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原质传》:薛家栓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09年9月出版。此书为《宁海历史名人传记丛书》之一。
山 水
薛家栓的《卢原质传》是从宁海的山水开篇的:
浙江东部有一块凸出东海的土地,其弧形的顶端东北濒象山港,东南临三门湾,天台山脉自西南蜿蜒入境,横贯这块土地的西部中部,只有东部沿海一带是围海而成的平原,素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说,这个地方叫宁海。
山水是自然的衣冠和脸相,是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的骨骼和精魂。中国古代讲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构成人类生存的五个必要质素。其排序是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又生水,循环不已。其中水最重要,水续山连,金生丽水;而风则是山水的精气神,风生水起,大风起兮云飞扬,由此形成中国风水舆地之学。无论是世界还是中国,凡城市、村镇,大抵都是沿水而建,因江河湖海而兴,这正好说明人类与自然的对应互动关系。本书传主卢原质的出生地为宁海桑洲田洋卢,山水清幽,风水绝佳:
村庄后有来自天台山的清溪,前有数支屿南山冈跌宕而下的涧水,瀑布龙潭星罗棋布,包围村庄的都是水。而随清溪而下的台岳精气因山势的平缓在桑洲一带平原上凝聚,熹光夕晖,祥云吉虹时有凝合出现。而三门湾温润的大气,俗称紫气,沿清溪溯流而上,经田洋卢、桑洲而进天台山,散发在宁绍杭平原。
宁海山水秀丽、大气,这两段文字也秀丽、大气,无疑得益于当地的人文传统和风水。宁海在西晋太康年间建县,依山傍水,聚族而居。同姓是一村一庄的根基,宗祠是一姓一族的发祥地,私塾与村学则与宗祠同辉,琅琅书声如溪水绕村环流,浸润着这一方土地的书香文脉。宁海民风敦厚,人物灵秀,有山的伟岸,水的温婉。山灵水秀,山精水英,山魂水魄,铸就了这一方民风和人格。20世纪60年代,我在宁海教书,学生见老师,必鞠躬问好,行礼如仪。笃学而好文,谦恭而好礼,尊师而重道。我从这些学生身上仿佛又见到了方孝孺、卢原质、胡三省、潘天寿和柔石早年的影子。文脉亦如山水,钟灵毓秀,代相承传,不绝如缕。家栓是我的学生,敏而好学,因家庭成分不好,高中毕业后力田务农,艺蔬莳花,以琴书消忧,在陋巷,瓢饮箪食,不改其乐。我常常想:进可仕,退可隐,山可茹,水可钓,古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进退出处大半在山水田园之间,这也是欧阳修所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真谛所在。我初到宁海的时候,纪念方孝孺的“正学坊”和“义井”犹在,每次从坊下走过,禁不住会想起那一页痛史,有敬仰,更多是痛惜。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对方孝孺其人其事,对宁海的山水民俗,更多了一层理解,而于卢原质却一无所知。我的学生中也有桑洲姓卢姓葛的,天道酬勤,大都品学兼优。文脉所在,民风所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宁海虽说不是当年避秦的桃花源,也是柔石笔下的芙蓉镇,山水清嘉,花晨月夕,恬然忘忧,自得其乐。辛弃疾词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我在宁海十五年,乐山乐水,也被这里的山水同化或说异化了。
历 史
