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尔·贝洛先生是个夸夸其谈的人,许多黄昏或者什么样的聚会他的夸夸其谈就会派上用场,这是我们重要的节目和期待,甚至是我们这些邻居能够时常聚在一起的原因——他说得有趣,但没人相信。除了唐纳德·巴塞尔姆。然而,唐纳德·巴塞尔姆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在那个年龄,他相信的有时太多了。
“我们不是为了信才来听的,”卡洛斯先生露着黄牙,他的口腔里总是带着烟味儿,“我们是为了有趣,还有我们的时间。”卡洛斯先生说得没错,我们不是为了信才来听的,我们来听沙尔·贝洛的故事的时候早早地把信推到了一边,专门留出位置给他的传奇。沙尔·贝洛先生有一肚子的故事,讲到精彩处,他会略略地停下来看一眼自己的妻子,仿佛希望从她那里得到赞许。奥康纳女士微笑着,在丈夫讲述的时候她几乎只有一副表情,仿佛这些故事也是第一次听到——她坐在轮椅上。在沙尔·贝洛先生搬过来成为我们邻居的时候就已经如此。她和她的轮椅一起来到我们这座小镇,这给像唐纳德·巴塞尔姆这样的孩子造成了错觉,仿佛奥康纳女士和她的轮椅是一体的,没有离开过。
下面,我们一起来听听沙尔·贝洛先生的故事吧。
我第一次知道我有那样的能力——穿过时间,改变一些事件发生的能力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和唐纳德·巴塞尔姆先生一样大小,不过那时我可没长出你这样漂亮的虎牙。我有一个漂亮的玻璃玩具,一头健壮的鹿,是圣诞礼物,至今我也不知道它是我母亲还是我的祖父送我的——反正很漂亮,我喜欢得不得了,几乎天天要抱着它入睡,当时,我还幻想为这头鹿建一座玻璃动物园,让更多的玻璃动物和它待在一起——可有一天,一向习惯横冲直撞的马里奥·巴尔加斯表哥来我家里,他是跟着姑姑的屁股来的,大人们寒暄,他就在我们的房间里窜来窜去,玻璃玩具到了他的手上,之后就不见了。他说从没拿过,没见到什么玻璃的鹿,他才不喜欢鹿身上那股臭烘烘的毛皮气味,恶心。大人们竟然都信了他的话——我知道我们的唐纳德先生也遭遇过这类的状况,你说什么大人们都不信,他们实在太固执了,是不是?后来,我一个人出去找,最终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发现了那头玻璃鹿,它的头已经断掉,摔碎了,更不用说头上的角了——我相信唐纳德先生更能理解我的心情。我都要疯掉啦!我抱着那些碎玻璃,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地朝大门外跑……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朝那个方向,是去追赶姑姑的车,还是出于对大人们的怨恨,故意离他们更远一点?……这时候,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我发现我穿回到旧时间里,那时玻璃鹿还是完好的,姑姑和表哥还没按响门铃。我要保护我的鹿!我能想到的保护办法就是将它找个地方藏起来。我的确把它藏好了;可那股怨气还在,于是,我来到院子,在表哥去过的树下挖了个坑,倒上水,然后又用土和草叶盖起来——我的伪装还没有弄好就听到了开门声,等我赶回,马里奥表哥正从我房间里走出去,都没看我一眼;不过我看他了,我看的是他的手,他手里没有我的玻璃鹿!不一会儿,他拖着一脚的泥来到饭桌前,那时候,该轮到我不承认了:我没去过院子,没有,你看我的手。刚才,我可是一直在这,莱辛姑姑可以证明。玻璃鹿?它好好的,一直跟着我,跟了我五十六年,没有半点儿受损。
