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弗莱斯先生、罗伯兹先生和年轻的托马斯先生,准时在晚上九点敲响恩林·伊凡斯夫人小别墅“拉文格罗”的前门。他们在等候主人,藏在一株婆婆纳后边,而伊凡先生穿着拖鞋、从里屋趿拉趿拉地走过通道,困难地拉开门闩。
汉弗莱斯先生是教师,又高又英俊,说话结结巴巴的,写过一本不成功的小说。
罗伯兹先生是个快活但不大体面的中年人,在一家保险公司当收账员,人们把这一行称为“盗尸犯”,在朋友中以“布克和海尔(1),威尔士国家主义者”而知名。他一度在某家酿酒厂位高权重。
年轻的托马斯先生那阵子还没有工作,但不久就要前往伦敦,到切尔西当个自由新闻记者。他一文不名,隐约希望靠女人吃饭。
伊凡斯先生打开门,手电筒照向狭窄的车道,照亮车库和鸡窝,但完全没有照到低声细语的树丛。三个朋友跳将出来,以威胁的声音吼道:“我们是格伯乌(2)的,让我们进去!”
“我们正在搜查反动文学。”汉弗莱斯先生挺费劲地说道,举手做了敬礼的姿势。
“嗨,桑德斯·刘易斯10(3)!我们知道上哪儿去找它。”罗伯兹先生说。
伊凡斯先生转熄手电筒。“好家伙们,晚上别站在露天里,进来吧,喝点儿什么。只是防风草酒而已。”他又说。
他们脱掉帽子和外衣,堆在栏杆的尽头,轻声谈话,唯恐惊醒双胞胎乔治和西莉亚。随后,他们跟着伊凡斯先生进入他自己的房间。
“伊凡斯先生,困扰和纷争在何处?”罗伯兹先生以伦敦腔说。他在炉火前暖手,虽然每个星期五都会造访这间房子,还是面露惊奇的微笑,望着一排排整齐的书、使客厅变成书房的拉盖书桌、发亮的落地钟、呈现孩子们呆呆注视着一只小鸟的照片、装在古老的啤酒瓶里不起泡又劲道十足的可口自酿酒,以及在破毯子上睡觉的公猫。“悠闲自在的中产阶级生活。”
他自己是个没家没室的单身汉,揣着不可告人的往事,债台高筑,最大的快乐在于羡慕朋友们有妻有子,生活舒适,并以亲密而贬损的口气谈论他们。
“是在厨房里。”伊凡斯先生说,递出杯子。
“那是女人的领域,”罗伯兹先生诚心诚意地说,“只有一个例外。”
汉弗莱斯先生和托马斯先生在炉子四周摆放椅子,四个人坐下来,紧挨彼此,很亲密,手中的杯子斟满酒。有好一阵子没人说话,狡猾地相互端详,啜着酒,叹着气,点了伊凡斯先生从象棋盒子里取出的香烟。汉弗莱斯先生敲了敲落地钟,眨眨眼,指头放到嘴唇上。访客们身子开始变暖,酒劲上来了,忘记了外面难熬的夜晚。这时,伊凡斯先生流露出隐秘的欣喜神色,他身体微微发抖,说道:“我老婆再过半小时上床睡觉。之后就可以开始我们美妙的工作了。东西你们都带齐了吗?”
“还有工具。”罗伯兹先生说,拍拍他自己的裤袋。
“这之前说点儿什么?”年轻的托马斯先生问道。
汉弗莱斯先生又眨眼。“啥也别说!”
“我一直在等待今晚来临,就像我小时候等待星期六,”伊凡斯先生说,“那时我会得到一便士,全用来买好吃的零食和软糖。”
他到处旅行,推销橡胶制成品,诸如橡胶玩具、注射器和浴垫。有时候,罗伯兹先生称他为穷人的朋友,这使他面红耳赤。“不!不!不!”他会这样说,“你可以看看我的样品,没你说的那种破玩意儿。”他是个社会主义者。
“过去,我习惯用一便士去买一包‘灰姑娘’香烟,”罗伯兹先生说,“在屠宰场抽。那是天底下最棒的香烟,如今可见不到了。”
“你们还记得老吉姆吗?那个屠宰场管理员。”伊凡斯先生问。
“我比他年长。我可不像你们,是些小屁孩。”
“罗伯兹先生,你年纪不大,想想萧伯纳吧。”
“别跟我谈什么纯洁的萧伯纳主义,飞禽走兽我无所不吃,至死无悔。1(4)”罗伯兹说。
“花你也吃吗?”