综观卢原质一生,无疑是一个忠臣循吏的历史标本,一个儒家教育熏陶的士人典范。他37岁中举,38岁中进士,钦点探花,授翰林院编修,迁太常寺少卿(主管祭祀和礼乐),后因事贬溧水丞。他在溧水任内三年,因为是京官下派,颇受县令倚重。他又敢于任事,事必躬亲。凡修孔庙、兴学堂、除瘟疫、求雨、灭蝗、缓赋税、贷良种、明察刑赏、平反冤狱等,大抵属一个循吏的应有作为,却为当时官场和制度所不容。所以卢原质曾两次被递解京师问罪:一次是因为大旱之年抗交皇粮国税,事出有因;另一次是把“实征”的粮食私下出售,查无实据。这两个案件都惊动了最高统治者朱元璋,亲按详问,最终当场开释,并得到慰勉。这在明初整顿吏治、杀官如麻的年代,堪称特例。其原因是朱元璋出身民间,深谙吏治民情,登基后亲自编写颁布《大诰》,容许耆民面奏有司善恶,可以告发贪官,也可以保全好官、清官。溧水百姓闻说卢丞蒙冤,两次自发聚集耆旧数百人到南京请愿,为卢原质洗雪。朱元璋看到向他跪诉的都是银丝白须、泪流满面的长者,不禁为之动容;而卢原质又是他钦点探花,印象颇佳。当然这更是为了维护他明令颁布的《大诰》的严肃性。不管朱元璋如何专横暴虐,至少是容许耆老陛见请愿的,颇有民主风度。明洪武十六年(1383),朱元璋实行海禁,决定舟山全部岛民内迁,乡民王国祚等两次冒死赴南京告御状,最后获准留岛民547户,3085人,可资参证。封建社会固然有残民、虐民的一面,至少在表面上也有亲民、爱民的一面,包括儒家倡导的“仁民爱物”和一部分清官廉吏的身体力行。公道自在民心,聪明的统治者都懂得“民心可鉴”“民心可用”。而卢原质一介小小县丞,到任不过三年,竟能得到溧水百姓如此爱戴,尤其难能可贵。这不仅由于他的人格魅力,也说明了风俗道义的力量,文化传统的力量。因为忠孝节义不仅为统治者所标榜,也已成为全社会大多数民众的共识。只要文化一脉犹存,民心不死,就会有杰出的忠臣义士挺身而出,敢犯天威莫测之怒,甘冒斧锯鼎镬之诛,抛弃身家性命,为世道人心树立一杆是非的标尺,为百姓说话争取一处舆论的空间,为国家民族保存一份忠义与气节,这是任何社会都应该有的。我想,这正是《卢原质传》对于今天的意义所在。
卢原质为官十余年,直接管理民事不过溧水县丞一任。如果按正常退休,终老林泉,进不了国史馆,能够入乡贤祠也不错了。可是,明建文二年(1400)发生了“靖难之役”,从削藩开始,前后持续三年,战场上死了几十万人,州县丘墟,生灵涂炭,其结果只是御座上更换了一个同样姓朱的皇帝,而方孝孺、卢原质们的命运却被大大改变了。卢原质未参与“削藩”密谋,可置身事外。虽说方孝孺被诛十族,他也是株连对象。但朱棣不但没有杀他,还加封太常寺正卿,升了他的官。而卢原质却拒不受命,在家等死。朱棣也很有耐心,一直等了两个月,一次次等前往劝其归顺的人回报,等到了中秋节后第五天,锦衣卫入府,给他最后一个改过机会:“不从者族。”在一个雷鸣电闪之夜,卢原质全家60余人被诛杀。
“削藩”与“靖难”是朱元璋死后继承人的权力斗争,既非亡国,又非改朝换姓,正如朱棣一再标榜:“此乃朕家事。”许多人是可以不死的。方孝孺可以不死,只要他答应起草朱棣即位诏书;卢原质更可以不死,只要他去太常寺上班。不但可以不死,而且得到加官晋爵,又何苦一意孤行,无辜赔上家族几十条性命?说中国这些士大夫傻,真是傻到家了,如今还有许多聪明人这么说。我在宁海凭吊“正学坊”“义井”遗址时也曾这样想过,一方面对朱棣的诛族暴行感到悚惧、愤慨,一方面又为方孝孺的坚持感到可悯、不值。可是,当我听说有人责备他拿家族的性命去换取身后声名,不仅愚蠢而且残忍时,却不仅愤怒,而且拍案了!谁无父母?谁无妻儿?谁不惜身家性命?谁不想一家人过平安、幸福的生活?眼睁睁见到父母妻儿被诛杀,亲朋受连累,这比起个人受戮更要承受千百倍之重的压力,千百倍之惨的痛苦,有这样的定力者能有几人?这样的坚持能扛多久?这样的牺牲有几人能够慷慨付出?这样的境界有几人能够从容达到?不去谴责诛戮者暴虐,反而责备受害者愚蠢、残忍,世界上有这样的逻辑,有这样的冷血、狂悖和荒谬么?
