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马诺克酒店的门卫身高将近一米九,身着一套浅蓝色制服,双手因为戴着白色手套,看上去显得特别粗大。他打开了黄色出租车的车门,动作轻柔得像是老姑娘在抚摸猫。
强尼·达尔马斯下了车,又转过身对一头红发的司机说:“乔伊,你最好还是在这附近等我。”
司机点了点头,把嘴里的牙签又往里咬进了点,然后一个急转,手法娴熟地把出租车甩出了用白线圈出的搭车区。达尔马斯穿过洒满阳光的人行道,走进基马诺克酒店宽敞而凉爽的前厅。大厅里铺着厚实的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门童们双手叠放在胸前站在那里,而大理石服务台后面的两名接待员看上去都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
达尔马斯径直走到电梯前廊,进了一架有镶板的电梯,对电梯员说:“麻烦到顶楼。”
酒店顶楼有一间小而安静的休息室,三面墙上各有一道门。达尔马斯走到其中一扇门前,然后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是德里克·瓦尔登。他的年纪在45岁左右,或者比这更大一点,头发花白,长相英俊,看脸色便知他是个酒色之徒,而脸上的皮肤也开始有松垂的迹象。他身穿印着姓名字母花纹的长袍,手上拿着一满杯威士忌,看样子已经有点醉了。“哦,是你啊,进来吧,达尔马斯。”他没精打采地嘟哝道,说完把门敞开着,就走回房间里了。
达尔马斯顺手把门关上,并跟着他走进来。房间很长,天花板也很高。房间的一端是一个阳台,阳台左边是一排落地窗户,窗户外还有一个小露台。
德里克·瓦尔登径自在一张靠墙的棕色座椅上坐了下来,伸出双腿放在一张脚凳上。他摇了摇酒杯中的威士忌,低头看着酒杯。“你在想什么呢?”他问道。达尔马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过一会儿才答道:“我只是顺道过来通知你一声,你委托我的事我不想干了。”瓦尔登将威士忌一饮而尽,把酒杯放在桌角,然后摸出一根香烟,放到嘴边叼着,却忘了点着它。“就这事?”他的声音含糊而冷漠。达尔马斯转过脸去,走到一扇窗前。窗户大开着,上面的遮阳篷伸展在外。外面大马路上微弱的交通噪声隐约可闻。
他背对着瓦尔登说道:“调查毫无进展,正好如你所愿。你很清楚自己为何被勒索,而我却毫无头绪。日食电影公司对这件事情感兴趣,是因为他们对你的电影下了血本。”
“让他们见鬼去吧。”瓦尔登貌似平静地说道。
达尔马斯摇了摇头,转过身来,说:“我并不这样看。你一定是惹上什么大麻烦了,有人不愿放过你。你只是不得已才雇用我的,但这也是白费时间,你根本就不懂得合作。”
瓦尔登不悦地反驳:“我是以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件事,而且我没惹上什么大麻烦。该如何做我心里有底,该出手时我就会出手。而你要做的就是让日食公司的那帮人认为事情正在得到处理。明白吗?”
达尔马斯回头踱了几步,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旁边的烟灰缸散落着几根沾着深色口红印的烟蒂。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一切。
他冷淡地说道:“瓦尔登,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好的借口。”“我还以为你足够聪明,能弄明白这一切呢。”瓦尔登冷笑道。他侧向一边,往酒杯中倒入更多威士忌,“来一杯?”“不了,谢谢。”达尔马斯答道。瓦尔登摸索到嘴里叼着的烟,把它丢到地下,喝了口酒。
“什么玩意儿!”他哼了一声,“你是一名私家侦探,我付你钱是让你搞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动作。按你们这一行的说法,这是一份干净的工作。”
达尔马斯看着他说道:“这倒是我闻所未闻的笑话。”瓦尔登突然做了个愤怒的手势,眼光一闪,嘴角下垂,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他避开达尔马斯的眼光。
达尔马斯接着说道:“我无意针对你,但也绝不喜欢你。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如果你玩我,我早就采取行动了。我还是会采取行动,但不是为了你。我不想要你的钱,你可以随时召回你那些像影子一样跟踪我的尾巴。”
瓦尔登把脚放下来,把酒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手边的桌面上。达尔马斯的话让他脸色大变。“跟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我可没叫人跟踪你。”
达尔马斯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那就好。下次我会反跟踪,看看能否让他告诉我背后的主子是谁……我会查清楚这一切的。”
瓦尔登非常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样做。你是——你跟他们有样学样,他们可是会不择手段的……我很清楚这一点。”
“这个吓不倒我,”达尔马斯沉稳地说道,“如果是勒索你的人,他们早就使出更卑鄙下流的手段了。”他把帽子脱下,托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盯着它。这时瓦尔登神情紧张,脸部冒出些许汗珠,眼神呆滞,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他张开口正想说点什么。门铃却突然响了。瓦尔登随即皱起眉头,低声骂了一句。他低头盯着地面,身体却没有动。“该死的,今天怎么那么多不速之客,我那个日本门童今天刚好不在。”他低声咆哮着。门铃又响了起来,瓦尔登无奈准备起身,此时达尔马斯说:
“我去看看是谁,反正我也正好要走了。”他对瓦尔登点了点头,走出房间下楼打开了门。两个男人闪了进来,手里拿着枪。其中一人用枪狠狠顶着达尔马斯的肋骨,语气急促地说道:“退回去,快点。打劫!你懂的。”他皮肤黝黑,相貌端正,很兴奋的样子。他的脸像浮雕宝石一样洁净,因此看起来不太硬朗。他笑了笑。
他身后的男人身材矮小,一头棕黄头发,脸色阴沉。那个黑小子说道:“诺迪,这是瓦尔登的私家侦探,带他过去,搜出他的武器。”
那个棕黄头发的男人诺迪听了,用一把短管左轮手枪顶着达尔马斯的肚子,他的同伴则一脚把门关上,然后大摇大摆走向瓦尔登。
诺迪从达尔马斯腋下搜出一支0.38英寸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绕着他走了一圈,还拍了拍他的口袋。接着他把自己的手枪收好,换上达尔马斯的自动手枪。
“好了,里基奥。这人身上没枪了。”他嘟囔着对同伴说道。达尔马斯随即放下双手,转身走回房间,若有所思地盯着瓦尔登。瓦尔登身体前倾,嘴巴微张,神情专注。达尔马斯看了看那个黑小子,轻声问道:“你叫里基奥?”
黑小子瞥了他一眼,说:“站到那边的桌子边去,伙计。现在一切由我说了算。”瓦尔登的喉咙发出一丝嘶哑声。里基奥站到他的面前,神情愉快地颔首注视着他,一只手指挂着扳机护环,让枪摇来晃去。
“瓦尔登,你的账现在还没给我付清,动作真是太他妈慢了!所以我们过来和你说一声。还是跟踪你的大侦探找到这儿的。很聪明吧?”
达尔马斯板着脸,平静地说道:“瓦尔登,这个废物以前是你的保镖吧,如果他叫里基奥的话。”
瓦尔登默默点了点头,抿了一下双唇。里基奥向达尔马斯叱喝道:“别玩花样,死侦探。我再次警告你啊。”他目露凶光,又转头看向瓦尔登,瞥了眼手表。
“现在是三点零八分,瓦尔登,我想以你的龟速应该也能赶在银行关门前把钱取出来。给你一个小时去银行取1万美元出来。记住只有一个小时。我们得劳驾你的大侦探跟我们走一趟,好安排交付事项。”
瓦尔登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他把双手按在膝盖上,双拳紧握,握得指关节都泛白了。
里基奥继续说道:“我们会光明正大地行动,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的‘生意’也不会越做越大。你也给我放机灵点,要不然你亲爱的侦探先生就要在泥土下长眠不醒了,明白了吗?”
达尔马斯以轻蔑的口吻说道:“如果他付清了,我猜你会放了我,好让我向警察告发你吧。”
里基奥没有看达尔马斯,而是平静地说道:“这是个不错的选择……瓦尔登,你今天要付清1万美元,下个星期天我们要看到另外1万美元,除非我们遇上了大麻烦。如果我们真有什么麻烦,你会付出代价的。”
瓦尔登露出一副茫然的挫败表情,双手一摊,仓促说道:“我想我能安排好一切。”
“很好,那我们走了。”
里基奥快速地点了下头,收好枪,从口袋里翻出一只羊皮手套,套上右手,然后走向棕黄毛,从他手中夺过达尔马斯的自动手枪,握在手中仔细研究了一番后顺手放进衣服的旁侧袋,戴着手套的右手仍揣着它。“走人。”他甩了甩头,说道。说罢就走了出去。德里克·瓦尔登看着他们的背影,面色惨淡。电梯里只有电梯员一个人。他们三人在中厅出了电梯,走过一间安静的书房,路过一扇彩色玻璃窗,窗后的灯光营造出阳光灿烂的假象。达尔马斯走在最前边,里基奥半步之隔走在达尔马斯的左边,棕黄头发男人则在右边,两人挟持着达尔马斯出去。
他们沿着铺着地毯的台阶,走到一个卖奢侈品的拱廊商场,又穿过商场从侧门走出酒店。街道对面停着一辆棕色的小轿车,棕黄色头发的男人动作麻利地坐进驾驶座,把枪放在大腿下压住,踩上油门。里基奥和达尔马斯从后门上车,里基奥慵懒地吩咐:“诺迪,往东边开,我需要谋划谋划。”
诺迪咕哝道:“你脑袋被驴踢了?”他头也不转哼了一声,“光天化日之下载着人质到威尔希尔大道去兜风!”“开你的车,笨蛋。”棕黄毛又咕哝了一声,把小轿车开出路边,随后在干道的停车标志处前慢慢降下速来。一辆空的黄色出租车从西边的路沿开出来,在街区中间打了个回转,跟在了他们后面。诺迪停了一会儿后,继续向右前行。黄色出租车紧紧跟在其后。里基奥回头瞥了一眼,却毫不在意,毕竟威尔希尔大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达尔马斯往后靠在座套上,沉思着道:“我们下来后,瓦尔登为什么不打电话报警?”里基奥一笑置之,摘下帽子放在膝盖上,然后从口袋中伸出右手放到帽子底下,手中依然拿着枪。“他不想惹恼我们,大侦探。”“所以他就让你们两个废物带我去兜兜风。”里基奥漠然说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兜风。我们是要你帮我们完成交易……而且我们不是废物,明白吗?”
达尔马斯两指捏了捏下巴,嘴角的笑容一闪而过,猛然问道:“要一直往前开到罗伯逊大道吗?”
“是的,我还没想好下一步。”里基奥说道。
“真是个天才啊!”棕黄毛讥讽道。
里基奥咧了咧嘴,露出了白皙的牙齿。看到半条街区前的交通灯变红了,诺迪加速前进,率先到达十字路口。黄色出租车也加速跟上,停在轿车的左后边。车上司机一头红发,帽子斜斜地别在头上,嘴里含着牙签欢快地吹着口哨。
达尔马斯把双腿缩回到座椅前,全身力量都压在腿上,背部紧紧地靠在座垫上。诺迪看到高高的交通灯变成绿灯后,准备启动轿车,此时旁边一辆汽车突然来了个左转弯,诺迪不得不踩上油门。而黄色出租车猛地向前滑行,红发司机全身靠在方向盘上,猛地来了个右转弯,接着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出租车坚固的挡泥板狠狠地撞上了褐色轿车低悬的挡泥板,锁住了它的左前轮,两辆车颠了一下停在十字路口。
顿时,后面传来一片愤怒的喇叭声,表达着车主的急躁之情。
达尔马斯借机右拳猛击向里基奥下巴,左手快速接近他膝盖处的枪支。里基奥被打得扑倒在车角,达尔马斯趁机掰开他的双膝。里基奥头部晃了下,瞬间头昏目眩。达尔马斯迅速抽身,把自动手枪抢过来,放在腋下。
而前座的诺迪此刻坐着没动,右手却慢慢地摸向放在大腿下的手枪。达尔马斯打开车门,跳下车,顺手关上车门,两步跨到出租车前,打开了车门。但他没有急着上车,而是站在车门前看了看棕黄毛。
后面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一阵喧嚣。出租车司机来到车前面,使劲地想分开两辆车,但一点都不管用。他嘴里的牙签咬进又咬出。这时,一位戴着琥珀色眼镜的摩托巡警穿过长长的车龙来到路口,不耐烦地看了看情况,随即对出租车司机甩了甩头。
“你进去把车倒退一点,”他说道,“要理论到别处去理论,这路口交通正忙着呢。”
出租车司机咧嘴笑了笑,绕过车头,上车后挂挡倒车,一边小心翼翼地倒车,一边不时地按响喇叭或者挥手示意。车终于倒出来了。棕黄毛坐在轿车上木然地凝视着一切,达尔马斯也坐进出租车,拉上车门。
摩托巡警吹了一下口哨,接着又吹了两声尖锐的哨声,伸展双手指挥交通。棕色轿车好似一只被警犬追着的猫迅速穿过十字路口。
黄色出租车紧随其后,走了半条街区后,达尔马斯身体前倾,敲了敲玻璃。
“乔伊,走吧。你追不上他们的,我也不想逮住他们……刚才那一战实在漂亮。”
红发司机的下巴朝着仪表盘,咧嘴一笑,说道:“好说,头儿,下次考验我的时候派点难活儿吧。”
四点四十分电话铃响的时候,达尔马斯正仰卧在梅尔维尔酒店一间客房的床上。他伸手拿起电话,看也不看一眼,说道:“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悦耳的女声,听起来有点紧张。“我是玛芮恩·卡莱尔。你还记得我吗?”
达尔马斯把嘴边的香烟拿开,说:“当然记得了,卡莱尔小姐嘛。”
“听着,你一定要过来看看德里克·瓦尔登,他那个死脑筋不知在烦恼着什么事情,喝得酩酊大醉的。得想想办法才行。”
达尔马斯透过电话凝视着天花板,拿着香烟的手拍打着床边的图案,慢悠悠地说道:“卡莱尔小姐,我打了几次电话给他,但他没听。”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把我的钥匙塞在门缝里了,你最好直接就进去。”
达尔马斯听了,双眼微眯,右手的手指不再乱动。他悠然地说道:“我会马上过去的,卡莱尔小姐。那我到哪里能找到你?”
“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在约翰·苏特罗家吧。我们之前正打算到那儿去。”
达尔马斯回道:“好的。”听到了一声咔嗒声他才挂掉电话,把电话放在床头柜上。他坐起来,抬头看了一会儿映照在墙上的阳光,然后耸了耸肩站起来。他喝完电话机旁的一杯酒,戴上帽子,然后乘电梯下去,走到酒店外。酒店的外面排着一溜的出租车,他坐进了第二辆车。
“还是基马诺克酒店,乔伊。出发吧。”
十五分钟后,他们到达了基马诺克酒店。
此时正值茶舞结束时间,酒店外的大街上车辆拥堵,人人都试图想从三个入口处挤出来。达尔马斯在半条街区前下了出租车,穿过成群结队的名媛淑女及其舞伴走向拱廊入口,然后步上台阶来到中厅,再次经过书房,走入人头攒动的电梯。电梯到达顶层的时候,只剩下了达尔马斯一人。
达尔马斯走到瓦尔登房门前按了两次门铃,随后俯身向门缝里看去。门缝里透出一丝光线,但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他回头看了一眼电梯的指示灯,然后弯腰用袖珍折刀片伸进门缝把那个东西慢慢挑出来。原来是一把扁平的钥匙。他用这把钥匙打开门进去,猛地停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
偌大的房间里躺着一具尸体。达尔马斯慢慢走向它,动作轻柔,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他灰白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强硬的眼神,下颚骨绷紧成一条直线,与棕褐色的面颊相比,更显苍白。
德里克·瓦尔登瘫倒在棕色座椅上,嘴巴微张,右边太阳穴上有个小黑洞,脸颊上满是鲜血,像一个蕾丝图案。他的鲜血一直流到脖子和衬衫软领上,右手软软地垂在地毯浓厚的毛绒上,手指还扣着一把黑色的小自动手枪。
屋里的光线逐渐变暗,达尔马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德里克·瓦尔登,看了很久很久。到处都是静悄悄的。风已止,落地窗外的遮阳篷也一动不动。
达尔马斯从左臀口袋掏出一副羊皮薄手套戴上,屈膝跪在瓦尔登旁的地毯上,轻柔地掰开他越来越僵硬的手指,取出了他紧紧扣住的手枪。那是一把0.32英寸口径的小手枪,胡桃木枪柄,经黑色抛光处理过。他把枪支翻转过来,观察着枪托。他双唇紧闭,盯着枪托上被锉掉注册号的痕迹,残留的号码斑点在暗淡的黑色抛光表层微微发亮。他把枪放在毯子上,站起来缓慢走向放在书桌边缘的电话,电话旁放着一瓶插花。
他伸手想拿起电话,但最终还是没碰电话。他把手垂到身旁,站了一会儿后转身快步走回到尸体旁,再次拿起那把手枪。他把弹匣卸下来,取出后膛的子弹,把子弹装在空弹匣里。左手两只手指叉着枪管,把弹簧往后扯,扭转尾栓,拆开手枪。他捡起枪托,走到窗前仔细地观察。
枪托内侧有一组号码,没被锉掉,清晰可见。
他很快地重新装好手枪,把子弹装上后膛,推上弹匣,扣上扳机后把它按原样放回德里克·瓦尔登僵硬的手中。他把手套脱掉,拿出一本小笔记本写下枪托上的号码。
然后他走出房间,搭电梯下楼离开了酒店。这时已经五点半了,马路上的一些车辆已经打开了车灯。
达尔马斯到达苏特罗家,开门的是一个金发男人。他用力把门拉开,大门撞向了墙壁,金发男人则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握着门把手,怒道:“天哪,地震吗?”
达尔马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神情漠然。他问道:“玛芮恩·卡莱尔小姐在吗?你知不知道?”金发男人站起来,重重地甩开大门,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他大声地说道:“除了到处寻花问柳的蒲伯,所有人都到齐了。”达尔马斯点了点头,说道:“那你们的派对应该不错。他越过金发男人走进大厅,穿过拱门拐进一间偌大的老式房间,一些嵌入式的陶瓷柜和破旧的家具陈列于室。房里大约有七八个人,每个都喝得面红耳赤。”
一个身穿短裤和绿色马球衫的女孩坐在地板上,和一个身着正式餐服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一个戴着低鼻架眼镜的大胖子在正儿八经地对着玩具电话说道:“长途话务员,帮我接到苏城,加把劲啊,美女!”
收音机里播放着“甜蜜的小疯狂”,震耳欲聋。两对男女正手舞足蹈地在屋里跳舞,相互碰撞,还不时撞向家具。一个神似阿尔·史密斯的男人在独自跳着舞,手里拿着一杯酒,脸上一片心不在焉的神情。一个身材修长、面无血色的金发女郎向达尔马斯挥手问好,手里的酒杯洒出些许酒,尖叫着:“亲爱的,没想到在这儿能碰见你啊!”
达尔马斯绕过她,向一个刚进屋的女人走去。她一头橘黄色头发,两手各拿着一瓶杜松子酒。她把酒放在钢琴上,然后整个人斜靠在上面,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达尔马斯走上前向她询问卡莱尔小姐。
钢琴上有一盒打开的香烟,橘黄色头发女人抽出一根,冷淡地说道:“在外头院子里。”
达尔马斯道:“谢谢你,苏特罗夫人。”
她没有表情地看着他。达尔马斯从另一扇拱门出去,走进一间昏暗的房间,里面摆着一些编藤家具。房里有一扇门通往玻璃装饰的门廊,穿过门廊尽头的大门,沿阶而下通向一条蜿蜒小径。达尔马斯沿着通幽小径穿过一片幽深的树林,走到一处断崖边,站在边上可见对面灯火通明的好莱坞的部分景致。断崖边上有一张石凳,有个女人背对着房子坐在上面,点燃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她慢慢地回过头来,然后才站起来。
她身材娇小,皮肤不是很白皙,妆容精致娇媚,双唇抹着厚厚的口红。在昏暗的光线下,脸部轮廓看得不是很清晰,只觉得她的眼神忧郁迷茫。
达尔马斯说道:“卡莱尔小姐,我在外面安排了一辆车。你自己开车来的吗?”