“哦!哦!你们这些个文人,不要谈到我的思想。我只是个地地道道的可怜盗尸犯。”
“为了一杯啤酒,他敢把胳膊伸进黑盒子,抓出一只脖子断掉的大老鼠。”
“正是啤酒。”
“谈正经事!谈正经事!”汉弗莱斯先生用酒杯敲击桌面。“你们可不能把故事浪费掉,它们都会派上用场。”他说,“托马斯先生,你把屠宰场轶事写进记事簿了吗?”
“我会记得写的。”
“可别忘了,你现在说得倒轻巧。”汉弗莱斯先生道。
“好的,罗德利克!”托马斯先生立即回答。
罗伯兹先生把双手放在耳朵上方。“这谈话变得越来越玄乎了,”他说,“伊凡斯先生,请原谅我法语不好,你有猎枪吗?我要吓走故作高深的家伙。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我在‘约翰·奥伦敦(5)学会’发表《无用之用》演讲的事情?这题目真棘手呀!我一直在谈杰克·伦敦。他们最后说,我所说的跟我演讲的题目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就说,‘嗯,讲那个题目并没有用,不是吗?’他们无话可说。戴维斯博士、夫人坐在前排,你们还记得她吧?她发表有关W.J.洛克的那次演讲,讲到一半时被人抓包。汉弗莱斯先生,记得她谈到‘麦牙饮料’吗?”
“谈正经事!谈正经事!”汉弗莱斯先生说,呻吟着,“以后再讲这个。”
“要更多防风草根吗?”
“汉弗莱斯先生,咽下去感觉像绸子。”
“像婴儿牛奶。”
“罗伯兹先生,够了就吭一声。”
“一个四音节的单词,表示一段时间。谢谢你!我在一个火柴盒上读到的。”
“为什么他们不在火柴盒上连载小说?你会把整个店买下来,看看达芙妮接着做了什么。”汉弗莱斯先生说。
他停下来,尴尬地环顾朋友们的脸庞。达芙妮是曼色顿地方那位离婚女人的名字。为了她,罗伯兹先生丢掉了他在酿酒厂的名声与地位。过去他习惯无偿给她送酒,不收钱,并且给她买了一个酒柜,还把一百英镑和他母亲的戒指送给她。可她搞大派对却从不邀请他。只有托马斯曾注意这个名字,他说:“不,汉弗莱斯先生,连载小说写在卫生纸上是最好的。”
“在伦敦时,”罗伯兹先生说,“我跟一对姓阿米塔吉的夫妇待在帕默绿地。男人是做窗帘和百叶窗的,他们习惯每天在卫生纸上互相留言。”
“如果你要制造活动百叶窗,”伊凡斯先生说,“用一根帽针刺他的眼睛。(6)”
晚上在家,他总是感觉有点儿被忽略。此时,他正在等待伊凡斯夫人从厨房走进来,摆出责难的态度。
“我经常不得不使用‘亲爱的汤姆,不要忘记威金斯夫妇要来喝茶’,或‘致佩姬,来自汤姆的问候,勿忘。’阿米塔吉先生是位摩兹利分子(7)。”
“暴徒。”汉弗莱斯先生说。
“说真的,关于这种个人的一致化,我们要怎么办呢?”伊凡斯先生问。妻子茉德还在厨房;他听到她在敲盘子。
“我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你的问题,”罗伯兹先生把一只手放在伊凡斯先生的膝盖上,说,“现在还剩下什么个性呢?群体时代产生群体人。机器产生机器人。”
“成为它的奴隶,”汉弗莱斯先生吐字清晰地说,“注意,不是成为它的主人。”
“说得对,正是如此。汉弗莱斯先生,那是受到火花塞的专横支配。血肉总要付出代价。”
“有人把酒喝光了吗?”
