,这样,老百姓松一口气,闾里自安,流亡异乡的人也就得陆续归来。但他到官以来,天天听到的不是以义勇分四番戍边,选诸军精锐和募集闾里恶少为奇兵,就是造干粮、炒饭,布囊、力车准备运往边境;永兴军一路,所发人马,甲八千副,钱九万贯,银二万三千两,银碗六千枚,还有别的细琐之物,不可胜数。官吏搞得狼狈不堪,下民惊疑不定,都说国家将于今年春天大举进兵西夏。
司马光说:“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只听你说要做好边防工作,夏人入寇,就坚壁清野,使来无所得,等它兵疲食尽,再打它一家伙。我以为这是深得御戎狄之道的。目前所见,我不知道是这里主持军事的人不了解圣意,还是因为事关机密,不能让我知道。我吃不下,睡不着,胆战心惊,心寒股栗。”
“自古以来,国家富强,兵精将勇,因人主好战,造成危乱的很多。现在公私交困,军队的战斗力很差,想使之立功塞外,不仅绝对不能成功,而且有无穷的后患。有人说,在未讨秉常之前,要先试兵诛一个小族。若果如此,更加不可以。舍有罪的强寇,诛无事之小族,即使取得一些胜利,也将为天下所笑,从此不能再得到戎狄的信服了。
“我希望速下诏安抚关中之民,说朝廷无西征之意。义勇不分番戍守边疆,也不选募奇兵,一切调发准备运往前线的东西都停止进行。内地仓库的储蓄,等到春深用来救济贫民。”[5]
春天来了,在长安,送别三十多年的老友李稷,他写了一首
七言律诗:
李稷,字尧夫,与司马光同于景五年(1038年)进士及第,在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参加皇帝琼林的赐宴。长乐是汉宫名,这里是指长安。三十几年之后,谁想得到会在这个古代名都春天来到的时候又话别啊!时光像流水一样地逝去,两鬓如霜,越来越白。历尽崎岖世路,像梦一样,反觉得此身还在的可贵了。我也应当在靠近洛水流过的地方作一个散人,和你一道戴着葛布头巾,拿根筇竹手杖,优游卒岁。调子是低沉的,在司马光诗中,还不多见。
李稷的父亲李绚,曾为宰相杜衍所知,置之台省,被反对杜衍的人指为朋党。司马光为他志墓,就是因为李稷的关系而“不得辞”。[6]
边境上的情况,一天天地紧张。宣抚司要求增修城壁、楼橹、器甲,不仅是近边诸郡如此,即腹里诸郡也要如此。司马光对永兴军所辖州、军城壁作了调查,上书皇帝说:“解州、虢州城基最阔的地方也不过四五丈,要修楼橹这样的工事,一定要扩大城基。目前一路可担负修建任务的厢兵(地方兵,在地方上服劳役)完全没有,官库也缺现钱购买材料。陕西去年夏麦减产多,秋苗也干死了。人民饥饿流离,倘要差役人夫,摊派材料,那就更要加重人民痛苦,逼迫他们走绝路。永兴军一路,全在腹里,去边境绝远,敌人兵马未必能到城下。楼橹修了,几年不用,也要损坏的。”他请求朝廷下一个命令,所有腹内州军城壁、楼橹,等将来有好年成逐渐加以修葺。[7]
宣抚司又要求在长安、州、河中府添屯兵马,专门派庄宅使赵瑜担任永兴军路都钤辖,主持军队的训练。都钤辖是高级的军区统兵官。司马光又向朝廷请求不要添屯兵马,他列举永兴军所辖地方粮食、草料的数目,现在驻泊、就粮及本城兵员所需的数目,以为“赡养旧兵,犹恐不足,更添新者,何以枝梧”。[8]北宋禁兵有三种名目,驻泊、就粮即其中的两种。禁兵移驻粮草丰足地区,可携带家眷,叫做就粮。驻泊是军事性或政治性移屯,不能带家眷,这种禁兵,直接由总管统辖。[9]
宣抚司又要求永兴军、河中府等地和沿边州、军一样,制造干粮、炒饭。司马光以为,过去对西夏用兵,庆历年间陕西也奉命制造过;后来没有出兵,这些干粮、炒饭,所在堆积,腐烂不可复食,尽为弃物;现在又要制造,百姓以为又要出兵了,闹得人心惶惶。他请求暂时停止制造干粮。
司农寺要求两次灾伤地方所欠青苗钱不得两次不还。他以为一次灾伤,民间可能有旧日积蓄,未至困穷,还允许暂缓归还青苗钱;两次灾伤,百姓积蓄既尽,新谷颗粒不收,还能拿什么去归还呢。他请求永兴军路,不依司农寺命令执行。又请求不要以粮食折合青苗钱,说青苗钱大为民害,所取利息将近一倍,和朝廷初散青苗“官自借贷,薄收其利”,以抑兼并之意大大地相反。[10]
他的这些意见,有的被采纳,有的被驳回,特别是司农寺指挥(命令),朝廷命令按照执行。
