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环绕着坝子。澜沧江的一条支流南开河在坝子上流过。春天,坝子几乎被塑料大棚全部盖住了,闪着灰色的光,乍看过去,还以为是一个湖。棚子里种着蔬菜。坝子中间有一条红壤便道,穿过这条五六公里的便道,就到贺开山脚。贺开是拉祜语,意思是水源,或者回去。坝子里住着傣族人,其他民族大都住在山上。那些山不高,坡度不大,长满亚热带植物,俯卧在蓝色的雾里,像是正在怀孕。古代争战中,强大的傣族占领了河岸、平坝等适合耕作的地区,其他民族则在山上刀耕火种。傣民族信仰小乘佛教。他民族信仰万物有灵,大树啦、河流啦、老虎啦、石头啦、桃花啦……都是神灵。傣族早先也一样,宗教使他们的生活升华起来,出现了许多仪式,更讲究卫生,食物也更丰富,建筑也有象征意味。宗教提高了生活质量,不仅仅是信仰。其他民族也或多或少受到傣族的影响。贺开古茶山属于拉祜族,傣族人称他们为猎人,他们住在青山之间,追逐老虎、豹子、野猪、雉、麂子什么的。在山坡上筑干栏屋,也种些稻米、甘蔗、杂粮,也有些部落信仰小乘佛教。如今打猎已经成为传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唇齿相依的猎物们忽然消失了,猎人们无可奈何把枪挂在梁上,像老腊肉一样藏起来。猎枪坏了可以再造,猎物不见了,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拉祜人百思不得其解。大地上肯定发生了某些事情。喝酒或围着篝火跳舞的时候,恍惚间会看见一只老虎的脸,那是老虎的祖父,三百年前一位拉祜头人的枪下鬼,诡秘地微笑着,在黑暗里退去。
二十年前,我就来过这一带,不是贺开,是澜沧江以东的地方。差不多吧,都是拉祜人地界。年轻英俊的猎人领我上山,猎枪在古铜色的肩头晃荡着,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嗅着小路两旁的丛林。猛兽在窥伺我们。寨子里,拉祜族大娘在竹子编的阳台上织花布,纺织机旁边靠着一捆捆云麻,我很困惑,如此粗糙坚硬的植物,怎么可以变成那样柔软美丽的布匹。大娘送给我一个背包,白麻上绣着花边,宽大得足以塞进两只鸡。那时候普洱茶还没有爆得大名,我喝了许多茶水,不知道采自何处,味道早忘了。牢记着茶水的味道,逢人便说,那真是怪事。黑夜里,澜沧江在山峦之间奔流,看不见它,白天也看不见它,只感觉到它就在附近老虎似的转悠。我听着拉祜人谈论老虎,说了许多老虎的故事,没说过茶。说它干什么呢,开水。但我记得,他们用陶罐烤茶,很香。
贺开山上的曼弄老寨如今出名了,寨子旁边的茶树,被植物学家考证出已经生长了数个世纪,年纪最长的有1400年,叫作西保四号。代表团来了无数,都来参观这些古茶树。八百年前,拉祜族追逐着一头老虎来到贺开时,那些茶树已经长在山上。没人告诉他们那是茶。或许他们无师自通,像神农氏那样,遍尝百草,发现这些叶子可作食物,“参差荇菜,左右采之”(那时候茶树还矮,现在已经三米多高了)。拉祜人将茶叶做药、做菜、泡水。“《诗经·谷风》‘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个荼就是茶。周代人已经懂得吃茶,不过那时是把茶当作菜来吃的。”(《中国饮食文化史》王学泰)拉祜人依然,在曼弄老寨,我们就品尝了茶叶炒鸡蛋。云南这个地方,某些中原早已抛弃的古俗,依然继续着。而且许多古俗,也是无师自通,因为人类有普遍性,能够总结普遍经验。用树叶泡水喝与品茗是两回事,拉祜人喝茶不是要培养仙风道骨,就是解渴,然后去打猎。