罗伯兹把酒杯倒过来。“在兰内利地方,那是意味着‘我要对房间最好的人进行一阵掌击’。但说真的,就像伊凡斯先生所说的,旧式的个人主义者现在是圆洞里的一个四方形木栓。(8)”
“好一个洞!”托马斯先生说。
“以我们国家——‘旁观者’上星期是怎么说的?——以我们国家的错误领导者为例。”
“你以他们举例,罗伯兹先生,我们已经有了叛徒。”伊凡斯先生说,发出紧张的笑声。厨房静悄悄的。茉德准备好了。
“‘旁观者’是贝希尔·格斯·威廉斯的笔名,”汉弗莱斯先生说,“难道没人知道此事?”
“是假名。你看到他论拉姆齐·马克的文章了吗?《披着狼皮的羊》。”
“认识他!”罗伯兹先生以轻蔑的口气说,“我觉得他很恶心。”
伊凡斯夫人走进房间时,听到最后这句话。她是一个瘦削的女人,脸上满是饱经风霜的线条,两手显得软弱无力,那双棕色眼睛曾经挺好看,鼻子高挺。作为一个不会大惊小怪的女人,她曾在一个新年前夜倾听罗伯兹先生描述其痔疮超过一小时之久,没有提出抗议。他称痔疮为“愤怒的葡萄”。清醒时,罗伯兹先生叫她“夫人”,谈话内容限于天气和感冒。这时,他跳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她。
“不,谢谢你,罗伯兹先生,”她以清楚、冷酷的声音说,“我马上要去睡觉了。冷天气不适合我。”
不漂亮的茉德,去睡觉吧,年轻的托马斯先生想着。“伊凡斯夫人,你在睡觉前要稍微暖和一下吗?”他说。
她摇摇头,对朋友们报以微笑,又伊凡斯先生说:“上床之前把这世界整理好。”
“晚安,伊凡斯夫人。”
“茉德,这一次不会在午夜之后了,我保证。我会在屋后把桑波(9)放出来。”
“晚安,夫人。”
哎,好好睡。
“我不再打扰各位男士了,”她说,“恩林,留待圣诞节用的防风草酒放在酒柜里。别浪费。晚安。”
伊凡先生扬起眉毛,吹着口哨。“唷!好家伙。”他假装用领带扇脸,然后,手停在空中不动。“过去她习惯大房子,”他说,“有佣人。”
罗伯兹先生从横袋中掏出铅笔和自来水笔。“无价的手稿在哪里?光阴似箭啊。”
汉弗莱斯先生和托马斯先生把笔记簿放在膝盖上,各拿了一根铅笔,注视着伊凡斯先生打开座钟的小门。在钟摆下面,有一堆用蓝色系带捆好的纸稿,伊凡斯先生把它们放在桌子上。
“我宣布开会,”罗伯兹先生说,“让我们看看,之前进展到哪里了。托马斯先生,你有会议记录吗?”
“《塔维河流动的地方》,”托马斯先生说,“‘一本乡下生活的小说:第一章:城镇、港口住宅区、贫民窟、郊区等等的横截面描述。’我们已完成这部分。决定的标题是:第一章‘公共城镇’。第二章将称为‘私人生活’,汉弗莱斯先生建议下列事项:‘每位合著者从每个社会领域或城镇层面中选一位角色,介绍给读者,简单描述他的生活史,一直到我们的故事开始的那个时间点,也就是今年的冬天。这些被介绍的角色以后将被视为重要的主角,他们的传记年代史将构成第二章。’各位有问题吗?”
汉弗莱斯同意自己所说过的一切。他的角色是一位具有先进见解的敏感教师,受人误解,待遇很差。
“没问题。”伊凡斯先生说。他负责“郊区”部分。他沙沙作响地翻阅笔记,静候开始。
“我还没有写出任何东西,”罗伯兹先生说,“全都在我脑子里。”他已经选了“贫民窟”部分。
“个人而言,”托马斯先生说,“我还没有决定是选酒吧女还是妓女。”
“身兼妓女的酒吧女如何?”罗伯兹先生建议道,“兴许我们可以各选两三个角色:我想选一位议员,以及一位淘金者。”
“汉弗莱斯先生,谁曾描述过他们?”托马斯先生问。
“希腊人。”
罗伯兹先生轻轻推搡伊凡斯先生,低声说话。“我刚为我的角色想到一个开头的句子。恩林,注意听。‘在拥挤、残破的房间角落的摇晃桌子上,一个陌生人可能通过金酒酒瓶里摇曳的烛光看到一个装满呕吐物或奶黄的破杯。’”
“特德,要严肃,”伊凡斯先生笑着说,“你事先把那个句子写下来了。”
“没有,我发誓,我想到时就是这样!”他轻弹着指头,“谁一直在读我的笔记?”
