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4月30日下午,王利忠、陈师傅、刘师傅以及另外两位工友,登上开往秦皇岛的列车。
“五一”节前夕,各路列车莫不爆满,王利忠、陈师傅、刘师傅一行五人,直到天津才挨上座位。车到天津已是凌晨,他们在座位上睡着了。
列车广播在唐山报站唤醒了王利忠。
唐山,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唐山发生过大地震,唐山是河北工业重镇,新生的唐山如凤凰涅槃,却在许多方面成为河北省的翘楚,王利忠知道唐山。但是,王利忠生在大名县的农村,上学在邯郸,工作在邯郸,在此之前,他没去过冀东,他也不知道从邯郸去秦皇岛的火车经过唐山。
王利忠从睡梦中醒来,他从“唐山”想到“滦南”,从“滦南”想到“洼里村”的高淑珍、王国光、严文杰,想到在高淑珍家读书的二十多个残疾孩子。
他想到王国光严文杰在信中介绍的:“我们没有上级拨款,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偶尔也有好心人捐助钱物,但仅仅是偶尔。我们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妈妈做小买卖的一点收入,妈妈赚到钱的时候,我们能给孩子买肉买菜,妈妈赚不到钱的时候,我们就是米饭咸菜。米是我们自己生产的,不用买;咸菜是我们自己腌制的,不用买。这两样一年到头有保障。但我们没有钱,每一分钱对我们都很宝贵。”
王利忠从报纸上看到过高淑珍和王国光的照片,她们母女的形象刻在他的脑海里。
王利忠下意识地摸了摸公司给的500块钱,那是他此行的经费。他可以看海,他可以吃海鲜,他可以游览北戴河、秦皇岛的名胜景观。他想到他在报纸图片中看到的高淑珍家的残疾孩子们,他想到王国光在第二封信中说的“确实有一些人曾经对我们有过疑问,但来了看了,没有人再怀疑我们。”
王利忠轻轻拍拍坐在对面酣睡沉沉的刘师傅:“师傅,我有事和您商量。”
刘师傅睡眼微开马上又紧闭上:“什么事?”
王利忠:“我想在唐山下车。”
刘师傅:“不是去北戴河么?怎么在唐山下车?”
王利忠:“我去看看高淑珍家的残疾孩子。”
刘师傅:“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别误了火车。”
王利忠发觉刘师傅根本没醒,他顾不得再作解释,他也顾不上再找其他师傅说明情况。他提上自己的行李包下了火车。
火车缓缓启动,慢慢驶去。
王利忠出了火车站台。他看了看表,4点20分。他找到候车室,在光线较好的一排坐椅上坐下,从包里掏出一本书,认真阅读。
5月1日,天亮了,唐山发往滦南的第一班汽车上,王利忠坐在一排1号。
客车到滦南县城,王利忠换乘去司各庄镇的汽车。
汽车到司各庄,王利忠下车,问洼里村。老乡告诉他:“洼里村远着呢,洼里村离胡各庄近一些,你应该坐到胡各庄。”
他在司各庄车站等来下一班客车,坐到胡各庄。
胡各庄车站有几辆“三马子”,在农村拉人拉货的那种简易机动车。
王利忠问一位“三马子”司机:“师傅,送我到洼里村,多少钱?”
司机漫不经心地回答:“洼里村,远着呢,都是土路,跑一趟至少25块。”
王利忠不能接受:“从唐山到滦南,从滦南到胡各庄,总计不到10块钱,从胡各庄到洼里不能要那么多钱。”
司机把眼睛转向一边:“你找别的车吧。少钱我不干。”
他问了几个“三马子”司机,答案一致:“少钱不干。”
王利忠找到一辆三轮摩托,车主答应10块钱送他到洼里村。
摩托车卷起一路扬尘,经过几十分钟的颠簸,王利忠到了洼里村。
王利忠问一位村民:“大叔,洼里学校在什么地方?”