人莫不喜生而恶死,这是人的自然品格;但人也可舍生而忘死,这是人的社会品格和精神品格。佛教的生死观看重人生的终极目标;儒家的生死观看重人生的存在意义。孔曰“杀身成仁”,孟曰“舍生取义”,司马迁说“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都是重视人的精神品格。所以孔子又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孟子说:“匹夫不可夺志。”否则,贪生而怕死,寡廉而鲜耻,见利而忘义,“人之异于鸟兽者,几希”!儒家知识分子秉承圣人之教,常问“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他们并不完全忠于一家一姓,而是要为天地树正气,为社会立纲常,坚守做人的道德底线,维护人区别于鸟兽的那份尊严和良知。在他们看来,人的尊严和良知侔天法地,是与天地宇宙相始终的。文天祥的《正气歌》云:“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章太炎《狱中赠邹容》也说:“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卢原质的慷慨赴死,既是他一生读书所致,又与他太常寺卿职司攸关(否则汗颜活在世上,何以敦教化礼乐)。此外,他受朱元璋钦点探花、两次不杀之恩,更没有不死之理由。其特别难能可贵的是,朱棣耐心等待了他两个月,他在家里静坐待死两个月,他一家三代60余口也陪伴他同生共死两个月!时间是最严峻的试金石,时间愈长,坚持愈难。历史上有许多叛臣降将都是因为经不起时间考验而违心变节的,动摇在一念之间,如明末清初的洪承畴、钱谦益与吴梅村之类。他们的性命虽得以保全,但良心却永远不得安宁。当清政府表彰前朝忠贞义烈,建忠烈祠、褒忠祠时,他们却被打入《贰臣传》。在这两个月里,朱棣曾多次派人来劝说过,也许他每天面对老母妻儿兄弟也曾有过内疚,有过撕心裂肺的痛苦,有过生不如死的煎熬。他可以选择生,却选择了死。终于在最后一句拒绝出口之后,便轰轰烈烈、堂堂正正地死了,山呼海啸、惊天动地地死了,有怨有冤却是无愧无悔地死了。他全家60余口也同时死在屠刀血光下,雷火暴雨中,天崩地陷里。“求仁得仁又何怨”,卢原质固然是死得其所,无负于圣人的教诲,可是他的老母妻儿何辜?兄弟家人何辜?宗族乡亲何辜?鲁迅先生说过,“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卢原质就是其中铮铮一人。鲁迅又说:“如此残虐险狠的行为,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墨写的谎言,决掩盖不住血写的事实”。可一脸狰狞满手血腥的朱棣们却是文王圣武,尧冠舜服,俨然端坐在二十四史中,那些所谓“戏说”“正说”,依旧充塞屏幕舞台,山呼万岁;一些无聊文人涂脂抹粉,歌功颂德,继续欺瞒民众,那就匪夷所思了,不知是历史的哪一根神经出了毛病。
人 文
宁海山水之秀孕育人文之美。除宋胡三省的《资治通鉴音注》和明方孝孺的《逊志斋集》之外,历代文人如郑霖、叶梦鼎、舒岳祥等各有著作存世,元明前后出版的个人诗文集更多。宁海人重志书、宗祠、族谱、亭廊、楹联、诗词、碑刻,多处风景区有八景诗、十景诗。从卢传附录祭吊卢原质诗文看,可见“天未丧其斯文也”。这一人文传统延续到柔石、潘天寿,前后辉映,历久弥新。
40年前,家栓在宁海中学读书,就写得一手好文章。近年他潜心宁海文史,编撰村史县志,积累发掘了许多被湮没的宝贵史料。这次寄来新作《卢原质传》,让人更觉耳目一新。盖文章本乎性情,性情流露在文章的字里行间,犹人之血液气脉、精神风采。家栓忠于事而诚于信,讷于言而敏于行,无论做事作文,都谨慎细心,一丝不苟,而且嗜书如命,特别重视资料的搜集、积累与考证。我在宁海那些年,他常常拿出珍藏的书籍资料与我分享,说是如何如何得来,言之凿凿,爱惜之情,溢于言表,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抑郁的脸上才露出抹不去的笑容。宁海薛家在过去也是望族,家栓的父亲是辛亥老人,兄弟皆一时秀彦,对于这一片热土有一份特别的感情,由他来为卢原质作传,应该是上上之选。卢原质现存资料不多,600年的时光流水冲淡了人们的记忆,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扫荡毁坏殆尽,少有孑遗。正是凭着他踏实细致与锲而不舍的作风,爱乡怀土和举逸继绝的情怀,才从历史的废墟里,从久已湮没的书籍中,从孕育与培养过历代英彦才俊的水光山色和文风民俗之间觅获素材,精心结撰了这部《卢原质传》。
