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老屋，原有一东一南两道车门（阊门）。在朝南的车门两旁，有一副白底黑字的对联：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读书好，务农好，要好便好。
少小鲁钝，愚蒙未开，我只会用木炭和石块在门联两旁的墙上东画西划。每当这时，父亲矮胖的身躯就会在晚霞的余晖中缓缓而来，用深沉的喉音逐字逐句向我解释。对联很通俗，文字也浅显，我似乎一下懂得：守业和创业均难，读书和务农都好，只要自己努力什么都能达到。我闪着童稚的目光朝父亲点点头。
父亲讲解这副对联时，表情极其庄重，一脸人世的沧桑和沉思。我不知道这对联是因袭前人还是他自撰，反正是夫子自道，是他自况写照。他从小务农读书，后来外出谋生，参加过辛亥革命、北伐、抗战，南征北战，枪林弹雨，到晚年才解甲归田。他不就是艰难的创业者吗？所以深知其中的“难”味。自然，他希望我们这些子女能好好守成，进一步创业。至于是读书还是务农，由我们自己选择。只要肯读书，他舍得花本钱，哪怕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不行，就在家乡务农，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他也会满意。
结果，我们兄弟姐妹八人上了大专，其中一人抗战胜利后出国深造。父亲为此卖田卖地，耗尽薄产，到后来只剩下一个空屋架子了。但大门两旁白底黑字的对联还在，被岁月的风雨洗刷得越来越醒目，常使初中时代的我久久凝眸、反复沉吟。言简意赅的这副门联，比当时父亲每天叫我诵读的《朱子治家格言》印象还深。这也可谓童年时代父亲对我和弟弟最初的家庭教育吧。后来我的弟弟高中毕业成绩虽然名列前茅，但由于时代原因无法进大学继续读书，还是按父亲教导去务农，就在家庭所在的村子里务了十多年农，守着父亲这点薄产、这座老屋，直至为两位老人家送终。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与父母早已人天永隔三十余年。故居破败犹在，已是面目全非。车门改成人家厨房，门联恐怕早荡然无存了吧？但它早已镌刻在我心坎，成为一生的座右铭。直到自己经过一番拼搏，真正成家立业以后，才越来越体验到这文义浅显的门联，竟蕴含如此深刻的人生哲理。因此，每当我慵倦困顿时，就会依稀看到父亲在金黄的夕阳中走来，用浑重的嗓音向我讲解大门上的对联，像一支深沉的歌，从七宝楼台飘来，闪耀吉光片羽，继续向我讲解、向我叮咛……
（19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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