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祖母的坟在昆明北郊龙泉山的五老峰上。这是一处风水宝地,山脚有个龙潭,碧玉般的水常年流出,叫作黑龙潭,传说这就是云南龙王黑龙的龙宫,土著经常在这里祭神求雨。《汉书·地理志》说,益州郡滇池县西北有黑水祠。清代云贵总督阮元考证后认为:“盖此地也。”人们环绕着黑龙潭修了寺庙,供起神位,院子里种着梅、柏、茶花、桂花等。文人雅士也经常在此“修禊事也”。梅花柏树一旦种下去,那就是供起了神位,只能每日浇水、小心伺候了。几百年下来,种树、浇水的人先后去世了不知多少代,柏树依然在着,梅树还在开花,树身乌黑纠结,花却星星般灿烂,仿佛从时间的幽窗里挤出来。历史上寺院多次遇难,“文革”时期,遇难最重,神像被大锤猛击,粉碎。偶像太显,一旦时代信仰更迭,就要惹来杀身之祸。柏树、梅花、茶花、桂树却安然无恙,它们才是真神。每次去扫墓,人们先要去黑水祠祭拜它们,不烧香,只是摸摸树根。看看古色,闻闻古香。
寺院里有一碑,刻着诗,是阮元写的,开头两句是:千岁梅花千尺潭,春风先到彩云南。
云南的季节和中原不同,清明时候,春光已深。山冈幽绿,唐梅明茶早就谢了,还剩着些开得稍晚的杜鹃,也蔫蔫的了,但新的花朵又在黑暗的蓓蕾中跃跃欲试。云南四季,每季都有每季的花。早先,我们去扫墓,拜过唐梅宋柏,出了寺院,就走上山冈,穿过松树林,半山腰上矗着几座舍利塔,被雨水洗得像舍利子一样白。我们总是停下,默默地看看,想着里面的高僧是谁。经过舍利塔,一直走到山顶,我外祖母的墓地就在那里。现在,这一带砌起了长长的围墙,要去扫墓,得先进公园买门票。如果不想买门票,就要绕开公园上山,那边的山路也很好,只是不能拜访唐梅宋柏。
外祖母的墓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墓。外公、祖父、祖母的墓都由于过去年代的战乱、迁徙、革命失去了。外祖母的墓代表我家所有先人。舅舅、母亲和亲戚们每年清明都要去扫墓,我不是年年去,以为这主要是长辈的事。后来几个舅舅相继过世,扫墓的事就由母亲和姨妈领导,母亲一到清明就挂着扫墓,生怕使不动后生。
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看见门上的春联是买来贴上去的印刷品,贼亮,词俗,纸不进水,面糊贴不牢,用两面胶贴的,心中不爽。以前的春联,都是父亲构思、研墨,然后在红色土纸上书写,熬面糊张贴,贴好大家还要评论一番,是我家过年乐事之一。忽然明白,父亲垂垂老矣,心力不济,写不动了。母亲也老了,已经四五年没去扫墓,只是在电话里交代香要怎么插,供果要怎么摆放。春联令我心中一动,父辈老了,我们已经成为长辈,得负起责任。
我和几个表亲约好,清明节早上9点在黑龙潭公园门口会合。一早,扫墓的队伍已经出动了,公共汽车站挤满人。站台修得很窄,候车的人站不下,都站到大路上,张望着。去黑龙潭的这趟车是9路,我小时候这路车就是开往黑龙潭。道路挖开扩宽又填掉再挖开再填掉多次,这路车还是开往黑龙潭。等车的老人和中年人居多,年轻人也借机郊游。大家提着香、冥纸、食物、扫帚、铲子等。有人抱着鲜花,在普遍朴素低调的冥器中很抢眼,过去扫墓,这玩意儿是不能带去的。
我外祖母1980年元月24日去世。那是在我们家搬新居一周之后。我家一直住在很小的房子里,两间房,一间是父母和妹妹住,另一间住着外祖母、我和弟弟,兼吃饭、会客、储物。所以,父亲的单位一分给他大些的房子,全家就欢欣鼓舞,忙着搬,忘记了那个古训:老人搬不得家。我们从华山西路搬到了翠湖北路。一周后,早晨我醒来,母亲在哭泣。外祖母在睡眠中仙逝。她生于庚子年三月十八,享年八十。
多年前,外祖母就为自己置下了寿材。这些柚木板子一直放在我姨妈家那个小四合院的过道上,我们表兄表弟经常坐在上面说话,讲鬼故事。外祖母仙逝后,这些板子被舅舅们搬出来运到昆明郊区村子里的棺材铺,做成一口黑漆棺材。又抬回家,放在厨房,舅舅们为外祖母穿上清式的阴丹蓝褂子,在脸上盖块红布,嘴里含上金珠、玉石。棺材里还要放上几套衣服、棉被。外祖母睡在里面,安详、满足的样子。棺材头下面还摆了一袋大米,点着香。到了时辰,抬棺的人来了,他们是村庄里的农民,表情严肃。他们抬来棺板盖好,拿出一把亮堂堂的斧子,摸出几颗铁匠铺打造的那种方头的长钉子,就钉起棺材来。这场面我永远难忘,一道黑沉沉的柚木巨门,不是吱呀一声关上,而是一点一点地朝着大地这个方向钉起来,死死地钉起来,永远不再开启。最后一斧头砸下去,棺材板严丝合缝,外祖母不见了。然后,大家用杠子、麻绳将棺材挑起,抬上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我看见那袋米还放在地上,就提起来跟着走。舅舅回来找米,看见我提着,脸都白了。他是长子,这袋米代表外祖母给后代留下的好运财富,应该是他提的。他随即对我一笑说,你有福气。