“没有,我们走吧。这儿太压抑了,而且我不喜欢喝杜松子酒的。”
他们折回幽径,从房子侧面绕出去,穿过一扇格子栅栏门走上人行道,沿着一排栅栏走向出租车。司机正背靠着车,一只脚后跟踩在脚踏板上,看见他们过来,赶紧打开车门,让他们坐进去。
达尔马斯说:“乔伊,找家杂货店买包香烟。”
“好的。”
乔伊滑坐进驾驶座,启动汽车,沿着陡峭蜿蜒的山路向前开去。潮湿的沥青公路回响着轮胎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儿,达尔马斯才开口问道:“你是几点离开瓦尔登那儿的?”女孩儿头也不转,回道:“大约三点钟。”“应该更晚一些吧,卡莱尔小姐。三点钟时他还活着,那时身边还有别人。”
闻言,女孩儿发出一声微弱的痛苦声,像压抑的啜泣声。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道:“我知道……他死了。”她抬起戴着手套的双手按在太阳穴上。
达尔马斯说道:“是的。那就让我们不要搞得太复杂了……或许不得不复杂些——但差不多就行了。”她慢慢地低声说道:“我到那儿时他就已经死了。”达尔马斯点了点头,没有看她。出租车继续往前开,过了一会儿停在拐角处的一家杂货店前。司机转过身往回看。达尔马斯盯着他,却对着女孩儿说道:“打电话时你就应该和我说清楚的。我可能会因你惹祸上身。可能我现在已经摊上大麻烦了。”
女孩儿突然向前倾,整个人立刻滑下座位。达尔马斯迅速伸手抓住她,把她推回靠在车垫上。她的头搁在肩部不断颤抖,嘴巴大张,脸色苍白。达尔马斯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脉搏上把脉,顷刻神情可怕,急促道:“乔伊,我们去卡利那里。不要管什么香烟了……她需要喝点酒,动作快点。”
乔伊快速挂了挡,踩上油门疾驰而去。
卡利是一家小俱乐部的老板,店面位于一家体育用品店和流动图书馆之间的通道尽头。前门是扇格栅门,门后站着一个保镖,一副对外界漠不关心的样子,似乎谁会进去跟他没有太大关系。
达尔马斯和女孩儿进去后坐在一间硬座小包厢里,里面窗户挂着挂钩绿色窗帘。高高的隔墙将一间间包厢分隔开来,包厢的另一侧设有一个长廊酒吧,尽头有一台投币式自动点唱机。当一切快归于安静时,酒保就会投入一枚五分镍币播放歌曲。
一名服务员端来两小杯白兰地酒放在桌上,玛芮恩·卡莱尔拿起一杯就一饮而尽,空洞的双眼终于恢复了一丝神采。她脱掉右手黑白相间的长手套,静静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把玩手指,俯首盯着桌子。没过多久,那名服务员又端来两杯白兰地调酒。
服务员离开后,玛芮恩头也不抬地开口说道:“他有十几个情妇,我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当然他也有好男人的一面。不过不管你信不信,他从没付过我房钱。”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入耳。
达尔马斯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女孩儿继续低头说道:
“但总的来说,他这个人其实就是个无赖。没酒喝时脾气暴躁;喝得烂醉后,脾气又恶劣;清醒时,他算是个不错的男人,还是好莱坞最佳色情导演。在海斯办公室(美国电影协会),任意三个人加起来都不如他有办法制作更好的色情片。”
达尔马斯面无表情地说道:“他就快过气了,色情电影现在也行将消亡了,他很清楚这一点。”女孩儿瞥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睑,轻啜一小口调酒,然后从运动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手帕轻轻地拭了一下双唇。隔壁包间的人大声喧哗,嘈杂不已。玛芮恩继续说道:“今天我们在阳台吃了午饭,德里克喝高了,有点醉醺醺的了。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似乎有些事情让他很忧心。”达尔马斯微微一笑,说:“可能是在担心别人敲诈他的2万美元吧……你知不知道这事?”“可能是吧,他最近手头有点紧。”“他花了一大笔钱购酒,”达尔马斯艰涩地说道,“还有他的机动游艇,停在临近墨西哥的海上,他喜欢开着它到处游玩。”
女孩儿抬起头,很快地甩了甩,乌黑的双眸里露出强烈的痛苦。她缓缓地说道:“他的酒都是从恩塞纳达带回来的。他亲自带过来的。带进那么多美酒,他不得不小心一些。”
达尔马斯点点头,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喝完了杯中酒,拿出根香烟塞到嘴边,把手伸进口袋里找火柴。桌上的火柴架已经空了。他说:“继续说,卡莱尔小姐。”“我们进了房间后,他又拿出两瓶酒,说要一醉方休……然后我们就大吵了一架……我再也受不了,就离开了。回到家后我又有点担心他,就打了电话,但他都没接。最终我还是回去了……用我的钥匙开了门……就看到他躺在椅子上,死了。”
片刻后达尔马斯问道:“在电话里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清楚?”
她两手紧紧握在一起,轻声说道:“我当时很害怕……而且这件事情有点……不对劲。”达尔马斯往后坐,头靠在隔墙上,半眯着眼盯着她。
“说来好笑,”她接着说道,“我都有点难于启齿,但德里克·瓦尔登是个左撇子,我肯定知道这点,不是吗?”
达尔马斯轻轻道了一句:“一定很多人都知道这点,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马大哈。”
达尔马斯看她摆弄着手套,不停地把它缠绕在指间。
“瓦尔登是个左撇子,”他悠然说道,“这意味着他不是自杀的。手枪是在他的右手。他也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太阳穴上的枪口有弹药灼伤的痕迹,看起来子弹应该是从右边近距离射过来的。这说明凶手能够随意进出房间接近他,是他认识的人。又或者他当时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了,这样的话,凶手只须有一把钥匙就可以干掉他。”
玛芮恩脱下手套,双手紧握。“说白了,”她尖声地说道,“我知道警察一定认为是我干的。喂,不是我,我爱惨那个可怜的傻瓜了,怎么会杀他呢?你说呢?”
达尔马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脱不了嫌疑,卡莱尔小姐。那些警察会想到这一点,不是吗?而且事后你做得很聪明。他们也会想到这一点的。”
“这算哪门子的聪明,”她苦涩地说道,“只是自作聪明罢了。”
“自作聪明!”达尔马斯冷笑道,“说得好。”然后他用手指梳了梳头上的卷发,“其实,我并不认为这案件可以嫁祸到你身上……而且警察也不知道瓦尔登是个左撇子……除非有人刨根究底,把所有事情抖出来。”
他前倾着靠上桌子,双手撑在桌沿,一副要站起来的样子,双眼微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脸。
“我认识市区的一个警察,他可能会给我指条明路。他是个老练的警官,但这个老家伙口风很紧,你可以和我一块儿去找他,让他听听你的故事。他会帮我们把这个案子压上几个小时,不让它出现在报纸上。”
达尔马斯半是询问地看着她。她戴上手套,安静地说:“那走吧。”
梅尔维尔酒店电梯门关上后,一个大汉放下面前的报纸,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从角落的一张长背椅中站起来,游魂似的穿过安静窄小的大厅,路过一排酒店内线电话,挤入尽头的一间电话亭里。他往投币口丢进一枚硬币,粗大的食指拨着转盘,嘴里还喃喃自语着电话号码。
过了片刻,他倾身靠近话筒,说道:“我是丹尼,在梅尔维尔酒店,我们的目标刚进来了。我在外头跟丢了他,就候在大厅等他回来。”
他的声音粗重,有些含糊。他仔细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不时地点点头,然后什么也没说挂断了电话。他走出电话亭,再次回到电梯口,顺手把烟蒂扔到装满白沙的玻璃烟灰缸里。
进了电梯后,他对电梯员说了一句:“麻烦到十楼。”说完脱下了帽子。他有一头乌黑的直发,由于出汗全打湿了,脸庞既大且平,眼睛很小,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但不寒酸。他是事务所的一位侦探,受雇于日食影业公司。
他在十楼出了电梯,沿着阴暗的走廊向前走去,然后拐角敲响了其中的一扇门。房间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开门的是达尔马斯。
大汉径自走进去,把帽子随手扔在床上,问也不问一句就在窗户旁的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他开口道:“嗨,老兄,听说你需要帮忙。”达尔马斯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才蹙着眉头不疾不徐地说道:“也许——我需要一个跟踪高手。但我想要的是柯林斯,你来跟踪人的话很容易被发现。”
他转身走进浴室,拿着两个玻璃杯出来,走到桌前调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大汉。大汉接过来豪爽地一饮而尽,咂了咂嘴,把酒杯放在窗台上,然后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根短粗的雪茄。
“柯林斯不在,”他说道,“而我则是个大闲人,所以上头才安排我来。是要跑腿吗?”“不知道,或许不用。”达尔马斯冷淡说道。“如果是以车代步,我还是可以的。我开着我的双门小轿车来的。”达尔马斯拿起酒杯,坐在床沿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盯着大汉。大汉咬断了一截烟末,把它随口吐在地上。随后,他又弯腰把它捡了起来,看了看,将它随手扔出了窗外。“夜色真美。都年底了还这么暖和。”他说道。达尔马斯慢悠悠地问道:“丹尼,你对德里克了解多少?”丹尼把视线投向窗外,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着天际,旁边高楼后面的霓虹灯闪闪发亮,像火花似的映着夜空。他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了解是什么意思。只是见过他几次,知道他是一个大款。”“如果我告诉你他死了,你应该不会大吃一惊吧。”达尔马斯语气平稳地说道。丹尼慢慢回过头来,阔大的嘴里还含着没有点燃的香烟,上下嚅动着,看起来有了点兴趣。达尔马斯继续说道:“很有趣的案件。丹尼,有帮敲诈团伙勒索他,这似乎是找到了凶手案的替罪羊。他今天下午被杀了——头上中了一枪,手里握着一把枪。”
丹尼小眼微张,达尔马斯啜了一小口酒后把酒杯托在大腿上。
“是他女友发现的。她有他在基马诺克的房门钥匙。他的日本门童刚好不在,帮不上什么忙。那个女人没告诉任何人,她在慌乱之中跑了,过后才打电话给我,我过去查探了一番……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大汉回过神来,慢慢说道:“拜托!老兄,警察会找到你身上来的,然后把案破了。你很难置身事外了。”
达尔马斯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把视线投向墙上的一幅画,冷然说道:“我正在调查啊,而你要帮我。我们有事干了,事件的背后有个可怕的强大组织,这里头可有好戏看。”
“那你想怎么做?”丹尼语气冷漠地问道,脸上透出一抹不悦的神情。
“丹尼,瓦尔登的女友认为他不是自杀的。我也这样想,而且已经有点线索了。不过我们得抓紧,比警察先走一步。我没想能够立马破了这个案子,但我刚好有假在身。”
丹尼说:“嗯,不要太自作聪明,我有点跟不上你的思维。”
他划一根火柴点燃香烟,手微微颤抖。
达尔马斯说:“这不是聪明,是你智商有限。射杀瓦尔登的枪支有注册号,但号码被锉掉了。但我把枪拆了之后发现里面还有一组号码。而警局总部能查到这组号码,只要有特许通行证就行。”
“而且你刚刚去了那里,问他们要了号码,他们也给了你。”丹尼冷冷地讥讽道,“当他们发觉瓦尔登死了,追查枪支的事,他们会发现你很聪明,已经捷足先登了!”他的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声音。
达尔马斯说:“放松,伙计。不是我说那帮家伙调查的效率,我不需要担心这点。”
“见鬼去了,才不会呢!瓦尔登这样的人要一把没号码的枪干吗啊?那可是刑事重罪。”
达尔马斯喝完酒,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拿出一瓶威士忌给丹尼。丹尼摇了摇头,神情很郁闷。
“如果这枪是他的,他可能并不知道这点,丹尼。而且很可能那根本不是他的枪。如果是凶手的,那他肯定是玩票的。职业杀手不可能有那种武器。”
大汉听了慢悠悠说道:“好吧,你四处奔跑打听到什么了?”
达尔马斯重新坐在床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点燃一支,倾身向前把火柴扔出窗外,开口说道:“枪支大约是在一年前注册的,登记的是《新闻记事报》的一个记者,名叫达特·布尔万德。这个叫作布尔万德的人去年4月份在长廊商场的匝道被撞死了,当时他正准备离开市镇,但没有成功。这个案子至今未破,但是人们直觉地猜到他和某些非法勾当有关,比如说像芝加哥的林格尔凶杀案那样的勾当。他大概是想敲诈某个大腕,没想到反而被别人干掉了。布尔万德就这样出局了。”
大汉深吸了一口气,把香烟熄灭。达尔马斯面色沉重地看着他,继续说道:
“我是从《新闻记事报》的韦斯特福那儿打听到的,他是我的朋友。情况还不止这些。据知,枪支后来给回了布尔万德的妻子,她住在肯莫尔北部郊区。或许她会告诉我有关枪支的事情……有可能她跟非法勾当也脱不了干系,丹尼。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告知真相,待我和她谈论一番,或许能引出一些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弄明白了吗?”
丹尼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香烟。他粗声粗气地问道:“那我要干些什么——你和她谈完后,我跟踪她找出枪支的流向?”
“没错。”
大汉站起来,作势打了个呵欠,“我可以帮你,”他咕哝了一声,“但为什么要为瓦尔登的死保密啊?让警察破案不就好了吗?我们这样做只会得罪警察总部的人。”
达尔马斯悠然地说道:“这事得冒冒风险。我们不知道敲诈瓦尔登的团伙到底想要什么。如果案件让警察接手,全国的报纸再头条报道,电影公司势必会亏损一大笔钱。”
丹尼接道:“你说得好像瓦尔登是大名人瓦伦蒂诺似的。见鬼去了,那家伙不过是个导演,把他的名字从未上映的电影撤下来不就完事了吗!”
达尔马斯说:“他们的想法不同,但可能因为他们还没和你说过。”丹尼粗暴地说道:“好吧。但我,我就宁愿让他女友背这个黑锅,反正法律只要找个替罪羊就完事了。”他绕过床头,拿起帽子扣在头上。“好了,”他没好气地说,“在警察察觉瓦尔登死之前我们要把案件理清。”他一边做着手势,一边残忍地笑道,“好戏就要上演了。”达尔马斯把威士忌酒瓶放在桌上,也戴上帽子,然后打开房门,站到一侧让丹尼先走,最后关灯带上了门。此时已八点五十分。
金发女人身材修长,微眯着一双碧眼,眼中的瞳孔很小,就这样看着达尔马斯。达尔马斯从她身旁快速闪进房间,然后用手肘把门推上。
他说:“我是个侦探——私家侦探,布尔万德夫人,想请教一些你可能知情的内幕消息。”
金发女人说道:“我姓道尔顿,海伦·道尔顿,不要跟我提布尔万德那些往事。”
达尔马斯笑了笑,说道:“很抱歉,我应该先弄清楚这点。”海伦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走进房内,优雅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椅子的扶手上放着一支燃着的香烟。这是一间客厅,里面家具配备齐全,周围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古玩,开着两盏落地灯。几个荷叶边枕头散落在地面上,一只法国洋娃娃四肢伸展靠在一盏落地灯座上,壁炉架上有一排小说,炉内的煤气火焰燃得正旺。
达尔马斯放好帽子,客客气气地说道:“达特·布尔万德曾经有一把枪支,现在它出现在我正调查的一件案子中,我想了解一下你拿到它之后的去向。”
海伦·道尔顿用半英寸长的指甲搔了一下手臂,草草地答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达尔马斯盯着她看,背靠着墙壁,声音深沉而锐利地说道:“你应该不会忘了达特·布尔万德,你的前夫吧,他去年4月惨死于车祸……或者说这事太遥远,你都忘记了?”
金发女人咬着一个指关节,说道:“你很聪明啊。”“为了谋生不得不这样。只要不是中枪之后长眠不醒就好了。”海伦·道尔顿突然挺直腰板坐着,脸上不再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绷着脸冷冷地说道:“那支枪怎么了?”“杀了一个人,就是这样。”达尔马斯漫不经心地说道。她瞪了他一眼,片刻才开口道:“我当时身无分文,就把它典当出去了,之后再也没有赎回来。我的死鬼丈夫每个星期能挣60美元,但从未给过我哪怕一毛钱。我一个子儿都没得到。”达尔马斯点了一下头,问道:“还记得那个当铺吗?你有没有保存当票?”“不记得了。当铺在镇上的主街,那里两旁到处都是当铺,我也没有当票。”达尔马斯说道:“我就担心这个。”他慢慢走过房间,看了眼炉架上一些小说的书名,然后走到一张小折叠桌前,盯着桌上的一张银框装潢画,过了片刻才慢慢转身过来。
“海伦,那把枪有了大麻烦。今天下午它干掉了一位名人,枪支外面的注册号还被锉掉了。如果你典当了,我猜是哪个杀手从当铺买了枪,但是一般杀手不会那样把号码锉掉,他也应该知道枪支内侧还有一组号码。所以买枪的不是什么杀手,而且他也不会随便在当铺买枪杀人。”
金发女人慢慢站起来,双颊涨得一片通红,双手僵硬地贴在身侧。她有些紧张地慢慢说道:“大侦探,你就别忽悠我了。我可不想和警察打什么交道,再说我有一帮好朋友罩着我。你还是走人吧。”
达尔马斯把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画框,说道:“约翰·苏特罗不应该这样把自己的大头照放在一个女人的公寓里,不然别人可会以为他出轨了。”金发女人脚步僵硬地走到桌前,把照片砰地一下塞进抽屉里,然后一屁股靠在桌上。“你大错特错了,死侦探。那不是什么叫苏特罗的家伙。请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滚出去,可以吗?”达尔马斯发出一阵令人不快的大笑,说:“今天下午我还在苏特罗家看见你了,你喝得不省人事,自然没有什么印象。”
金发女人猝然一动,作势要扑向达尔马斯,然后又突然停下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一个男人打开大门走了进来,站在门边把门慢慢推上。他身穿一件亮色的花呢外套,右手揣在兜里,他的肤色很深,身材瘦削,两肩高耸,鼻梁挺拔,下巴尖尖的。
达尔马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会儿才开口道:“晚上好,苏特罗议员。”
男人直接无视达尔马斯,看向那个女人。女人颤抖着说道:“这人说他是私家侦探,说我曾有一把枪,在不断逼问我枪支的事。请你让他出去,好吗?”
苏特罗反问:“私家侦探,嗯?”
他看也没看达尔马斯一眼就从他身边走过去,金发女人向后退去,想避开他,倒在一张椅子上,面色苍白,眼神透出一抹恐惧。苏特罗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自动小手枪,随意地握在手里,枪口朝下。
他说:“我的时间很宝贵。”达尔马斯接道:“我正准备走人呢。”说完走向大门,背后传来苏特罗严厉的声音:“慢着,先把事情说明了。”达尔马斯说道:“没问题。”他不慌不忙地走着,步态轻盈,然后把房门打开。苏特罗立马举起手枪,达尔马斯说:“别费神了。你很清楚,你不会在这里干掉我的。”
两人互相对视着。过了片刻,苏特罗把枪收回口袋,轻舔了下薄唇。达尔马斯见状说道:“道尔顿小姐曾经持有的一把枪支最近杀了一个人,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把枪了。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苏特罗慢慢地点了一下头,眼中露出怪异的神色。
“道尔顿小姐是我太太的一位好友,我不希望她再受打扰。”他冷冷地说道。
“那好。您虽不希望,”达尔马斯说,“但是一名正当的侦探有权询问一些合乎法律的问题。我可没有强行闯进来。”
苏特罗将目光慢慢投向他,说:“很好,小心对待我的朋友。在这座城市我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小心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达尔马斯点头示意,缓步走出房间关上大门,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屋内的动静,但听不到任何声音。他耸耸肩走出大厅,步下三级阶梯,穿过一间没有配电箱的小休息室,来到了大楼外。他看了看街边的环境。这是一个公寓小区,街边停着一辆辆汽车。出租车在等着他,他循光走了过去。
红发司机乔伊站在车前的马路牙子边。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眼光扫过街道,看着一辆左边车身停靠着人行道的黑色大轿车。看到达尔马斯走了过来,他扔掉烟,向达尔马斯走去。
他急切地说道:“听着,老板,我看了眼那轿车上的家伙——”
话还没完,轿车的车门上突然爆出一抹暗淡的火花,两旁高楼林立的街道随即响起了一声枪声。乔伊迅速将达尔马斯扑倒。此时轿车猛地启动。达尔马斯抱住乔伊向街边滚去,单膝跪地,试图拔枪但还没来得及,轿车已经吱的一声急速拐进街角绝尘而去。乔伊躺倒在达尔马斯身侧,翻身仰卧在人行道上,双手不断拍打着水泥地,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嘶哑声。
片刻,又传来一阵刺耳的车胎摩擦声,达尔马斯身形敏捷一跃而起,右手迅速伸向左腋窝掏枪。当他发现是一辆小汽车踩急刹车停下来时,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丹尼下了汽车,穿过中间街道向达尔马斯冲去。
达尔马斯俯身查看司机。借助公寓大楼入口旁灯笼的微弱光线,他看见乔伊中枪处渗出斑斑血迹,染红了马裤呢夹克外套。乔伊努力睁开双眼,不一会儿就又闭上,像是一只垂死的小鸟,已是奄奄一息了。
丹尼说道:“没追上那车,太快了。”
“先打电话叫救护车,”达尔马斯匆忙说道,“这小子已经一肚子血了……盯好那个金发女人。”
大汉跑回他的汽车,跳进车里迅速启动,在街角处掉头匆匆离去。这时大楼里某扇窗户打开了,一个男人向楼下大喊了一声。一些汽车也停了下来。
达尔马斯弯下腰靠在乔伊耳边,喃喃低语:“放松,老兄……放松,放松。”
调查枪击案的是韦恩卡塞尔中尉。他有一头稀疏的金发,一双蓝色眼眸散发出冰冷的气息,满脸的痘疤。他坐在一张旋转椅上,双脚搭在一个拉出来的抽屉边上,臂弯里搂着一部电话机。整间房间充斥着灰尘和香烟气味。
朗尼根站在敞开着的窗户旁,正一脸不悦地往外看。他是一个警察,体形魁梧,头发和胡子都是白的。
韦恩卡塞尔咬着一根火柴棍,盯着桌子对面的达尔马斯,说道:“你最好还是开口说点什么。那个出租车司机没法说话了。你在城里运气一向不错,你也不想好日子那么快到头吧?”