一路上,都有人在谈论普洱茶,如果关于这个话题你不能凑合着说上两句,比如熟茶啦,生茶啦,回甜啦,降脂啦,还要屡屡提到它的身价,如果你竟然一无所知,那你简直就是文盲。当年我在茶区,每天喝各家的茶,都想不起来是生茶还是熟茶,茶完全不引人注意。它和盐巴是一样的,谁会在意盐巴的产地?上菜后,问盐巴是哪里产的?疯子。越近贺开,越感觉茶叶子真的是非同凡响了。它已经成了澜沧江流域的头号明星,有点宗教化了,到处被顶礼膜拜。宾馆、大街、电视,公路两边的广告牌上,包装纸上、垃圾坑里……茶无所不在。因为泼水节就要到了,西双版纳将倾巢出动,于是许多地方都在搭便车搞茶节。我们参加了一个,叫作茶王节。红旗招展,凯歌嘹亮,大红地毯、麦克风、领导讲话、来宾剪彩、群众鼓掌……茶像领袖般的被歌颂,灶王爷似的供起来。满街都是茶代表,胸前挂着个印了照片的小牌子晃来晃去,各种茶都泡出来摆着,随便喝,喝到舌头发麻。
十多年前,普洱茶忽然走红中国,一场普洱茶运动席卷澜沧江流域,有段时间,喝茶简直到了茗必普洱的地步。茶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比如阮殿蓉,我们此行,就是应她邀请。她业余喜欢写点散文,出过一本集子,是老虎(良灿)的中学同学,所以我们认识。阮殿蓉的命运与茶有缘,“父亲和母亲的身上都带着茶叶的味道,久而久之,我和姐姐、哥哥们都觉得茶叶的味道,就是我们家的味道”。1998年,阮殿蓉被任命为勐海茶厂的厂长。2002年,她辞掉这个公职,自己创办了六大茶山茶叶公司。十年过去,阮殿蓉已经名震江湖,人称普洱茶皇后。我们此行,是应邀参加她的公司成立十周年的庆祝活动。豪华装修的大会场,张灯结彩,来了六七百人,连印度茶商都从大吉岭赶来捧场。电视台的摄像摇臂大象鼻子般在来宾头上扫来扫去。以前我以为使用这种恐龙般的大摇臂恐怕是国家典礼的特权,现在,民营企业也能用了,茶真是颠覆一切。我是第一次参加民营企业的大会,印象深刻,没有什么领导讲话、指示之类,来宾都是朋友。奖励员工,持续了一个小时,从采茶女、压饼工到高层主管、经销商,一一上台领奖。茶叶销售量最大的经销商的奖品是一个塔状的巨型茶坨,披着金色的丝带用推车推到主席台中央,看着就像弥勒佛。很是热闹,很有人情味,团结友爱,轻松活泼,没有废话套话,令人感动。那位印度茶商,每人发一包大吉岭的茶,回去泡了喝,太寡,不能与贺开山上的树叶比。阮殿蓉纤细玲珑,竟然在澜沧江畔,领导着一头茶叶大象,真是令人钦佩。后来大家泼水庆祝,她被浇成落汤鸡,大笑不止。
汽车穿过坝子上山,古茶树就长在这些山里。茶树并不起眼,一团团绿叶子,如果不是当地人一再提醒,还真是看不出来与一般的灌木有何不同。曼弄老寨被亚热带丛林掩映着,贺开的古茶树,有一片属于这个寨子。在西双版纳境内,一路所见的村庄,大都已经改造成长方形水泥楼,忽然看见曼弄寨,烟熏火燎已经发黑的竹楼,一栋栋掩映在丛林里,屋顶两侧飞檐翘着,像是一群刚刚落地的龙,炊烟袅袅,大公鸡在叫,恍若仙境。就对那些茶树放了心,农药大约也离它们还远。曼弄老寨的竹楼受傣族建筑影响,盖得很讲究,顶是小片瓦搭成的,还有飞檐,墙壁是竹篾。屋宇支撑在竹桩上,侧面有一个楼梯,一个阳台,是织布、聊天、晾衣、晒农作物的地方,非常美也非常舒适。房子盖成这个样式,当然是有说法的,要考虑天地神人四位一体的关系,不是长乘宽加高除以N那样的乱盖。