第二次运用……我十七岁,事情是这样的,阿尔贝·加缪医生在出诊的时候遭遇了车祸,他走得过于匆忙,被一辆车挤下桥掉进沟里,摔断了肋骨。看着他的样子,他家人的样子,我很痛苦——这时我想起五岁那年的事儿,也许我能制止它——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行,有时我也怀疑它是真的发生还是幻觉,所以我不敢确定……我藏在院子里。等我确定不会有人打扰到我的时候我就开始奔跑,一次,两次。不行。加上呼喊呢?也不行。唐纳德·巴塞尔姆先生不要着急,尽管当时我也急得不得了。三次,四次,我突然想起……哦,它不能说,这个悬念不能揭开,反正,我想到了,照着那个样子——我又一次穿回到旧时间里。我在阿尔贝·加缪医生出诊之前赶到他的家中,当时他正准备出门……我告诉他,克莱斯特祖父不行了,他陷入了昏迷,从呼吸和抖动的表情来看这次接他的也许是死神。哪个克莱斯特祖父?他停下来问我,但马上转移话题,开始询问克莱斯特祖父的病情、病史、服药的情况……突然,医生回过了神,他几乎有些愤怒:克莱斯特祖父?他不是在两年前去世了吗?难道他会再死一次?你怎么可以这样捉弄一个医生,挡在他出诊的路上?时间足够了。即使他是小跑,那辆车也应该早过了桥。我装出恍然的样子,然后是懊悔的样子向他解释,但气哼哼的阿尔贝·加缪医生并不肯原谅,他把我甩在后面。阿尔贝·加缪医生安然无恙,当然他对我的救命之恩一点儿感激都没有,反而始终认定我是个无聊的、喜欢捉弄人的讨厌鬼。后来,三五天后,我母亲出门遇到了医生,回到家里我听见她自言自语:我怎么记得有人说医生摔着了?明明,他什么事都没有。
你们应当还记得那场和土耳其人的战争……我在劳伦斯·斯特恩将军的部队里。战争打得相当激烈,战场上弥漫着让人忧郁的、刺鼻的血的气息,这股气息吹入了我们的鼻孔也吹进了土耳其人的鼻孔,让我们不停地打着喷嚏。这天早上,大雾,一夜没睡的劳伦斯·斯特恩将军刚刚把作战计划在头脑里酝酿成形,还没来得及记下来便走出战壕,爬到一个由尸骨和枪械堆成的小山上,他想观察一下敌方的情况。我说了是大雾,他看不清对面对面也看不清他,可刺鼻的血的气息让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个喷嚏立刻将我们的将军暴露了。埋伏了一夜的土耳其狙击手掉过枪口,朝着喷嚏打过去——那可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枪手!劳伦斯·斯特恩将军脑子里的计划被打散了,随着他的鲜血喷出来……这可不行!我知道后果,我相信你们也知道后果,对,就连唐纳德·巴塞尔姆也知道!我必须制止它的发生!我只是列兵,不可能靠近将军,对付阿尔贝·加缪医生的办法行不通,那我就……我回到旧时间里,飞快地转到狙击手埋伏的地方……在扣动扳机的一霎我犹豫了。狙击手竟然是个孩子,长得,和我叔叔家的儿子个头相仿,那一瞬我觉得感觉就是他!这一犹豫也让他发现了我,我只得一咬牙,朝更旧的时间里奔去。我回到九小时前,这也是我能够的极限。之后我再也没回到更早之前的时间里去过。那时,雾还没起,只有冷冷的风在吹着,吹得骨头发凉。怎么办?怎样把将军救下来?我尝试靠近将军的营房,尝试把提醒转达给将军的参谋,尝试用种种办法阻止将军在早晨出门……都失败了。这时我发现,大雾开始铺过来了,留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有再一次回到这个时间点的机会……后来,我灵机一动:将军是要爬到小山上去的,喷嚏会暴露他——有了!