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神创造了人,那么人的意志也是神的意志,那么人为何要反对超越诸神的命运之意志呢?换句话说,人何时拥有了独立的意志得以反抗命运?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就会产生思想,那么思想是如何开始的?这样就追问到思想之外去了,我们把视野投放在思之边界和开端上,独立的思考必须先有独立的力量。原始的“混沌”阶段世界充斥的全都是“神力”,到了奥林帕斯黄金时代,诸神占有着改变世界的绝大部分力量,通过与凡人通婚生下英雄,从而使人类也分有了力量。神的力量开始转变为智慧,从而使人类也分有了智慧。那么,力量从何时开始转变为智慧?
神话一般具有深刻的寓意。雅典的守护神雅典娜,宙斯与聪慧女神墨提斯(Metis)之子,盖亚有预言说墨提斯所生的儿女会推翻宙斯的统治,宙斯于是将她整个吞入腹中,宙斯因此得了严重的头痛症。包括阿波罗在内的所有神都试图对他实施一种有效的治疗,但都徒劳无益。宙斯只好要求火神赫菲斯托斯打开他的头颅。[16]据说她有宙斯一般的力量,如果加上与生俱来的神盾埃吉斯的力量,她的实力就超过了奥林帕斯的所有神。雅典娜最初是作为战争女神的面目出现的,她指使阿开亚人攻占了特洛伊城。后来雅典娜转变智慧女神,海神波塞冬赐给人类一匹象征战争的壮马,她献给人类一颗象征和平的油橄榄树,从而成为雅典的守护神。雅典娜的转变使她成为最聪明的女神,是力量与智慧的完美结合。
同为战神的阿瑞斯,宙斯和赫拉之子,最正统的神力的代表。然而这种力量是残暴疯狂的破坏力,毫无理性和节制,只是为了战斗而战斗,而无其他任何目的。这就表明传统的被力量设定为对象的克服和消灭,而不是对象的征服和占有。雅典娜的出生就预示着原有力量秩序的改变,因为她带有聪慧女神的基因,宙斯预感到了这种被改变的威胁,于是他将自己的女儿吞入腹中。腹中吞入东西但却头痛了,这暗示着智慧从光明(zeus)之力的脑部开始诞生,旧有的力量秩序(阿波罗等诸神)的百般阻挠也无济于事,于是新形式的力量(包括能自我防御的神盾和自我完善的智慧基因)就出现了。刚出生的雅典娜还不是真正的雅典娜,雅典娜的力量在无数的战斗中完善自身,认识自身的目的,特洛伊战争只为了象征美丽的金苹果,而争夺雅典守护权则为了永久的荣誉。“雅典娜的转变”不是一个偶然事件,力量必须完成这一转变,否则无法自我保全,因为毫无节制毫无目的破坏性最终会毁灭自己。力量完成了与智慧的完美结合,智慧作为力量一种属性得以存在。智慧,即是一种清醒地已经认识了自身并逐步完善自身的力量。
与传统的力量不同,智慧永远不能被赋予。我们说某人具有智慧,但不能说某人“被……智慧”了。智慧,唯有主动地追求才能实现自己,主动性是智慧的本质特征。神祇使人类分有了力量,但不能使人类简单地分有了智慧。神祇所赋予人类的,只是智慧的基因,一种“潜能”,真正实现智慧还需要某种现实的作用,这就是逻各斯(λóγοζ)的“采集”功能。
逻各斯(logos)这一概念经过历代学者的阐释,拥有多达十几种的释义。赫拉克利特将逻各斯看作“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的永恒的活火,是存在者得以存在的根据。逻各斯也是“言语”,代表“说出的道理”,意喻“理性”、“规律”,指代人能够认识的“世界秩序”。希腊哲人相信混乱的世界表象下存在一种微妙法则和隐秘智慧,逻各斯成为理性的代名词几乎贯穿了西方哲学史。梯利认为:“在一切变化和矛盾中唯一常驻或保持不变的,是位于一切运动、变化和对立背后的规律,是一切事物的理性,即逻各斯。因此,原始的基质是唯理的基质,它有生命,有理性。”[17]然而逻各斯具有“客体—主体”相统一的特质,并不真正具有积极的主动性。叶秀山先生在分析海德格尔对“逻各斯”的阐释时,认为海德格尔的视野远远超出黑格尔式的“主客体关系”之外:“‘存在—Sein’的‘能动性’有‘能力’将‘主体—主词’和‘客体—宾词’双方都‘吸收—集聚—综合’进来。在这个意义上的‘Sein’就不仅仅是‘联系动词’,而且是真正的、完整意义上的‘存在动词’了。”[18]换言之,智慧这种力量只有经过积极主动的吸收集聚才能成为现实的、真正的存在。
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认为希腊文λóγοζ(logos)的原初含义是“采集”,最早的文本见于《奥德修记》,阿伽门农在阴间对被他杀死的向其妻求婚者说:“安菲弥东,出了什么危险,使得你们这些年华正茂的人都来到黄泉?就是从全国再精挑细选也采集(λóγοζ)不到这样高贵的人了。”[19]逻各斯“采集”、“挑选”出好东西并集中到一起,海德格尔称之为“在者本身的集中”,“在自身中从自身来集中并将自身保持在如此的采集中。”[20]这句读来拗口的话的顺应了赫拉克利特的思想,采集者和被采集者是同一的。但却使采集的特性消失了,因为被采集的东西早就存在于自身,那么采集的过程仅仅是自我发现的过程。诚然,采集者和被采集者都可以泛化为存在者,但存在者并不每时每刻保持同一。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采集中,采集者与被采集者必须有一个明显的区别,此区别就是“匮乏”。采集者因为匮乏某种被采集者所拥有的东西,所以必须去采集后才能使两者达到存在者意义上的平衡。