朗尼根接话:“他太顽固了,金口难开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头都没有转过来。“朗尼,少说废话。”韦恩卡塞尔带着死板的声音说道。达尔马斯微微一笑,一只手掌使劲摩擦着桌沿,发出吱吱的声音。
“你要我说什么?”他问道,“当时天色已晚,我看不清凶手的相貌。他开的是凯迪拉克轿车,没开车灯。我刚刚就告诉过你了,中尉。”
“等于没说,”韦恩卡塞尔嘟哝一声,“这事有点古怪。你应该能感觉到谁是凶手。很明显这件枪杀案的目标是你。”
达尔马斯反问道:“为什么?被杀的是出租车司机,又不是我。他们这些司机要在城里四处谋生,说不定他就惹上了哪一帮坏蛋呢。”
“像你这样的坏蛋吧。”朗尼根一边说道,一边继续看着窗外。
韦恩卡塞尔看着朗尼根的背影皱了皱眉头,接着耐心地说道:“你在公寓里头时轿车已在外候着了,当时出租车司机就在外头。如果凶手是想杀司机的话,他早就动手了,何必等你出来。”
达尔马斯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无奈说道:“你们以为我知道凶手是谁啊?”“也不是,但是我们想你能给我们几个名字,好让我们查案。你去那公寓见什么人了?”达尔马斯一言不发。朗尼根转过身来,坐到桌子的边上,摇晃着双腿,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招了吧,老弟。”他欢快地说道。达尔马斯把椅子向后倾斜,双手插进口袋,若有所思地看着韦恩卡塞尔,完全不理睬白发警察,当他不存在似的。他不疾不徐地答道:“我当时是受人委托去办点事,我可不能泄露委托人的隐私。”韦恩卡塞尔耸耸肩,带着冷漠的目光看着他,然后拿出口中的火柴棍,盯着咬平的末端,然后随手扔掉。“我有预感,你的委托案和这次枪击案有关,”他冷冷说道,“这样的话,你隐瞒的事终究会露出马脚,对吧?”“可能吧,”达尔马斯说,“如果这个案件循着这个方向解决的话。但我得先和我的委托人谈谈。”韦恩卡塞尔说:“没问题。你可以拖到明天一早,过后你就要对我们坦白一切,明白吗?”达尔马斯点头示意,站起来,说:“那敢情好,中尉。”“私家侦探只知道保密。”朗尼根粗声粗气地说道。
达尔马斯只是向韦恩卡塞尔点头,随后走出办公室。他穿过一条阴冷的过道,步上台阶走向大厅。出了市政厅后,他走下长长的水泥阶梯,穿过春路大街走向一辆不新不旧的蓝色帕卡德跑车。他钻进车内,启动车辆拐进街角,随之穿过第二大街隧道,开上另一条街区,一路向西驶去。他边开车边透过后视镜观察后面的车况。
在阿尔瓦拉多大道,他停车走进一家杂货店,打电话回酒店房间。店员给了他一个序号,他拨通电话后,听筒传来丹尼粗重急切的嗓音:“你到哪儿去了?我把那个女人弄到我那儿去了,她喝得烂醉如泥的。你快点回来,好对她‘严刑逼供’。”
达尔马斯透过电话亭的玻璃,双眼漫无目的地盯着外头,片刻才不急不忙地说道:“那个金发女人?怎么会?”
“说来话长,老兄。你先过来,我再告诉你。我在北里弗赛大道1454号,知道这个地方吗?”
“我有地图,应该能找到。”达尔马斯说道,声音一成不变。
丹尼直接详细地给他讲了一遍路径,最后说道:“你最好快点。她现在睡死了,一会儿醒了就要大喊谋杀了。”
达尔马斯说:“你那里那么偏僻,应该无所谓。我会尽快赶到的,丹尼。”
他挂断电话,出了杂货店上车。他从车厢拿出一瓶容量只有一品脱的波本,喝了一大口,而后启动汽车开往狐狸山谷。路上他停了两次,坐在车里一动不动,一脸沉思,然后才继续往前开。
在圣莫尼卡皮克大道拐弯后,前面出现了一大片散落在起伏群山中的住宅小区,两边是高尔夫球场。小区一直延伸到一个球场的尽头,中间竖立着一排高高的铁丝网。山丘上零星散落着一间间平房。车再往前开就到了山谷,谷上只有一间平房,与高尔夫球场隔街相望。
达尔马斯往前开至一棵高大的桉树下。在铺满月光的路上,桉树投射出深深的阴影。他下车后往回走,有一条水泥路通往那家独立平房。低矮的平房很宽敞,前面有一排小窗户,一丛丛灌木半掩着纱窗。房内透出一丝微光,调低的收音机声从大开着的窗户传出来。
房内一个身影沿着那排窗户穿过去,打开了正门,达尔马斯走进去。房子前头是大客厅,室内开着一盏小灯,一台收音机的调谐钮闪闪发光,一片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丹尼已脱下外套,袖子卷至大臂。
他说:“那个婆娘还在睡。待我把来龙去脉说清再弄醒她。”达尔马斯问道:“确定没被人跟踪吗?”
“不可能。”丹尼两只大手一摊,充满自信说道。
达尔马斯走到角落,在收音机和窗排尽头间的一张柳条椅子上坐下。他把帽子脱下随意放在地上,拿出那瓶波本,带着一抹不满的神色看着它。
“丹尼,找瓶像样的酒过来。我累死了,还没吃晚饭呢。”
丹尼说:“我有一些上等的马爹利白兰地,你等会儿。”
说完他走进房屋后头。达尔马斯把酒瓶放在帽子旁,两指揉着前额,头部阵阵发疼。一会儿,后面的灯光熄了,丹尼手里拿着两个高脚杯出来。
白兰地酒喝起来清纯辛辣。丹尼坐到另一张柳条椅上,在灯光朦胧的房间,他身形异常庞大,皮肤黝黑。片刻,他粗哑的嗓音打破室内沉默,慢慢说道:
“听起来有点可笑,但挺奏效的。看见没有警察在公寓附近巡逻后,我就停在小巷,从后门溜了进去。我知道那女人住在哪儿,但没见过她,所以就寻思着什么托词才能让她相信我。我敲了门,没人应,但能听见她在里面的动静,随即听见电话拨号声。我只好回到大厅,找到了服务室,那里门大开着,我就直接进去了。门上带有闩子,但门并没关上。”
达尔马斯点点头,说道:“我懂,丹尼。”
大汉喝了一大口酒,下唇上下摩擦着杯的边缘,接着说道:“那会儿她打电话给一个叫盖恩·唐纳的人,认识吗?”
“听说过,”达尔马斯说道,“她的人脉网还蛮广的,居然认识那种人。”
“她在电话里喊叫着他的名字,整个人歇斯底里的。”丹尼说,“所以我才知道她在打电话给谁。那个唐纳是蝴蝶俱乐部的幕后老板,在蝴蝶峡谷大道。你从广播里应该听说过他是汉克·穆恩团伙的老大。”
达尔马斯说:“我听说过,丹尼。”
“好。她挂掉电话后,我又上去找她。她看起来嗑了药,走起路来七倒八歪的,非常搞笑,看起来对周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四处看了看,桌上有一张约翰·苏特罗议员的照片,就用他做了一番托词,说苏特罗议员希望她出去避一下难,特地派我这个手下来接她,她就信以为真了,太好糊弄了。她还要我找酒给她,我就说车上有很多,她拿上帽子、外套就跟我走了。”达尔马斯轻轻说道:“这么容易,嗯?”“对的,”丹尼回道,喝光酒后随意放下酒杯,“上车后我拿出一瓶酒塞住她的嘴,好让她安静一会儿。接着我就开车到这儿,她在路上就睡死过去了,就是这样。你那边怎样?城里很难搞吧?”
“太难搞了,”达尔马斯说,“他们不是很信我的话。”“瓦尔登枪击案有什么进展吗?达尔马斯慢慢摇了摇头我猜那个日本门童还没回来,丹尼。要和那女人谈谈吗?收音机此时传出华尔兹音乐,达尔马斯专心听了一会儿,后带着疲倦的声音说道:我想这不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吗?”丹尼站起来走出客厅,随之后头传来开门声和一阵低沉的声音。达尔马斯拿出胳肢窝下的枪支,把它放在椅子上挨着大腿。随后那个金发女人步履蹒跚地走进来,瞪大双眼四处张望,嘴里还发出一阵傻笑,两条长臂胡乱比画着,随后眨着双眼盯着达尔马斯,站在那儿摇晃了一下,接着滑落在丹尼之前坐的椅子上。丹尼一路在旁随侍,而后靠在内侧壁旁的一张书桌边。
她醉醺醺地说道:“原来是我的老朋友,大侦探啊。嘿嘿,那个谁啊,去帮我这个美女买瓶酒来,如何啊?”
达尔马斯面无表情盯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关于那把枪有想到什么吗?你知道,就是苏特罗闯进来时我们在讨论的那把枪……注册号被磨掉了……杀死了德里克·瓦尔登。”
闻言,丹尼僵住了,而后突然挪了一下臀部。达尔马斯拿起手枪,站了起来。丹尼看着然后定住,神情放松。那个女人自始至终没动过,但醉意却烟消云散,然后突然绷着脸,流露出紧张的神情。
达尔马斯语气平平地说道:“丹尼,把双手放在前面,这样大家都会相安无事……现在说说看你们两个小杂种要我来这儿有何贵干啊?”
大汉听了,粗声说道:“天哪,你发什么神经?我只是被你吓到了,你居然对她说了瓦尔登的事。”
达尔马斯咧嘴一笑,说:“没事,丹尼。可能她根本不认识他。我们还是快趁热打铁吧,我有预感今晚不会有好事。”
“你疯了吧。”大汉咆哮一声。
达尔马斯微微扬了一下手枪,背靠着侧墙,接着弯下身子,伸出左手关掉收音机,苦涩地说道:“你被收买了,丹尼。很简单,你行踪太明显了,最近我就经常发现你跟踪我。你今晚把这件事揽上身,我就知道有问题……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把这个女人弄到这儿来的,我就更确定了……天啊,你不会以为像我这样的老油条会相信这么搞笑的事吧?得了吧,丹尼,够朋友一点,告诉我你在为谁卖命……说不定我能让你逃过一劫……你到底为谁卖命?唐纳?苏特罗?还是哪个我不认识的人?叫我来到这儿有什么目的?”
刚说完,那个女人猛地一下站起来扑向达尔马斯,他徒手甩开她,女人瞬间躺卧在地上,大喊道:“抓住他,你这个大废物,抓住他!”
丹尼听了一动不动,说:“闭嘴,你这个贱人!”达尔马斯厉声说道:“都住手,这只是朋友之间谈话。你给我站起来,不要给我耍花招!”
闻言,金发女人慢慢站了起来。
在昏暗的灯光下,丹尼神情冷漠,粗声粗气地说道:“原来我把自己出卖了,真差劲。好吧,没错。老是追踪一群无关紧要的女人,和她们逢场作戏,我已经受够了……你要是想揍我就揍吧。”
他继续站在那里不动,达尔马斯慢慢点了点头,再次开口问道:“是谁,丹尼?到底你在为谁卖命?”
丹尼回答说:“我不知道。我要做的只是打一个电话,听从他的指示和向他汇报,劳费通过邮寄给我。我有试图摆脱这层关系,可惜没那运气……我想你现在的处境很安全,关于上次街边的枪击案,我是真的完全不知情。”
达尔马斯盯着他,慢悠悠说道:“你应该没有说大话——就为了留我在这儿——对吧,丹尼?”
大汉慢慢抬起头,整个房间都沉浸在一片沉默当中。此时外面来了一辆汽车,能隐约听见发动机熄掉前的轻微震动声。
随即一抹红光照在窗户上。
耀眼的光线让人眼花缭乱,达尔马斯迅速单膝下跪,动作敏捷,快速安静地移向一边。安静的房间响起丹尼粗哑的声音:“该死的,是警察!”
红色聚光灯映射在窗户的铁丝网上,营造出一圈玫瑰色光晕,反射在内侧墙上形成一片鲜艳的光影。那个女人发出一声哽咽,满脸涨得通红,无力地滑落下地,身影消失在红色聚光灯中。达尔马斯看向外头灯光,蹲在尽头窗户旁,低头倚在窗台上。在红色灯光的照耀下,窗边灌木丛尖尖的树叶宛如一支支锋利的矛头。
此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喊道:“屋里的所有人都出来!双手举起来!”
屋内传来一声动静,达尔马斯迅速举起手枪,还好不是有人闯进来。随着一声咔嗒的开关声,亮起了一盏走廊灯。两个身穿绿色警服的男人来不及躲闪,出现在锥形光柱下,其中一人持着机关枪,另一人拿着一把装着特殊弹匣的鲁格尔长手枪。
屋内一阵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不一会儿丹尼站在门旁,掀起猫眼的镶板,拿起手枪上膛往外射了一枪。
接着外头传来一声重物撞击在水泥地上的巨响,一个男人在灯柱下前后摇晃着,双手捂着肚子,头上戴着的鸭舌帽掉了下来,在地上滚动了几圈。
门外机关枪此时开始猛烈地射击,达尔马斯迅速趴在地面上,整个人靠在护墙板上,把脸埋在木地板上。背后的女人听见枪声就大声尖叫起来。
机关枪快速地从头到尾将房子扫射一遍,瞬间空气中充满了灰尘,一面挂在墙上的镜子掉了下来。屋内,一股刺鼻的弹药恶臭味交杂着水泥的酸臭味,令人恶心。扫射仍继续着,让他们觉得度日如年。达尔马斯把脸贴在地板上,一直紧闭双眼不敢睁开,感觉有个东西掉在脚边。
许久后,突突的机关枪声消失了,但是屋内灰尘继续飞舞。外头传来一声大叫:“还喜欢吗,朋友?”
更远处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厉声道:“快点,撤退。”
门外又响起来一阵脚步声,伴着一阵拖曳声。接着听见汽车启动的轰鸣声,车轮在碎石路上发出嘎吱声,伴着一声重重的甩门声。发动机的声音由大变小,不一会儿戛然而止,周围恢复寂静。
达尔马斯站起来,双耳还嗡嗡回响,鼻孔干裂。他捡起地上的枪,从内侧袋掏出一个小手电筒,摁亮,在满是灰尘的房间照射出一抹微弱的光线。那个金发女人平躺在地,双眼瞪大,表情痛苦,龇牙咧嘴地啜泣着。达尔马斯俯身查看了一下,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枪伤痕迹。
随后他在房内转了转,看见自己的帽子仍在那张椅子旁,完整无缺,只是椅子的整个椅背都被轰掉了,那瓶波本也还在帽子旁。他顺手把它们捡起来。拿着机关枪的家伙在齐腰高的地方来来回回扫了一遍房子,没有低下枪口。达尔马斯继续走到门旁。
丹尼双膝跪在门前,前后摇晃,两手紧握在一起,红色血液不断从粗大的手指缝间渗出来。
达尔马斯打开门走出去,外面没人,只见过道上有一摊血迹和散落的弹壳。他站在那儿,血液重重地滴落在他的脸上,鼻子周围的皮肤传来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感。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转身走进屋内。丹尼已经站起来了,拿出一条手帕包扎伤口,他一副茫然迷乱的神情,庞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达尔马斯举起手电筒照在他脸上。
他问道:“严重吗?”
“不,打在手上而已。”大汉粗声说道,缠上手帕的手异常笨拙肿大。
“那女人吓坏了,”达尔马斯说,“他们是你的同伙,老兄。你的老友真不赖,打算把我们三个一网打尽。你往猫眼乱射一枪击中了一人,让他们乱了阵脚。在这点上,我想我欠你人情,丹尼……话说那人的枪法真心不太好。”
丹尼说:“你怎么想?”
“那你呢?”
丹尼看着他,然后缓缓说道:“苏特罗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彻底输了,他们真该下地狱。”
达尔马斯再次走出门,经过小路到街边,然后坐进车里,没开车灯就开车走人了。转弯走开了一段路后,他才亮起车灯,下车把身上的灰尘掸掉。
银黑相间的窗帘拉开成一个倒V字形,室内弥漫着烟雾,伴舞乐队铜管乐器的光泽在一片烟雾中若隐若现。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食物、酒精、香水和胭脂粉的气味。整个舞池笼罩在一片琥珀色的灯光下,看起来比大明星的浴室稍大一点。
过了一会儿,乐队奏起音乐,灯光变暗。一位餐厅领班踩着铺有地毯的台阶走上前,手里拿着一支金色铅笔轻拍着绸缎条纹的裤子,一双小小的眼睛毫无生气,一头铂金色头发整齐地向后梳,露出瘦削的前额。
达尔马斯对他说:“我想拜见一下唐纳先生。”餐厅领班用金色铅笔的末端轻轻敲着自己的牙齿,说:
“恐怕他现在没时间。请问你是哪位?”“达尔马斯。告诉他我是约翰·苏特罗一个特别的朋友。”领班说:“我试试看。”他走向一个有一排按钮和一部电话的操纵盘,拿起电话放到耳边,透过一只酒杯面无表情地盯着达尔马斯,双眼犹如填充娃娃般毫无生气。达尔马斯说:“我在大厅等候。”说完他穿过窗帘走出去,摸索一会儿方向走向男厕所。
进去后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那瓶波本一饮而尽,头向后仰,双腿呈八字形张开站在瓷砖地板中间。此时一个身穿白色夹克的黑老头走上前拍了一下他,焦急说道:“先生,这里禁止喝酒。”
达尔马斯把空酒瓶扔进一只装毛巾的垃圾箱,从置物架上拿下一条干净的毛巾擦嘴,放下一枚10美分硬币在水槽边,走了出去。
大厅里门和外门之间有段距离,达尔马斯靠在外门,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把四英寸长的小手枪,用三指握着手枪藏在帽子内,然后才走进去,轻轻地在身侧摇摆着帽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颀长、头发油亮的菲律宾男仆走进大厅,四处张望。达尔马斯走上前,领班站在窗帘后探出头来,然后对菲律宾男仆点头示意。
菲律宾男仆对达尔马斯说:“这边请,先生。”
他们穿过一条安静的长廊,外面的乐声在他们身后渐息。经过一间房门大开着的房间,看见一些绿色桌面的桌子废弃在里面。随后他们向右转入另外一条长廊,一丝光线从尽头的大门照射进来。
走了一段后,菲律宾男仆停下脚步,优雅地做了一个费解的动作,随后手上就持着一把黑色手枪,客气地顶住达尔马斯的胸膛。
“老规矩,我们要搜身,先生。”
达尔马斯站定,双手高举。菲律宾男仆搜出他的柯尔特式手枪,放进自己的口袋中,轻轻拍了一下达尔马斯的其他口袋,随后退后一步,把手枪收进枪套里。
达尔马斯放下双手,丢下手中的帽子,拿出里头的小手枪指着男仆的腹部,动作干净利落。菲律宾男仆惊愕地张着嘴,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低头盯着手枪。
达尔马斯说:“真有趣,老兄。还是让我来一把吧。”
他拿回自个儿的柯尔特式手枪放回原处,再夺走菲律宾男仆袖子里的手枪,把弹匣卸下来,拿出枪膛里的子弹,只把空枪还给他。
“你还可以用它吓吓人。走在我前面,这样你老大就不会知道这一切,这是为了你好。”
菲律宾男仆抿了一下双唇,达尔马斯摸出他的另一把枪,继续前进,随后走进半掩的大门,男仆先进去。
房间很大,墙上装饰有斜纹木板,地上铺着中国式黄色地毯,上好家具陈列于室。门上有一个个小孔,显然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房内一扇窗户都没有。上方设有几个镀金隔栏,一个嵌入式换气风扇发出一阵阵微弱的声音。里头有四个男人,却沉默一片。
达尔马斯径自坐在一张皮沙发上,盯着里基奥,那个从瓦尔登公寓劫走他的圆滑小子。他被捆在一张高背椅上,双手被紧紧地绑着,目露凶光,鼻青脸肿的,看得出来被鞭子狠狠修理了一番。和他一起出现在基马诺克的诺迪坐在角落的一张凳子上抽着烟。
约翰·苏特罗坐在一张红色皮革摇椅上,慢悠悠地摇动着椅子,低头看着地板,达尔马斯走进来时头也不抬一下。
还有一个男人坐在一张看似非常名贵的办公桌后,一头中分的棕色柔发整齐地向后梳,薄薄的双唇紧绷着,带着炙热的目光注视着达尔马斯的一举一动,然后瞥了一眼里基奥,说道:
“这个废物太自以为是了,我们已经警告他了,还请你见谅。”
达尔马斯扯出一抹笑容,笑意却不及眼底,说:“看这情景也就算了,唐纳。另外一个同伙呢?他可毫发无伤。”
“诺迪还算听话,按命令行事。”他淡然说道,拿起一把长柄锉刀就锉起了指甲,“我俩要谈一谈,就劳驾你来一趟这里。你没惹我,只是你这个私家侦探管得也太多了。”
达尔马斯稍微睁大了双眼,道:“我洗耳恭听,唐纳。”
苏特罗这时抬起双眼盯向唐纳的背后,唐纳继续用淡漠的语气平静地说道:“德里克·瓦尔登那儿的闹剧和肯莫尔的枪击案我都了如指掌。我不知道里基奥会如此放肆,要不我早就阻止他了。事已至此,我看事情还得由我摆平……待我们处理妥当后,里基奥先生会到市区做个交代。”
“事情是这样的。里基奥曾是瓦尔登的保镖,那会儿好莱坞明星们热衷于有个保镖贴身保护自己。据我所知,瓦尔登一直亲自去恩塞纳达进口美酒,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而里基奥就借着买酒的良机混进一批白粉,却不料被瓦尔登发现了,他不想丑闻缠身,就将里基奥扫地出门。里基奥本身就是有罪之身,无法替警察拉线做证,只好借机勒索瓦尔登。但瓦尔登并不如他意,所以他就走向了极端,使上强硬手段。你和你的司机不幸搅和了进来,里基奥才想要枪杀你们。”
说完,唐纳放下锉刀,咧嘴笑了笑。达尔马斯耸耸肩,瞥了一眼站在长椅另一头、靠着墙边的菲律宾男仆。
达尔马斯开口道:“唐纳,你的故事说得真好。我想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案件,在市区警察的努力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这一切根本说不通。”
唐纳抬了抬眉头,苏特罗跷起二郎腿,晃动着他那光鲜皮鞋的尖端。
达尔马斯说:“首先,苏特罗先生怎么牵涉进这件事了?”
