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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长街——一个长街人的记忆

时间:2023-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长街,海塘是历史的年轮,沧桑的界碑,凝聚了一代代长街人的精气神,胼手胝足、自强不息。长街,这一方围海而成的土地。不久前,常飞寄来一本他编著的《长街古今人物》书稿,其中有不少我熟悉的名字,不禁又勾起了许多回忆。《长街古今人物》中有一个故人叫陈炳友,区政府的文教干部,当时四十多岁,身体瘦弱,面色蜡黄,有肝病,仍栉风沐雨,跟我们一样挖泥担土。

《沧桑长街》:林常飞、苏荣龙著,方志出版社2010年9月出版。

宁海西北部是山,挹山水之秀;东南部濒海,得渔盐之利。长街位于县境东部,濒三门湾,海塘如带,绿畴联网,塘内种植着一望无际的棉花、油菜、水稻、柑橘和各种瓜果;而塘外则是绵亘的海湾与大片的滩涂,潮涨潮落,成为蛏子、青蟹、泥螺、蛤蜊、望潮、弹涂等贝类和鱼类的栖息地。沿着田埂小路走去,稻海棉浪间横亘着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绿树成行的海塘。有的被岁月湮没,是明清或更早年代修筑的;有的则是近百年间才围垦的新塘。新塘围了成旧塘,旧塘之外添新塘。千百年来的长街人硬是用坚硬的土石与顽强的意志,把万顷狂潮挡在塘外,踩在脚下,围垦成丰美富饶的家园。在长街,海塘是历史的年轮,沧桑的界碑,凝聚了一代代长街人的精气神,胼手胝足、自强不息。这百十条绵延的塘岸,几十处硖闸与村落,横列竖行,便是一部长街沧桑志。

1971年春天,长街办高中,我从前童中学调到长街红旗学校。开学典礼与红旗塘开工仪式几乎同时举行,在车岙港畔两条塘岸之间,要新筑一条横贯东西两百米宽的海塘,可围垦五六百亩土地。学校一无资金,二无设备,三无图纸,凭的只是几百名师生的一双赤手和一颗红心,说干也就干了。1973年春天,新塘终于合龙建成。从开工到竣工,我与围红旗塘相始终。无论冬夏,每天清晨出工,走十里路才到工地;收工回来已是薄暮时分。石桥头垂柳依依,学校亮起点点灯光,妻子在蜗居烫热了酒,备好下酒的菜,三杯入喉,消除一天的疲劳,可谓苦中有乐,乐在其外。当时四旧已破,古籍被禁,而我在往返工地途中,每经过前人围垦的塘岸,总免不了发怀古之幽思,如唐人陈子昂所云:“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前既有古人,后必有来者。在不同的历史时段,我与先民们一起夯石垒土,挑泥筑塘。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愚公移山的故事传承着开天辟地的文化,这似乎是中国人的宿命。历史有合乎逻辑的故事链接,三百多年前抗清英雄张煌言曾驻兵宁海外岛,于戎马倥偬之际,犹不忘围塘治水,纾解民忧。他在《山头重筑海塘碑记》一文中说:“国事固沧桑矣,而民事宁可缓乎!”“乃出金五十为倡”“大抵富者输财,贫者输力,靡不奔走恐后。因就其故址,增以新防:凡埤者崇之,圮者累之,阙者修之,薄者丰之。自冬徂春,盖三阅月而工始告竣”。山头海塘是长街百十条海塘中的一条,由于张煌言的倡导捐资,激发各村各庄的民力,众志成城,才避免了“沉潦内溃,洪涛外啮”“民为鱼鳖”之苦。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既是自然力对人的意志与智慧的考验,也是人对自然力的挑战。长街,这一方围海而成的土地。在与大海争地的千年岁月里,不仅围垦了十里沃野、万顷田畴,充分开发了渔盐之利、稼穑之盛与庶物之美,而且锤炼了一代代长街人强悍的性格、坚毅的气质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就像这屹立海天与绿野之间的海塘:正直、伟岸、坚强、宽厚、恒久,它不仅仅是一处区域的地貌标志,更是一方百姓的民俗乡风。

我在长街三年,回忆围塘的那些日子,有苦也有甜。我在一首小诗中写道:“长街近海最解馋,青蟹跳鱼四季鲜。秋酿春醅能醉客,一斤蛏子九分钱。”在物质生活极端贫困的年代,长街简直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了。20世纪7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仍在折腾,可这里没有剑拔弩张的火药味与唾沫横飞的口水战,没有打倒张三砸烂李四的批斗会,如果不是墙角街头的标语提醒,或可以说“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因此,我对长街和长街人有了更多的好感;每次到宁海,总要去长街重拾那一份不忍舍弃的感情。不久前,常飞寄来一本他编著的《长街古今人物》书稿,其中有不少我熟悉的名字,不禁又勾起了许多回忆。长街人赖以立足生存的土地,若干年前还是茫茫海涂与滚滚潮水,如今则是稻菽千重,良田万顷,市廛辐辏;近年工业、旅游业兴起,更是车马骈阗,四通八达,楼宇一新。长街人作为围垦者的后裔,经受潮水汗水苦水浸泡,阳光海风浪花浇铸,夸张一点说,就像古希腊罗得岛的雕像拉奥孔,屹立三门湾畔,充分展现了人体在运动中显示的力感和美感,蕴含了东方文化浸润的坚忍与执着。