“托马斯先生,你自己在纸上记下了什么事情吗?”
“伊凡斯先生,还没有。”那个星期,他一直在写一个故事,关于一只猫在一个女人快死时跳到她身体上,把她变成一个吸血鬼。他已经写到的部分是:那女人活着的时候,是儿童家庭教师。但他想不出如何把它写成小说。
“我们没有必要,去完全避免怪诞的成分,”他说,“有吗?”
“等一等!等一等!”汉弗莱斯先生说,“把我们的现实主义先理顺。在我们搞清楚进展到哪一步之前,托马斯先生会把所有的角色写成‘蓝鸟’。一次一件事。有人准备好自己的角色的历史了吗?”他手中拿着他那篇传记,是用红墨水写成,很有学究气,很整齐,字体很小。
“我认为,我的角色是准备上舞台的,”伊凡斯先生说,“但我还没写出来。我必须参考笔记,从脑子里捏造出其余一切。是一个很愚蠢的故事。”
“嗯,当然,你必须开始写。”汉弗莱斯先生失望地说。
“每个人的传记都是愚蠢的,”罗伯兹先生说,“我自己的传记会让猫发笑。”
汉弗莱斯先生说:“这一点我持不同看法。罗伯兹先生,虚构的公分母——普通人——的生活跟沟中死水一样无趣。资本主义社会把他们弄成一堆压抑和无用的习惯,隐藏在中产阶级神格的象征——高礼帽——之下。”他目光很快转离手中的笔记。“为面包和黄油所做的无止尽的辛苦工作、失业的食人魔、彬彬有礼的神棍、婚床的空洞谎言。婚姻,”他说,把烟灰弹在地毯上,“合法的一夫一妻式卖淫。”
“哇!哇!他说得很起劲!”
“汉弗莱斯先生又在老生常谈。”
“恐怕,”伊凡斯先生说,“我并没有我朋友的广阔字句。请同情一个可怜的门外汉。我还没开始,你们就在羞辱我的小故事。”
“我仍然认为,寻常人的生活是最不寻常的,”罗伯兹先生说,“以我自己的……”
“身为秘书,”托马斯先生说,“我赞成我们接受伊凡斯先生的故事。我们必须努力完成《塔维河流动的地方》,赶上春季书单。”
“拙作《明天又明天》是在炎热的夏季出版的。”汉弗莱斯先生说。
伊凡斯先生咳嗽一声,望着炉火,开始叙述。
“她名叫玛丽,”他说,“但那其实不是她的名字。我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而我们不想进行任何的诽谤。她住在一间叫‘好风景’的房子里,当然啰,这不是专有名词。可以用任何名字称呼一栋别墅,汉弗莱斯先生。我选择她作我的角色,因为她的生命是一个小悲剧,但绝非毫无幽默成分。几乎是俄国式的。玛丽——现在是玛丽·摩根,但结婚之前是玛丽·菲立普斯,而结婚是以后的事情,是反高潮——她并非生来就是郊区居民,不像你我一样,或无论如何像我一样,生活在高礼帽的阴影之下。我生在‘白杨’里,现在我住在‘拉文格罗’。不过,我必须说,按汉弗莱斯先生的诽谤说法是‘从高礼帽到高礼帽’,而我是第一个赞赏他观点的人:普通人就像布鲁姆斯伯利的神经质诗人们那样,是有趣的角色。”
“提醒我跟你握手。”罗伯兹先生说。
“你一直在阅读《星期天报》。”汉弗莱斯先生以谴责的口气说。
“你们两人以后掷铜板定输赢吧。”托马斯先生说。
“‘普通人是鼠辈吗?’继续玛丽怎么样?”