闻言,苏特罗盯着他,整个人一动不动,脸上快速掠过一丝不耐烦的表情。唐纳笑言:“他是瓦尔登的一位朋友。瓦尔登有对他提过一下这事,而且他知道里基奥是我的手下。但议员的身份让他不能对瓦尔登坦诚相待。”
达尔马斯冷淡说道:“唐纳,让我来告诉你这个故事的漏洞在哪儿。整个故事没有一丝令人不安的成分。而我在帮瓦尔登侦查案件时,他怕得不敢把所有实情告知我……还有今天下午有人因为害怕而把他杀了。”
闻言,唐纳倾身向前,微眯着双眼,整个人绷紧,双手握拳放在桌面上。
“瓦尔登——死了?”他低声问道。
达尔马斯点了点头,说:“右太阳穴中了一枪,0.32英寸的手枪。看起来像是自杀,但其实不然。”
闻言,苏特罗抬起一只手,将脸埋进手掌中,坐在角落处的棕黄毛僵着身子。
达尔马斯继续说道:“唐纳,想听听靠谱的猜想吗?……我们姑且称之为猜想……瓦尔登自己迷上了走私毒品——而且他有同伙。禁酒法令解除后,他就想金盆洗手不干了。过去海岸护卫队对海运美酒的船只大都不会花费太多的心思,而今海上走私毒品不再是轻而易举之事。而且他看上了一个有好眼光的女人,能得到更多回报,所以他不想再做毒品交易这种非法勾当。”
唐纳抿了一下双唇,说:“什么毒品交易?”
达尔马斯双眼注视着他,说:“你对这种事情还真是一无所知啊,是吧,唐纳?当然啦,这些可都是那些地痞流氓爱玩的把戏。他们很不满瓦尔登的退出。而且他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说不定哪天就对他女友说漏嘴了。所以他们就为瓦尔登安排好了命运——自杀。”
唐纳慢慢转过头来,盯着被捆在高背椅上的里基奥,轻轻说道:“里基奥。”
随后他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出来。苏特罗放下手,双唇抖动地看着他。
唐纳在里基奥面前站定,伸出只手猛地把他的头部按在椅背上,里基奥发出一阵哀号。唐纳微笑着低头看着他。
“我想必是迟钝了。你居然杀了瓦尔登,你个浑蛋!你居然回头把他弄死了。你似乎忘记知会我们一声了,老弟。”
里基奥张口把一口鲜血吐在唐纳手上,唐纳气得脸抽搐起来,后退一小步,伸直那只手,然后拿出一条手帕仔细把血迹抹掉,把手帕直接扔在地上。
“诺迪,把枪给我。”他平静地说道,朝棕黄毛走去。
苏特罗震了一下,张大着嘴巴,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高大的菲律宾男仆快速拔出手枪,似乎忘记了里面没有子弹。诺迪从右臂拿出一把左轮手枪,递给唐纳。
唐纳拿过枪支后走向里基奥,把枪举向他。
达尔马斯此时开口道:“杀死瓦尔登的不是里基奥。”
闻言,菲律宾男仆快速向前一步,举起空枪扫向达尔马斯,他的肩膀受到重创,一股剧烈的疼痛感迅速波及整条手臂。达尔马斯动作敏捷快速滚向另一边,迅速拔出柯尔特式手枪。男仆继续攻上来向达尔马斯猛打,但没击中。
达尔马斯迅速站立起来,横跨一步用尽全力用枪管扫向男仆脑袋。菲律宾男仆发出一声哼声,一阵头昏目眩,双眼泛白,他用手抓住沙发边缘慢慢倒下,躺在地板上。
唐纳面无表情看着,握着手枪一动不动,上唇皮肤冒出一颗颗汗珠。
达尔马斯说道:“杀瓦尔登的不是里基奥。瓦尔登是被一支锉掉注册号的枪杀死的,凶手杀死他后又把枪塞到他手中。要是里基奥的话,他不会用这样的一把枪。”
苏特罗闻言,面色顿时惨白一片。棕黄毛站起来,右手垂在身侧。
“继续说。”唐纳平静地说道。
“我查到那把枪是属于一个叫海伦·道尔顿或是布尔万德的女人的,”达尔马斯说,“曾是她的枪,但她说很久之前就把它典当出去了,我可不信。那个女人是苏特罗的朋友,我去拜访她时,苏特罗非常不满,还对我拔枪相向。唐纳,你猜苏特罗为什么不满,而且他是如何得知我去见那女人的?”
唐纳回道:“你说说看。”他平静地看了一眼苏特罗。
达尔马斯向唐纳走近一步,把手枪垂在身侧,不想对唐纳造成威胁感。
“原因很简单。自从瓦尔登委托我后,就一直有人跟踪我——被一个笨蛋侦探跟踪,在一英里之短的距离任何人都会有所察觉。唐纳,他被凶手收买了。凶手以为那个侦探有机会接近我,我也如他所愿——引他上钩,拆穿他的把戏。他的老大就是苏特罗,是苏特罗亲手杀死了瓦尔登。这是一场自作聪明的谋杀案,一看就是玩票所为,自暴其短——设下自杀的圈套,凶手以为磨掉枪支注册号就安全了,他根本没想到枪支内侧还有号码。”
唐纳边听边转动手枪,过了会儿停下,手枪指在棕黄毛和苏特罗中间。他一声不吭,若有所思的双眼掠过一丝兴趣。
达尔马斯动了一下身子,踮着脚尖站起来。躺在地板上的菲律宾男仆只手挨着沙发,指甲在皮革沙发上留下深深的抓痕。
“唐纳,背后还有更多隐情,但管它呢。苏特罗是瓦尔登的老友,能够在瓦尔登不防备时靠近他,足以拿枪抵住脑袋射出致命的一弹。根本不会有人听见基马诺克酒店顶楼的枪声,更何况是一把0.32英寸的小手枪。所以苏特罗把枪塞到瓦尔登的右手,造成自杀的假象,然后轻松离开。但他忘了瓦尔登是个左撇子,也不知道枪支有注册号码。当收买的侦探告知他,而我又盯上那个知情的女人后,他就雇用了一个狙击团伙,耍诡计把我们三个引到棕榈的一间小屋,打算杀人灭口,好一劳永逸……只可惜那帮人没干好这事,真像一部戏剧啊。”
唐纳慢慢点了点头,他盯住苏特罗胃部,慢慢举起枪对准它。
“约翰,跟我们说说看,”他轻轻说道,“你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耍什么诡计——”
话没完,棕黄毛突然挪动,躲闪至桌后,弯下腰同时右手摸索出一把手枪,跪在桌后猛地射击。一颗子弹从桌底射出来,砰的一声射到墙壁,护墙板后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声。
达尔马斯往桌底连射两枪,一些碎片飞起。棕黄毛突然一声大叫,猝地站起来,手里的枪火苗四射。唐纳左闪右避,迅速射出两枪,棕黄毛又大叫一声,一股鲜血不断从一边脸颊汩汩而下,躺倒在桌后,一动不动。
唐纳后退至墙壁,苏特罗站起来,双手抱住腹部,试图发出尖叫声。
唐纳说:“好啦,约翰,该你了。”
接着他突然咳嗽了一声,滑倒在墙上,衣服和墙壁摩擦出沙沙声,他倾身向前,丢下手枪,双手撑地继续咳嗽,脸色变得苍白一片。
苏特罗僵硬着身躯站在那里,双手抚在胃部,低身弯至腰部,弯曲的手指像是一只锐利的爪子,双目无光,死气沉沉。过了一会儿,他弯下双膝,躺倒在地板上。
唐纳还在继续咳嗽。达尔马斯快速奔向大门,贴耳倾听外面动静,而后打开大门朝外看,随之他又迅速关上门。“隔音的,棒极了。”他喃喃自语。他走到桌前拿起电话,放下手枪拨号,等了一会儿对着电话说道:“我找凯斯卡特上尉……我有事找他……当然紧急……非常紧急。”说完他又候机,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冷眼打量着房间。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疲倦的声音,他稍微摇了一下头。
“上尉,我是达尔马斯。我现在蝴蝶俱乐部,盖恩·唐纳的私人办公室。这里有点小麻烦,人伤得不是很严重……找到杀死德里克·瓦尔登的凶手了……是约翰·苏特罗……是的,就是那个议员……动作快点,上尉……你知道我是不会和别人抢功的。”
说完他挂断电话,拿起桌面的手枪,放在掌心,双眼注视着苏特罗。“站起来,约翰,”他带着疲倦的声音说道,“起来告诉我这个可怜的傻瓜侦探,这下你要怎样瞒天过海,自作聪明的家伙!”
达尔马斯再次坐在警察总部的大楼里,一张橡木大桌顶上的灯光亮得耀眼。他用手指刮了一下桌上的灰尘,看着它然后用袖套拭去,瘦劲的双手托着下巴,注视着一张可蜷缩写字台上面的墙壁。房间里只有达尔马斯一人。
墙壁上的扩音器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不断地嗡嗡作响:“呼叫72区街71W……在第三大道和贝伦多……一家杂货店……发现一个人……”
门开了,凯斯卡特上尉走进来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他身躯庞大,一看就是个诸事历练的人,一张大脸滋润有光,修着两撇整齐的胡子,双手粗糙。
他在橡木大桌和写字台间找个位子坐了下来,手摸着烟灰缸上一个冷却的烟斗。达尔马斯抬起头看着他,凯斯卡特说道:“苏特罗死了。”达尔马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是他老婆干的。他要求回趟家,伙计们好好地盯着他,但却没留意他老婆,还没反应得过来,他老婆就对他下毒手了。”凯斯卡特张了张嘴又闭上,然后再次张嘴再次闭上,可以看到他满口结实的脏牙。“她没开口说一句话。从背后拿出一支枪就对他射了三枪。一枪,两枪,三枪,就大获全胜,就这样。接着她转动了一下枪支,动作完美得你无法想象,随后把它递给伙计……你说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达尔马斯问道:“有招供书吗?”
凯斯卡特看了眼他,把冷烟斗塞到嘴里,大声抽了一口,说:“他的?有,但不是黑字白纸……你认为她为什么杀他?”
“她认识那个金发女人,”达尔马斯说道,“她以为那是她最后的机会,唯有殊死一搏,她有可能知道自己老公的丑事。”
长官慢慢点了点头。“当然可能,”他说,“就是这样,她以为那是最后的机会。她杀了那王八蛋岂不是正好?如果检察官够明事理的话,就会应允她做过失杀人辩护,只须在蒂哈查皮蹲十五个月的牢房,可以当作疗养一下。”
达尔马斯在椅子上挪动一下,皱起了眉头。
凯斯卡特继续道:“而我们可以松一口气了,你和警察总部都不会为难。如果她没杀他,反而会弄得满城风雨,她真应得到一大笔抚恤金。”
“她戏演得这么好,真应该和日食公司签约,”达尔马斯说,“当我查出是苏特罗时,我猜我还是很兴奋的,因为他很有名。如果不是因为他太胆小,还有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市议员的身份,我可能早就亲手干了他。”
“省省心吧,伙计。把这摊破事交给法律审判吧。”凯斯卡特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件事就这样落幕了。我们不能将瓦尔登的死作为自杀结案,磨掉号码的枪支就是他杀证据,我们要等验尸报告和枪支检验报告。手部的硝烟反应测试也会证明不是他开的枪。另一方面,案件牵涉到苏特罗议员,希望到时结果不会造成太坏的影响。没错吧?”
达尔马斯掏出一根香烟,夹在两指转动着,然后才慢慢点燃,把火柴甩灭。
“瓦尔登也不是清白之身,”他说,“染上毒品的都是双脚已踏上地狱之路的——不过这也会慢慢被淡忘掉。除了几个漏网之鱼,我想我们应该满意了。”
“见鬼,”凯斯卡特咧咧嘴,“没有人能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脱。你的老伙计丹尼溜得可真够快,如果我抓到道尔顿那女人,我就把她送到门多西诺去蹲牢、疗养。唐纳那边也要处理一下——当然得等他出院后。关于牵涉其中的劫持案和出租车司机枪击案,我们还得审问那些流氓,看看他们到底涉入了哪个案件,但估计他们是不会说的。他们还得为将来着想,好在那个司机也不是伤得很重。现在只剩下那帮狙击团伙了。”说完凯斯卡特打了个哈欠,“那帮家伙一定是旧金山人,我们这儿的人可没那么猖狂。”
达尔马斯整个人倒在椅子上,没精打采地说:“在这儿是不是不能喝酒啊,上尉?”
凯斯卡特瞪了他一眼,“只是还有一点,”他冷漠说道,“我希望你听清楚了。你把那支枪分解了,这没问题——如果你没把上面的指纹破坏掉的话。而且我想鉴于你自身难保,你没把事情第一时间说清楚,我也不计较。但是你浪费我们的人力物力,抢在我们前头,就是千不该万不该。”
达尔马斯一副若无所思的神情,对他笑了笑,“上尉,你永远都是对的,”他谦卑地说道,“这只是工作需要——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闻言,凯斯卡特用力地抹了一把脸颊,额上的皱纹没了。他咧嘴一笑,而后弯下身躯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小瓶黑麦威士忌放在桌上,按响一个蜂鸣器。一个穿着制服的高大士兵快速进到房间。
“嘿,蒂尼,”凯斯卡特洪亮的声音说道,“把你从我办公桌拿走的开塞钻拿给我。”那个士兵出去了一会儿又返回来。
“我们为什么而干杯呢?”上尉几分钟过后才问道。
达尔马斯回道:“为了喝酒而干杯。”
(本文译者、汪牧奇、梁瑞清)
线、人四点刚过不久,我从评审团那里脱身,然后偷偷地从后楼梯走到了玢韦德的办公室。玢韦德是一名地方检察官,面容严肃,五官轮廓分明,双颊上还蓄着让女人为之着迷的灰色鬓角。他摆弄着桌上的一支钢笔,对我说:“我想他们是相信你的。他们甚至可能会就今天下午的莎伦命案起诉曼尼·提纳。要真是这样,那你就该好自为之了。”
我捻着一根烟,最后把它叼在嘴上。“别安排任何人在我身边,玢韦德先生。这城里的大街小巷我都熟得很,你的人也没办法跟得那么近,帮不上我什么忙。”
他望向一扇窗户。“你对弗兰克·多尔这个人了解多少?”他问道,眼睛却没有看着我。
“据我所知,他是一名显要的政治掮客,不管你是想在这城里开赌场,开妓院,还是想老老实实地做买卖,都得去找他。”
“没错。”玢韦德语气尖刻地说,并把头转过来面对着我,然后压低了声音,“很多人都没想到,在提纳的身上会发现罪证。按理来说,弗兰克·多尔应该从以莎伦为首的董事会那儿搞到生意。要是干掉莎伦对多尔来说有一丝好处的话,那他就有可能冒这个险。我还听说,他和曼尼·提纳曾经有过交易。换作是我的话,我就会盯着他点儿。”
我咧嘴笑笑,对他说:“我一个人单枪匹马,但弗兰克·多尔的地盘可广着呢。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
玢韦德站了起来,越过桌子伸出一只手,对我说:“我要出城几天,要是这次起诉成功的话,我今晚就走。你好自为之,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就去找我的头号侦查员伯尼·奥斯。”
“当然。”我回答道。
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我走出办公室,经过一个满脸倦容的女孩儿。她朝我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一边用手绕着她颈背上一缕蓬松的卷发。四点半刚过,我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在小会客室的门口,我停下来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我打开门走了进去——当然,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里面有的,只是一张陈旧的红色长沙发,两把不成对的椅子,一小块地毯和一张图书馆的桌子,上面放着几本旧杂志。这间会客室一直开着,好让访客进来坐着等候——我是说,如果我有访客上门,而且他们也愿意等的话。
我穿过会客室,打开门走进我的私人办公室,门上标着“飞利浦·马洛/侦查”几个字。
办公室的桌子远离窗户的那一侧有一把木椅子,卢·哈格就坐在那上面。他手上戴着明黄色的手套,双手握在一根手杖的曲柄上,后脑勺上戴着绿色的男式毡帽,帽檐下露出了非常光滑的黑发,一直垂到颈背上很低的位置。
“嘿,我一直在这儿等着呢。”他懒洋洋地笑着,一边说道。
“卢……嘿,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肯定没锁着,要么就是我刚好有把配对的钥匙。怎么,你很介意吗?”
我走到桌子那边,坐在转椅上,然后把帽子放在桌面,又从烟灰缸里拿起一根斗牛犬烟管,开始往里填烟丝。
“是你的话我就不介意。”我说,“只是之前我还以为,这把锁别人是打不开的呢。”
卢咧开厚厚的红唇笑了笑。他是个很英俊的家伙。他说:“你还在办公吗,还是接下来一个月你都要待在酒店房间里,和一群总部来的伙计喝酒?”
“我还在办公——只要有事可以做的话。”我点了一袋烟,然后靠在椅背上,注视着他那橄榄色的皮肤和两道笔直而深色的眉毛。他把手杖放在桌子上,戴着黄色手套的手紧紧地抓着玻璃,两片嘴唇进进出出地嚅动着。“我这儿有一点事儿可以让你做。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会包下你的车马费的。”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我打算今晚去拉斯奥林达斯耍点小把戏,”他说,“就在卡纳莱斯的地头上。”“你抽白烟吗?”“行。我想我就要走运了,并且我想找个身上有枪的人陪我去。”我从最上层的抽屉里拿出一包新的烟,从桌面上滑过去给他。卢拿了起来,并开始拆开包装。我问:“什么把戏?”他把一根烟抽出来一半,就那么盯着它看。他的举止总是有点让我觉得不爽。
“我已经被迫停业一个月了,但在这儿开赌场得交的钱还没赚够。自从我那里被查封之后,总部那些家伙就一直在施加压力。他们光是想到自己要靠那点工资过活,就天天做噩梦。”
我告诉他:“在这里开赌场的代价不比在别的地方高,而且,在这里你只需要把钱都交到一个地方去。这不挺好的嘛。”卢·哈格把烟戳进嘴里。“是的——弗兰克·多尔,”他怒骂道,“那头肥猪,就知道敲诈勒索,真是个婊子养的!”我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我这把年纪,早就不会对那些你压根动不了一根汗毛的人骂骂咧咧,还觉得这样做很好玩了。我看着卢用我桌上的打火机点着了他的烟。他吐了一口烟,继续说:“这事儿想想也挺搞笑的。卡纳莱斯买通了县治安官办公室里的一些人,从他们那里搞到了一个新的轮盘。我跟卡纳莱斯的一个手下品纳熟得很,他是那批赌桌荷官的头儿。那个轮盘是让他们从我这儿拿走的,它有点小毛病——至于是什么毛病,我可是一清二楚。”
“但卡纳莱斯不知道……这听起来的确像是他会做的事儿。”我说。
卢没有看我,继续说道:“去他那儿的人还不少,他那里有一个舞池,还有一支五人的墨西哥乐队,就为了让赌客放松的。他们中途跳点儿舞,就又会回去再被宰上一盘,而不会骂爹骂娘地从他那儿离开。”
我说:“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猜,你会说这是一套方法。”他轻声地说,长睫毛下的一双眼睛看着我。
我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环视着整个房间。房间的地板上铺着锈红色的地毯,一幅广告日历下是五个绿色的档案柜,角落立着一个柱式衣架。房里还有几把胡桃木椅,窗户上装着网眼窗帘。窗帘因为被穿堂风吹得翻飞,边缘已经显得脏兮兮了。一道傍晚的阳光横铺在书桌上,照出了飞扬的灰尘。
“我看是这样的吧,”我说,“你觉得你对这个轮盘一清二楚,所以你就想趁机去捞一把,好气气卡纳莱斯那个家伙。但你又想找个人保护你,而这个人就是我。我觉得,这真是个馊主意。”
“一点也不馊,”卢说,“随便哪个轮盘,转起来都可能有些规律。要是你的确摸清了这个轮盘的话——”
我微笑着耸了耸肩。“行了,我对这个没兴趣。我对轮盘了解得不多。我听着只觉得你是个吸血鬼,急着要捞一把好去花天酒地,但我也有可能是错的。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是重点?”他细声问道。
“我对当保镖没什么热情——但或许这也不是重点。我猜,你肯定觉得,你这出把戏在我看来是很靠谱的。但要是我不这么想,然后把你丢在那里,搞得你进退两难呢?或者我觉得咱们占了优势,但是卡纳莱斯不这么想,还对我们胡搅蛮缠呢?”