从司马迁开始,人物传记成为记述中国历史的主要文本,成为传承中国文化的血脉和脊梁。传记不唯传人记事,而且记录传承历史。《卢原质传》共十二章,从卢氏的出生地天台山桑洲田洋卢写起,追溯其家世亲属,然后叙述其读书学养、师友交往、仕途沉浮,其间穿插了靖难之役,时穷节乃见,最后完成了他的人格塑造,定位于忠臣烈士的历史长廊中。所以,《卢原质传》不仅是一个人物的传记,更是宁海风土史、文化史与一个特殊时代的政治史,一卷虽曾经湮没却仍在燃烧发光的历史,水淹火焚不灭,刀砍斧斫不磨。
为历史人物作传,除了传主确为可传之人,确有可传的事,有翔实的资料和可信的遗存,还需要作传者有眼光,有取舍,有担当,有识见。传记作者绝非局外旁观者,而要全身心投入,参与其中。虽非亲历目击,亦当感同身受。家栓与卢原质同饮过自天台山流来的清溪水,出生在这山水兼胜的同一片土壤,而且有着几乎相同的耕读家世。家栓也像卢原质一样自幼聪颖,酷爱读书,可惜不是在科举年代,未能够考取功名。关于卢原质的一生情事,他在许多史志杂俎中读到过;卢原质在家乡的耕读岁月,他也在溪岸田塍经历过;卢原质诚心修身、仁民爱物的襟抱,也许他早年也曾经有过。为了写作《卢原质传》,他多次去田洋卢踏勘访问,去图书馆查找校读,无数个日夜伏案疾书,时而掩卷叹息,时而掷笔唏嘘,时而泪流满面。《卢原质传》行文流畅,叙事简洁,于主线贯穿之外,旁及典章制度、掌故逸事与风俗民情,犹如天台山主峰逶迤,溪流纵横,掩映着一路水光山色和人世沧桑。虽说是客观叙述传主生平,有时却未免有主观推测,言之不足则嗟叹之,爱恶褒贬,情溢乎辞。有些他内心久久想说的话,也借卢原质之口和行文之便说了出来,骨鲠在喉,倾吐为快。所以喜怒时形于色,笔底常带感情。如写“靖难之役”结束:
又一个沾满鲜血的新时代帷幕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沉重地拉开。
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建文朝遗臣或投降归顺,或逃匿不仕,或成仁殉难,每个人都表演了不同的角色。尤其是后者,为历朝鼎革之最。明亡之日,殉国者尚不及“靖难”时殉建文帝者多。
朱棣盛怒之下,露出狰狞面目,先砍掉他的双手,黄子澄仍不屈服,又斩去双脚,直至砍成泥肉为止。黄家65人不分老少,一律斩首,380名亲戚全部发配边疆。齐泰从安徽广德被押回,宁死不屈,三族被全部诛杀,姻亲400多人被谪戍。陈迪和六个儿子一同被磔杀,刑者将其儿子舌头、鼻子割下,逼陈迪吃,“迪吐去,大肆诟詈,比死不辍声”。
对于朱棣的暴行口诛笔伐,既以史实为据,又把全部义愤倾泻于纸,一边是刽子手的狞笑,一边是殉道者的饮恨,字面上弥漫着血腥暴戾之气。不知行刑是在白天还是黑夜,但一切都暴露在史鉴与良知之下,千夫所指,无可逃逭,彰显着正义与邪恶,善良与残忍,庄严与卑劣,诚信与无耻,不忍卒读。鲁迅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不仅是朱棣,历史上那些神文圣武有几人手上不沾满无辜者的鲜血?当我抄录这些文字的时候,血脉贲张,手在发抖,心在发颤,已经出离了愤怒,不知家栓在写作时怎样?我知道家栓比我耿直,比我迂,也许他会像当年柔石那样问:“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但是,很快就省悟了,这就使他的写作有了一个新的认知高度:
黄子澄知道自己没有也不可能有退路,他走向死亡的姿态相当洒脱,面对朱棣淫威,嬉笑怒骂,无所不至。
然而在这场大屠杀中,死得最惨烈的莫若宁海人方孝孺,他破了中国历史上株连之最,灭十族,死873人!