“玛丽·菲立普斯,”伊凡斯先生继续说,“——知识分子再有任何的打断,我就要让罗伯兹先生把有关他所作所为的故事告诉你们,绝无宽恕——玛丽·菲立普斯生活在卡马森郡的一座大农场里,我不告诉你们准确的地点,她父亲是一位鳏夫。这位父亲颇有一点儿钱财,饮酒无度,但他总是很绅士。好了,好了!忘记阶级斗争吧,我可以看到它在闷烧着。他来自一个殷实、优良的家庭,但他并不循规蹈矩,这就是一切。”
罗伯兹先生说:“打猎、钓鱼以及酗酒。”
“不,他不是什么伯爵,也不是新富。不是什么德国菲普斯登地方的人物,不过我并不排斥犹太人。你只要想到爱因斯坦和弗洛伊德。世界上也有坏基督徒。他只是我要告诉你们的那种人——如果你们允许我这样说——是一个具有很好农家血统的男人,赚了很多钱,正在挥霍。”
“是正在偿清。”
“他只有一个孩子,就是玛丽,而她一本正经,很守规矩,无法忍受看到他酗酒日甚一日。每晚他回家,情况总是更加严重,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听到他在屋内跌跌撞撞,喊她名字,有时打破瓷器,但只是有时而已,他不会伤害到她一根头发。她大约十八岁,长得很好看,注意,不是电影明星,完全不是罗伯兹先生喜欢的类型,也许她有恋母情结,但她憎恶父亲,为他感到羞耻。”
“伊凡斯先生,我喜欢的类型是什么?”
“罗伯兹先生,不要假装不知道。伊凡先生是指你可以带回家、看集邮的那种姑娘。”
“我要保持缄默(have hush)。”托马斯先生说。
“正确的说法是Ave ush,”罗伯兹先生说,“托马斯先生,你害怕如果不发送气音,我们就会认为你在支持低级阶层。”
“罗伯兹先生,不要中伤别人。”汉弗莱斯先生说。
“玛丽·菲立普斯爱上了一个年轻人,我将称他为马可斯·大卫,”伊凡斯先生继续说,仍然注视着火光,避开朋友们的目光,对着炽燃的画面说道,“她告诉父亲说:‘父亲啊,马可斯和我想要订婚。如果哪个晚上我带他回家吃晚饭,你必须答应我,不要喝醉。’
“他说:‘我总是很清醒!’但他说这句话时已经喝醉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向女儿下了保证。
“‘要是你不守承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玛丽对他说。
“马可斯是另一个地区一位富农的儿子,有点儿像是乡村版的瓦伦蒂诺,但愿你们想象得到。她邀请他回家吃晚饭。他来了,长得很英俊,头发擦得油光光的。仆人不在家。菲立普斯先生那天早晨去了市场,还没有回来。她自己去应门铃。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
“请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一个一本正经、出生良好的乡下姑娘,非常固执又怀有恐惧,像公爵夫人那样骄傲,像奶酪农场女工那样羞涩,为她所爱的男子打开门,看到他站在漆黑的门槛上,显得害羞、英俊。这是我笔记上所写的。
“她的未来系于那个夜晚,就像系于一条丝线。‘进来。’她坚持道。他们没有接吻,但她要他低下头,用嘴唇吻她的手。她带他到特意清扫、擦亮的房子各处看看,让他看装有斯旺西瓷器的盒子。房子没有肖像游廊,所以她就让他看厅堂里她母亲的照片,以及她父亲的照片——父亲很高,很年轻,没有喝醉,穿着猎水獭的衣服。她自傲地展示他们拥有的东西,努力要向有个治安法官父亲的马可斯证明:她的背景足够高贵,可以当他的新娘。但她一直恐惧地等待父亲进来。
“‘上帝啊,’当他们坐下来吃冷掉的晚餐时,她祈祷着,‘希望我父亲回家时,模样还能见人。’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说她势利眼,但要记住,乡绅的生活,或类似于乡绅者的生活,是受到陈旧图腾和恋物崇拜的束缚和强化的。吃晚餐时,她把自己的家系告诉他,也希望晚餐合他口味。本来应该是吃热腾腾的晚餐,但她不想让他看到又老又脏的仆人们。她的父亲不换仆人,因为他们一直跟着他,你可以在其中看到,这种特殊社会的保守成分很是猖獗。长话短说(托马斯先生,这些只是要旨而已),就在他们晚餐吃到一半、谈话变得更加亲密、而她几乎忘记父亲时,前门忽然打开,菲立普斯先生摇摇晃晃走进通道,喝得大醉。餐室门半开,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我不想描述当玛丽的父亲在通道中摇晃着身体、以含混的声音喃喃自语时她如何百感交集。她父亲是个大块头——我忘了告诉你们——身高六尺,体重两百五十磅。
“‘快!快!躲到桌子下面!’她急迫地低语道,拉着马可斯的手,两人蹲在桌子下面。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马可斯体验到什么困惑的感觉。
“菲立普斯先生走进来,没有看到任何人,他在餐桌旁坐下来,吃完所有的晚餐。他把两个盘子舔得干干净净。他们两人在桌子下面听到他诅咒着,大吃大喝。每次马可斯显得慌张时,玛丽就说:‘嘘!’