一、吃苦耐劳。围塘是苦活累活,无论是严寒酷暑,刮风飘雪,围塘都必须抢在涨潮前进行。传统的劳作方式都是肩挑手捧,先由“弓手”在海涂里切割泥块,再由“土狗”弓着腰把泥一块块捧起来,由排成长龙的人传递到堆积的塘岸,或者铺几块板“撑溜”过去,不能有片刻停顿。一天七八个小时连轴转,工具也会疲劳,何况是一些操粉笔的教书先生与从十三四岁到十六七岁的中学生。《长街古今人物》中有一个故人叫陈炳友,区政府的文教干部,当时四十多岁,身体瘦弱,面色蜡黄,有肝病,仍栉风沐雨,跟我们一样挖泥担土。我多次看到他用手捂着腰部,谈笑风生,操一把弓挖泥不止。因为肝病,他每餐吃得很少。后来听说才过五十就去世了。《长街古今人物》中有一连串熟悉的姓名:胡国利、王向军、王建平、王敏英、孙培丰、陈中建、张文蛟、邵兴杰、张国平、苏小方、赵光育、胡青华、祝美珍、祝立钟、郭鲜花、徐才印、谢婉和……他们是长街中学的学生,守纪律,肯吃苦,自带干粮与扁担土箕,一身汗水一身泥,没有人说一声累,更没有人当逃兵。古代有“精卫填海”的传说,说精卫是炎帝的小女儿,名女娃,死而化鸟,“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我想,这些学生也就是当代的精卫了。有一个未入名录的女生叫祝建英,细高个子,每天抢着做“土狗”。“土狗”是排头兵,要弓着腰在土坑里搬泥,好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不能直起身子,非要有特别柔软的腰肢与坚持的精神不可。我看着她一身一脸泥巴,仍然神采奕奕的样子,曾开玩笑说她可以跳“红色娘子军”。这句玩笑话固然带有某种苦涩味,仍表达了我的钦佩与怜惜之情。红旗塘合龙,我在一首《鹧鸪天》词里写道:“接踵摩肩共险危,潮头正向坝头齐。雨浇筋骨真如铁,日铸肌肤不是泥……”诗可以写得很夸张,很浪漫,但那种吃苦耐劳的奉献精神却是需要血与汗,乃至生与死方能够见证的。大坝夹缺那个晚上,我挑泥走向缺口,脚下略一趔趄,储功彭大声喊道:“先生,当心!”他一伸手把我从风口浪尖拉了回来,真是惊心动魄!

二、勤奋好学。宁海有悠久的历史文脉,宁海人勤奋好学,我初到宁海时,还能看到“诗礼济世”“耕读传家”之类的匾额对联。围塘那些年,学校安排三分之二时间上课。因为搞教学改革,把写作课搬到工地,教学生写围塘诗。我曾经因为写诗受过批判,仍不知悔改。于是,工地变成赛歌台,劳动就是大课堂,你一首我一首,无心插柳柳成荫,一年后编成油印本《围塘诗抄》,竟达三百首之多!其中也有不少好诗,如“赤脚踏平风波路,铁肩担来拦潮坝。喝令东海让一角,不开浪花开棉花”“潮水滚滚进涂来,围塘战士对他谈:今日让你来一次,明天教你靠边站”。这事被宁波市教育局知道了,认为是个好典型,派人来做过调查,写过报道。十几年后我碰到当时的市教育局局长石奇才,他主动说起《围塘诗抄》,还一个劲儿夸好。长街中学这批从围塘工程中毕业的学生,1977年恢复高考后,约有半数考取大学、中专,文科成绩居宁海全县之首。其中王海英、王向军姐弟俩和蔡小虹后又留学海外,学业有成;留在国内的也有几个是教授和高工。

三、热情好客。宁海有好客的传统,长街更是如此。我每次家访回来,衣袋里包里都塞满了蚕豆黄豆,有时还捎带几斤蛏子,礼轻情义重,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有个学生叫应文军,在龙浦中学当教师,每年端午节,都要送来一篮粽子,是当地学生送他的,他借花献佛转送给我了。长街粽子呈长方形,每只约有半斤多重,儿子们戏称为“炸药包”,由此也可见长街人的方正敦厚。我一家四口,从端午节前几天便开始吃粽子,到节后一个星期还没吃完。孔子云:“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长街人好行古风古礼,于此可见一斑。工地附近是郭鲜花的家。我常从那里经过,郭鲜花的妈妈、姐姐都十分好客,一见我就请到院子里坐,一坐下就敬上茶和酒。我有一首《下湾塘》的诗为证:“屋前菜圃后鱼塘,鸡黍新坎米酒香。篱菊初黄红树醉,重阳又过故人庄。”秀才人情一张纸。当年韩信受漂母一饭,毕生难忘,何况酒中有浓浓的乡情,肉里有源源的“卡路里”,可以增添围塘的力气。故人庄如今早已盖了新楼,不知故人无恙否?