“洼里已经没学校了,洼里学校拆了。”
王利忠修正自己的问题:“收养残疾孩子的高淑珍家。”
老乡告诉他向南、向东,再向南,再向东,路北,一个看上去较为显眼的破旧院落。
王利忠东拐西拐问到高淑珍家。院门外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滦南县司各庄镇洼里村特教学校”。
王利忠敲门。
残疾孩子们正在课间休息,赵洪刚给他打开门。
高淑珍家的院门开了,王利忠进到院里。他看到的景象是:一个女孩子,手里拿着两块红砖,在地上蹭着走,砖已磨成椭圆形了,嘎叽嘎叽的,拉着腿;有的拄着棍,有的扶着墙,有的拄着拐,有的干脆就趴在地上。那么多残疾孩子,那么多双眼睛,都保持一个姿势,都不动了,就看着他,但看他的眼神很特别,不敢正眼瞧人似的。
王利忠的心受到震撼。
他低声给孩子们说:“我来看看你们,都别害怕。”
有两个孩子点点头,其中包括给他开门的侏儒男孩。
王利忠问侏儒男孩:“你们的老师呢?”
高淑珍从屋里出来。这一年高淑珍45岁,在王利忠的记忆里,高淑珍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农村老太太”。
高淑珍问:“你是谁呀?”
王利忠:“您是高姨吧,我是邯郸的,给您写过信,我叫王利忠。”
高淑珍:“噢,知道了,姓王是吧。”
王利忠:“是。”
高淑珍:“国光和严老师在屋里给孩子们改作业呢,你屋里坐吧。”
王利忠随高淑珍来到屋里。滦南的民房与邯郸不同,邯郸的民房是厅堂居中,左右的房间靠房梁架构,使用空间是完全相通的。有的民房为了使用方便也将厅堂与其他房间用墙隔开,但左右全用墙隔开的不多见。滦南则不然,厅堂与左右房间是用承重墙隔开的,承重墙留门,满足各房间交通,而且正房的后墙即北墙要分别留门。这种结构是王利忠此前不曾见过的。
高淑珍家的正房是四间,西端的两间已经拆掉承重墙,用柱子顶着房梁,这两间就成了一个建筑单元。往东有门通往厅堂,厅堂往东是以高淑珍和王跃元为主、同时也安排孩子住宿的卧室。正房前有两间西向板房,是女孩子们和严文杰住宿的地方。院子西南角上是猪圈、厕所。
王利忠和王国光、严文杰打过招呼,坐在了对面。因为有两次书信来往,彼此并不感觉十分陌生。
王国光和严文杰看到了王利忠,中等身材,五官端正,不胖,也不算瘦,皮肤很白,短发,非常精神,一身可体的西装,惹眼的领带,崭新的白衬衣,铮亮的黑皮鞋,谈吐带着文气,问答暗含审慎。
王国光和严文杰交换了一道眼色。她们对王利忠不陌生但有距离,因为他的两封信问了太多的问题。
王利忠刚落座,又开始了他的询问,而且基本都是他在信中曾经问过的问题。
他毫不隐讳地说:“起初我对这个事有怀疑。”
高淑珍将她在家里收教残疾孩子的来龙去脉述说一遍。
王利忠提出一个要求:“高姨,能拿出您的办学执照让我看看吗?”
高淑珍愉快地回答:“能啊,就在这里。”
高淑珍起身,从桌子里的抽屉里取出办学执照,递给王利忠。
王利忠一字一字审看了执照的正文,一字一字辨认了发证单位,尤其是发证单位的公章,他看了又看。
根据报纸上的报道,参照王国光、严文杰的回信,对照面前看到的这一切,他终于认定高淑珍办学的动机是无私的,高淑珍办学的过程是艰难的,高淑珍办学的程序是合法的。
院门开了,田老师的老伴进来。
高淑珍和王国光、严文杰一同迎出去。
田老师的老伴:“高淑珍同志,很对不起,我老伴这几天身体不太好,不能来给孩子们上课,她让我来给您请个假并表示歉意。”
高淑珍:“田老师怎么不舒服?”
