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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的文化殉道者

时间:2023-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方孝孺自述编年》:谢时强编注,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10月出版。早年浏览《明史》,我略知方孝孺其人其事。山不转水转,方孝孺已成为这一方水土最突出的精神高地与人文标识。可是能够永垂青史作为表率并留住记忆的不是太多,宁海的方孝孺则是其中一员。作为天道与儒家学说的身体力行者,虽无力回天,却有心杀贼。挽回世道人心,规范社会秩序,成为拯救人类的第一要务。

《方孝孺自述编年》:谢时强编注,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10月出版。此书为宁海县政协文史资料丛书之一。

杏花吐蕊,细雨迷蒙。1962年我初到宁海,正值早春二月。一条古街自西向东长约数里,南北分布几条曲折的深巷,居中矗立一座高大的“正学坊”;路旁是“义井”,石上长满苔藓,掩埋着方氏族人的忠骨。自明代以来,凡是到过这座古城的人,都无法绕过那座古老的牌坊、那口井,无法绕过方孝孺这个历史人物,更无法避开朱棣诛杀方孝孺十族800余人的血腥话题。早年浏览《明史》,我略知方孝孺其人其事。到宁海以后,经常听人说起方孝孺,就像是说邻近的亲族与长辈;每次走过“正学坊”与“义井”,便有一种不胜苍凉的凭吊意味,而且从学生与一些朋友身上也往往能感到那种棱角分明的“台州式的硬气”及“读书种子”的影子。“文革”期间,我到前童中学教书。前童的石镜精舍是当年方孝孺讲学处,村前的白溪自天台山发源长流至此。山不转水转,方孝孺已成为这一方水土最突出的精神高地与人文标识。白溪水清澈如鉴,映带着天光云影与两岸的树荫岚色、稻穗棉铃,水汽氤氲,彩云浮天,浑若仙境。遥想当年孝孺先生在此处讲学,得仁山智水之乐,可曾想过若干年后竟会发生骇人听闻的十族之诛?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其时,宁海城墙上常张贴杀人的布告,武斗死了不少人。我曾写下一首《古城月》志感:“踏着夜色,长长的影子跟随着/回头看,禁不住一阵心跳/童年的方孝孺走过,柔石走过……/‘正学坊’竖立东方式十字架/株连八百余口……/半圆的古城月/另一半可是刚被砍下的头颅?”我想,上天有好生之德,赐予这一片锦绣山水与四时美景,可为什么又不断在这片土地上演出一幕幕人间惨剧?这天人之际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鲁迅说,中国历史是一部“吃人”的历史,在专制的屠刀下,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多少义民被屠戮,被杀害!同时他又指出:“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可是能够永垂青史作为表率并留住记忆的不是太多,宁海的方孝孺则是其中一员。可方孝孺多少又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后人有赞其忠贞、忠烈的,有悯其志节、鲠骨的,也有怜其迂阔不谙世故者,甚至有责其置十族生命不顾而全一己名节者……大抵都是就事论事,皮相之见。方孝孺这桩历史公案,说到底是个生与死的问题。方孝孺该不该死,为什么死,他的死有何意义,留下什么教训?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孰为泰山,孰为鸿毛,这权衡轻重的标准又是什么?我认为,对于14世纪朱棣发动的所谓“靖难之役”以及“壬午殉难”事件的客观评说,尤其是对于方孝孺惨遭十族之诛一案的正确定位,应该从天道、人性与中华传统文化诸多方面加以综合考察。历史是个整体性、全局性的概念,不能只着眼于一时一事。历史与文化一体两面,历史承载文化,文化传承历史。有了大历史观和大文化观,才能从整体与全局的视角看问题,才不致被局部与偏见所迷惑。