四、敬天法祖。当今常会听到一些贬词,以为世风日下,今不如昔。其实风气是从20世纪就变坏的,主要是由于做人的道德底线遭到破坏,缺少了敬畏心,变得无法无天,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却美其名曰“革命行动”。这些年提出一些好的口号,力矫时弊,却犹如东风过马耳。倒是民间的人文传承,一脉犹存;草根的天理良心,爝然未泯。2007年6月,我又一次回到长街,去看冷落在新街一旁的老街,老街虽然破旧,但仍比较整洁,有几处宗祠则门檐轩昂,气象肃穆,焕然一新。《左传》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文化有一种顽强的惯性,与地域民俗同枝,与宗族血脉连气。学生张国平陪我参观张姓宗祠,仿古建筑,匾额对联,一如旧制。其中有一些文物,乃“文化大革命”孑遗,赖有心人冒死抢救,才重见天日。接着又参观了谢姓与王姓宗祠,一个比一个宏丽,戏台高挑,廊庑开阔,均呈正方形。祠堂正中供先祖塑像,两侧有历代宗脉传承谱系。对照《长街古今人物》,张、王、谢果然是长街大姓;另外尚有胡、冯两大姓,估计聚居在大湖(大湖是长街第一大村,可那里并没有湖,似应该叫“大胡”)和山头。刘禹锡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两姓于东晋年间南渡,是著名的河洛望族,历代出过许多名人。正本溯源,长街的王姓、谢姓应是王导、谢安的子孙,斯文一脉,于今犹存。修宗祠是民间行为,由族人自愿集资,承续祖先的香火与文化传统,这是中国历代乡村自治的基础。孔子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大人即前辈、祖先。“敬天法祖”体现了古人的自律精神,也体现了文化净化社会的功能。长街人淳朴的民风和宽厚的性格,为这一方净土留存一瓣心香,千年的仁爱与孝心。

五、开拓进取。近几年我常回宁海,路上都能碰见从前长街的学生,他们移居宁海城关,大都有三层两底的宅院。上世纪80年代,长街人办企业,仅就我的学生而言,就有好几个是宁海第一批成功的淘金者。尤其突出的是苏景娇,从做服装生意开始,发展到酒店、期货、房地产,在舟山嵊泗就有一家独资的四星级大酒店,听说在上海和奉化均有产业。从政的也不少,鲍林岳早就是中央司局长,徐才印、张文蛟、邵兴杰、郭鲜花都是县处级干部,主过一方之政。赵光育是学者型干部,现为省里一个民主党派的主任委员。黄金法、孙培丰、苏小方、袁伟望等都是一时秀彦,宁海教育界骨干……长街人的开拓进取精神与历代围垦移民自有一份文化传承,他们敢于为天下先,激流勇进;又能抱成一团,和衷共济。有一次,我在宁海长街饭店用餐,楼上楼下四座都是长街人,有的名车宝马,衣冠楚楚,腰缠万贯,已非当年“吴下阿蒙”,而在向我敬酒的时候,脸上仍写着那份淳朴、真诚与谦逊。

《长街古今人物》是两位作者参与编写《长街镇志》的副产品。镇志容量有限,且有活着的人不入志惯例,故另编一册存录,以广昭传。书中所录人物也确是可传之人,有可传之事。据后记介绍,作者广查典籍方志,又进行实地调查,访问许多当事人,历时三年;考核厘正,编纂修订,征询意见,又花了不少心血。按方志体例,著录人物固然以土生土长者为主,但也有部分客籍人氏入志,他们或做官,或经商,或任教,惠及当地百姓,不妨与邑人一视同仁。如张苍水,原籍鄞县,因为抗清曾一度驻兵宁海外岛,发起修筑长街山头塘,遗泽后世。他的事迹固然应该入编,但历史与当代类似张苍水者甚多,可否考虑把这一类人物写成传略,列入附录,为沧桑长街扩容,使本地风水增辉?

沧桑是历史,区域与人物是人文。沧桑就一个区域而言,可能是千年百年,对每个人来说则只是一生。凡人杰地灵之区,必有历史沧桑遗存,《长街古今人物》便是这一方文化的符号和表征,也是这一地百姓的光荣与骄傲。人以文传,文以人传,这大概就是“人文”的本义了。诗云:

沧桑今古事,人物去来多。

一卷手中握,可传又可歌。

己丑腊月于听涛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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