我有了想法!剩下的就是努力把想法完成:我抽出一些尸体,把另一些压在下面的尸骨和物品抬到高处去……这可不是轻松的活儿!何况,下面的尸体是早死的战士的,有的已经发臭,在挪动的时候甚至会散掉……我做出一个掩体,然后故意打了一个喷嚏——我的想法是,一旦土耳其的狙击手开枪就会暴露,后面的发生就可避免。可枪没有响。我再次打了个喷嚏,这次更响一些,枪声还是没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枪没响。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听见了脚步声,它应当是我们将军的。怎么办?我那个急啊!就在这时我脚下一滑,原来踩到了一个钢盔!办法来啦!我计算了子弹来的方向,然后乘着不见五指的大雾将一具尸体竖在子弹的弹道上,这当然很难,好在我找到了一些枪支器械,勉强支撑得住——随后,我给它戴上了钢盔。我刚刚将钢盔给那具尸体戴好,将军的喷嚏响了,子弹的呼啸和打在钢盔上的脆响几乎是同时!我的耳朵都快被震聋啦!等我缓过神来,听到枪声的劳伦斯·斯特恩已经回到了指挥所,据说他是爬回去的……不管怎么说,后面的故事你们就都知道啦,将军没死,他打赢了那场战争。对,对对,我和唐纳德·巴塞尔姆知道得一样多。将军直到病死,也不知道有我这个人,也不知道我支在弹道上的钢盔救了他的命。他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是的,劳伦斯·斯特恩是个英雄。也许是吧。书上都是那么写的。
沙尔·贝洛先生曾把落水的人救了上来,这对他完全是举手之劳,只要让时间略略地弯曲一下,他让自己回到旧时间里去就可以了;沙尔·贝洛先生为邻居找到了丢失的羊,那只羊在进入狼的肚子之前被救下来,考虑到这样对狼很不公平,沙尔·贝洛先生割来两磅牛肉算是补偿。为了得到奥康纳女士的青睐,沙尔·贝洛先生数次返回到旧时间里,制造偶遇和故事,并借此赶跑了情敌;律师胡塞尔被堵在路上,案件中最最重要的证人在他被堵住的时间里竟然打开了煤气阀门——沙尔·贝洛充分利用可供他使用的九个小时,在律师被堵住的路上提前制造了拥堵迫使胡塞尔先生选择另外的路线,而他则早早赶到证人家里为他隐藏了刀具和手枪,并提前关闭了整个小区的煤气。“回忆真是让人痛苦,”打开门,证人哭得几乎站立不起来,“何况是那样的回忆。每次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上一次。”约瑟夫·布罗茨基,一个有些神经质的诗人,他习惯沉醉在遭受迫害的假想里面,这些假想一方面为他的诗歌注入异常和尖锐,一方面也让他不敢见任何人,包括他在被毒蛇咬伤的时候。“我不需要任何人救我,”已经呼吸困难的约瑟夫·布罗茨基却相当顽固,“谁知道他们会给我注入怎样的药剂?谁知道,这条蛇不是他们的花样,把我送入医院也就是进入到任人宰割的境地?”没办法,尽管很是厌恶,沙尔·贝洛先生还是施展了魔法,把蛇从诗人的路边移开……
那,你有没有失手的时候?这是我们的问题,却是由唐纳德·巴塞尔姆的口提出的。