首先,说天与天道。

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个十分重大和重要的符号,至大至尊,至高无上。作为文化符号的天,既是自然界与物质生成的总汇,又是世界的精神的本源。试想:原始人类穴居野处,置身于丛林沼泽之中,茫茫荒原之上,在艰苦的环境中顽强地生存下来。年复一年,他们惊奇地发现日升月落,花开花谢,循环往复;寒暑易节,阴晴变化,都有规律可循;雨雪风霜,雷鸣电闪,气候灾异,亦有先兆示警。春种秋收,耕作有时;冬捕夏猎,收获可期。因此他们觉得冥冥中有一种超人的力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又是人的生存的依托,或可称之为“天”,为“天道”。在他们看来,天是具有独立意志的人格神,化育万物,与人类的生存与生活息息相关。于是,先于宗教,便产生了“敬天”“法天”的哲学思想。天与天道的发现,架起了人与自然之间沟通的桥梁,极大地拓宽了人的精神世界的无限空间,给思想、想象、艺术创作以丰富的灵感与创新活力。这是中国古典哲学的顶层设计,也奠定了中国古代社会的基础架构,体现了中国人的大胸襟、大智慧。天道本乎自然,人道基于天道。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亦人之所生。《易经》八卦,阴阳五行,相生相克,吉凶祸福,无不与天道人事有关。孔子虽然说“天道远,人道迩”,但《论语》中仍有许多关于天道的精辟论述,如“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孟子对于天和天道的理解,与“民”的概念相联系,明确提出了“民本主义”思想,《尚书》也曾说过“天佑下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使天道与人道又接近了一步。汉代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观点,升华了天与人的文化品格。宋儒倡导“理学”“心学”,天理良心成为至高无上的自然与道德法则。方孝孺也是其中一员,他确信“圣贤之学,所以贵乎穷理尽性,使此心浩乎与天地同体”“君以民为天”“贤者得民心,得民心,民斯尊之矣。民尊之,则天与之矣”。他所奉行的天道,“积诸身,行于家,推之国而及于天下,率而措之,秩如也”。作为天道与儒家学说的身体力行者,虽无力回天,却有心杀贼。他为捍卫天与天道以殉,死而无愧!

其次,说人与人性。

人性乃人的本性。人为万物之灵,除了自然属性外,还有它的社会属性,人性即人的社会性,既有先天的禀赋,更有后天的养成。无论是荀子的“性恶说”,还是孟子的“性善说”,都强调了学习、教化的重要性。鸟兽不可与同群,一山不容二虎,而人类则需要群居共处,休戚相关,守望相助。上古人类聚族而居,生息繁衍,以宗族血缘为纽带,自然形成了亲亲尊长的社会关系,并且孕育了“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可是,宗族部落间的利益冲突,引发了争斗甚至是流血的战争。孔子之世已经礼崩乐坏,到孟子那时“杀人盈城”“杀人盈野”,他称之为“率兽以食人”。挽回世道人心,规范社会秩序,成为拯救人类的第一要务。儒家思想的精义有二:一在于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二在于正确处理人与人的关系。后者比前者难度更大。孔孟等先圣后贤,以天下为己任,以超人的智慧,创立以仁政理想、礼乐教化为核心的儒家学说,协调各方利益,敦睦人际关系,建立伦常秩序,优化礼仪民俗,制衡强权暴力,特别强调“仁者爱人”“推已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的人本主义思想。虽说这还不是一种尽善尽美的理想化设计,实施过程也存在弊端与偏颇,甚至被歪曲和利用,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已经十分难能可贵。西方人曾惊叹中国古代文官制度与科举考试设计之精妙绝伦,殊不知中国以宗族血缘与道德伦常为纽带,以乡村自治与亲戚互助为基石的社会治理制度,具有惊人的自我匡救与恢复功能,几千年中国社会的超稳定结构正奠基于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当方孝孺殉难时,有一股凛不可犯的人性的力量与社会责任感支撑着他,有一种比暴力更强大、比个人生命与家族安危更重要的道义精神感召着他,故其不避斧钺之诛,灭族之祸。他的死是为了维护人与人性的尊严,维护儒教道统和人类良知,维护传承千年的中华文化和他一生坚守的信念,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再次,说中华传统文化。

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理想,首先从教育开始,与读书有关。《论语·学而》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中华传统文化源远流长,经过两千余年不断传承、充实与积淀,地负海涵,博大精深。历代的经史子集所书、文献所录、碑铭所刻、语录所记、习俗所传,一些常用的格言俗语,普遍的道理规则,日常的行为规范,约定俗成,代代相继,已经融化在中国人的血脉里,深入到骨髓中,成为民族文化的道德基因与心理定式。这是一项无比巨大的社会建设与人性改良的系统工程,犹如同出于黄河、长江之源的茫茫水系,哺育了中华万里沃野与亿兆民众,产生了一种毋庸置疑的民族与国家的认同感与不可割舍的凝聚力。与兵燹战火相比较,破坏力最大的不仅来自对天道的亵渎,对人性的摧残,更来自对传统文化、纲常名教、社会伦理、道德风俗的全面颠覆,对知识与知识分子的禁锢和杀戮,其罪恶之尤一个是秦始皇,一个是朱元璋。方孝孺不幸生于这个历史大变动时期,更不幸生于一个儒学世家。他的老师宋濂是明代大儒,曾辅佐朱元璋开国,竭忠尽智,致仕后受胡惟庸案株连,虽名满天下,仍不免一死。父亲方克勤也是一代名儒,而且是出名的清官、循吏,但受人诬告,死于非命。方孝孺也曾受诬陷,牵连以致全家被押送京师,险遭不测。而他终其四十六年短暂的一生,都保持儒生身份,以读书、教书为业,以著书立说为乐,即使是生命的最后四年,也不过任从五品侍讲学士。可是,方孝孺“读书种子”的名声却把他推向历史的风口浪尖。当朱棣发兵南下时,他的第一谋士姚广孝曾跪求说:“方孝孺此人素有学行……望陛下千万不要杀他,杀了他天下读书种子就要绝了。”这自然不是姚广孝一个人的评价,而是社会公众的共识。所以,尽管朱棣攻陷南京后,大开杀戒,但他并没有杀方孝孺,而是多次派人召见,和颜悦色,命起草即位诏书。生死一念,荣辱千古,白虹贯日,气壮山河!