竹篾墙使房子通风,外面再怎么热,里面也很凉爽。缺点是容易引发火灾。但变化也开始了,姜东说,2000年时,妇女看见摩托,以为是没见过的野兽,抱着孩子就跑。现在寨子里已经通了自来水、电灯、电视、电话,路也通了。但是孩子们要去上学,还是得在山路上走9公里。大部分家庭都买了摩托,停在一楼,与猪狗、柴堆什么地混在一起。一头猪正望着摩托轮子发呆,看得出与野猪没隔着几代,嘴很尖。寨子里住着95家人,只有几家把自己的楼房改建成了水泥四方盒子。当然,大多数人家继续住在竹楼,并不是像游客那样,大惊小怪,珍惜它“原始单纯”的美,而是缺乏盖建新房子的资金。
我在尼玛老爹的干栏式竹楼里坐下,他用袖子抹抹口缸,泡给我一杯茶,我就知道,这杯茶还是那杯茶。令我诧异的是,他看着我抿了一口茶,试探着问了一句,给好喝?我一愣,这种话在茶山,我可是第一次听到。二十年前,茶就是茶,哪有什么好喝不好喝。尼玛老爹也想搬新房子。他说,老房子黑漆漆的。他的三个姑娘都蹲在火塘旁,竹楼就是这点好,夏天烧着火,都不觉得热。大女儿抱着一个小孩,旁边是她丈夫,一个瘦精精的小伙子,刚刚从甘蔗地回来。黑暗里有几只眼睛星子般闪烁。尼玛老爹又啜了一口茶,已经忘记了他刚刚说过的话,说起新房子的坏话来了,不通风,安装空调的话,就太贵了。但他显然已经失去了对老屋的自信。在曼弄老寨,一栋三层楼的水泥新房子十多万就可以盖起来。尼玛家有两座茶山,卖茶的收入一年是两到三万,种的粮食够一家人吃了。我来到他的老屋,代表的是新房子,我们这种假惺惺的家伙都是住新房子的,他知道。老房子好在舒服,新房子贵,没有空调在不住,但是电视机里面天天赞美新房子,家家户户都为祖先的老房子自卑起来,暗暗筹划着盖新房子了,就是为了面子也得跟这个风,自家顾着自家,自家打自家的算盘。过去,曼弄寨残余着原始共产主义的风气,任何一家盖新房都是曼弄老寨全体居民的大事,一家盖房,全村都来帮忙,安置家神,焚香献祭,宰猪杀鸡,席间老人们要咏唱贺新房调,乡亲们要在新房前唱歌跳舞,弹弦吹笙,全村喝得烂醉如泥。盖房子就像现在的某种行为艺术,是集体创造一个欢乐美好的作品。现在盖新房,各家各户自己请人来施工,乡亲根本插不上手。没有祭台和火塘的新房子如何住,尼玛老爹真不知道。没有一个火塘守着,他会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他已经六十多了。盖房子的事说了几年,他还是没有盖新房子,只是说想盖,却把卖茶得来的钱都拿去喝酒了。
老曼弄寨后面的山上都是茶树,如今上来的人都是参观古茶树的,进寨子的人不多。六大茶山公司的姜东一边走,一边介绍,就像走在一个伟人诞生的圣地。如果他不讲,还真看不出哪些是茶树。快到山顶,姜东指着一棵说,这就是西保四号,西双版纳保护树种四号。第四名啊,姜东强调着。数码相机那种模拟的快门声响成一片。一片叶子上爬着一对瓢虫,娃娃脸的小伙子说,一棵茶树就是一个小型的……生态系统。他也是拉祜族,说出“生态系统”这个词的时候,咯噔了一下。拉祜族没有文字,古代的故事是口头传下来的。“在还没有人类世界之前,天地是由一位叫作厄莎的天神掌管。那时世间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人类。万物混沌,大地荒芜。厄莎感觉孤独,于是用葫芦创造了万物和人类。”“厄莎厄莎真是神,会用葫芦制造人;厄莎厄莎真够长,天当被来地当床;厄莎厄莎真能睡,一觉就是五百年……”我采了一片茶叶来嚼,苦涩,大地的味道。到了山顶,满山都是古茶树了。其中一棵,被朝拜者拴了红布,贴了符。古茶山竟像是一个祭坛了,我不由自主跪下去,对这老茶树磕了一个头,这种膜拜在我也不是第一次,有一次是在澜沧江源头,上次是在梅里雪山下面。