“所以我才说我要找个有枪的人跟我去嘛。”卢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镇静地说:“就算我够本事,能陪你去——以前我可不知道我干得了这种事——那我也有其他要担心的。”
“算了算了,”卢说,“光是听你说什么担心不担心,就够我头疼的了。”
我又笑了,然后看着他那双戴着黄色手套而显得很不安分的手。我慢慢地对他说:“说白了,你是最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来赚钱的那个人,而我就是最不可能给你做后盾的那个人。”
卢说:“是啊。”他抖了些烟灰在玻璃上,然后又低下头去把它吹掉。接着他像是在开启一个新话题一样,继续说:“葛兰小姐会跟我一起去。她长得挺高,头发还染成了红的,是个十足的美人,以前还当过模特呢。不管去到哪儿,她都是个可人儿,可以帮我引开卡纳莱斯的注意力,以防他总是盯着我。所以我们会成功的。我刚才还以为我早跟你说过了。”
我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对他说:“你很清楚,我刚刚才在陪审团面前指证了曼尼·提纳。我跟他们说,在亚特·莎伦被打得一身窟窿,推上马路之后,是提纳把身体探出了车子,然后切断了莎伦手腕上的绳子。”
卢冲着我淡淡一笑,说:“那我就让那些受贿的大佬好过点儿。那群家伙,只会在背后操纵,但却从来没有露面。他们说莎伦是个正直的人,把董事会管理得很不错。就这样把他干掉,可真是卑鄙。”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想谈论这个。我对他说:“卡纳莱斯时不时都有一堆破事儿。而且他未必看得上什么红发女郎。”
卢慢慢地站起身,然后把手杖从桌上拿了起来,眼睛直盯着黄色手套的一只指尖,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然后他朝门口走去,边走边甩着那根手杖。
“好吧,我还会来找你的。”他慢吞吞地说道。
我等到他把手搭在了门把上,才开口对他说:“别就这么懊恼地走了,卢。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话,我会去拉斯奥林达斯的,但我不会拿你的钱。另外,看在皮特的分儿上,要是没有什么必要,你就当我不存在。”
他轻轻舔了舔嘴唇,没怎么正眼看我地说道:“谢了,小伙子,我会非常小心的。”然后他走了出去,黄色的手套随之消失在门边。我动也不动地坐了大概五分钟,然后感到手上的烟管变得十分烫手,于是便把它放下,又看了看手表,然后站起来打开了放在桌子一角的小收音机。电流声停止以后,叮当一响,一阵铃声刚结束,然后一把嗓音说道:“KLI现正为您播报晚间的本地新闻。今天下午,陪审团驳回了针对梅纳德·杰·提纳一案的起诉。提纳是一位著名的市政厅说客,同时也活跃于各种社交场合。这一使得许多他的朋友为之震惊的指控,几乎完全是基于证词的——”
这时我的电话突然响了,一个冷静的女声在我耳边说道:
“稍等。玢韦德先生给您打了电话。”他紧跟着开了口:“起诉已经驳回了。看好那个家伙。”我告诉他我刚刚在收音机上听到了这个消息。我们谈了一小会儿,然后他说他得赶飞机,便挂了电话。我重新靠在椅背上听着收音机,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听进去。我在想,卢·哈格真是个十足的蠢货,但我却改变不了什么。
今天是周二,赌场里算是够热闹的了,但没有人在跳舞。到了十点钟左右,那支小小的五人乐队终于感到厌烦,不再胡乱地弹奏那首伦巴,其实压根也没人在听。木琴手放下琴棒,伸手去拿放在椅子底下的酒杯。其他乐队成员则坐在那儿点起了烟,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吧台和乐队都在房间的同一侧。我侧着倚在吧台上,把一小杯放在台面上的龙舌兰酒转来转去。现场的赌局都集中在三张轮盘赌桌的中间那张上进行着。
调酒师站在吧台的那边,也在我旁边的位置靠着。
“那个红头发的姑娘肯定是在大捞特捞了。”他说。
我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她现在下注可是一把一把的,”我说,“数都不用数。”
那个红发女孩儿很高挑,就算隔着她身后的那堆人,我也还能看到她铜一般光洁油亮的红色头发。我还看到在她身边的卢·哈格那颗油光发亮的头。大家好像都是站着在赌钱的。
“您不玩吗?”调酒师问我。
“不在周二玩。我以前曾经在周二的时候遇到过一些麻烦事儿。”
“这样吗?这酒你是想不掺水直接喝,还是要我帮你弄得柔顺点?”“怎么弄得柔顺点?”我问他,“你还随身带着锉刀吗?”他于是笑了起来。我又抿了一口酒,然后冲他做了个鬼脸。“你说,这玩意儿是有人专门发明出来的吗?”“这个我没有兴趣知道,先生。”“那边的赌注限额是多少?”“这个我也不会想知道的。我猜,这要看老板的心情吧。”在房间里较远的那堵墙旁边,三张赌桌排成了一行,首尾由一排低矮的镀金金属栏杆连着,赌客们都站在栏杆外围。忽然,正中间的那张赌桌上起了一阵口角,两边两张桌子旁的几个人急忙拿起筹码凑了过去。
接着,只听见一把清晰的嗓音带着一点儿外国口音大声而礼貌地说道:“这位女士,如果您再耐心等等,卡纳莱斯先生很快就到了。”
我走了过去,挤到栏杆旁边。站在我旁边的是两位荷官,两人的头靠得很近,眼睛都斜着望向一边。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把钱耙,慢悠悠地在轮盘旁边一前一后地推来推去。他们正盯着那个红发女郎看。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高衩晚礼服,露出了白皙而线条优美的肩膀,虽然不算什么绝世美人,倒也有几分姿色。她靠在桌子边上,正对着桌上的轮盘,长长的眼睫毛颤动着。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厚厚一叠钱和筹码。
“快忙活起来,转动那个轮盘呀!收钱的时候眼疾手快,出钱的时候就不乐意了?”她机械地喊道,好像这样的话她已经说了好多遍了。
负责的那个赌场荷官冷若冰霜而不带感情地笑了一笑。他长得很高,肤色黝黑,一脸漠然的神情。“我们这一桌没办法偿还您的赌注,”他语气平稳而谨慎地说道,“卡纳莱斯先生,也许——”他耸了耸匀称的双肩。女孩儿说:“你们这些拿钱不干活的家伙,这可是你们的钱呢。难道你们不想拿回去吗?”卢·哈格站在她旁边,舔了舔嘴唇,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臂上,两眼放光地盯着那叠钱。他轻声说:“等等卡纳莱斯……”“让卡纳莱斯见鬼去吧!我现在手气正好,我就要这样!”这时,赌桌尾端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十分瘦弱、脸色苍白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留着毫无光泽的黑色直发,瘦骨嶙峋的前额高高凸起,双眼暗淡无光,让人无法看透。稀疏的胡须被修剪成两道分明的直线,几乎构成一个直角,这两道胡须从他嘴角往下延伸了足足有一英尺,看上去给他添了一丝东方人的味道。他面如白蜡,看上去光泽湿亮。
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那两个荷官身后,在中间那张桌子的一个角落停住,然后看了一眼那个红发女孩儿,又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胡须的末梢。他的指甲看上去微微发紫。他突然笑了一下,但下一秒看上去却好像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笑过一样。他声音低沉,语带嘲讽地说道:“晚上好,葛兰小姐。看来今晚我得派人送你回家了,我可不愿意看到那些钱再进了别人的口袋。”
红发女孩儿面带愠色地看着他说:“我不打算走了,除非你把我扔出去。”卡纳莱斯说:“不走了?那你想要做什么?”“把这叠钞票都赌上了——黑鬼!”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死一般地寂静,一丝动静都没有。
哈格的脸渐渐没了血色,一片惨白。卡纳莱斯却面无表情。他缓缓地、神情肃穆地抬起了一只手,从他的晚礼服里抽出一个大钱包,然后扔在高个的荷官前面。“一万美元,”他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沙哑,“这是我一贯的限额。”那位高个的荷官拿起钱包,打开之后从里面抽出两捆平整挺括的纸钞,快速地翻了一翻,然后把钱包合上,从桌子的边缘递还给了卡纳莱斯。卡纳莱斯没动身去拿。除了那个荷官之外,谁也没有动。女孩儿说道:“把钱押在红色那儿。”荷官俯下身伸到桌子那头,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钱和筹码堆起来,又把她的赌注押在了红色钻石的那一格,然后一只手搭在轮盘的圆弧上。“要是没人反对的话,”卡纳莱斯谁也没看,兀自说道,“这一局就只有我们俩。”
围观的人都四下张望,但谁也没开口说话。荷官转动了轮盘,左手手腕轻轻一甩,便把球掠进了槽里,然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收了回去,放在桌子的边缘上。
红发女孩儿双眼闪着光,嘴唇慢慢地张开了。
小球沿着槽的边缘转动,往下溜着从其中一颗闪亮的金属钻石旁边滚过,之后又沿着轮盘的侧翼往下滑,然后咔嗒咔嗒地沿着数字旁边的尖齿滚动。突然,随着生硬的“咔嗒”一声,球在00号旁边的红色27号那一格停了下来。最后整个轮盘都停了下来。
荷官拿起了他的耙子,慢慢地把两叠纸钞推过桌面,和女孩下的赌注堆在一起,最后将全部的钞票和筹码都推到下注范围之外的地方。
卡纳莱斯把钱包放回胸前的口袋中,转过身慢慢走到门边,然后走了出去。我放下了紧钩在栏杆边上的手指,而围观的许多人也都散开,到吧台那儿去了。
当卢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角落里一张铺着花砖的桌子旁摆弄着另外一杯龙舌兰酒。那支小小的乐队又稀稀拉拉地演奏起了一曲刺耳的探戈,舞池中一对舞伴不自然地扭动着。
卢穿着一件米色外套,领子竖起,领子里面是白色的丝巾。他的脸上一副微妙的明快的神情。这一次他戴着白色的猪皮手套,一只手放在桌面上,身子向我凑过来。
“两万两千多美元啊,”他轻声说道,“伙计,这回可赚大发了!”我说:“够大的一笔钱啊,卢。你开什么车来的?”“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吗?”“你的把戏吗?”我耸耸肩,摆弄着手中的酒杯,“我对轮盘赌不了解,卢……但我倒是觉得,你那婊子的态度大有问题。”“她不是什么婊子。”卢说道。他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焦急。“好吧。她让卡纳莱斯看起来像是个百万富翁。你究竟开的是什么车?”“别克轿车,尼罗绿的,有两盏聚光灯和那些装在车杆上的小防撞灯。”他的声音中依旧透着焦急的情绪。我说:“在市区里开慢点儿,给我一个机会跟上你们。”他的手动了动,然后他便走开了。而那位红发女孩儿也已经不见踪影了。我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当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卡纳莱斯正站在桌子对面。他那逗趣的胡子上方,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地看着我。
“看来你不喜欢我这个地方。”他说。“正好相反。”“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赌钱的。”他这话听上去更像是在宣布一件事,而不是在问我。“这难道是强制性的吗?”我语气冷淡地问道。一丝淡淡的微笑掠过他的脸。他靠在桌子上,微微压低了身子,然后说:“我看,你是个侦探吧,而且是个聪明的侦探。”“不过是个私家侦探,”我说道,“而且也不怎么聪明。别被我长长的上嘴唇骗了,这只不过是家族遗传。”
卡纳莱斯的手指钩在一把椅子的顶部,然后捏着它。“无论如何,别再到这儿来了。”他语气很温和,甚至有点神情恍惚,“我不喜欢傀儡。”
我把烟从嘴里拿出来,从头到尾扫了一眼,然后才抬起眼来看着他。我说:“我听说前不久有人冒犯你了,但你处理得很漂亮……所以,我们大可不必计较这一次。”
有那么一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然后他转过身,轻轻摇摆着肩膀无声无息地走了。他走路时脚板挺直,外倾得很厉害。他走路的姿态和他脸上的神态一样,都带着点儿黑人的影子。
我站起身,穿过那扇白色的双开门,进入到一个灯光昏暗的大厅,取回我的帽子和外套,然后重新穿在了身上。接着,我穿过另外一扇双开门,走到一个宽敞的阳台上,阳台顶部的边缘是蔓叶花样的装饰。空气中弥漫着的海雾打湿了屋前那随风摇曳着的蒙特利柏树。地面微微下倾地绵延了很长一段距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迷雾隐藏了大海的踪影。
之前我已经把车停在了房屋另一侧的街道上。我摘下帽子,无声无息地走在长满湿苔藓的车道上,在门廊那儿拐了个弯,然后定定地站住了。
站在我前面的一个男人手里正拿着一把枪,不过他没有看到我。他握着枪的那只手垂在身体一侧,贴着他的大衣,大大的手让那把枪看起来显得特别小。枪管上反射出来的微弱的光好像是从大雾里散发出来的,又像是雾气的一部分。他的身材特别高大,踮着脚尖站在那儿纹丝不动。
我慢慢举起了右手,打开大衣上面的那颗扣子,伸手进去摸出了一把枪管长达6英寸的点38手枪,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大衣口袋中。
我面前的那个男人动了动,把左手伸到他的脸的位置,手心里兜着一根烟。他吸了一口,短暂的闪光照亮了他宽厚的下巴,大而黑的鼻孔,以及一个宽大而透着挑衅意味的鼻子——这样一个鼻子,应该属于一个习于战斗的人。
接着,他扔掉了烟,一脚踩了上去。就在这时,从我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我刚想转身,但已经来不及了。
有什么东西嗖地响了一声,我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全身又湿又冷,头疼欲裂。在我右耳的后方有一处轻微的擦伤,但并没有流血——有人拿着棍子把我敲昏了。
我直起身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离车道有几码远,就在两棵被雾打湿了的树中间。我的鞋后跟还沾了些泥土。显然,有人把我拖离了车道,但并没有拖得很远。
我翻了翻身上的口袋,发现我的枪不见了。当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其他的东西都还在,就是我发现,这事儿可不像之前想得那么有趣了。
我在迷雾中四处打探了一下,但没发现什么东西,也没看见什么人,于是便干脆放弃了,沿着房屋没有门窗的一侧走到了一个地方。这儿看起来像是某条车道的入口,几棵棕榈树排成了一道曲线,入口的上方还有一盏旧式的弧光灯,灯光忽明忽灭,还嘶嘶作响的。刚才我就是把我的车停在了这里。那是一辆1925年产的玛蒙游览车,我一直开到了现在。我坐进车里,用一条毛巾擦了擦座椅,耐心地摆弄了一阵发动了马达,然后合上引擎的阻气门,一路开到一条空旷的大街上。街道中央是已经废弃了的电车轨道。
我从那儿出发,一直开到德卡泽恩路,也就是拉斯奥林达斯的要道。这个现在在卡纳莱斯名下的地方,是德卡泽恩在很久以前建造的,而这条干道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我开了一会儿,路旁便渐渐出现了城镇,房屋,看上去颇为冷清的商店和一个装着夜铃的加油站,最后是一个依旧开着门的杂货店。
一辆花里胡哨的轿车就停在杂货店门口。我把车停在它后面,然后下了车,便看见一个没戴帽子的男人坐在柜台旁边,正跟一个穿着蓝色罩衫的店员在说话。他们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迈开步子开始朝店里走去,然后停了下来,又看了一眼那辆花里胡哨的轿车。
这是一辆别克轿车,车子的颜色在白天看起来应该就是尼罗绿的。车身上除了有两盏顶灯,还有两个鸡蛋形状的小琥珀灯,就安在前挡泥板上的镍棒上。驾驶座旁边的车窗是开着的。于是我走回自己的车子那里拿了一个手电筒,又走到别克轿车旁边,探了进去,把车主的驾照翻了过来,然后很快地打开了手电筒,又熄灭了。
驾照上登记的名字是路易斯·安·哈格。
我把手电筒扔掉,然后走进了杂货店。店里的一侧有个酒柜。穿着蓝色罩衫的那位店员卖了一品脱壶的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给我,我把它拿到柜台边,然后打开了。柜台边总共有十个座位,但我直接坐在了那个没戴帽子的男人旁边。他开始从镜子里仔细地打量起我来。
我要了一杯三分之二满的黑咖啡,然后又加了不少威士忌。我把整杯东西喝了下去,然后等了一会儿,让它暖暖我的身体。然后我仔细地瞧了瞧那个没戴帽子的男人。
他大概有28岁的样子,头发稍显稀疏,面色红润,目光相当诚恳,一双手脏兮兮的,看上去不像是在赚大钱的人。他穿着一件有金属扣的灰色马裤呢夹克,裤子和夹克看起来不怎么搭。
我压低声音,随口对他说:“外面那辆车是你的?”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一张嘴紧紧地抿着,眼神显然无法从我在镜子里的双眼上挪开。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是我的兄弟的。”我说:“想喝一杯吗?你的兄弟……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了。”他慢慢点了点头,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伸出了手,最后终于拿到了酒瓶,往他的咖啡里掺了些酒,便把整杯东西都喝下去了。接着,我又看着他掏出了一包皱巴巴的烟,叼了一根在嘴里,然后拿着一根火柴,在指甲上划了两次,但两次都没有点燃,于是就着柜台点着了,最后底气不足却又故作镇定地猛吸了一口。
我朝他凑过去,语气沉稳地对他说:“这不必非得是什么麻烦事。”他说:“是……你,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店员悄悄地朝我们凑了过来。我又要了一杯咖啡。他端过来之后我便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又走开了,背对着我们站在橱窗前面。我在咖啡里掺了些酒,然后喝了一点儿。我看着那个店员的后背,然后说道:“那辆车的主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兄弟。”
我身边的男人绷直了身体,然后面向着我。“那你觉得这辆车是我偷来的?”“不是。”“你觉得这辆车不是我偷来的?”我对他说:“不。我只是想要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你是个侦探?”“嗯。但这不是在彻底搜查,所以你不用担心。”他又猛地吸了一口烟,手里拿着汤匙在已经空了的杯子里搅来搅去。“我可能会因此丢了自己的饭碗的,”他慢吞吞地说道,“但我需要一百美元。我是个出租车司机。”“我猜到了。”我说。他看上去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转过头来盯着我。“再喝一杯,然后咱们继续,”我说,“偷车贼可不会把车停在主干道上,然后还若无其事坐在杂货店里。”
店员从橱窗那儿又走了回来,在我们旁边转来转去,手里拿着一条破布在一个咖啡壶上擦得起劲。店里突然一片沉寂。店员把抹布放下了,然后走到杂货店后头,站在隔板后面,挑衅一般地吹起口哨来。
坐在我身边的男人又倒了些威士忌,喝了下去,然后朝我会意地点点头。“听着——我载了一名乘客出来,本该继续等着他的。然后一个男的开着一辆别克轿车载着一个女的,在我旁边停了下来。那个男的出价一百美元,让我把帽子脱下来给他,然后又开着我的出租车进了城。我得在这儿转悠一个小时,然后开着他的车去唐纳大道上的卡里勇饭店。我可以在那儿取回我的出租车。然后他会把说好的一百块给我。”
“他怎么跟你说他的事儿的?”
“他说他们刚去了一个赌窟,手气还不错,捞了一笔。但他们就怕在半路上被人抢了,因为他们发现赌场里总是有人在监视着的。”
我在他那儿拿了一根烟,然后用手指捋直了。“这么说我倒没什么异议。”我说,“能看下你的牌照吗?”
他把它们递给了我。他的名字叫汤姆·斯内德,是绿顶出租车公司的一名司机。我把我的那瓶酒塞上软木塞,然后利落地塞进了侧口袋,顺手扔了个五角硬币在台面上。
店员走过来,给我换了零头。他几乎好奇得浑身发抖。
“咱们走吧,汤姆,”我在他前面说道,“我们去取回那辆出租车。依我看,你不该继续在这里等了。”
我们走了出去,然后我让他开着别克轿车在前面带路。离开了灯火阑珊的拉斯奥林达斯,我们又穿过了几座海滨小城。城里较小的房子都建在海边的沙滩上,而较大的则建在后山的山坡上。偶尔能看见一扇还亮着灯的窗户。轮胎碾过潮湿的混凝土路面,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哼着一首歌。前方别克轿车挡泥板上,小小的琥珀灯在弯曲的镍棒上窥视着我。
在西西马伦我们转到内陆,车子扑哧扑哧地穿过了运河城,然后便开上了圣安格鲁过山道。之后我们又开了几乎一个小时,才到了唐纳大街5640号,也就是卡里勇酒店。这是一幢高大而不规整的建筑,屋顶铺着石板瓦,带有一个地下车库,前院还有一口喷泉,晚上的时候亮着淡绿色的灯光。
编号469的那辆绿顶出租车就停在街对面背光的那边。我看不出来哪里有被射击过的痕迹。汤姆·斯内德在驾驶区找到了他的帽子,然后急不可耐地钻到方向盘前面。
“没我的事儿了吧,我可以走了吗?”他如释重负地尖声说道。
我跟他说我无所谓,然后把我的名片给了他。当他开到拐弯处的时候,已经是凌晨1点12分了。我坐上别克轿车,然后沿着斜坡往下开进了停车场,把车交给了一个正慢悠悠地给车子除尘的黑人小伙子,便绕了一圈走到酒店大厅。
酒店前台站着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正在电话总机的灯光下读着《加州上诉判决》。他说卢现在不在房间里,打从11点他来值班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我跟他争论了几句,说时候不早了,而且我这次来有重要的事儿。最后他终于拨通了卢的房间的电话,但是没人接。
我走了出去,在我自己的车里坐了几分钟,抽了一根烟,又喝了一点儿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然后我走回酒店里面,进了一个付费电话亭,然后把门关上了。我给每日电讯报拨了电话,要求接通到本地新闻编辑部,找到了一个叫作冯·巴林的人。
我跟他说了我是谁,他听了便在电话那头冲我大喊:“你还在外边转悠呢?想必是有什么情况吧。我还以为曼尼·提纳的朋友这次肯定会把你干掉呢。”
我说:“你闭嘴,听我说。你知道一个叫作卢·哈格的人吗?他是个赌徒,一个月前他的赌场被警方搜查,封掉了。”
冯·巴林说他私下并不认识卢,但知道他是谁。
“你们那家小报社里有谁真的认识他吗?”
他想了一会儿。“这儿有个叫作杰瑞·克洛斯的家伙,”他说,“听说是个夜生活很丰富的人。你想知道些什么?”