我懵懂不知规矩,在“文革”时代长大,对这一套很陌生。那是严酷的时代,传统就是反动,许多人因此被抄家、流放、劳改。外祖母却固执地、秘密地坚持着传统,亲人们也秘密地由着她。我童年时就感觉到,在我家,外祖母的事比政治、国家大事更重要,谁也不敢怠慢。她一定早就秘密嘱咐了母亲舅舅姨妈,当她过世后要做什么,怎么做,在某处可找到谁,她像皇后那样巨细无遗地吩咐好一切。这是一位最后的外祖母。土葬的仪轨已经接近失传,但我外祖母的葬礼却严格地遵循着传统。当抬棺的队伍走进青山到达墓地的时候,风水先生出现了。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物,我是在古代的书里知道他们的。他敲着铜锣,念念有词,围着墓坑走了一圈,洒水,上香,然后吩咐盖土,最后泥水匠用红砖砌起墓塚。墓碑是水泥浇灌的,墓志铭是我书写的。我少年时期有一阵曾经迷恋传统文化,背诵古诗,练习书法。但后来又沉湎于西方文化,只看翻译的外国书,热衷反传统。那时候我正在考大学,我的复习资料里没有一个字与外祖母的这个世界有关。死亡是可耻的,开个追悼会就可,草草了结就可。外祖母的葬礼非常麻烦,它来自另一类真理。没有人想到要为这位老太太开追悼会,如果真开的话,悼词可无法写,她没有职业,也没有档案。自由的外祖母。多年后,我发现她的一生教给我不仅是春捂秋冻、“西山山头一起雾,昆明下雨下到黑”,还有一种比我在学校学到的那种时髦世界观更深刻的世界观。
我们沿着山路上山,很久没下雨,路上全是干掉的灰土,深得可以埋掉鞋。早年,墓园里的塚都是红砖砌的,青山红塚,看上去很美。最近几年,大兴土木的风气也蔓延到墓地,大部分塚都拆掉老砖,重新用水泥马牙石砌过,焕然一新,仿佛死者们又死了一回。以前,每排塚都有小路通着,后来者哪里有空地在哪里建墓,四十年下来,最初的井然有序已经失去。墓园重修后,许多墓主只修墓,不修路,走进墓地里就更加困难。这个墓地属于一个村庄,村主任更换了很多届,死者不断地埋进来,多次编号,而每次编号都无法通知以前的墓主,根据墓号根本找不到自家墓园,成了乱坟岗子。每次上坟,都要找墓。我们只能根据大致方位去找。母亲在电话里说,外祖母的墓头可以看见远处的太阳、云彩、水库和两座小山,墓旁有松树。但在现场,这样的风景到处可见。
我外婆入土时,下葬是不收费的。出生也不收费,她出生在自己家里,高祖母接的生。来自大地又归于大地。后来就要收费了,而且越来越贵,这件事令死亡有了一种贸易的性质。收了管理费,其实也还是任墓塚在山冈上自生自灭。其实除了鬼迷心窍的盗墓贼,一般也没有人会对别人的墓轻举妄动。墓园其实不必看守,它本身就是禁忌之地,有一个看不见的大神在冥冥中保佑着。人们在里面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以免得罪鬼神。
墓园是在山坡上,很难走,我们在心里默默地陪着不是,在别人家的坟头爬上爬下。注意着不要碰落别人家的土。扫过墓的人家,墓碑前都摆着些食物,这是供献死者的。在人们的意识中,没有人会死去,死亡只提升了死者的地位,死者从家人变成了家神,依然与生者生活在一起,在黑暗里看守着世间的一切,他们责任更重大,成了生者的保佑者。中国墓园其实都是家庙,在这里上香磕头,人们会比在寺庙里更为虔诚。坟头是否旺盛,是否长着茂密的草,关系着一家人的兴衰。而生者在世间,做任何事,都要想想,这么做,家神会怎么想,他们同意么?
外祖母的墓找到了。这次比以前好找,因为依然是原貌,在周围崭新一片的水泥塚之间,古旧的砖墓倒像老房子一样醒目了。长了许多苔藓,有些小黄花从砖缝里长出来,像是也来献祭。这种老砖砌的墓,就像活着,每年都有变化,每年都有裂缝像皱纹一样长出来。每年都得带着水泥、水和沙,修修补补。还要带着油漆,把剥落的墓志铭描一下。在墓头上插好祭旗,前后左右人家的墓头也要各插一枝,惊扰了邻居,要祭一下表示歉意,这是母亲一再交代的。我们扫干净墓台,摆上水果、糕点等各种食物,叩毕,开始午膳,一时间,感觉外祖母也来了,望着我们吃这样吃那样。她在世时就是这样,做好了饭,在门前的草墩上坐着等我们回家。她自己先吃过,我们回到家,她摆起碗筷,为我们添饭夹菜,笑眯眯望着我们吃。我有些担忧,外婆的墓现在特立独行、鹤立鸡群、形单影只,这惹眼的红砖古墓,是否招惹出是非,我们是否也应该随大流,将墓重修一下,与周围的日新月异打成一片?
村子里的农人扛着锄头到处走动,帮需要的人家修补墓地,收点工费。也走来我家墓园坐坐,问我们要不要改造,不要了,这是古董呢,笑了,说,是呢是呢,你家的墓好认。请他们也吃点,就闲话起来,都是好话,你家的树好呵,冬青树,最好,最好。还有两棵我不认识,就问,老农等一会儿才说,是圣诞树。他以为这样讲我容易明白,其实就是杉树,已经高入云霄,可以荫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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