“再也没有东西可吃时,菲立普斯先生慢悠悠晃出房间。他们两人看到他的腿。可是菲立普斯先生没法爬到楼上,说出了让玛丽在桌子下发抖的词儿,总共三个音节。”
“给我们猜三次的机会。”罗伯兹先生说。
“玛丽听到他走进卧室,她和马可斯从躲藏的地方爬出来,坐在空盘子前面。
“‘大卫先生,我不知道该如何道歉。’她说,几乎哭出来。
“‘没关系的,’他说,无论如何,他是个温柔的年轻人,‘他只不过去了卡马森地方的市场。我自己并不喜欢戒酒的人。’
“‘喝酒会使人变成愚蠢的畜生。’她说。
“他叫她不用担心,他并不介意。她给了他水果。
“‘大卫先生,你对我们会有什么看法呢?我以前没见过他喝成那个样子。’
“这次小小的历险使得他们更加亲密,彼此微笑,而她受伤的自尊心几乎又痊愈了。但是,突然间,菲立普斯先生打开卧室的门,冲下楼,两百五十磅的体重震动着房子。
“‘你离开吧!’她轻声对马可斯喊道,‘请你在他还没进来前离开!’
“来不及了。菲立普斯先生赤身裸体站在通道中。
“她又把马可斯拖到桌子下面,自己双手遮住眼睛,不去看她父亲。她能够听到他在帽架摸索雨伞;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要到外面去小便。‘哦,上帝啊,’她祈祷着,‘让他找到雨伞,出去吧。别尿在通道里!别尿在通道里!’他们听到他大声嚷嚷着要雨伞。她移开遮住眼睛的手,看到父亲把前门往外拽,从铰链上把它扯下来,平举在头上方,蹒跚走进黑暗中。
“‘快一点儿!请快一点儿!’她说。‘大卫先生,现在就离开我。’她把他从桌下赶出来。
“‘拜托,拜托现在就走!’她说,‘我们永不会再见面了。留下我来承受羞辱吧。’她开始哭,他奔出房子,而她整夜待在桌子下面。”
“这就是一切吗?”罗伯兹先生问,“恩林,倒是很感人的事件。你是怎么想到的?”
“这怎么可能就是一切?”汉弗莱斯先生说,“这并没有说明玛丽·菲立普斯如何住进‘好风景’的。我们只让她留在卡马森的一张桌子下面。”
“我认为马可斯是一个可鄙的家伙,”托马斯先生说,“我永不会那样子离开一个姑娘的,汉弗莱斯先生,你会吗?”
“还让她待在一张桌子下面。那正是我喜欢的部分。这是一种见解。在那些日子里,”罗伯兹先生说,“人们看法不同。那种狭隘的清教徒思想是一种很微弱的力量。请想象伊凡斯夫人待在桌子下面。然后发生什么事呢?姑娘死于痉挛吗?”
伊凡斯先生从火光那儿转回来要去责备他。“尽管表现得没礼貌吧,但事实上,这么一桩事件对一个像玛丽那样自尊心很强又敏感的姑娘而言,影响深远。我并不为她的敏感辩护,她自尊心的整个基础是很过时的。罗伯兹先生啊,社会制度并不是问题,我是在告诉你一个发生过的事件,它的社会意涵我们并不关心。”
“伊凡斯先生,你在教训我。”
“那么,后来玛丽怎么样了?”