有,当然有,沙尔·贝洛先生陷入到痛苦之中:有一次,一名叫卢卡奇或者是叫……卡尔·施密特的矿工(沙尔·贝洛先生把他的遗忘归咎于时间:过得太久啦),在一次井下的透水事故中丧生。而他的妻子则病在床上,家里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分别是三岁、五岁、一岁。沙尔·贝洛是在当地的报纸上得到的消息,时间已经过去了八个半小时。沙尔·贝洛先生用尽全部的力气。他把那个卢卡奇或者叫卡尔·施密特的先生拉出已经渗水的矿井,就在他们以为已经平安无事的时候一辆前来救援的汽车撞在了矿工的身上。而他的妻子,也在当天的晚上进入了天堂,她甚至都不知道丈夫去世的消息。“那是我遭受的第一次打击。在此之前,我以为我已经无所不能。是那个事件让我发现其实命运有好多的褶皱,它是弯曲的,对于自己的命令,上帝有至少一千种方式可以补救,而我,只有有限的一种。”接着,沙尔·贝洛讲述了另一个例子:轰动一时的特拉克尔伯爵遇刺案。凶手扮演了崇拜者,他挤在队伍中,那种狂热的姿态迷惑了众人也迷惑了特拉克尔,伯爵甚至探着身子越过一侧的妻子而向凶手致意——这使站在后排的凶手得以向前,和伯爵的距离变得更近——在鲜花的后面,枪口露了出来:一连四枪。特拉克尔伯爵倒在自己的血里,他睁大的眼睛流露出的不是恐惧而是诧异,他也许想不到,崇拜者和谋杀者竟然使用同一张面目,而且都是贴切的。当时沙尔·贝洛也在现场,他见识了全过程,见识了当时的热烈和随后的混乱——“我想我得救他。”沙尔·贝洛拯救的办法是,将凶手弹夹里的子弹换成了他刚刚吃过的果核。“第一粒果核打出去,就会引起伯爵的警觉,我这样想。当时也来不及多想。”可是,果核并未打出去,它或许在枪膛里被击碎了——不管怎样,效果已经达到,沙尔·贝洛先生以为特拉克尔伯爵已经躲过了此劫。让他没有料到的是,狡猾的凶手飞快地解下弹夹将它丢在地上,而从怀里掏出了备用的另一个——不好!沙尔·贝洛先生一跃而起,然而已经晚了,发现枪口的伯爵正想低头,可子弹偏偏正好击中。“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它的后果是,几十万人紧跟着的死亡——我只能将它看成是上帝的意志。大家都忽略了果核的细节,甚至都没有谁提过凶手曾换过弹夹。”沙尔·贝洛无法轻松,他的表情里满是痛苦的斑点:“我总感觉,是我发动了那场可怕的战争。至少我的疏忽使它没有被制止。”
虽然我们不信(这样的故事怎么让我们能信?),但我们还是配合着沙尔·贝洛,发出唏嘘或者保持沉默。只有一个例外,不,这一次可不是小巴塞尔姆,而是轮椅上的奥康纳女士,她笑着,像往常一样,只是,似乎带出了大约三十毫升的嘲弄。
她在轮椅上待得太久了。据妻子们打探,她还患有耳鸣、失眠和糖尿病。然而当沙尔·贝洛先生给我们讲述他的故事的时候,奥康纳太太一直在微笑。她的笑,和蒙娜丽莎的笑很有些区别。
“那,沙尔·贝洛先生,他们说,有一次,你去森林里打猎,遇到了一只鹿,可你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你就把刚吃出的樱桃核射了出去。子弹打在了鹿的头上,鹿受到惊吓跑远了。”唐纳德·巴塞尔姆斜着眼睛,他的脸在慢慢变红,“鹿跑远了,跑远了……对啦,想起来啦!后来你又去森林,恰好又遇见了这只鹿!你认出它来,是因为它的头上长出了一棵樱桃树!于是你开枪打死了它,不光吃到了鹿肉还吃到了熟透的樱桃——是真的吗?”
沙尔·贝洛先生摇摇头,不,这不是我的故事,唐纳德先生。它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
“可他们都说是你的,”唐纳德·巴塞尔姆嘟囔了一句,“他们还说,你在打猎中还遇到了一只狐狸,它长得太漂亮了,就是用最小号的枪弹去打,也很难不伤到它的皮毛。这时你就,嗯……拿出一根大针,把狐狸的尾巴钉在树上,然后折了一根树枝,去打那只狐狸。你把那只狐狸打疼了,它只好从自己的嘴里跳出去跑掉了——你就得到了一张完整的狐狸皮——这是真的吗?”