请历史记住这一天,时在建文四年(1402),酷暑似蒸,明皇宫内外禁卫森严,如临大敌。金銮殿上以朱棣为一方,以方孝孺为另一方,历史正在上演一幕旷古少见的大剧、壮剧、悲剧。此时,双方的身份与力量是绝不对称的:一个是叱咤风云、统军百万、掌生杀予夺之权的帝王,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束手就擒的儒生;变换一个角度看,一个是继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八圣道统与六经文章的读书种子,一个则是背离天道人心、践踏纲常伦理的乱臣贼子。在“壬午殉难”数以万计的节义之士中,黄子澄、齐泰、铁铉等人是必死的,而方孝孺则可以不死,只要答允起草朱棣即位诏书,朱棣或会放过他,甚至授以高官显爵。历史没有“假如”,假如为方氏家族数百口生命计,方孝孺违心屈志写了诏书,那么,他将何以面对数十年所读的圣贤之书,何以面对他所教的数以百千计的学生以及他作为考官所录取的士子?又何以面对普天下读书人的瞩目与期待,何以面对死去的父亲与恩师的教诲,何以面对他一生所写的诗文与志向?昔人有言:“千古艰难唯一死”“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在方孝孺从容就义之前,他已经知道黄子澄、齐泰诸人惨遭灭族之诛,士可杀而不可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身为一代文宗,膺寄天下重望,敢于反抗朱棣的淫威,已经不是对个人身家性命的孤注一掷,而是为了捍卫中华五千年传统文化的奋力一搏。虽说以卵击石,强弱异势,至少也要让那些杀人的独夫民贼惊出一身冷汗,魂梦不得安宁。使后世的读书人有所自律,有所悚惧,有所坚持。中华民族之所以五千年传承不衰,普天下华夏儿女几经悲欢离合,身在天涯海角,依旧心灵相通,血脉相连,就是由于中华文化薪火相传,重节气,贵操守,崇尚礼乐教化,推己及人,充分体现人性与人格之美,具有强大的道德与精神力量。因此方孝孺所殉的是中华文化与做中国人的准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底线。他生前曾经说过:“士之可贵者在气节,不在才智……国家可使数十年无才智之士,而不可一日无气节之臣。”求仁得仁,他一个人与他的家族倒下去,中国人与中华文化的脊梁骨则挺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亲人死在屠刀之下,倒在血泊之中,这需要多么坚忍不拔的勇气与多么强大的人格力量!文天祥《正气歌》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此时,我终于找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根”,明白方孝孺作为“不死的文化殉道者”的心迹。天道与人性兼容相通,文化是血脉。

我的这些感慨与言论都是读了谢时强君的《方孝孺自述编年》这本书稿生发的联想。最近这几年我常常到宁海去,这片养育过叶梦鼎、胡三省、方孝孺、柔石、潘天寿等人的土地,也是我的第二故乡。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宁海人重道义,好读书,有正气,能担当,乃山水之钟灵毓秀,人文之薪火相传。谢时强君也是当代宁海的读书种子。数十年来,他一面教书,一面搜集资料,甘于淡泊,笔耕不辍。他编订了方孝孺的《逊志斋集》,出版了《宁海文献丛书》及校本教材等书数十种。这部《方孝孺自述编年》在传记体例中颇具独创性,是传主最真实的内心告白,相当于个人的私密日记,而其内容则涉及天道、人性、政治、礼法、经济、民生、文化等许多方面。读其书,不仅知其人,而且可以窥见中华传统文化的堂奥与精髓,读者所得当更在书外。谢时强君忠厚、诚朴、聪明,尊师重道,有古人风。我每次去宁海,他以花甲之年,仍侍坐在侧,恭尽弟子之礼。宁海斯文一脉,竟至于斯!可见文化之树常青,文化的殉道者是不死的。

201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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