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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在,火种不会熄灭

时间:2023-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墨写的谎言很快就会消泯,铭刻在石头与人心上的文字则不可磨灭。说来也巧,志达在外语组,我在语文组。但在“反右”的惊弓之鸟,小说主人公张平眼里却是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心胆俱裂。志达的小说再次提醒了我,有些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却的,因为那是刻在心头的一道道伤痕。“反右”与“文革”是几亿人的亲历身受,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只要人还在,心不死,是决不会把那份伤痛长期掩埋的。《红楼梦》首尾各有四句偈语。

《天在看》:中短篇小说集,徐志达著。

人生百年,百年一瞬。

按历史的宏观划分,百年为一个“世纪”,十年为一个“年代”。历史纪年与人类记事相伴同行。中国人喜欢在石头上记事记史,最初的历史是刻录在岩壁、洞穴里的。就连四大名著也都与石头有关。《红楼梦》又名“石头记”,《水浒传》的石偈文是全书总纲,《西游记》的主人公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三国演义》一开始的黄巾起义,也是因张角兄弟在一石洞中得到三卷天书引发。

当所有的歌泣悲欢都成为过去,人们就有机会在忘川边坐下来沉思往事。面对那些在激流中被冲刷了千百年的石头,不知道自已是哪一块,那些石头镌刻的未了事和不了情,便是历史与人生重叠的一个前世驿站,一处今生津渡,或者说是对过往岁月的一份忏悔,一份祭奠。

《红楼梦》第五回“太虚幻境”悬挂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而历史便是这样亦真亦幻的人生故事,可歌可泣的情感记述,只有当事人与亲历者方能体悟。彼石者,实也,实情实事,实闻实录,如石之坚,似磐之固。墨写的谎言很快就会消泯,铭刻在石头与人心上的文字则不可磨灭。回首每个人亲历身受的红尘往事,也不无劳人的尘梦和石化的记忆。正如《红楼梦》卷后一段文字所云:“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

我与志达是同时代人。他在小说中所叙述的人与事,我几乎都听说过、经历过、反思过。那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石头记》,“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比如《茉莉花》中的郑楠、李岚与白甫民;《桃花林里的枪声》中的东方重儿、欧阳露露、南宫娜;《暴风雨来了》中的张平、于金、林人漠等等,都可以在路上邂逅或梦中遇见。现今一个热门的词语叫“穿越”,当我再次穿越以往时空,那个年代的“反右”与“文革”始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红楼梦》结尾处贾雨村的一段话:“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我只指与你一个人,托他传去,便可归结这段新鲜公案了。”那个人也许就是亲身经历的你、我、他,其中有志达。

《茉莉花》的具体叙事背景是20世纪50年代的杭州大学,志达在俄语系,我在中文系。那批判、斗争连续不断的日日夜夜,我们有与郑楠一样的共同经历与困惑。一群纯洁无瑕、襟怀坦白的男女青年,硬被拉去参与由千万受蒙蔽者仓促排演的荒诞剧。那是比莎士比亚戏剧更加宏大、血腥的叙事,更加诡谲、惨烈的演出,舞台四周仿佛都布满变形的哈哈镜,镜面里的每个人都变得不再是曾经的自己。杭大数学系四年级学生俞××写的大字报《青春的花朵凋谢了,枯萎了》,揭开一年前反胡风运动的黑幕,争相围观的同学有惊恐,有错愕,有悲愤,甚号嚎啕大哭……三天后,大字报又成了众矢之的,俞××最后被定性为极右分子,成为“反右”运动的血泪祭和牺牲品!

《暴风雨来了》的具体叙事背景在60年代的宁海中学。说来也巧,志达在外语组,我在语文组。与后来的疾风暴雨、惊涛骇浪相比,小说所记叙的不过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但在“反右”的惊弓之鸟,小说主人公张平眼里却是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心胆俱裂。小说较《茉莉花》有更多的纪实成分,是痛定思痛之作。当张平被张贴大字报和小组批斗之后,妻子抱着才周岁的女儿匆匆赶来,深夜倾心相诉……那一幕幕情景,虽然只是婉曲叙述,读来却惊心动魄!因为这样的生离死别,我曾有过,同时代的千千万万人也都曾有过。长歌当哭,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说:“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志达比我诚实、勇敢,他没有忘却,凭借小说的形式记下来说出来了。虽说现实的场景远比纸上的文字酷烈,小说却也见证了中国历史最黑暗长夜的冰山一角。