“托马斯先生不要去烦他,他会严厉斥责你。”
伊凡斯先生出去拿更多的防风草酒,回来时说道:
“后来怎样?哦!玛丽当然离开了父亲。她说她永远不会原谅他,她确实没有原谅他,所以她去跟卡迪根郡的舅舅——一个叫恩米·罗以德博士的人——住在一起。他也是一位治安法官,拥有相当的钱财,大约七十五岁——请记住——业务很成功,拥有影响力很大的朋友。他最老的朋友之一是约翰·威廉·休斯——其实这不是他的名字——是一名伦敦布料商,有一间乡村别墅靠近这位治安法官的乡村别墅。记得伟大的卡拉多·伊凡斯所说的话吗?卡迪家的人骗了伦敦人,赚了大钱,总是回到威尔士终老。
“他唯一的儿子亨利·威廉·休斯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对玛丽一见钟情。玛丽忘了马可斯以及躲在桌下的羞耻,也爱上了他。我还没有开始说之前,请不要露出失望的神色,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但他们决定要结婚,父亲约翰·威廉·休斯同意了,因为玛丽的舅舅是乡村中最为人尊敬的人之一,而她父亲很有钱,死后——他正尽力走向死亡之路——钱会归她所有。
“他们要在伦敦秘密结婚。一切都安排好了。菲立普斯先生没有受邀。玛丽有嫁妆。舅舅罗以德博士将把她交给新郎。贝翠丝·威廉·休斯和贝蒂·威廉·休斯当伴娘。玛丽跟贝翠丝和贝蒂到伦敦,同一位表妹待在一起,而亨利·威廉·休斯待在父亲的店铺楼上的公寓里。婚礼前一天,舅舅罗以德博士从乡下赶来,请玛丽喝茶,跟约翰·威廉·休斯吃饭。我也很想知道谁请客。接着,罗以德博士回到旅馆。我把这些微末细节告诉你们,是要让你们知道,一切都多么秩序井然又很平常。演员们平安无恙。
“第二天,就在婚礼开始前,玛丽和她表妹——名字与性格跟故事不相干——以及新郎的两个妹妹——两个都是长得不怎样的三十岁女人——很不耐烦地等着罗以德博士来找她们。时间一分一秒消失,玛丽在哭,新郎的两个妹妹很生气,表妹在妨碍每个人,但博士就是没有来。表妹打电话到博士的住处,却被告知他没有在旅馆过夜。是的,旅馆职员说,他知道博士要去参加一个婚礼,可是,他的床没人睡过。职员暗示说,也许他在教堂等着。
“出租车快开走了,贝翠丝和贝蒂很担心。最后,两个妹妹、表妹和玛丽一起坐出租车到教堂。一群人已经在外面聚集。表妹把头探出车窗外,请一名警察叫来一位教会人员,那人说,罗以德博士不在教堂,新郎和男傧相都在等候。玛丽·菲立普斯看到教堂门口一阵骚动,有个警察引着她父亲出来,你可以想象她的感觉。菲立普斯先生的口袋塞满酒瓶。他是怎么进入教堂的?没人知道。”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罗伯兹先生说。
“贝翠丝和贝蒂对玛丽说:‘玛丽,不要哭,警察正要把他带走。看啊!他掉进过水沟!身上有污迹。不要激动,不久一切都会过去。你将成为亨利·威廉·休斯夫人。’她们正在尽力而为。
“‘不用罗以德博士,你也可以结婚。’表妹告诉她。她在泪水中振作起精神——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哭的。就在这时,另一个警察——”
“另一个!”罗伯兹先生说。
“——穿过人群,走到教堂门口,把一则口信传递进去。约翰·威廉·休斯、亨利·威廉·休斯以及男傧相走了出来,他们全都在跟警察讲话,挥动着手臂,指着里面坐着玛丽、伴娘和表妹的出租车。
“约翰·威廉·休斯跑到小路上的出租车旁,透过窗口喊道:‘罗以德博士死了!我们必须取消婚礼。’
“亨利·威廉·休斯跟在他后面,打开出租车门,说道:‘玛丽,你必须坐车回家。我们必须去警察局。’
“‘以及停尸处,’他父亲说。
“于是出租车把未来的新娘载回家,一路上两个妹妹哭得比她更厉害。”
“结尾很悲凄。”罗伯兹先生以欣赏的口吻说,又倒了一杯酒。
“其实,这不是真正的结局,”伊凡斯先生说,“因为婚礼不只是取消,根本没再举行。”
“为什么?”汉弗莱斯先生问道,他以严肃的神色听着这个故事,甚至在听到菲立普斯先生掉进水沟时也是如此。
“为什么博士的死要使一切都停下来?玛丽可以找别人来把她交给新郎。我自己就会这么做。”
“不是因为博士的死,而是他死在何处以及怎么死的,”伊凡先生说,“他死在一个房间里,死在一个女人的怀中,那是个妓女。”
“胡说八道!”罗伯兹先生说,“七十五岁。伊凡先生,我很高兴你刚才要我们记住他的年纪。”
“但是,玛丽·菲立普斯是如何住到‘好风景’的呢?你没有告诉我们这一点。”托马斯先生说。
“威廉·休斯父子不想要一个死于那种情况的男人的外甥女!”