田老师的老伴:“她是老毛病了,胃不好。”
高淑珍:“忙过了这几天,我去看望田老师。”
田老师的老伴:“不劳累您,淑珍同志,您能把这些残疾孩子安顿好,就是大功大德了。”
张杰,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身高在一米六左右,看上去和严文杰一样高了,他行动不便,关节僵硬,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他涨红着脸,难为情地小声对严文杰说:“姐,我想解手。”
严文杰对张杰点点头,并爱抚地轻轻拍拍他的头,领着他到院子的西南角上,厕所和猪圈之间的僻静处。他们面对着西墙,严文杰给张杰解开腰带,退下裤子。她紧贴着站在张杰身后,帮着张杰往后仰,往下沉,然后熟练地托住张杰的双腿,她也蹲下,帮助张杰靠她双手的托撑形成大便的姿势。
张丽萍来到高淑珍面前,小声说:“高妈妈,王薇不舒服。”
高淑珍闻声转身进屋,抱起连连咳嗽的王薇,用自己的额头试了试王薇的额头,然后抱着王薇出来:“国光,快去叫王大夫。”
严文杰:“姨,让我先看看。”
高淑珍:“好,好,我咋忘了小严儿是卫校毕业呢。”
王国光换下严文杰。
严文杰拿出体温计,熟练地给王薇测量体温,她看了王薇的舌苔,然后贴在王薇胸前凝神谛听。
严文杰看看手表,然后取出体温计,熟练地看了结果:“37度9,看情况是感冒引起上呼吸道发炎,打点滴吧。”
高淑珍:“马上去医院打点滴。”
严文杰:“高姨,我学的是护理专业,我还没有考职业医师证,我不能开药,但扎针没问题,毕竟实习了一年多。我带王薇去王大夫家里,让王大夫给开药,回到家里我给王薇点滴。”
高淑珍搜遍衣兜,掏出所有的钱给严文杰,但看上去不到200块。
严文杰没接高淑珍的钱:“我兜里有,这一次我妈给的多。您的钱留着明天买菜用吧。”
王利忠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我这里有钱。”
严文杰:“谢谢,不用,我有。”她抱着王薇往外走。严文杰个子不高,力量不大。王薇是个十二三岁的大胖娃娃。严文杰抱着王薇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王利忠随着高淑珍回到屋里。
他让高淑珍带着,把各个房间看了一遍。西屋有炕,东屋有炕,板房有炕。凡能砌炕的地方都砌了炕。每个炕上都摆满了棉被和孩子们的衣服。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有一台二十几英寸的黑白电视,院里有两辆自行车,一辆奇旧无比,一辆崭新。这是高淑珍家最值钱的物件。再看看高淑珍的衣服,都是又破又旧,但干净整洁。
王利忠忍不住问:“高姨,咱们到底是学校呢,还是民间慈善机构呢?”
高淑珍:“学校,门口有牌子,滦南县司各庄镇洼里村特教学校。”
王利忠问:“学校为什么不收生活费呢?可以不收学费,学生自己吃饭的钱总应该交吧?”
高淑珍:“这些孩子没有富家子弟,有钱人家不会把孩子送我家来,人家可以去上特教学校,人家有钱。凡是送我这儿来的,都是穷人中的穷人,长年给孩子看病,穷得一贫如洗,你要他一个月交5块钱,有些家长就会把孩子领回去。”
王利忠不理解:“孩子在家也要吃饭哪。”
高淑珍:“那是另一回事,交钱又是一回事。国光在信上跟你说了么?我做着小生意呢,我宁可赚好人的钱,也不让这些可怜孩子失学,我不要他们家长的钱,为了这些孩子能在这儿学下去。”
王利忠鼓足勇气问了一个疑惑好久的问题:“这些孩子上学还有用吗?”
高淑珍:“这个时代不同过去,过去大多数人都不识字,识字的是少数,不识字的人是多数,不识字的人也没有感觉到太多的艰难。现在不行了,现在人人都识字,健全人不识字就像残疾人,残疾人不识字就是废人。这残疾人要是把文化学好了,就比那没文化的健全人还走得开。”
王利忠心里豁然一亮,他没想到高淑珍有这样深刻的思考。
王利忠又问:“这些孩子们爱学习吗?”
高淑珍:“你到教室去看吧,我的这些孩子不盼考大学,不盼出国留洋,可他们盼着能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他们是为生存挣扎。”
王利忠点点头。
高淑珍补充说:“我也在为生存挣扎。”
王利忠坦诚地对高淑珍说:“高姨,几个月来,我一直误认为这些孩子或者有拨款,或者是企业家足额资助。现在来了,看到了,我特别自责,特别愧疚。我太低俗了。”
高淑珍:“好多人都会有这种想法。这有啥可自责的?”