“反右”与“文革”是上世纪过来人永远无法绕过的坎,是烙在国家与民族心灵深处的永远的痛。虽说才不过半个世纪,有些事已分不清鲁鱼亥豕,但是多数人心里仍明白。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我曾读过许多遍,讲过许多次,如今终于懂了。哀莫大于心死,哀又莫大于心不死。只要一息犹存,良知不泯,该记住的是心的铭记,无法忘却的是梦的纠结。志达的小说再次提醒了我,有些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却的,因为那是刻在心头的一道道伤痕。我在“文革”中也遭遇过炼狱,却没有勇气写出来,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怯懦,也似乎是某些国人的通病。人们不愿意袒呈身上耻辱的疮疤,不愿意再去触动那份揪心的伤痛,这也是人情之常。可是历史却不能样。“反右”与“文革”是几亿人的亲历身受,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只要人还在,心不死,是决不会把那份伤痛长期掩埋的。《西游记》有一块通灵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有两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此乃受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而生,那便是人心。心如磐石,代表人性的方正良善与历史的公道良知。《红楼梦》挂在贾宝玉颈上的那块美玉——“通灵宝石”也是历史的象征,刻在上面的文字虽说“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大旨不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不过是作者故意将真事隐去(甄士隐),假语存焉(贾雨村),倾吐在喉之鲠刺,在心之块垒。《红楼梦》首尾各有四句偈语。卷首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卷末云:“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诚如鲁迅论《红楼梦》所云:“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我以为有关“反右”“文革”的历史实录与文学写真都为《红楼》余绪,在离恨天外,沉吟回味“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悲痛与辛酸,今天的读者又有多少人能呼吸而领会之?

志达是个善良的人,如鲁迅所描述的柔石那样,“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茉莉花》中的郑楠也就是这样的人,这个周身充满朝气的青年,遭遇突如其来的变异气候,六月飞雪,显得惊悸、错愕、迷惘与无助,但内心仍很阳光。对于离去的李岚,没有半句责备;对白甫民也语焉不详,笔下留情。“文革”暴风雨中的张平,延续郑楠的故事,不吝以最好的揣想,企图破解异化的人性,似乎总在喃喃自语:“世界怎么会变得这样?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他无法理解于金与林人漠们的阴暗心理与鬼蜮伎俩,自然更不会也不敢联想到始作俑者的阴谋阳谋,便只能像祥林嫂似的喋喋不休诉说“我真傻,真的”,虽说儿子遭了狼了,仍呜咽着一味自责。因为善良的祥林嫂只知道雪天里野兽会到林里觅食,哪里知道春天也会有。《桃花林里的枪声》中的东方重儿本质上也是一个善良的人,正是由于他的善良与盲从,酿成了个人的悲剧,家庭的悲剧。“反右”“文革”是亿万善良的中国人被裹挟、卷入、制造的社会大动乱与民族大悲剧,这血写的历史怎能让它白白在忘川中流逝呢!

梦是精神的凝聚与心灵的释放。我与志达都经历过一段追梦的日子,血是红的,心是热的,青春是鲜艳的,梦是浪漫的。就像小说中郑楠与李岚,有那个年代青年的天真烂漫与幼稚可笑。不久,梦想的红色气球破了,又被黑色的梦魇压迫得喘不过气。终于,噩梦醒了,人到中年。因为心中还有爱,未来还有梦,夙兴夜寐,念兹在兹。我想,这就是志达写作《天在看》的初衷,也是我阅读这部小说的一点感悟,一份心得。

我与志达相交、相知半个世纪。他耿直、有正义感,富同情心,是个性情中人,既疾恶如仇,又与人为善。他的小说实录了他亲身经历的一些人物与事件,抒发了内心的热爱与愤懑,也为我们生活过的那个年代留下些许回忆和若干反思。鲁迅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志达不是猛士,是个直士,敢于直言,道义所在,倾吐为快,难免有点迂。直士直言,是当今社会最稀缺、最宝贵的元素。“反右”“文革”虽说背影渐远,却阴魂不散,至今仍有人在为之招魂。这些被庄子称为“吮痈舐痔”之徒,总想只手遮天,掩盖历史真相,泯灭后人记忆。一片失忆的土地,只能种植有毒的罂粟,一个失忆的民族,不会有光明的未来。中国是个特别重视历史的国度,除了卷帙浩繁的国史与方志属于官方叙事外,还有浩如烟海的民间叙事文本,诸如演义、说部、里巷谣谚、唱曲戏文、杂记摭言,可以弥补正史之不足。以今视昔,洞若观火。志达的小说也是当代民间叙事的真实文本,是补天之余弃在大荒山无稽崖下的一块石头,他个人经历的“反右”与“文革”那些人与事,“字迹分明,编述历历”,都刻录在那块石上了。

鲁迅先生有一段话似可表达本文未尽之意:“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野草·淡淡的血痕中》)

癸巳元月于听涛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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