“帮我问问,他有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庆祝。”我说。然后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但没有说得太仔细,我被人打昏以及出租车的部分都被我跳过了。“他没有回旅馆,”我最后说,“我必须得打听到他的消息。”
“好吧,如果你是他的朋友——”
“只是他的朋友——不是他们那一帮人的。”我打断他。
冯·巴林停下来,大吼着让某人去接一通电话,然后贴着话筒轻声地对我说:“快说,伙计,快说。”
“好吧。但我这是在跟你个人说话,可不是在跟你们的报纸谈什么事情。我在卡纳莱斯的赌场外头给人敲昏了,枪也弄丢了。卢和他那个女孩儿在路上把他们的车换成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就消失了。这情况我可不太喜欢。卢还不至于醉到没头没脑,兜里揣着那么多钱就敢在城里转悠。就算他敢,那女孩儿也不会让他这么干的。她这个人实在得很。”
“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冯·巴林说,“但这事儿听上去是没啥指望的了。我到时给你打电话。”
我怕他不记得我的地址,便告诉他我住在梅里特广场,然后走了出去,重新坐到车里。接着我开车回家,拿热毛巾在头上敷了15分钟,然后换上了睡衣呆坐着。我一边喝着掺了柠檬水的热威士忌,隔一阵儿就给卡里勇酒店打电话。2点半的时候,冯·巴林给我打了电话,说运气太背了,卢没有被逮捕,不在任何接收医院里,也不在杰瑞·克洛斯能够想得到的任何一家俱乐部里。
凌晨3点我给卡里勇酒店打了最后一通电话。然后我便熄灯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我试着想找到那个红发女孩儿。电话本上一共有28个人叫作葛兰,其中三个是女的。一个没有接电话,另外两个则更确切地跟我说她们的头发不是红色的,有一个甚至说要让我亲眼看看。
我刮完胡子洗了澡,吃过早餐之后走了三个街区,到了位于山下的秃鹰大厦。
而葛兰小姐就坐在我那间小小的会客室里。
我打开另一扇门,她便走了进去,然后坐在卢前一天下午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我又打开了几扇窗,然后把会客室的外门上了锁,又划了一根火柴,帮她点着了左手中的那根烟。她既没有戴手套,也没有戴戒指。
她穿着衬衣和花格裙子,外头罩着宽松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十分贴身的帽子,样式一点儿也不算过时,不至于让人一看就觉得她是个走了霉运的人。但这顶帽子几乎把她的头发全遮起来了。她脸上没有化妆,看起来30岁左右,一脸呆滞而疲惫的神情。
她拿着烟的那只手看上去简直过于稳定了,像时刻警惕着什么一样。我坐了下来,等着她开口。
她盯着我的头上方的那堵墙一直看,什么话也没说。过了一小会儿,我给烟斗填了烟,然后抽了一分钟。接着我便站了起来,走到通向走廊的那扇门前面,把之前从投信口里塞进来的几封信捡了起来。
然后我又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旁若无人地把信逐一扫了一眼,打开其中一封看了两遍。我做这些的时候都没有正眼看她,也没有跟她说话,但依然留意着她。她看上去像是鼓足了勇气,要跟我说什么似的。
最后她终于有动静了。她打开了一个很大的黑色漆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鼓鼓的马尼拉纸信封,扯下上面的橡皮筋,两只手捧着那个信封坐在那儿,头斜得老远。那根烟被她叼在嘴角,正冒着灰色的烟。
她慢慢说道:“卢跟我说过,万一我遇上了什么麻烦,就来找你。现在我的麻烦可大了。”
我盯着那个马尼拉纸信封。“卢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我说,“我会帮他干任何正当的事儿,以及某些不正当的事儿——比如昨晚。但这不意味着我跟卢总是一伙的。”
她把烟扔到烟灰缸的玻璃碗里头,没有熄灭它。她的眼睛里突然燃起一道黑色的火焰,很快就又熄灭了。
“卢死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有一丝情感。
我拿着一支铅笔伸了过去,戳在烟点着的那一头,直到它停止冒烟了为止。
她继续说:“卡纳莱斯的几个手下把他打死了——他们拿着一把小手枪,一枪就把他射死了。那把枪看起来很像我的那把。我之后找的时候就找不到我自己的那把了。一整个晚上我都待在他的尸体旁边……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突然晕了过去,眼珠往上一翻,便一头磕在桌子上,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那个马尼拉纸信封就掉在她松开了的手前面。
我急忙拉开了一个抽屉,拿出酒和杯子,没有掺水直接倒了一点,然后拿着杯子走到桌子那边,把她扶到椅子上。接着,我用力地把杯口凑在她的嘴边——用力到足以弄疼她。她挣扎了几下,然后吞了下去。有些酒顺着她的下巴流了下来,但双眼总算恢复生气了。
我把那杯威士忌摆在她面前,又重新坐下了。信封的口盖张得老开,我看到里面放着钞票——一捆一捆的钞票。
接着,她开始用一种恍惚的口吻跟我说起话来。
“我们在兑钱的人那里都换成了大钞,但还是塞了鼓鼓的一包。信封里总共有两万两千美元,几百块的零头我就没放进去了。”
“卢很担心。他知道卡纳莱斯要追上我们易如反掌。虽然你可能也跟在我们后头,但你也做不了什么。”
我说:“大家都看到卡纳莱斯把钱输给你们了。就算他心疼,这也算是好好给他打了一回广告。”
她继续说她的,好像我根本没开过口一样。“开车经过城里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到路边,坐在车里,于是卢便计上心头。他出一百美元,让那个司机把出租车开到圣安格鲁,然后再把别克轿车开到旅馆去。那个小伙子让我们坐上车,载着我们开到另外一条街,然后我们便换了车。我们很抱歉把你甩开了,但卢说你不会介意的。而且,我们也许还能找个机会给你打个信号什么的。”
“卢并没有回旅馆去。我们搭了另外一辆出租车到我那儿去了。我住在南明德800街区的霍巴特埃姆斯公寓。那里的前台不会问你一堆有的没的。我们上楼走到我的公寓,刚打开灯,两个蒙着面的人便从客厅和小餐室中间的那半堵墙后面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又矮又瘦,另一个则是个大块头,下巴像个架子一样从面罩下面突了出来。卢没有多想,动了一下,那个大块头便马上朝他开了一枪。那枪只是模糊地噼啪响了一声,没有很响,卢便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过。”
我说:“他们可能就是把我给撂倒了的那些人。我还没有跟你说过这事儿。”
但她好像也没听到这句话。她的脸色苍白而镇定,仿佛打了石膏一样面无表情。“也许我最好再喝上一点儿烈酒。”她说。
我倒了两杯酒,然后两人都喝了起来。她继续说:“他们搜了我们的身,但钱没有在我们身上。回去之前我们找了一个通宵营业的杂货店,称了一下重量,然后在一个邮政支局把钱寄了出去。之后他们又把公寓搜了个遍,不过我们才刚进到公寓里,显然没有时间去藏什么东西。那个大块头挥了一拳把我打昏了,当我再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了,只剩我一个人,以及卢横在地板上的尸体。”
她指着下巴边上的伤痕。那儿是有点东西,但看不出什么。我在椅子上动了动,然后说:“去你家的路上他们就已经从你们旁边经过一回了。他们要是机灵点,在那条路上看见一辆出租车,就该知道得好好搜一搜。但他们是怎么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你们的?”
“这个我昨晚好好地想过了,”葛兰小姐说,“卡纳莱斯知道我住在哪儿。他曾经跟着我回家,还试图让我邀请他到我家里去。”
“这样,”我说,“但是他们为什么会到你家里去呢?而且,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这没有什么难的。公寓的窗户下面有一个窗台,一般的男人侧着身都可以沿着它走到太平梯。他们可能还安排了其他人埋伏在卢的旅馆房间里。这一点我们倒是想到了,但就是没想到他们会知道我住在哪儿。”
“把剩下的事都告诉我。”我说。
“那笔钱寄给我了,”葛兰小姐解释道,“卢是个很好的男人,但是作为一个女人,我得保护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昨天晚上我得跟卢的尸体待在一块儿,直到钱寄过来了为止。然后我就到你这儿来了。”
我站了起来,朝窗户外看去。对面有个胖女孩儿正在对着打字机猛敲,在我这儿都能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我又坐了下来,盯着一根拇指看。
“他们有没有留下枪?”我问她。
“没有,除非他们把枪藏在卢的尸体下面。那儿我就没看过。”
“他们这么容易就放过你了,也许根本就不是卡纳莱斯派来的。卢他常跟你掏心窝子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作声,灰蓝色的双眼看上去若有所思,不再跟刚才一样目光呆滞了。
“好吧,”我说,“你到底想要我做些什么?”
她微微眯起了双眼,然后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把那个鼓鼓的信封从桌子那边推了过来。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我遇到了麻烦,但我不会就这样让自己破产的。这当中一半的钱是我的,我想干干净净地拿回来。另外一半全给你。昨晚我要是报了警,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把钱都从我这儿挖走的……我想,卢会愿意让你把这一半的钱拿走的,要是你愿意跟我合作的话。”
我说:“要花钱雇个私家侦探的话,这个数可不小啊,葛兰小姐。”接着我又疲惫地笑了笑,“你昨晚没报警,现在可就得吃亏了。不过,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有办法可以应付。我想,我最好还是到你那儿去看看是什么出了毛病,如果有的话。”
她赶紧朝我靠过来,然后说:“这钱交给你保管行吗?……你敢吗?”
“当然。我会到楼下去一趟,把钱放在保险箱里。钥匙可以拿一把给你保管着,之后我们可以再谈谈分摊的事儿。我想,我们得让卡纳莱斯知道,他必须来找我一回。而且,你最好先去一个小旅馆避避风头——我有个朋友在那儿。至少,得等到我打听到一点消息再说。”
她点点头。我把帽子戴上,又把信封塞在腰带里头。然后我走了出去,跟她说要是觉得太紧张的话,左手边最上面的抽屉里有一把手枪。
等到我再回来的时候,她好像并没有动过。但她说,她已经打电话到卡纳莱斯那里去留了个口信,他应该会明白的。
之后我们走了挺偏僻的路,到了位于布兰特和C大街上的洛林旅馆。路上没人追杀我们,而且就我能看到的,也没有人尾随着我们。
我跟旅馆值日班的接待员吉姆·多兰握了握手,偷偷塞了一张20美元的钞票。他把手揣到兜里,然后说他会很乐意为“汤普森小姐”服务,不让她受到打扰的。之后我便离开了。中午的报纸上也没有任何关于卢·哈格死在霍巴特埃姆斯公寓里的消息。
霍巴特埃姆斯公寓所在的那个街区几面都是它这样的公寓楼。这是一栋六层高的公寓,楼的正面是浅黄色的。小区的街道两边都停着许多车。我慢慢开着车穿梭其中,一边仔细地四处打量着。这一带看上去还没有被刚刚发生的事惊扰到,此刻气氛平静,阳光和煦,停在路边的车子都一副气定神闲的架势,仿佛知道这儿就是它们的地盘。
我兜进了一条小巷,这巷子两旁都竖着高高的木栅栏,中间有许多缺口,缺口处是些不怎么牢固的车库。我把车停在一个带着“出租”标志的车库旁,然后从两个垃圾桶中间穿过去,走到了霍巴特埃姆斯的混凝土后院挨着街道的一边。一个男人正在把高尔夫球杆放进小车的后备厢里。大厅里一个菲律宾人拖着吸尘器在清扫地毯,一个黑皮肤的犹太女人正在电话总机旁写着些什么。
我搭了自动电梯上去,悄悄沿着走廊走到左手边的最后一扇门前,然后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又敲了一次,最后用葛兰小姐的钥匙开了门进去。
地板上却根本没有什么尸体。
我对着活动床后面的镜子看了自己一眼,然后走到窗户旁边,朝外头看去。窗户底下有一个窗台,以前曾是一个盖顶。这个窗台一直延伸到太平梯那儿,就算是个瞎子也能走进去。但上面依旧铺着一层灰,我也没有看到任何类似脚印的痕迹。
小餐室和厨房里也没发现什么东西,东西都是原来就有的。卧室铺着的地毯让人眼前一亮,墙都漆成了灰色的。角落里的废纸篓旁边堆着许多垃圾,梳妆台上一把坏掉的梳子上还有几根红色的头发。壁橱里除了一些杜松子酒的酒瓶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回到客厅,看了看壁床的后面,又无所事事地坐了一分钟,然后离开了公寓。大厅里的那个菲律宾人已经拖着吸尘器扫了大概有三码远的地儿。我倚在柜台旁边靠近电话总机的位置。“葛兰小姐呢?”那个犹太女黑人说:“在524房。”说罢在一张细目清单上打了个钩。“她不在。她最近回来过吗?”她抬起眼来瞥了我一眼。“我没怎么注意。这是……一张钞票?”我跟她说我只是葛兰小姐的一个朋友,向她道了谢然后就走了。从她的反应来看,可以确定葛兰小姐的房间里并没有过什么动静。我回到刚才那条小巷里取回了我的那辆玛蒙。反正,我之前也压根没有相信葛兰小姐所说的。穿过科尔多瓦之后,我又往前开了一个街区,然后在一间已经无人问津的杂货店旁边停了下来。店门口有两棵十分高大的漆椒树,橱窗已经布满灰尘,杂七杂八地塞了不少东西。店里的一角还有付费型的自助电话亭。一个老头看见我,满脸期待地拖着脚朝我走了过来,看到我不是要光顾他的小店,便又走开了,把一副钢圈眼镜推到鼻尖,然后又拿起报纸坐了下来。
我往电话机里投了一个五分硬币,拨了号,然后便听到一个尖细刺耳的女声拉长了声调说道:“每——日——电——讯!”我告诉她我要找冯·巴林。
很显然他拿起电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谁在找他了。我可以听到他在那儿清喉咙,然后他贴近了话筒,语气确凿地说道:“我帮你打探到了点消息,但不是什么好消息。我也觉得特别遗憾……你的朋友哈格已经进了停尸房。我们大概十分钟前才得到的消息。”
我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感觉一阵难抵的疲惫涌上眼底。我问他:“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几名巡逻警察在某个人家的前院里或别的地方找到了他,就在西西马伦。子弹射穿了他的心脏。这事儿发生在昨晚上,但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刚刚才宣布死者的身份。”
我说:“西西马伦是吗?哼!行了,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我会直接去见你的。”
我向他道了谢,然后便挂了电话,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透过玻璃看着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男子。他是刚才走进来的,正在摆着杂志的架子上翻翻找找。
接着我又投了一个五分硬币,然后打电话到洛林酒店,要求让接待员来听电话。
我说:“叫你们那转线的姑娘帮我把电话接到红发的女孩儿那儿行吗,吉姆?”
我拿出一根烟点着了,然后又喷出一口烟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烟顺着玻璃往四周散开,在密闭的电话亭里盘旋着。听筒里传来咔嗒一声,接线员说道:“抱歉,您找的人没有接听。”
“让吉姆来听电话。”我说。他拿起电话之后,我对他说:“你可以花点时间上楼去看看她为什么没接电话吗?她也许只是在提防着我而已。”
吉姆说道:“没问题。我这就带把钥匙上去。”
我感到全身都在冒汗,便把话筒放在一个小架子上,然后猛地把电话亭的门拉开了。那个白头发的男子一下子从杂志上抬起头来,然后一脸怒容地看了看他的手表。烟雾从电话亭里涌了出去。隔了一会儿,我又踢了一脚把门合上,然后把话筒拿了起来。
吉姆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她不在这里。也许她出去散步了。”
我说:“是吗——说不定,是去兜风了呢。”
我猛地挂上了电话,然后一把推开门走了出去。那个白头发的陌生男子啪的一声丢下一本杂志,结果丢得太大力了,杂志掉到了地上。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正弯下腰去捡。之后他便站直了,在我身后轻声而不容抗拒地说道:“手放下,不准出声,继续往前走,到你车子那里去。不是和你在开玩笑。”
在眼角的余光里,我能看到那个老头正眯着一双近视眼偷偷地往我们这边看。但就算他能看得那么远,也看不到什么。有东西指着我的脖子。有可能是一根手指——但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们安然地走出了杂货店。
一辆灰色的长版轿车紧紧地停在了我那辆玛蒙的后面。后车门开着,一个长着方脸歪嘴的男人站在门边,一只脚踩在踏板上。他的右手摆在身后,还放在车里面。
我身后的男人说:“上你的车去,往西边开。在第一个拐角的地方转弯,车速保持在25公里/小时左右,不准开得比这更快。”
狭窄的街道上阳光明媚,阒静无声,两棵漆椒树正在窃窃私语。而小小的一个街区开外的科尔多瓦城里则车水马龙。我耸了耸肩,打开车门,然后坐到驾驶座上。白发男子很快坐上了副驾驶座,眼睛始终盯着我的双手。他把右手转过来,手里握着一把短管转轮手枪。
“小心点,老兄,把你的钥匙拿出来。”
我很小心。正当我一脚踩在油门上的时候,后座的一个门砰的一声合上了。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坐到了后座上。我把离合器控杆往后一扳,然后在街角拐了过去。在后视镜里,我可以看到那辆灰色的轿车跟着一起转弯了,然后又稍稍落后了一点。
我开车沿着一条与科尔多瓦并行的街道往西行驶,过了一个半街区之后,一只手从我身后越过我的肩膀把我的枪拿走了。那个白发男子将拿着枪的手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手在我身上仔细摸索了一遍,然后颇为满意地靠在了椅背上。
“好了,现在开到干道上去,然后加速。”他说,“但是别给我蹭到巡逻车上去了,如果你看到了一辆,或者你觉得警察看到了你。你胆子大的话就尽管试试,看结果怎么样。”
我拐了两个弯,然后加速到35公里/小时便停住了。我们穿过了一些挺不错的住宅区,之后路边的景物便开始稀疏了。等到马路两边已经荒无人烟了的时候,后面的那辆灰色轿车便停了下来,转头往城里开去,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你们劫持我,想要干什么?”我问道。那个白发男子大笑了几声,然后摸着他那红色的宽下巴说道:“一点私事而已。有个大人物想跟你聊几句。”“卡纳莱斯?”“卡纳莱斯——扯淡!我说的是那个‘大人物’。”我盯着那偏僻的地方仅能看到的几辆车,沉默了几分钟。然后我说:“为什么不直接在我还在公寓里或者巷子里的时候就下手?”“想要确认没人掩护你。”“这个大人物究竟是谁?”“这个你不用问,等你到了自然就知道了。还有别的问题吗?”“有。我可以抽烟吗?”我点烟的时候,他便握着方向盘。从头到尾,后座上的男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过了一会儿,白发男子让我停车,把位子让给他,然后便是他开的车。“我以前也有过一辆这个玩意儿,那是六年前,我还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他快活地说道。
我想不出来该怎么接他的话,于是便默默把烟吸进肺里,然后一边寻思着,如果卢是在西西马伦被杀死的,为什么凶手没有拿到那笔钱呢?而如果他真的是在葛兰小姐的公寓里被杀的,那为什么还有人要费那么大的劲,把他的尸体运回西西马伦呢?
二十分钟后,车子开到了山脚下。接着我们又翻过一个猪背岭,沿着一条狭长的白色混凝土山路往下滑移,穿过了一座桥,在下一个山丘爬到半坡之后,便拐弯转入一条碎石路。这条路往前渐渐隐没在两旁的胭脂栎和石兰灌木丛里。一簇簇羽状的蒲苇点缀在山间,像喷射的水流一般向外展开。车轮碾在碎石子路上嘎吱作响,又在弯道上不停地打滑。
我们来到一间山中小屋,屋子的前廊十分宽敞,地基是水泥混着鹅卵石打成的。屋后一百尺处的一个山顶上,一架发电机的风车正在慢悠悠地转动着。一只野生冠蓝鸦在路旁一闪而过,冲天而起,敏捷地把身子一侧,像块石子一样消失在视线里。
白发男子把车子开上了门廊,停在棕褐色的林肯轿车旁边,熄了火,又把车子长长的手刹扳了起来,然后拔出车钥匙,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塞在皮套里面,然后一并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中。
后座上的男人下了车,然后打开了我旁边的车门。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枪。我下了车,接着那个白发男子也下了车,然后我们一起走到了屋子里。
屋里有一个大房间,墙壁都由带节的松木筑成,磨得油光水滑,十分漂亮。我们踩在印度风格的地毯上,穿过了这间房,然后白发男子小心翼翼地敲了敲一扇门。
一个声音喊道:“谁?”
白发男子把脸贴到门上,然后说:“比斯利——还有您想找来谈一谈的那个家伙也在这里。”
“进来吧。”里面的人说。比斯利打开门,把我推进去,然后在我身后把门关上了。
这间房跟刚才那间一样很大,带节的松木筑的墙,地上铺着印度风格的地毯。用浮木生起来的一堆火在石头壁炉里哧哧呼呼地燃烧着。
在一张平坦的桌子后面坐着的那个人,正是政客弗兰克·多尔。
他是那种很喜欢坐在桌子后面,然后把大大的肚子顶在桌子上的人。他总是一边拨弄着桌上的东西,一边摆出一副精明的样子。他那张肥胖的脸显得暗淡无光,一头稀疏的白发微微竖起,眼睛小而目光敏锐,一双手小而纤细。
我看不到他整个人,只看到他穿在身上的灰色西服显得邋里邋遢的。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一只很大的黑色波斯猫。他正用一只小巧秀气的手挠着猫的脑袋,而猫则斜靠在他的手上,尾巴摇来晃去,然后从桌子的边缘直直地垂了下来。
“坐吧。”他说,眼睛始终停留在猫身上。
我坐在一把椅座十分低矮的皮椅上,然后多尔便说道:“你觉得这儿怎样?挺不赖的,没错吧?这是托比,我的女朋友,我唯一的女朋友。不是吗,托比?”
我说:“我觉得这儿是挺不错的——但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手段可就不怎么样了。”
多尔把头稍稍抬高了几英寸,然后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着。他的牙齿很漂亮,只可惜是假牙。他说:“我很忙的,老兄。这比吵着让你来省事儿多了。要喝一杯吗?”