四年二月,司马光就要求去洛阳,在西京留司御史台任职。这是个闲差。他上书皇帝说:“过去只以为王安石不晓事,刚愎自用。现在看来,他引援亲党,盘据要津,排除和他意见不同的人。范纯仁、程颢,原来和他极好,安石当政之后,把他们拔至清要,可是这二人不顾私恩,执公义、极言其短,以此外放。苏轼和孔文仲都地位不高,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书对策,历数安石过失,不怕贬责。而我历事三朝,于国家义则君臣,恩犹骨肉,安石的过失看在眼里,却畏懦惜身,不敢早向陛下直陈,视苏轼、孔文仲,真是惭愧万分。”[11]
孔文仲以范镇荐,应制举,对策九千余言,力言安石新法之不当。宋敏求以为异等,安石大怒,御批不取,仍任旧官。[12]
司马光在这次上书中也说到范镇不贪恋富贵,斥责安石以佞为忠,以非为是;安石大怒,自草制书辱骂他;在六十三岁时,便决意致仕(退休),杜门不出。他说自己和范镇比一比,也感到汗颜。
他说神宗只听安石的话,谄附安石的便以为忠,以安石之是非为是非。他表示当与范镇同罪,请予致仕;若罪重于镇,或窜逐,或诛死,亦不敢逃避。[13]
诏移司马光知许州,要他经过京城时谒见皇帝。神宗问韩绛:“司马光会来吗?”绛说:“陛下能用他的话则必来,不能用则必不来。”神宗说:“不论用不用他的话,像他这样的人常在左右总是好的。”[14]
司马光坚辞许州,固请西京留司御史台。直到四月,才得到权判西京留台的命令。[15]
五月,因与王安石不合出知邓州因病请求致仕的吕诲在洛阳逝世,司马光志其墓。其中回顾旧事有云:“有侍臣弃官家居者,朝野称其才,以为古今少伦。天子引参大政,众皆以为得人,献可独以为不然。居无何,新为政者恃其才,弃众任己,厌常为奇,……专汲汲敛民财。献可屡争不能得,……且曰,误天下苍生必此人。”这里所说的弃官家居的侍臣,指的就是王安石。安石当时以知制诰丁母忧居金陵累召不起。[16]
司马光在长安不到半年,离开长安的时候,似乎还有点恋恋于终南山色,他说:
暂来还复去,梦里到长安。
可惜终南色,临行子细看。[17]
【注释】
[1]《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五七《永兴谢上表》。
[2]《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一三《登长安见山楼》。
[3]《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一一《长安送李尧夫同年》。
[4]《西夏史稿》第79—80页。
[5]《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四三《谏西征疏》。
[6]《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七八《李公墓志铭》,《宋史》卷三二《李绚传》。
[7]《长编》卷二二熙宁四年二月辛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四三《乞罢修腹内城壁楼橹及器械状》。
[8]《长编》卷二二《乞不添屯军马》。
[9]《宋朝兵制初探》第56—57页。
[10]《长编》卷二二熙宁四年二月辛酉条,并参《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四三、卷四四有关诸状。
[11]《长编》卷二二熙宁四年二月辛酉条。
[12]《宋史》卷三四四《孔文仲传》。
[13]《长编》卷二二熙宁四年二月辛酉条,参《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六七,《范景仁传》。
[14]《长编》卷二二熙宁四年二月辛酉条。《邵氏闻见录》卷一一说神宗问的人为程颢,李焘已指其误,今以为韩绛,据焘自注。
[15]《宋史》卷一五《神宗本纪二》。
[16]《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七七《吕府君墓志铭》。
[17]《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一一《别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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