其中情节完全不必要再重复一遍,六百多年来,每一个宁海人都太熟悉了,而稍稍浏览过明代这一段历史的人也都犹如目睹过那血腥的场面,写了反而有蛇足之嫌。
在这貌似平静的叙述里,冷峻中包含着悲悯,凄怆里充满反讽。不久,方孝孺、卢原质先后平反昭雪,文中又用不无鄙夷的口吻写道:
要臣子尽忠,是每一个皇帝所期望的,树立效忠的榜样也是统治者的明智之举。
杀戮忠臣的是皇帝,褒奖忠臣的也是皇帝,这就是历史的悖论。
适度的必要的议论也是人物传记的有机组成部分,这决定于作者的学养和品性,感情与识见以及写作时的精神状态、参与程度。《卢原质传》字里行间渗透作者对家乡这一片山水的热爱,对忠臣义士的崇敬和对独夫民贼、虐政暴行的愤慨。他用的是真心,写的是真诚,说的是真话,即使有一些护短和溢美之词,也可以理解。
记得有一位哲人说过:“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并不是说要比附当今,搞“影射史学”,而是要用当代人的眼光考察历史,辨正是非,厘清得失,披沙沥金,得到智慧和启迪。还有一句名言说得好:“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卢原质的事迹在明史中并不特别彰显,他的著作、诗文都被朱棣焚毁,甚至立在太学里的洪武二十一年题名碑上的一甲三名卢原质名字也被铲平了。可是,在他罹难之后,不惟溧水百姓冒死把他的遗体运回溧水山中安葬,而且故乡宁海继续传颂着他的传奇:
宁海卢原质坟墓之多竟也出人意料,桑洲一带流传有三十六穴,至少七八穴是确有地点所指,如外山郑村山上、原桑洲小学后面、田孔周村旁、麻岙村边、白岩寺后、沙柳村山上、白溪上游……坟前大多还有石碑、石柱、石兽。规模最大的为外山郑村山上和原桑洲小学后面两穴,连碑文也写得一清二楚。
这些疑冢其实都只是空穴,可却寄托了家乡百姓的哀思与悼念,凝聚了宁海山水对于乡贤的崇敬和悲怀,更为后世凭吊留下思考与借鉴的空间。陈年往事之所以是当代史,是因为历史有周期率,其善恶美丑往往会以不同形式在当代重演;而当代人面对历史的真伪是非更需要做出睿智的判断和正确的抉择。借鉴历史是为了匡正现在,不忘过去是为了面向未来。名垂青史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后人,“不朽”与“千古”的意义盖在于此。当今世界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目的也在于此。众所周知,一个民族的绵延赓续,必须要有一些顶天立地的人物作支撑,一个国家的长治久安,必须要有一种厚德载物的文化为基础,一个地方的风俗教化,必须要有许多代人的言传身教,率先垂范。否则,所有人都贪生怕死,唯利是图,整个社会都醉生梦死,黑白颠倒,这个民族就没有救了。所以,当今有识之士都在呼吁文明的重建,道德的复兴和良心的回归,我觉得首先应该从审视历史和传统,分辨正义与邪恶,区别人性与兽行着手,这比保护自然生态更加重要。宁海山明水秀,迄今自然生态尚得到很好的保护,这是当地敦厚的民风所致。卢原质其姓名的含义是一种原生态,是人性的良善、耿直和忠贞,是儒道的本色、正统与真谛,原质原味,并未掺假。而当代知识分子大多缺钙,一些庸官俗吏普遍缺锌(心),教育文化则是严重缺氧,世风日下,前景堪忧,令人揪心。其实,人生不过百年,而历史则永垂千秋,取小利而舍大义,图苟活而毁名节,智者不为,也是卢原质们所不能理解的。家栓在“余论”中特意揭橥两个细节,一个是卢原质当年手栽的三棵苦槠树,六百年过去,依旧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每年仍开花结果;另一个是从南京卢原质书房外移来的一方白石,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那方白石屹立宁海东门,仍晶莹洁白,坚硬如钢,并且作为井名、路名、村名,延续至今。卢原质生平“宁以孤亢见黜,不忍厉民以媚人”“不善与世俯仰”,如树之贞节,石之磐陀,这三棵苦槠树和一方白石,正是他的土气、硬气与正气的写照。读者如果到宁海,不妨前去凭吊一番,从中或可以看到卢原质,也可以窥见自己。
己丑年正月于听涛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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