“当然。”我说。
他用两只手掌轻轻地捏着猫的脑袋,然后一把把它推开,两只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很用力地撑着,脸有点儿泛红,最后终于站直了起来,然后摇摇摆摆地走到一个嵌入式的橱柜旁边,拿出了一瓶玻璃瓶装的威士忌和两个有金色纹脉的酒杯。
“今天没有冰了,”他说,一边又摇摇摆摆地走回到桌子旁,“只能喝纯的了。”
他倒了两杯,然后打了个手势。我便走了过去,拿起我的那一杯。随后他又坐下了,于是我也拿着酒回到了椅子上。多尔点了一根长长的棕色雪茄,把装雪茄的盒子往我这边推过来了两英尺,然后靠在椅背上,神态放松地看着我。
“你就是指证了曼尼·提纳的那个家伙吧。”他说道,“这么做可不妥当。”
我抿了一口威士忌——这酒算挺不错的,小口小口地喝正好。
“生活偶尔会变得很复杂,”多尔继续说道,语气依旧显得平和自在,“政治——即便是在它很有趣的时候——本身就是很强硬的。你是了解我的。我很强势,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我要的东西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多了,但只要是我想要的——我就一定要得到,至于是用什么手段得到的,这我没什么所谓。”
“久有耳闻了。”我客气地说道。
多尔的眼睛闪了一下。他转过身去找那只猫,揪着尾巴把它拖到他身边,然后用手一推让它侧躺着,接着便开始摩挲着它的肚子。那只猫看起来很是享受的样子。
多尔看着我,然后轻轻地说:“是你干掉了卢·哈格。”
“是什么让你这么想的?”我淡淡地问。
“你杀了卢·哈格。也许他该死——但人是你杀的。他被人拿着一把点38手枪一枪射穿了心脏。你身上带着的就是点38手枪,而且许多人都知道,你开这把枪是一打一个准。昨晚你跟哈格一起在拉斯奥林达斯,并且看见他赢了很多钱。你本来是去那儿给他当保镖的,但你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你在西西马伦追上了他和那个女孩儿,然后给他吃了一颗子弹,便把钱拿走了。”我把我的那杯威士忌喝完,又站起来给自己再倒了点儿。“你和那女孩儿达成了协议,”多尔说,“只可惜她变卦了,她也打着她的如意算盘。不过这也不要紧了,因为警察在哈格的尸体旁边发现了你的那把枪,而钱则在你手里。”我说:“外头已经有我的通缉令了吗?”“我还没跟他们开这个口……而且那把枪也还没有被上缴……你知道,我的朋友是很多的。”
我慢慢地说:“我在卡纳莱斯的赌场外边给人打昏了。是我活该。我的枪给人拿走了。我没有追上哈格,而且也没有再见过他。今天早上那女孩儿拿着一个信封来找我,里头就装着那笔钱。她跟我说哈格在她的公寓里被杀了。这就是钱为什么在我那儿——我只是在保管而已。我不太相信那女孩儿说的话,但她把钱带来了——这还是很有说服力的。我便马上开始进行调查。”
“这种事你应该交给警察去做。”多尔笑嘻嘻地说。“那女孩儿有可能会被陷害,而且我也有机会可以正正当当地赚一点钱。这事儿的确发生过,即便是在圣安格鲁。”
多尔把一根手指伸到了猫的面前,它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然后猫从他的身边离开,在桌子的一角坐了下来,开始舔着自己的一个脚趾。
“两万两千美元,那小妞儿就这么交给你去保管了,”多尔说,“这听起来的确像是个小妞会干的事儿,不是吗?”
“你拿到了那笔钱,”多尔说,“哈格则是被你的枪打死的。那女孩儿走了——不过我可以把她找回来。我想她会是个不错的目击者,如果我们需要的话。”
“在拉斯奥林达斯的赌局是有猫腻的吧?”我问道。多尔喝完了他的那杯酒,又把雪茄叼在嘴里。“当然,”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荷官,就是叫品纳的那个家伙,也插了一脚。轮盘上00号的那格是有问题的。这是老把戏了。地板上有个铜做的按钮,品纳的鞋底也有一个,他腿上还缠着电线,电池就揣在他裤子后袋里。老把戏了。”
我说:“卡纳莱斯看上去好像并不知道这回事。”
多尔咯咯地笑了。“他知道轮盘是有问题的,但他不知道他的赌桌荷官的头儿竟然是跟他对着干的。”
“我讨厌品纳。”我说。
多尔随便摆弄了一下他的雪茄。“有人罩着他的……这场把戏玩得很谨慎,也很安静。他们没有冒大险图大利,下的都只是同额赌注,而且也没有一直赢。他们也没办法。就算是动过手脚的轮盘也不可能让他们一直赢。”
我耸了耸肩,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你对这事儿了解得可真多,”我说,“这一切就是为了给我设个圈套,好敲诈我一回么?”
他轻轻地露齿一笑,说:“开玩笑,当然不是!这当中有些事是碰巧发生了而已——最好的计划通常都是这样的。”他又挥了挥那根雪茄,一丝浅灰色的烟缭绕着掠过他那双狡黠的小眼睛。门外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谈话声。“我有一些不得不取悦的人脉关系——即使我并不喜欢他们所有的勾当。”他简明地补充道。
“比如曼尼·提纳吗?”我说,“他经常出没在市政厅,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好了,多尔先生,你打算让我为你做什么呢?要我自杀吗?”
他笑了,满是肥肉的肩膀也欢快地颤抖起来。他伸出了一只小小的手,手心正对着我。“我是不会打这样的主意的,”他冷冰冰地说,“况且还有另外一个更好的选择:关于莎伦命案的公众舆论。我还不敢肯定地说,要是没有了你,那个卑鄙的地方检察官就不会给提纳定罪——但如果他能说服其他人接受这个主意的话,那你就会被一脚踢开,还得乖乖闭上你的嘴。”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靠在桌子上,然后身体朝多尔凑了过去。
他说:“不准耍诈!”他的声音有点刺耳,呼吸也有点急促。他伸出了手去拉一个抽屉,让它半开着,手上的动作和身体的动作比起来显得特别快。
我低头看着那只手笑了笑,然后他便把手拿开了。我看到抽屉里藏着一把枪。我说:“我已经和陪审团谈过了。”多尔靠在椅背上对着我笑了笑。“人都会犯错的,”他说,“即使是聪明的侦探……你可以改变主意——并把它写下来。”
我语气轻柔地对他说:“不。这样的话我就得背上制造伪证的罪名——我可对付不了。我宁愿背上谋杀的罪名——这个我有办法,而且,要是玢韦德希望我对付过去的话,就更不在话下了。他不会让我去只是当一个证人这么简单的。这个案子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多尔语气平缓地说:“那你就得试着对付过去,老兄。等你对付过去了,你也得留下一身腥,到时候,陪审团就不会单凭着你的片面之词给曼尼定罪了。”
我慢慢伸出了手,挠着猫的耳朵。“那么,那两万两千块呢?”“你可以全都拿去,如果你愿意加入的话。毕竟,这又不是我的钱……要是曼尼脱罪了,我还可以再加点我自己的钱进去。”我在猫的下巴下面挠了挠,它便开始呜呜地哼着。我把它抓起来,轻轻地抱在臂弯里。“究竟是谁杀了卢·哈格,多尔?”我没有看他,只是这么问道。他摇了摇头。我笑着向他看去。“你这猫长得真好看。”我说。多尔舔了舔嘴唇。“我看这小杂种还挺喜欢你的。”他咧开嘴笑了,好像觉得这想法很有趣似的。我点了点头——然后把猫往他的脸上扔过去。他惊叫了一声,但双手却举起来要接住那只猫。猫在空中灵巧地扭动着,然后落在他手里,两只前爪不停地翻腾着,其中一只像剥香蕉皮一样地抓花了多尔的脸。他高声惨叫了一句。
我把枪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枪口堵着多尔的颈背。就在这时,比斯利和那个方脸的男人闪闪躲躲地溜了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场面显得很戏剧化。然后猫从多尔的手臂里挣扎了出来,一跃跳到地板上,躲到了桌子底下。比斯利把那把短管转轮枪举了起来,但看上去却好像不知道他要拿这把枪来做什么。
我把手中的枪更用力地堵在多尔的脖子上,然后说:“弗兰基抢先了一步,伙计们……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多尔站在我前面嘟哝了起来。“别紧张!”他语气粗暴地对他的手下说,然后从胸袋里拿出了一条手帕,开始轻轻地擦拭着他那张被抓烂了的血淋淋的脸。长着一张歪嘴的那个男人开始贴着墙壁悄悄地走了过来。
我说:“别以为我很享受干这种事儿,但我也不是在跟你们闹着玩儿的。你,站着别动。”
歪嘴男子于是站定了,凶神恶煞地朝我瞥了一眼,然后把手放下了。
多尔把头转到一边,想要试着越过他的肩膀跟我说话。我看不到他整张脸,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看起来并不害怕。他说:“你得不到什么好处的。要是我真的想的话,一下子就可以把你干掉。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你要是开枪了,后果可比我刚才让你去做的事麻烦得多。在我看来,这就是个死局。”
我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而比斯利则十分友好地看着我,好像这对他来说只是在例行公事一样。而另外一个男的则丝毫没有友善的态度。我很仔细地听了听,但房子里的其他地方似乎都没有什么动静。
多尔把身子从我的枪口往前挪了一下,然后说:“怎样?”
我说:“我要从这儿出去。现在我手里有一把枪,而且看上去我要是迫不得已的话尽可以朝某人开上一枪。但我不是很想这样做。如果你让比斯利把我的钥匙扔过来,再让另外那个人把他从我身上拿走的枪还给我,我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多尔慢吞吞地动了动手臂,然后耸了耸肩。“接着呢?”
“再好好想想你提的这桩买卖,”我说,“要是你能给我提供足够的保护的话,我就可以考虑加入……而且,你要是真的跟你想象得那么强硬的话,早几个小时还是晚几个小时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这主意不错。”多尔说,接着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他对比斯利说:“把你的枪放下,然后把钥匙还给他,还有他的枪——就你们今天拿走的那把。”
比斯利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插进了口袋里,然后把我的皮质钥匙套从房间那头扔到了桌子边上。长着歪嘴的那个人把手举了起来,伸到了侧袋里。看到他这个动作,站在多尔背后的我便也松了一口气。接着,他把我的枪拿了出来,把它扔到地板上,然后一脚踢开了。
我从多尔的背后走了出来,从地上拿回我的钥匙和枪,侧着走向房门。多尔盯着我看,眼神空洞。比斯利的身子随着我的动作移动,我向门靠近的时候,他便从门边走开了。另外那个人则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我站在门边,转了转一把插在里面的钥匙。多尔神情恍惚地说:“你就像一个弹簧末端的皮球,离得越远,就会越快地被弹回来。”
我说:“那根弹簧也许有点坏掉了。”说完我走到门外,转了一下钥匙,然后防备着可能从里头射出来的子弹。不过他们并没有开枪。我吓唬他的这招,简直比某个周末婚礼上的结婚戒指上面的黄金还要容易看破。它之所以会奏效,纯粹是因为多尔愿意这么做罢了。
我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发动了我那辆玛蒙,然后把它掉了头,一路滑行着驶过了山肩,又继续往下开到了公路上。我后面并没有人追上来,所以也没有什么动静。当我开到混凝土铺的公路大桥上时,已经过了两点了。我单手开了一会儿车,一边擦掉了我颈背上的汗。
停尸房位于县行政楼大厅后头的一条明亮而安静的长走廊尽头。这儿有两扇门,以及一面铺着大理石的墙。其中一扇门上有一块玻璃嵌板,上面标有“验尸房”的字样,嵌板后面是没有灯的。另外一扇门则通往一个亮堂的小办公室。
一个男人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翻着一些打印好的表格,他的眼睛是鹅蓝色的,赭色的头发从头的正中央向两边分开。他抬起头来,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突然笑了出来。
我说:“你好,兰德乐……还记得谢尔比那件案子吗?”
那双明亮的蓝眼睛闪烁着。然后他站起身,伸出手从桌子那边走了过来。“当然。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然后打了个响指,“见鬼!你就是把那个赛车驾驶员给揍了一顿的家伙!”
我把一个烟头从开着的门扔到了走廊上。“那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说,“总之这次不是。有一个叫卢·哈格的人……在昨晚还是今天早上,给人开枪打死了。据我所知,他是在西西马伦被人杀了的。我能去看看吗?”
“没人阻止得了你。”兰德乐说。
他带着我穿过办公室另一边的一扇门,走进一个刷得粉白、光线明亮的房间,里头摆着白色的搪瓷和玻璃制品。两排安有玻璃窗的大箱子靠在一面墙边,透过窥视孔可以看到包着白布的包裹,更里头是些毛面的管子。
一具盖着裹尸布的尸体躺在一张倾斜的桌子上,头的位置比脚的位置更高一点。兰德乐随手把裹尸布从尸体的头部掀下来,露出一张死去的男人的脸。这张脸微微泛黄,神色平静。长长的黑发依旧带着湿气,铺散在小小的枕头上。眼睛半睁着,漠然地盯着上面的天花板。
我走了过去,看着那张脸。兰德乐继续把裹尸布往下拉,然后用手指的关节轻轻敲着男人的胸口,发出空洞沉闷的声响,仿佛那是一块木板。在尸体心脏的位置有一个弹孔。
“这一枪可真是干净利落。”他说。
我迅速地转过身,拿出一根烟,在手上转来转去,眼睛盯着地板看。
“谁给他做的身份鉴定?”
“他口袋里的东西,”兰德乐说,“当然,我们也在验他的指纹。你认识他吗?”
我说:“是。”
兰德乐用拇指指甲轻轻地挠了挠下巴尖。我们又走回了办公室,然后兰德乐走到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他用拇指翻着一叠文件,然后从其中抽出一份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他说:“深夜12点35分的时候,一辆县治安官的警务车发现了他,就在西西马伦城外的一条旧路边,离那条捷径的入口大概400米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到那儿去,但那些警备车偶尔会在那儿巡逻,看是不是有些什么有伤风化的集会。”
我说:“你可以判断他死了多久了吗?”
“没有很久。他的身体现在还是暖和的,而在那个地方,晚上温度还是比较低的。”
我把那根还没点着的烟放进嘴里,用嘴唇含着它一上一下地动来动去。“我敢打赌你们从他身上取出了一枚长长的点38子弹。”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他很快问道。
“我猜的。这个洞看起来就是那种子弹打穿的。”
他盯着我,眼神明亮而热切。我跟他说了感谢,还告诉他我会再来找他,然后便从那扇门走了出去,在走廊上点着了我嘴里的烟。我走回到电梯边,进了其中一架直接到了七楼,然后走上另外一条走廊。这条走廊跟楼下那一条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它并不是通往停尸房的。走廊的尽头是一些没有怎么装饰过的小办公室,是供地方检察官的调查员使用的。我在半路上打开了其中一扇门,然后走了进去。
伯尼·奥斯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旁,身体放松地驼着背。他就是玢韦德跟我说过的,要是遇上了麻烦就可以去找的那个头号侦查员。他是个中等体形,态度也很温和的人,眉毛已经发白,深深的凹字形的下巴往外突出。另外一张桌子靠在另一面墙上,房间里还有两三把硬椅子和一个放在橡胶垫上的黄铜痰盂,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了。
奥斯漫不经心地朝我点点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门给闩上了。然后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小支雪茄的扁盒子,点了一根,把盒子沿着桌子推了过来,然后眼睛顺着鼻尖盯着我看。我坐在一把靠背椅上,然后往后把它翘了起来。
奥斯冲我说道:“怎样?”
“是卢·哈格没错,”我说,“我还以为,也许这不是他的尸体。”
“见鬼,你当然这么想了。我本来可以跟你说这就是哈格的。”
有人拧了拧门的把手,然后又敲了敲门。奥斯完全无动于衷,门外的人便走开了。
我慢慢地说:“他是在11点半到12点35分之间被杀的。这么短的时间,只够凶手就地把他干掉,不可能是像那女孩儿说的那样,而我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杀了他。”奥斯说:“是吗?也许你能够证明这一点。然后也许你还能够证明,你的朋友没有用你的枪去杀了人。”我说:“我的朋友不可能用我的枪去杀人的——如果他真的是我的朋友的话。”奥斯嘟哝了一声,侧着脸朝我阴沉地笑了笑,然后说:“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可能会这么做。”我让椅子的前腿重新定在地板上,然后盯着他看。“你觉得我会来这里,把那笔钱和那把枪的事儿——所有让我脱不了干系的事儿都告诉你吗?”奥斯面无表情地说:“你会的——要是你知道有人已经替你代劳了的话。”我说:“多尔是不愿意浪费太多时间的。”说罢我把烟夹在手指中间,把它朝那个黄铜痰盂弹了过去。然后我站了起来。“行了。外面还没有我的通缉令——所以我会到处去跟别人说我的故事。”奥斯说:“在这儿坐一分钟。”我坐下了。他把那根小雪茄从嘴里拿出来,然后猛地一甩扔掉了。它沿着棕色的油毯滚了出去,在角落里冒着烟。奥斯把手臂放在桌子上,两只手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敲打打。他的下嘴唇往外伸出来包着上嘴唇,往里压在牙齿上。
“多尔可能知道你现在就在这里,”他说,“你之所以没在楼上的监狱里蹲着,只是因为他们还不确定,但最好是把你抓起来,碰碰运气。如果玢韦德落选了,而我还在这儿跟你纠缠不清的话,那我可就完蛋了。”
我说:“要是他能够证明曼尼·提纳有罪的话,他就不会落选的。”奥斯又从盒子里拿了一支雪茄,然后点着了。他把他的帽子从桌上拿起来,用手指摆弄了一会儿,然后便把它戴上了。“为什么那红头发的女人要跟你说那么多废话?什么在她公寓里的谋杀,什么躺在地板上的尸体——她演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他们想要让我到那儿去。他们早就猜到,我会去看现场是不是藏了一把枪——也许只是为了去确认一下她说的那些话,这样就能把我引到闹市外,然后更好地看看地方检察官有没有派人在掩护着我。”
“那只是一个猜测罢了。”奥斯酸酸地说。我说:“当然。”奥斯把他粗壮的腿甩来甩去,然后把两只脚定定地踩在地板上,手靠在了膝盖上。那根小雪茄在他的嘴角抽动着。“我倒是想认识认识这帮愿意花上两万两千美元,就为了讲一个童话故事的家伙。”他语气卑劣地说道。我又站了起来,经过他身边,向门口走去。奥斯说:“这么着急去干吗呢?”我转过身,耸了耸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我说。
他站了起来,一脸厌烦地说道:“那个出租车司机很有可能只是个卑鄙的骗子。但也可能只是多尔的手下根本不知道他插了一脚。走,趁他脑子还没糊涂,咱先去找找他。”
绿顶出租车公司的车库在主干道往东三个街区的德维威拉大道上。我把我的那辆玛蒙停在一个消防栓前面,然后下了车。奥斯整个人窝在椅座上,低吼着说:“我待在这儿好了。说不定我还能发现个盯梢的。”
我进入到一个巨大的能听到回音的车库。车库里灯光昏暗,几处刚刷上的油漆则显得色彩鲜艳。角落里有一个用几面玻璃墙隔出来的小办公室,看上去脏兮兮的。一个矮个子的男人坐在里面,后脑勺罩着一顶常礼帽,脖子上系着条红色领带,下巴上面胡子拉碴的。他正在往手心里削着一些烟叶。
我说:“你就是这儿的调度员吗?没错。我来找你们这儿的一个司机,”我说,“名字叫姆·斯内德。”他放下小刀和那块压制的烟草块,开始用两只手揉着刚才削下来的那些烟草。“有什么要投诉的吗?”他好奇地问。“不是来投诉的,我是他的一个朋友。”“又是他的朋友,哼?他是值晚班的,先生……所以我猜他现在已经回家了。他住在伦弗鲁大街1723号。就在格雷湖边。”
我说:“谢了。电话呢?”