逻各斯是“向上”的,并永远保持在“上升”的状态。被采集者倘若是比采集者更低劣的等级,那么采集便是向“恶”的靠近了。被采集者必须比采集者“更高一级”,是高等级的存在。在智慧的采集中,被采集者就是神祇。逻各斯就是向着神力的采集,逻各斯从神力中来采集智慧并将智慧保持于人类自身,人类已经被赋予可智慧的“潜能”,所以他们得以长期占有和保存智慧。保存下来的智慧成为“言语”,成为“说出的道理”,成为继续采集的原因和动力,逻各斯在如此的采集中得以保持朝向神力的敞开状态。
在希腊哲学看来,神祇向人类显现的一面就是自然(Φση)。逻各斯就是朝向自然智慧的一种采集,Φση的奥秘当然不会直接干脆地展现出来,像熟透的果子一样等待采集。用赫拉克利特的话表述即是:“自然喜欢躲藏起来。”[21]高等级的存在者的智慧让人难以解读,神意同样让人琢磨不透,即便是逻各斯主动地去采集,若不能完完全全地看清Φση的本来面目,也只能无功而返。因此,关于“自然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变得重要和紧迫起来。希腊哲学在此问题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始基”原初意义上呈现了怎样的状态和形式?虽然这样的研究和思考被后世哲学所误解,被肤浅地批评为“未经主体认识反思的本质主义”,“人类智力的早期阶段”等等。然而希腊人的表象化思维却自有其展开的力量。“希腊人把在者放入常驻状态与无蔽状态中了:诸神与国家,神庙与悲剧,竞赛与哲学;而所有的一切都在表象中,被表象的力量所环视,但也认真地对待表象,对表象的力量亦知情。”[22]本质是在者,表象也是在者。表象是历史的表象,历史是表象的历史。表象的被发现和被建立在神话和诗歌之中,因而它必然地归属于我们世界的本质性部分。只有漠视表象之历史力量的哲学才会把表象看成是“主观”的形式。诡辩派和柏拉图哲学开始将表象解释成单纯的表象,从而使希腊哲学开始转向非希腊哲学。
现在,受到西方现代哲学的污染,我们要滑出这个前视和前理解的领域很难。完全理解表象化思维已经不可能了,唯有努力地返回希腊哲学的表象,“视轨”上才能有所领会。在最宽泛的含义上,自然本身就是存在者。而自然的特征就是使存在者得以存在的“在”(φιζ),如何理解φιζ就成了探究自然之面目的关键。巴门尼德的说教诗写道:
来吧!我告诉你,你要谛听我的话,
哪些路作为一种追问的一些路子是可以设想的呢。
第一条是:(在着的这个在)如何在,而这个不在又如何不可能在。这是确信的途径,因为它追踪无蔽境界。
另一条则是:它如何不在而不在又如何必然。
这一条路,我告诉你,是不当考虑的一条小路。[23]
存在必须存在,不存在是不可设想的。巴门尼德认为“存在而又不在”只是由于无计可施的摇摆不定的念头,会使人成为“无判断力的群氓”。在真理之路上,巴门尼德强调了存在者之存在的最高效力,“在”之常驻状态。而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我们踏进又不踏进同一条河,我们存在又不存在”[24],仅仅是巴门尼德论点的反证吗?如果我们不立刻深入表象化思维的核心,就不能领悟两人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巴门尼德残篇一,28—32节:
但(今踏上引向在之路的你)也需要经验一切:
既要经验圆满真理的不可动摇的心,
又要经验不含任何可靠真理的凡人看法。
但在照顾两面时你仍然还要懂得,表象如保持其状,
照顾着表象而贯彻一切,共同完成一切。
这段话中巴门尼德向我们指示了一条引向表象之路,这条路是一直走而且一直行得通的,虽然有时会绕远。赫拉克利特就是从表象出发来寻找真理的,“一切皆流变”并不是指一切皆流逝,消失不见,是纯粹的不住。而是指存在者整体总在一番对立与另一番对立之中被抛来抛去,永恒的往返于变化之中。赫拉克利特讲的是存在者如何生成的过程,与存在者必须存在的规定并不矛盾。
“在”(φυ'ο'ιζ)必须在且“在”还能生成一切。自然(Φυ'ση)在隐蔽而又显露自身的状态中,逻各斯得以从中采集力量并使智慧的潜能实现。理智的思考才使人类从神祇的庇护下独立出来,并拥有自己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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