“无论这对于他的男性雄风是多么大的恭维。”汉弗莱斯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她没嫁成,所以就回去跟父亲住在一起,而她父亲立刻改过自新——哦!她在那些日子里暴跳如雷——有一天,她遇到一位谷物和猪食的旅行推销员,为了出气就嫁给了他。他们搬到‘好风景’住下来。菲立普斯先生去世后,钱留给教会,所以玛丽终究什么都没有得到。”
“也没有得到她的丈夫。你说他是什么方面的旅行推销员?”
“谷物和猪食。”
之后,汉弗莱斯先生朗读自己的传记,传记很长,内容很悲伤,很详细,以很好的散文写成。罗伯兹先生则叙述一则贫民窟的故事,无法放进书里。
伊凡斯先生看看表。“已经午夜十二点了,我答应过茉德不超过午夜。猫在哪里啊?我必须把它放出去,它会扯破坐垫,虽然我并不介意这件事。桑波!桑波!”
“伊凡斯先生,它在那儿,桌子下面。”
“像只可怜的鸡雏。”罗伯兹先生说。
汉弗莱斯先生、罗伯兹先生,以及年轻的托马斯先生从栏杆上取下他们的帽子和外衣。
“恩林,你知道什么时候了吗?”伊凡斯夫人在楼上喊道。
罗伯兹先生打开门,匆匆走出。
“茉德,我就来了。我正要跟他们道晚安。晚安!”伊凡斯先生高声道。“下星期五,九点整,”他压低嗓门,“我会改良我的故事。我们将结束第二章,进入到第三章。同志们!晚安。”
“恩林!恩林!”伊凡斯夫人叫道。
“玛丽,晚安。”罗伯兹先生对着关起的门说。
三个朋友走上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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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世纪20年代,布克、海尔两人在爱丁堡杀害十多个人,将其尸体贩卖给了医学机构,大发其财。两人被抓后,布克于1828年12月被判处绞刑,并于次年执行,海尔则保住性命,于1829年2月获释,据说后来成了伦敦街头的一个盲眼乞丐。
(2) 格伯乌(ОГПУ),即苏联国家政治保卫总局,从事国际间谍活动, 1953年更名国家安全委员会,简称克格勃。
(3) 桑德斯·刘易斯(1893-1985),威尔士诗人、作家、政治活动家,极有名望的威尔士国家主义者,197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4) 萧伯纳是素食质主义者。
(5) 约翰·奥伦敦(John O’London)是英国作家威尔弗雷德·惠顿(Wilfred Whitten,1864–1942)的笔名,发音跟杰克·伦敦(Jack London)相近。
(6) “活动百叶窗”的英文原文为“venetian blind”,也可以理解为“威尼斯盲人”,所以伊凡斯先生会这样说。
(7) 奥斯瓦尔德·摩兹利爵士(Sir Oswald Mosley,1896—1980)是一个激进的政客,1930年代甚至信奉法西斯主义,创立英国法西斯联盟。
(8) 比喻格格不入。
(9) 一只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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