也不是我的故事,沙尔·贝洛先生再次摇摇头,唐纳德先生,不是我,我没做过这些。不过这些故事倒是精彩。“我以为真是你的呢,”看得出,唐纳德·巴塞尔姆有些失望,“他们总是说你说谎。他们说,你说的那些事儿没有一件是真的,都是吹牛。”
唐纳德先生,你知道我不是说谎就够了。沙尔·贝洛先生拍拍唐纳德·巴塞尔姆的头,有许多人,长到一定的岁数,就变得不可理喻地固执,不肯再相信别人的话,凡是自己眼睛看不到的都不相信……“可是,先生,就连我母亲也说,我遭受了您的欺骗。她可从来都没骗过我。”
我……我确实不能保证我所说的都是真的,孩子。我承认自己有的时候是在,夸张。但它们,都有一个真实的基础,有时为了故事精彩,我是会让幻想和一些枝叶混加其中……但它不等于是说谎,不是。
“他们说,你要是说的是真的,就要当着大家的面回一次旧时间。他们说,你把布熊找回来只是你碰巧捡到了,而不是……”
回到旧时间,唐纳德先生,它不能用来表演。再说,我发过誓,不再……至于你的布熊,确实是我捡到的,而不是回到旧时间里给你找回来的,我也没那样说过,是不是?也许,唐纳德先生,我失去你的信任了。
唐纳德·巴塞尔姆想了想:“不,沙尔·贝洛先生,我还是相信你。我还想听你的故事。”
好吧,好,我给你讲一个新故事,这个故事我从来没给任何人讲过,它是讲给你一个人的!
——虽然我从不和人谈及我具有返回旧时间的能力,当然那时年轻,在喝了几杯朗姆酒后出于炫耀也许会随口透露一点儿……我基本上是守口如瓶,可这事儿,还是被黑贝尔国王听说了:他有太多的眼线,如果他愿意,一棵树上哪片叶子先掉下来也会清楚地知道。他差人向我传递了一个消息:国王陛下将在格丽别尔花园会见我并向我颁发荣誉奖章。会见那天,天不亮,我就被安排早早来到格丽别尔花园,然而等到上午的十一点钟,黑贝尔国王才在众多戴二角帽的高级军官和外交官的簇拥下来到,那样子,就像一些二桅小帆船在前后颠簸。国王到来的时候我刚刚在一棵树下撒了尿,你知道我已经整整一个上午……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慌乱,让他注意到的是正午的阳光,它们明晃晃地晃眼,并且缺少遮拦。“我很了解你,公民……”国王用手遮着太阳光,“你有上帝赋予的能力……”他往旁边跳开一点,避开阳光对眼睛的照射,“公民,我想你需要……哦,公民,公民……”看着黑贝尔国王着急的样子,我问他:“国王陛下,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好吧,”国王说,“好吧,你往这边过来一点儿,我请求你这么做,替我挡住太阳,好,就这样……”接着国王沉默不语,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转身问普鲁斯特总督:“这一切使我想起点什么……想起我读过的书……在书里面……”那时我脑子转得飞快,我想他要说的可能是亚历山大皇帝和哲学家第欧根尼的故事,恰好这故事我读过——出于卖弄(尤其是在国王面前卖弄)的喜好,我对国王说,您想起的可能是第欧根尼,亚历山大询问第欧根尼他能为他做什么,第欧根尼让他挪动一下……“对,是亚历山大同第欧根尼的会晤!”国王点点头,这时狄德罗子爵接过话头儿:“您永远不会忘记普鲁塔克写的传记,尊敬的国王陛下。”黑贝尔国王打个榧子,表示他终于得到了自己一直在想的话。他用一个眼色示意随行的人们,注意听他说话。“如果我不是黑贝尔国王的话,我很愿做沙尔·贝洛公民!”接着,黑贝尔国王宣布,“我要颁发奖章给你,感谢你为我们国家所做的贡献,希望你能再接再厉。你要为我所用,这是神圣的、伟大的国王黑贝尔的命令。从现在起,公民,你要事事服从我!”