王利忠:“国光和严老师可以在这里教书,高姨可以这样起早贪黑给孩子奉献。我倒好,还怀疑您办学的初衷呢。”
高淑珍:“初衷?我的初衷还真不能往高处说。当初就是为了哄我那可怜的儿子不哭,才说在家里给他办学校。没成想我儿子不依不饶,不办不行。既然是学校,总不能就我儿子自己,总是要有几个作伴的,所以才从邻村请几个孩子来给我儿子作伴。唐山的电视上一讲,我招架不了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来了,不能收的就劝走,能收的就收下吧,反正是穷了,反正是豁出去了。”
王利忠:“高姨,我能不能在这里住几天,我虽然不是名牌大学毕业,但总能帮助教学。”
高淑珍:“欢迎你啊。你们城里人见识多,你给我这些孩子们说说城里的事,让我的孩子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王利忠留在高淑珍家。
王利忠会唱歌。田老师不能来给孩子们上音乐课,王利忠就担起了音乐课教学的任务。他的歌不如田老师唱的好,但比起王国光和严文杰来,还是有明显的优势。王利忠来了,高淑珍的残疾儿童学校又有了歌声。
王利忠的音乐课上,张杰涨红了脸,举手提出他的要求:“我要和严姐说话。”
王利忠问张杰:“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张杰摇摇头。
王利忠让赵洪刚去请严文杰。
严文杰疾步走到张杰面前,她和他对视了一下,她明白了张杰的要求。她拉着张杰的手往外走。
王利忠下课了,他到院里,看到严文杰托着张杰拉大便。严文杰毕竟力量不足,她托着这么大的男孩子大便,太吃力了。王利忠凑过去:“严老师,我来帮张杰。”
严文杰:“我来吧,你还不够专业。”
王利忠诚心诚意伸手要接替严文杰。
张杰难为情地说:“换了姐姐,我拉不出来。”
王利忠只好作罢。
王薇在李亚搀扶下来到严文杰近前:“姐,我也要大便。”
严文杰:“国光姐姐呢?”
张亚:“国光姐姐给尹小彬换裤子呢,尹小彬拉了一裤子。”
严文杰对王利忠:“王利忠,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你把着王薇解手。”
王利忠一边答应一边行动。他在严文杰左侧,仿照严文杰的姿势,托着王薇解手。
一位穿工装的男士推门进来,手里拿着账单:“高校长呢?”
严文杰回答:“高校长做买卖还没回来。”
男士:“明天高校长在家吗?”
严文杰:“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高姨。”
男士:“你家的煤气费该交了。”
严文杰:“多少钱?”
男士看了一眼手中的账单:“89块。”
严文杰:“我兜里有47块,我先给你40块,过了这个星期天,给你结清。”
男士:“也行。你家真是的,这么多人,用煤气这么多,付款不积极,老是拖拖拉拉的。”
王利忠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拿走吧,剩余的转入下一次。”
严文杰:“谢谢你,利忠,过几天我给你,不能让你破费。”
王利忠:“严老师瞧我不起?你们奉献这么多,我这算什么?”
严文杰:“我在这里安营扎寨了,这里是我的家,你是过路的神仙,临时歇歇脚。”
王利忠:“严老师,我来之前怀疑过这个学校,我觉得这事是不是假的啊,从哪能找来这么多残疾孩子啊,或者是不是她收学费或者上面有各级部门拨款,有经济来源,靠这个发财致富,肯定得有什么动机的。我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来的,结果来了之后,看到这种情况,你们对孩子们所有的付出,都是自愿的,都是义务的,我很受震撼。我跟你们比,我自责,感觉自己太低俗了。”
严文杰:“你这城里的小白脸儿,西装革履的,能在我们这里待一半天,就很不容易,没想到住了这么久,三天了吧?”
王利忠:“这三天,在这里体会的快乐,与以前同朋友玩耍的快乐完全不同,现在是一种内心得到升华的幸福和喜悦。我觉得这种心灵的回报是最好的奖赏。这几天我的灵魂经受了一次冲刷和重塑。”
严文杰:“这么快就有这种感受?”