在古茶山走到黄昏,姜东在曼弄寨管饭。一家的竹楼上已经摆了八桌。米酒、米饭、干巴、炸青苔、生牛肉、酸菜、炸牛皮、烤牛肉……老妈妈也来了,全村年龄最大的,都是九十多岁,手背像老茶树的根,闭着眼,笑眯眯。在座的有拉祜族、布朗族、傣族、彝族、哈尼族、汉族……姜东(他土生土长,母亲是彝族)说,吃吧,都是野菜、野猪。酒过三巡,开始打鼓、弹琴、唱歌。那不是一般地唱,真是唱得个灵魂出窍。不是因为有客人来,是鼓声弦子一响,当地人就魂不附体,竹楼震得要倒要倒的。天黑下来,又前呼后拥去寨子的空场上跳舞,篝火烧起来。大家拉起手来,跟着拉祜人走,这舞蹈是向后走的,每一次都是要跳回那遥远的狩猎时代去。“在很久很久以前,没有地也没有天,没有风也没有雨,没有日月和星星,白天昼夜分不清,到处都是密雾茫茫”“那个时候啊,世上没有人,只有厄莎天神。宇宙像一张蛛网,厄莎像蜘蛛坐在中间。”(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有个姑娘不停地跳,一面大声说,太热了,太热了。成都来的何小竹跳疯了,我认识他二十年,从来没有这么疯过。全寨子的人都来了,大多数人并不曾参与这场舞蹈,这不是节日,因为来客人特意安排的。有个人跑来找我说话,自我介绍是派驻曼弄老寨的指导员,汉人。他打开手机给我看正在设计的曼弄老寨未来的蓝图,古茶生态保护区、别墅、宾馆、公路、度假村、农家乐什么的。我一时适应不了曼弄老寨的这种未来,嗯嗯了几句,跟着跳舞去了。那些没有跳舞的拉祜人呆在黑暗与火光的边缘,目光里星子明灭,似乎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加入到我们的队列里来,又似乎要躲回到黑暗中去。
夜里,在古茶山搭了帐篷住下。万籁俱寂,没有什么野兽来惊扰。睡不着,想到这些:茶叶,说到底,就是树叶之一种。世界上,长着这种树叶的地方多得是,但把这种树叶升华成一种叫作茶的东西,并且创造出茶道,只有中国。世界史上有各种运动,十字军、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工业革命、十月革命、印象派、达达主义……但普洱茶运动、太湖石运动(我将从唐代开始的赏石风称为“太湖石运动”)、兰花革命……这种运动恐怕只有中国。
上善若水,万物离不开水。茶水是至善之水。这个至善不只是物的道理,更是人的道理。喝水是生命之必须,饮茶却不一定是生命之必须,这是精神生活。要有光,一把叶子洒进去,水之黑暗被照亮了。此水不是彼水,水被茶运往一个彼岸。一把叶子洒在沸水里,出现了味,于是有无相生,无可以体会了。茶道法自然,但它不再是自然,它体现的是自然之道,是无。茶是形而上的,树叶、水是形而下的。道可道,非常道,一杯茶,道自然。野兽到饮水为止,人升华到喝茶,通过对茶的品玩,又觉悟到生命之根本,上善若水。
黎明醒来,茶树满山,暖日融融,遗憾的是,找不到一杯开水来泡茶喝。只好像野兽那样,找个泉眼,啜上几口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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