——沙尔·贝洛先生,我想看看国王的奖章!你可以拿出它来,即使你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演对时间的穿越……
“我将它丢了。”沙尔·贝洛回答,“我将它丢进米尔加夫河里啦。是在米高桥上丢下去的。”
——我不信,你为什么要丢了它?
“因为,为了它,为了黑贝尔国王的秘密工作,我失去了我和妻子最宝贵的珍珠——阿伦特。她是我的女儿。只有九岁,也永远只有九岁。在我女儿那里,时间厚得像一层密封的钢板,她穿不过来,我也钻不过去。”
沙尔·贝洛曾有个女儿,这是真的,他的女儿阿伦特在九岁时遭遇了莫名的车祸,这也是真的——斯蒂芬·茨威格先生向我们证实这一点儿,他可是我们镇上最有名的侦探,虽然在小镇所谓的侦探也只有两个。他还向我们证实,沙尔·贝洛确实曾见过黑贝尔国王,就在国王失去王位的三年前,在苛伦卡尔的档案馆里可查到相关的记载——这能说明什么?要知道黑贝尔国王最大的怪癖就是见一些莫名的人,他时常随机在内务部门提供的人员中选择:工人,农夫,种植园主,无业者或妓女……这种会见往往就是一个摆设,供彰显黑贝尔国王的英明、亲民所用,说不定沙尔·贝洛就是数千数万名随机人员中的一名——我们看不到确切的连线,能让国王的会见和他女儿的死亡联系起来。
“不过,阿伦特遭遇的车祸确实蹊跷。据说车一直停在她上学的路上,直到她出现的那一刻才发动。据说阿伦特在前一刻刚刚遇到了可怕的预兆:一个巨大的广告牌突然倒塌,就在距离她半个身位的地方倒了下去。那辆追赶着她生命的车一直追到一家咖啡馆里,在过程中还曾碰到过电线杆。”斯蒂芬·茨威格看了两眼沙尔·贝洛的房子,此时,它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可怜的人。开车的人是一个酒徒,喝了近二十杯杜松子酒。”
——他会不会和黑贝尔国王有关系?属于国王的人马?
不是,斯蒂芬·茨威格让自己的酒杯略有倾斜,沙尔·贝洛居住的苛伦卡尔市是黑贝尔国王的反对者胡塞尔“发家”的地方,那时胡塞尔对苛伦卡尔已经有相当的掌控力。如果有证据——即使没有证据,只有显得合理的猜度——能够指向黑贝尔,胡塞尔是肯定不会放过的,他们一定会大书特书。可我们所知的是,当胡塞尔成为市长之后,他和他的团体完全忽略了这件事,只字不提。当然,还有另外的证据表明这事儿和黑贝尔国王没有一点儿关系。
“沙尔·贝洛只是胡扯,他的嘴里能够跑出一千只兔子,”托马斯·曼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熬夜和酗酒让他看上去极为疲惫,“而你,有心的斯蒂芬先生,竟然跑出那么远去调查他女儿的车祸事件!真是难以置信。他只是喜好吹牛,你就让他胡吹好啦,何况我们都爱听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他要是,要是能够飞回过去,那,他怎么不去救自己的女儿?不让自己的妻子离开轮椅?怎么让自己过得如此,如此清苦,贫困?……”
是因为另一个案子。我只是顺便查看了一下而已。这完全是举手之劳。斯蒂芬·茨威格还在摇晃着他的玻璃杯,里面的酒比起刚才竟然没有多少减少,可怜的沙尔·贝洛先生,对了,他似乎有段时间没有参与我们的聚会了。
“他妻子病了,是另一种病,一种很严重的病——医生说,她生命的烛火已尽,没有太多的时日了。”