王利忠:“是,很强烈。”
严文杰:“你不会陷进来吧?”
王利忠:“希望我有这个缘分。严老师,你是怎么来的?”
严文杰:“都一样。我听姨妈说了高姨的事迹,也是不敢相信,我就借送萍萍的机会来看看,我看了高姨和国光她们的善行和艰难,我很受震撼,工作我不找了,我就来这里当志愿者。”
王利忠:“多久了?”
严文杰:“刚好一年。”
王利忠:“有何感想?”
严文杰:“我不羡慕富人,我不羡慕贵人,我羡慕善人。感谢老天给我一个做善人善事的机会,我珍惜,我庆幸。”
王利忠郑重点头:“是,是。见到你们,我心里亮起一片明烛。”
严文杰:“人人都有善心,只是有的在燃烧,有的在沉寂。”
王利忠:“高姨对我的表现还满意吧?”
严文杰:“我听到高姨为你说了三句话。”
王利忠:“哪三句?”
严文杰:“第一天,高姨说:‘小伙子大老远来了,愿意在这儿玩玩,就让他玩玩吧。’第二天,高姨说:‘没想到这城里的小伙儿还行。’今天早晨,高姨出门的时候,给你盖了被子,出来给我说:‘中,这小伙中。’”
王利忠:“我会再接再厉。”
严文杰:“该走了吧?7天长假,今天是第三天了吧?”
王利忠:“我是实习生,车间里有我没我一样干,这边却是急需人手,我想给师傅打个电话请个假,我在这里做两个礼拜的志愿者,你看行吗?”
严文杰:“只要你乐意,咋能不行呢?”
当天下午,王利忠从村里借来木工工具,用高淑珍家的一个方凳改做一个坐便器。
王国光边看边赞叹:“小白脸儿,你还真有两下子。”
王利忠:“我是学技工的,能修轴承,能修车床,做这点事还算本事?”
王国光:“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你说我们这脑子,其实就是木头疙瘩。”
王利忠:“你想到的是大事,是把这么多残疾孩子接到家里来施以教育。”
王国光:“当初是为了我弟弟,要不是我弟弟有残疾,我们也想不到办这个学。”
王利忠:“我给师傅打了电话,请了假,我在这儿做两个礼拜的志愿服务。欢迎吗?”
王国光:“太欢迎了!你给孩子讲城里的事,讲电脑,讲互联网,教孩子唱歌,孩子可喜欢你了。”
王利忠:“也不尽然,赵洪刚本来一直很喜欢我,可是,刚才一堂课,他明显不高兴,不看我。”
王国光:“你夸别的孩子长得高了吧?”
王利忠:“是啊,我夸张杰长得高,有力量。”
王国光:“洪刚是侏儒,我们不能在他面前夸别的孩子长得高。张杰长得高,但是行动不便,我们不能在张杰面前夸别的孩子跑得快。咱们说的无意,孩子们的心特别敏感。”
王利忠:“我错了,我错了,难怪张杰怎么不让我抱着他大小便,我确实夸赵洪刚跑得快呢。”
王国光:“孩子的心很脆弱,咱们要时时注意。”
王利忠:“还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你告诉我。”
王国光:“不要说残疾人多么可怜,这些孩子不爱听这样的话。”
王利忠:“好,我记住。”
王国光:“你在西屋那个炕上住,你就要注意孩子们夜里大小便,你不能只管自己睡。那几个孩子都是自理能理比较好的,但你不叫,他不醒,那就会尿炕。这两个晚上,那个炕上的孩子尿炕的多了,他们不敢给你说。”
王利忠:“啊?今晚就改变这种被动局面。”
傍晚,王利忠从外边买来一卷塑料薄膜,给孩子们铺在褥子上面、床单下面。
王利忠后来曾说:“刚开始来的时候,有一个过程不太习惯,邯郸那边以面食为主,滦南却是以大米为主。刚来的时候睡大炕,我从小在邯郸长大的,那边也没有这样的炕,来了之后睡炕感觉不舒服,每天晚上也睡不好,但是过了十天半月之后,也就习惯了。还有一个问题是农村的旱厕,一进去,尤其是我来那会儿,五一刚过,夏天,苍蝇乱舞,也是很难受的一件事情,但是毕竟坚持下来了。我想孩子们能,我也能。呵呵。”
唐山电视台来采访,内容为“特教学校的一天”,学生们一如往常,记者们自由拍摄。
记者组织学生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刘爽给高淑珍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刘爽一边唱一边哭,看表演的乡亲们都跟着流泪,高淑珍也哭。
王利忠流下了眼泪。
王利忠的假期结束了。他悄悄整理好行包,悄悄和严文杰、王国光道别。他不想惊动孩子们。
早晨,当王利忠背着行包,由高淑珍、王国光、严文杰为他送行,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赵洪刚从教室里跑了出来。
王志坡一瘸一拐地回到教室,在一个小纸片上写下家里的电话,然后一瘸一拐地追过来:“哥,这是我家的电话,您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王志坡眼含泪花。
王利忠接过王志坡的电话号码,看了一遍,装在贴身的衣袋里。
赵洪刚问:“哥,你干啥去?”
王利忠解释说:“在这儿跟你们待很长时间了,我要回邯郸上班去。”
赵洪刚:“哥,那你走了谁教我们唱歌哪?”
近20天来,王利忠和这些孩子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晚上给他们讲外面的事,已经感情挺深了。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班残疾孩子,包括平时行动相当困难的孩子们,不知怎么都涌到了王利忠面前。孩子们搂的搂抱的抱,有的扯着他的衣服,有的扯着他的包:“哥你别走,别走。”
王利忠看着他们,也不知是心软还是激动:“哥还回来。”
晚上,王利忠回到邯郸家里。父母姐妹弟弟为他接风。他像着了魔,一直在讲高淑珍、王国光、严文杰和那一帮孩子们。
爸爸坐在他对面,起身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听他讲。
王利忠激情满怀:“爸,妈,我要去高姨家当志愿者。”
父亲似懂未懂:“什么是志愿者?”
王利忠:“就是义务为有困难的人提供服务。”
父亲:“你不是已经去了么?”
王利忠:“这才二十天,太短了,我想做两年。”
母亲:“家,还要么?”
王利忠:“做两年我就回来。”
父亲:“养你二十多年,你没给家做一分钱的贡献,刚毕业还没工作半年,又要去当志愿者。我不能同意。”
母亲:“我也不同意,这二十天你不在家,我吃不好睡不好。我不让你去当啥志愿者,你在家就好。你看看,出去这二十天,又黑又瘦。”
王利忠的大姐:“利忠,不是姐说你,小琴那边,时不时传话来问你的情况,你该替人家想一想了。当然也该替爹妈想一想了。做志愿者是好事,可是家也不能不要啊。”
王利忠:“高姨全家都在为那几十个残疾孩子辛苦奉献,王国光已经教孩子们三年多了,严文杰已经在那里工作了一年,我比她们的条件好一些,咱家也比高姨家的条件好一些,那些残疾孩子太可怜,我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父亲:“当年抗美援朝,村里人争着当志愿军,咱一个村就报名20多个,如果是国家号召抗日,我也会鼓励你去,那是爱国。你现在当志愿者,你帮一家一户解决困难,不能说不高尚,但自己家的日子还得过,不能扔了自己的家去帮别人的家。”
王利忠:“全国几百万青年做志愿者,他们就没有爹妈?他们就没有家庭?他们的家庭都像咱家这样反对?”
全家人默然无语。
夜里,王利忠又回到了属于他的舒适的小屋里。二十天来,他和那些残疾孩子同吃同住。同吃就是一种考验,同住则是一种挑战。现在回到了他的舒适的生活空间,回到了爹妈身边,他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在放松的同时,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失落。他开始想念高姨,想念王国光和严文杰,想念那班孩子们。
白天由火车转汽车,一路颠簸,他有些疲累。他躺在床上,睡入梦乡。
王利忠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挎着行包,从高淑珍家往外走,那一班孩子拉着手堵住高淑珍家的外门,不让他走。有的抱着他的腿,有的扯着他的衣襟,有的揪着他的包:“哥,不让你走。”“哥,你不走。”“哥,教我们唱歌。”梦中,他看见,有几个孩子已是泪花满面。
他和残疾孩子们搂抱在一起:“哥不走了,哥就在这儿待着,我就教你们。你们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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