可怜的人。邻居们一片叹息,她总是那么安静,得体地微笑着,总是在……她乐于帮助别人。她的身体一直不好,轮椅把她吸住了,我无法想象那种生活,简直是个牢笼。她就像一个影子,你根本无法进入到她的心里去,我想那里会是一片冰窖或者是堆满了苦艾的房子。不,不是,你看她的笑,她的心里不会有冰的存在……“他要是有本事,就别让自己的妻子坐上轮椅!”托马斯·曼突然提高了音调,他打着酒嗝,“让我们见识一下他的超能力!”“曼,别说了,我可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沙尔·贝洛是个有趣的人,不是么?他讲的故事给我们带来了快乐,就足够了,我相信沙尔·贝洛先生构思那些故事可费了不少的脑筋!”曼德尔施塔姆夫人插过去,她夺下了托马斯·曼的酒杯。就是,有人跟着附和,我们爱听沙尔·贝洛的夸夸其谈,我们是来听故事的,并没准备相信它是真的。谁会追究《荷马史诗》《堂·吉诃德》和《神曲》中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呢?我们,还是关心一下沙尔·贝洛先生和他的太太吧。
我们,还是关心一下沙尔·贝洛先生和他的太太吧。
在医院里,我们重新见到了奥康纳和沙尔·贝洛先生。躺在病床上的奥康纳终于离开了轮椅,她不像原来的她了,只有那份强聚起来的微笑还勉强有些旧影子。沙尔·贝洛先生也不是了,他不再夸夸其谈,只是一个手足无措的、有些秃顶的小老头儿:“她很想再见见你们。”
看得出,奥康纳女士还有些精神。她和我们几个人聊起旧时光,以及在旧时光里消逝的那些,里尔克,布鲁诺·舒尔茨,习惯穿着多条长裙的卡达莱太太,被雷劈倒的山毛榉树,一只叫芭比的狗,还有她停在九岁的女儿。阿伦特是个漂亮的、懂事的女孩,她要是还活着……“这些天,她总是想起阿伦特来。”沙尔·贝洛先生的声音显得干涩,“我,我们没能……”
凶手们。奥康纳女士收敛了笑容,她转向沙尔·贝洛先生,用一种缓慢的语调,你也是。
空气骤然凝结起来……曼德尔施塔姆夫人试图调节一下气氛,她挂出轻松的表情,可这份表情也跟着被冻住了。“唐纳德·巴塞尔姆先生来了没有?”奥康纳女士问。
唐纳德·巴塞尔姆被让到病床前, “唐纳德·巴塞尔姆先生,你不是愿意听故事么,那,你是不是可以请他讲一讲,阿伦特出事那天他在做什么,他在哪里?我希望这次他说的是真的。”
——我,我不是早说过了,我在罗布维萨,去和穆齐尔先生谈一宗照明的生意,你也曾问过他。沙尔·贝洛竟有些气喘,女儿的死我当然有责任,我也很后悔,你知道我也时常想起她,她是我痛苦的深渊……
“那个凶手害了你又害死了我的女儿,可你,还在为他掩护。”
——不关他的事。沙尔·贝洛搓着自己的手,他确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女儿,都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女儿的死,已经是压在我们身上的石头,你知道我们几次搬家都是为了躲开这块石头的重量,可你和我都没有做到。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恨我,你希望我的夸夸其谈是真的。我也希望我真的能够,如果能够把女儿从那场可怕的灾难下拉出来我愿意接受上帝的一切惩罚,如果必须,我会自己推开门,走进地狱……
“我有些累了。”奥康纳女士闭上眼睛,“我知道我有些过分。我也知道你其实也挣扎在痛苦中。我没有怨恨,早就不了,我更愿意做的是和你分担。只是,我想在临终之前知道……”
——我……
“算了吧。让这段时间过去吧,让他们也都回到之前的时间里,忘记曾来过病房。让它重来,它不会这样发生,我也不会再问这个问题。”奥康纳女士再次睁开眼睛,“你要记得漱一下口,免得让我发觉你咬破舌尖后散出的那股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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