“没有他的电话。”
我从一个内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城市地图,然后打开一部分,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墙上有张大的。”他怒气冲冲地说,接着便开始往一根短小的烟斗里填烟丝。
“我看习惯了这一张。”我说。我俯身看着那张展开的地图,在上面找伦弗鲁大街。然后我停了下来,猛地抬起头看着前面那个男人的脸。“你刚刚回想那个地址的时候,脑子转得可真够快的。”我说。
他把烟斗塞进嘴里,使劲儿地咬着,然后动作很快地把两根手指伸进他敞开着的马甲的口袋里。
“有两个流氓刚来这儿问过。”
我迅速地把地图折起来,一边把它胡乱地塞进口袋里,一边从门口走了出去,然后一路小跑地穿过了人行道,坐上驾驶座发动了引擎。
“有人抢先一步了,”我对伯尼·奥斯说,“刚刚有两个人来这儿要了他的地址。有可能是——”
我们在路口拐弯,轮胎被地面磨得吱吱直响,奥斯被甩得急忙抓住车门,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中央大道上亮起了红灯,我急转弯拐进了角落里一个加油站,从加油泵中间穿了过去,车子砰的一声落到中央大道上,又和其他几辆车擦身而过,然后我继续往右拐了个弯,向东边开去。
一个黑人交通警察冲我吹着口哨,然后狠狠地盯着我,好像是要试着看清我的车牌号码。我没有管他,继续往前开。
我们依次经过了一些仓库,一个产品市场,一个很大的储气罐,之后又是更多的仓库,一些铁轨和两座桥。我有惊无险地冲过了三个红灯,然后又闯过了第四个。开了六个街区之后,一辆交警摩托车鸣着警笛追了上来。奥斯拿了一个青铜星章给我,我便把它旋转着投出了车外,好让它能被阳光照得清楚点。接着警笛声便停了下来。那辆警车跟在我们后头又开了十几个街区,然后便转向离开了。
格雷湖是一个人工蓄水湖,位于圣安格鲁东郊,在两座群山中间的缺口处。看上去花了不少钱铺砌成的窄窄的街道在山间蜿蜒,在山的两翼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弯道,仅仅是为了方便来往这儿零星的几座廉价别墅。
我们加速猛冲,往山上开去,一边辨识着路标。波光粼粼的格雷湖渐渐消失在身后,破旧的玛蒙车在摇摇欲坠的陡坡之间轰隆隆地前行。两旁至今无人走过的人行道上净是从陡坡上掉下来的沙土。一些杂种狗在地鼠洞附近的草丛里出没。
伦弗鲁大街在靠近山顶的位置。街道的入口处有一幢雅致的小别墅,门前的一块草地用铁丝网围了起来。一个只穿着尿布的小孩儿正在草地上笨手笨脚地玩弄着些什么。从小别墅过去便是很长的一段空旷的路,接着又看到两栋房子,然后车子便沿着下倾的街道往前,拐过一个又一个急转的路口,最后在两旁都是山坡的街道上穿行。整条街道几乎都被笼罩在两侧山坡的阴影之下。
突然,前面的一个弯道上传来一声枪响。
奥斯猛地坐了起来,说:“噢——噢!那可不是打兔子的猎枪。”说罢把他的军用手枪摸了出来,然后把他那一侧的车门松开了。
我们开过了弯道,然后便看见山坡地势较低的那一侧有两栋房子,中间隔着两三块陡峭的空地。一辆长版的灰色轿车在两栋房子中间的街道上突然打了个侧滑,左前轮已经瘪了,前面的两扇车门完全敞开着,看上去就像大象伸开了的两只耳朵。
右侧车门旁边,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男人双膝跪在了地上,右手臂在肩膀上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右手上鲜血淋漓。他的另外一只手正试着从他面前的地板上捡起一把自动手枪。
我猛地踩下了刹车,然后奥斯便动作迅速地下了车。
“把枪放下,你!”他喊道。
耷拉着一条手臂的男人怒吼了一声,然后整个身体松懈了下来,往后一倒靠在了踏脚板上。接着有人在车子后面开了一枪,那子弹从我耳边不远处掠过,噼啪作响。那时我已经从车子出来,站在了路上。车子朝那两栋房子侧过去了很大一个角度,所以我看不到左侧的车身,除了那扇开着的车门。刚才那一枪好像就是从那边打过来的。奥斯向车门开了两枪。我趴在地上,从车子底下望过去,看到了一双脚。我朝那双脚开枪,但没打中。
就在这时,离我们最近的那栋房子的一角传来一阵微弱但十分刺耳的爆裂声,接着便看见灰色轿车的玻璃碎了。车后的人又开了枪,灰泥从屋外灌木丛上方的那面墙上的角落里蹦了出来。然后我在灌木丛里看到了一个男人的上半身。他正趴着往斜坡下移动,肩上扛着一把轻型步枪。
他就是那个出租车司机汤姆·斯内德。
奥斯咕哝着朝那辆灰色轿车冲了过去。他往车门里开了两枪,然后趴低了身子躲在引擎盖后面。车子那边又响起了枪声。我把掉在地上的枪从那个受了伤的男人身边踢开,然后悄悄从他身边走过去,又越过油箱往那边瞄了一眼。在这之前由于车子的掩护,我根本看不到那边的人。
只见他身穿一套棕色的西服,身材显得十分高大。他继续开了一枪,子弹猛地朝两座房子中间那座山的山尖飞去。奥斯的枪也响了。车后的男人快速地转了个身,又立刻开了一枪。奥斯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掩护,我看见他的帽子从头上弹了下来,而他的脚则张开着,整个人直直地站在那儿,稳稳地拿着他的手枪,仿佛他现在正站在警察训练的射击场上。
但高个子的男人已经慢慢瘫倒了,因为我刚才一枪打穿了他的脖子。奥斯小心翼翼地继续朝他开枪,那男人便倒下了,奥斯那把枪的第六颗子弹,也就是最后一颗子弹打中了男人的胸膛,然后他的身体便整个扭了过来,脑袋的一侧直接磕在街道边上,嘎吱作响,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我们分别从车子两边朝他走去。奥斯弯下腰来,把他正面朝上地翻了过来。尽管他脖子上都是血,但是死去之后,他的脸上却带着一副散漫而亲切的表情。奥斯开始翻他的口袋。
我回过头去看另外一个人在做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踏板上,把右手托在身体一侧,疼得龇牙咧嘴。
汤姆·斯内德在斜坡上爬起来,然后朝我们走了过来。
奥斯说:“这家伙叫波克·安德鲁。我在台球厅里见到过他。”他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左手上拿着些零碎的东西。“没错,波克·安德鲁。按日,按钟点,还是按周拿报酬的。我想在那儿大概能谋个什么生计——不长久的。”
“这不是把我打昏的那个人,”我说,“但我被打昏的时候看到的人就是他。而且,如果那个红发女孩儿今天早晨说的是实话,那卢·哈格很有可能就是被他杀死的。”
奥斯点了点头,转过身走过去把帽子捡了起来。帽檐上有一个洞。“这样的话,我也完全不觉得意外。”他一边说着一边冷静地把帽子戴上了。
汤姆·斯内德站在我们面前,那把小型步枪紧紧地横着握在胸前。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外套,脚上就穿了一双胶底运动鞋。他的眼神明亮而狂热,身体也开始发抖起来。
“老兄,我就知道能打中他们的!”他欢呼道,“我就知道我能干掉这帮该死的狗杂种!”然后他住了口,脸色开始发绿。他慢慢地俯下身,把枪扔在了地上,两只手撑在弯着的膝盖上。
奥斯说:“你最好找个地方躺着,老兄。看你这样的脸色,我看你就要吐了。”
汤姆·斯内德仰面躺在那栋小别墅前屋的一张沙发床上,额头上搭着一条湿毛巾。一个留着蜜色头发的女孩儿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另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角落里看着他,女人的头发的颜色看上去比女孩儿的更深一点,脸上一副疲惫而恍惚的神情。
我们进来的时候,房间里特别热。窗户全都关得紧紧的,百叶窗也都合上了。奥斯开了几扇前窗,在窗边坐了下来,看着外面的那辆灰色轿车。那个黑皮肤的墨西哥人没有受伤的手被扣上了手铐,固定在方向盘上。
“他们提到了我的女儿,”汤姆·斯内德说,“我是因为这个才发起疯来的。他们说要是我不照他们说的去做的话,他们就会回来把我女儿带走。”
奥斯说:“好了,汤姆。从头跟我们说一说。”他拿了一根小雪茄放进嘴里,迟疑地看着汤姆·斯内德,没有动手去点那根烟。
我坐在一把非常硬的温莎椅上,低头看着地上那张廉价的新地毯。
“我当时正在看杂志,等着到点吃饭,然后去开工。”汤姆·斯内德小心翼翼地说着,“是我女儿给他们开的门。他们一进来就拿枪指着我们,把我们全都带到这个房间来,然后关了所有的窗,又把百叶窗也都合上了,只留着一扇还开着。那个墨西哥人就坐在那扇百叶窗旁边,一直看着外面。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说。高个子的那个男人就坐在这张床上,逼我把昨晚的事情都告诉他——还让我说了两遍。然后他说我必须忘记我在城里遇见过什么人,还有和谁一起进了城,其他的就没关系。”
奥斯点了点头,说:“你第一次在这里见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
“我没去注意,”汤姆·斯内德说,“大概11点半、12点差一刻的时候吧。我是1点15分在办公室打卡的,在那之后我便立刻去卡里勇酒店开回我的车。从海滩开到城里要整整一个小时。而我们在杂货店里谈了有15分钟的样子,或者更久一点。”
“这样算回去,你遇见他的时候就差不多是在晚上12点。”奥斯说。
汤姆·斯内德摇了摇头,毛巾便从额头上掉下来盖住了他的脸。他于是伸手把它推了回去。
“这个……也不对,”汤姆·斯内德说,“杂货店的那个人告诉我说他们是12点打烊的。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没关门呢。”
奥斯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又转过去看着汤姆·斯内德。“把剩下的和那两个枪手有关的事儿都告诉我们。”他说。
“高个子的男人说,我很有可能不会被问到这件事。但如果我一定得说,而且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们就会给我一些钱。但要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们就会回来把我女儿带走。”
“继续,”奥斯说,“他们就只会说这些废话。”
“然后他们就走了。我看到他们把车开上街道的时候,就整个人失去理智了。伦弗鲁其实是条死胡同——这儿都是些偷工减料的工程。这条路只绕着这座山铺了半英里长,然后就没了。他们也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只能掉头回来的……我把我的那把点22步枪拿了出来,这是我唯一的一把枪,然后我躲在了灌木丛里。第二枪的时候我打中了车子的轮胎。我猜他们只认为是车子爆胎了。但第三枪我没打中,他们就有所警惕了,也开了火。我就在那时打中了那个墨西哥人,而高个子的男人就躲到车后去了……就是这样了,然后你们也就来了。”
奥斯弯了弯他那粗硬的手指,然后冷冷地朝角落里的女孩儿笑了笑。“隔壁那栋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汤姆?”
“一个名叫格兰迪的男人,是市间铁路的司机。他一个人住,现在正在上班。”
“我猜他也不在家。”奥斯笑着说。他站了起来,走到女孩儿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去录个口供,汤姆。”
“可以,”汤姆·斯内德的声音听上去无精打采的,“我猜我的饭碗大概也保不住了,因为我昨晚把出租车给租了出去。”
“这个我倒不确定,”奥斯轻声地说,“要是你的老板欣赏胆量大的人,你就不会丢了这份工作的。”
他又拍了拍小女孩的头,然后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我朝汤姆·斯内德点了点头,然后跟着奥斯走出了房子。奥斯轻声地说:“他还不知道这外头有人死了。没必要在孩子面前提起这个。”
我们走到那辆灰色轿车旁边,把刚才从地下室拿来的几个麻袋铺在安德鲁的尸体上,然后又用石头压在边上。奥斯往旁边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说:“我得快点找个有电话的地方。”
然后他靠在车门上,看着里面的那个墨西哥人。他坐在那儿,头往后靠在椅座上,眼睛半闭着,棕色的脸上一副憔悴的神情。他左手的手腕被铐在了方向盘的星轮上。
“你叫什么名字?”奥斯厉声问道。
“路易斯·卡德纳。”那个墨西哥人眼睛依旧那样半闭着,声音轻柔地说。
“你们那帮人里面,是谁昨晚在西西马伦打死了那个家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那个墨西哥人柔声地说。
“别在我面前装傻,西班牙佬,”奥斯冷静地说,“这让我很不爽。”他靠在车窗上,那根小雪茄在他嘴里转来转去的。
那个墨西哥人看起来像是被逗乐了,但同时又很累的样子。他右手上的血已经干了,凝成黑色的一团。
奥斯说:“安德鲁在西西马伦把在出租车里的那个人打死了。车里还有一个女的,现在我们找到了那个女的。你现在有机会可以证明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
墨西哥人半睁着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灭了。他笑了一下,嘴里小小的洁白的牙齿闪了一下。
奥斯说:“他怎么处置那把枪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
奥斯说:“他嘴真硬。他们一嘴硬起来,我心里就发毛。”
他从车子旁边走开,然后站在盖着死人的麻袋旁边,用脚蹭着人行道上松散的沙土。水泥地上承包商用模板印刷着的文字渐渐露了出来。奥斯大声地念着:“多尔道路铺砌和建造公司,圣安格鲁。原来那死胖子也不净是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可是一桩奇事。”
我站在奥斯旁边,从那两栋房子中间的山头往下看去。远处格雷湖畔的大道上,时不时地从行驶着的汽车的风挡玻璃上闪出一道光。
奥斯说:“怎样?”
我说:“杀手知道出租车的事儿——我是说,也许——而那个女的则拿着那笔钱进了城。所以这事儿不是卡纳莱斯干的,他可不会容许别人拿着从他那儿赚来的两万多美元到处胡闹。那个红发的女孩儿也参与了谋杀,并且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原因。”
奥斯咧嘴笑笑。“当然。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好让你背黑锅。”
我说:“真丢人,有些人可真不拿人命当回事——也不把两万多美元当回事。把哈格杀了,就为了让我当代替罪羊,还把钱放在我这儿,还把这黑锅往我身上扣得更紧一点儿。”
“也许他们觉得你会马上溜走,”奥斯咕哝着说道,“那你可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用手指捻着一根烟。“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未免也太笨了点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等到月亮升起来,然后高歌一曲吗——还是下山去,然后再撒几个善意的谎言?”
奥斯朝安德鲁身上的一个麻袋吐了一口口水,然后粗声说道:“这儿还在本县的范围内。我可以把这家伙扔到索拉诺的配电站那儿,然后把这事瞒过去一阵子。那出租车司机也巴不得不要把这事声张出去呢。我现在也掺和得够多了,所以我想把那个墨西哥人带回去,单独跟他谈谈。”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这事儿你藏不了太久的,但我想这时间够让我去见见多尔了。”
回到宾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前台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尽快电话联系弗兰克·多尔。”
我走到楼上,喝光了酒瓶里剩下的一点酒。然后我打电话到前台再要了一品脱,又刮了胡子,换了衣服,然后在电话本里找弗兰克·多尔的电话。他住在绿景新月公园一栋美丽的老房子里。
我给自己调了一高杯掺了水的酒,然后坐在一张安乐椅上,电话就放在我的手边。一开始是个女仆接的电话,第二个接电话的男人提起多尔先生的名字的时候,好像是他觉得这名字会在他嘴里爆炸一样。第三个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轻柔,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最后弗兰克·多尔终于接了电话。他听上去很乐意接到我的电话。
他说:“我一直在想咱俩今天早上谈过的事儿,然后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出来见见我……你还可以把那笔钱也带上。你刚刚好够时间可以去银行把它取出来。”
我说:“是啊。保险仓库六点钟关门。但这钱不是你的钱。我听见他咯咯地笑了。别犯傻了。这些钱都是有标记在上面的,我可不想闹到非得告你偷了我的钱不可。”我想了想,但不相信他——我不信这些钱能有什么标记。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说:“我可能会愿意把钱还给拿给我的那个人——在你有在场的情况下。”
他说:“好吧——我跟你说过了,那个人已经不在城里了。但我会再想想办法。记住,别跟我耍花招。”
我说当然不会了,然后便挂了电话。我喝完了那杯酒,然后给每日电讯报的冯·巴林打了电话。他说县治安官的那帮人好像对卢·哈格这事儿没什么头绪——或者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他有点儿懊恼我不肯让他把我的事情讲出去。从他说话的方式里,我可以听出来他还不知道格雷湖那边发生的事儿。
我给奥斯打了电话,但找不到他。
我又给自己调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下了一半,然后开始觉得我喝太多了。我戴上帽子,改变了主意,把剩下的半杯也喝完了,然后下楼,坐上了我的车。傍晚的交通十分拥堵,路上都是急着回家吃晚饭的人。我不确定后面跟着我的是一辆车还是两辆车。但不管怎样,总算没人要试着赶上来,朝我车里扔上一颗手榴弹。
多尔的房子是一栋方方正正的双层红砖建筑,屋前有很漂亮的庭院,院子周围还围着一面砖墙,墙顶则砌着白色的石块。一辆锃亮的黑色豪华轿车就停在房子旁边盖着顶棚的门廊下。我顺着一条插满红旗的路走上了房前的两层露台,一个穿着燕尾服、脸色苍白、相貌纤弱的男人把我让进了屋里。我随着他进入到一个宽敞安静、摆着深色的旧式家具的门厅。从这儿能一眼瞥见尽头屋外的花园。他带着我走过了这个门厅,又穿过另外一个和这边构成直角的门厅,然后安静地把我带进了一间墙上镶着嵌板的书房。外面已经暮色四合,但书房里却灯光昏暗。之后那个人便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里面。
房间的尽头几乎都是敞开着的落地窗,窗外的一排树静静地伫立着,树丛的后面是一片黄铜色的天空,前面的一片草坪在暮色下显得柔软光滑,草地上一个洒水器正慢慢地转动着。房间内的墙上挂着一幅色彩黯淡的大幅油画,一张巨大的黑色书桌一侧摆满了书。房间里还有许多深色的躺椅,一块厚实而柔软的地毯铺满了地板的每个角落。空气中闻得到淡淡的优质雪茄的香味,还有花园里的花朵以及潮湿土壤的气味。有人开了门,然后一个戴着夹鼻眼镜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拘谨地朝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环视了一周,跟我说多尔先生很快就到了。说罢他又走了出去,我便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不久门又打开了,比斯利走了进来,咧嘴笑着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然后在窗边坐了下来。接着多尔也走了进来,葛兰小姐就跟在他身边。
多尔手臂里抱着他那只黑猫,右脸上两道可爱的红色抓痕还在,因为涂上了胶棉,看上去很有光泽。葛兰小姐还穿着那天早上来见我时穿的那身衣服,看上去神情黯然,无精打采,很是憔悴的样子。她就那么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好像她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我一样。
多尔把自己挤进了桌子后面的一张高背椅子,然后把猫放在他的面前。那只猫慢悠悠地走到桌子的一个角落,身体大幅度弯曲着,开始气定神闲、有条不紊地舔着自己的胸口。
多尔说:“好啦好啦,大家都到了。”说罢高兴地笑了起来。
穿着燕尾服的那个男人走了进来,手上的托盘上放着几杯鸡尾酒,走到每个人跟前让我们各自拿了一杯,然后把托盘和调酒器都放在葛兰小姐身边一张低矮的桌子上。随后他便走出了房间,把门带上了,动作轻得像是怕一不小心会把门震碎似的。
我们都喝着各自的酒,气氛显得十分凝重。
我说:“还差两个人,我们就算到齐了。我想,咱们是有个法定人数的。”
多尔嘲讽地说:“那是什么玩意儿?”然后把头歪向了一边。
我说:“卢·哈格现在就躺在停尸房里,而卡纳莱斯还在躲着警察。否则所有利益有关的人就都能凑齐了。”
葛兰小姐突然动了一下,然后又一下子放松下来,用手指抓弄着椅子的扶手。多尔喝了两口酒,然后把酒杯放在一边,两只小巧秀气的手交叠着放在桌上,脸上带着一点阴险的神情。“那笔钱,”他冷冷地说,“现在就交给我来保管。”我说:“现在用不着你费心,以后也用不着。钱我压根就没带来。”
多尔盯着我看,脸色开始微微发红。我看着比斯利,他嘴里叼着一根烟,双手揣在口袋里,后脑勺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像是半梦半醒的样子。
多尔若有所思,轻声地说:“哼,还想继续拖延时间是吗?”
“是的,”我冷冷地说,“只要这钱还在我手上,我就是安全的。你太高估自己手上的牌了,既然你让钱落到我的手上,我要是不好好利用它,就未免太蠢了点。”
多尔语带恶意地说:“安全?”
我笑了。“未必能够避免被诬陷一回,”我说,“但上一次你们的诡计可进行得不怎么顺利……当然,也指不定得再被你们拿枪指着脑袋劫持一回,但下次可就没那么容易得逞了……不过,至少不会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让你有机会去起诉,把我的那笔钱拿回去。”
多尔抚摸着那只猫,眉毛下的一双眼盯着我看。“让我们再把几件重要的事儿都理清了,”我说,“究竟是谁杀了卢·哈格?”“你怎么就那么不确定不是你?”多尔一脸卑鄙地问。“我的不在场证明已经很完美了。本来我还不这么想的,直到我发现卢的死亡时间是可以确定下来的。我现在可以脱身了……不管谁上缴一把什么枪,有什么样的说法我都无所谓……而你派去销毁我的不在场证明的人也碰到了些麻烦。”
多尔说:“所以呢?”他的声音听上去几乎不带什么感情。
“一个叫作安德鲁的恶棍,还有一个自称路易斯·卡德纳的墨西哥人。我敢打赌你肯定听说过他们吧。”
“我不认识这两个人。”多尔狡猾地说。
“那你听到这个消息大概也不会心烦了:安德鲁已经死了,卡德纳也被警方带走了。”
“当然不会,”多尔说,“他们是卡纳莱斯的人。哈格是卡纳莱斯杀死的。”
我说:“这就是你新想出来的主意吗?我觉得可真够卑鄙的。”
我弯下身子,把空了的酒杯放在椅子下。葛兰小姐转过头来对我说:“当然——当然——哈格是卡纳莱斯杀死的……至少,追在我们后面把卢杀死的人是卡纳莱斯派来的。”她的表情很严肃,好像她说的话对这场较量的结局很重要,所以我不得不相信似的。
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为了什么呢?就为了他们没拿到的那袋钱吗?他们本来不会把他杀了的,而是把他抓起来,把你们俩都抓起来。把他杀了,这是你的安排。至于出租车的那出戏,是为了把我支开,而不是为了糊弄卡纳莱斯派来的人。”
她动作迅速地把手伸了出来,一双眼睛微微闪着光。
我继续说:“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我也不会相信这样毫无根据的事情。谁会信呢?卡纳莱斯根本没有什么杀死卢的动机,除非这样能让他拿回从他那里骗走的那笔钱,但首先,他得能够那么快就知道他被人骗了。”
多尔正一边舔着嘴唇一边抖着下巴,眯着一双小小的眼睛,把我们两个看了又看。葛兰小姐阴郁地说:“卢对他耍的那出把戏一清二楚。那是他和那个赌桌的荷官品纳两人一起计划出来的。品纳想捞上一笔,然后金盆洗手,搬到哈瓦那去。当然,我要是不装出一副又吵闹又难缠的样子,卡纳莱斯就会察觉到的,但也没有那么快。我的确是让卢丢了小命——但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抖了抖手上那根早已被我忘掉的烟,弹掉了一英寸长的烟灰。“好了,”我冷冷地说,“卡纳莱斯背了这个黑锅……我猜你们这两个骗子肯定认为,我关心的只有这个……在卡纳莱斯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被骗了的时候,卢是要去什么地方?”
“他想要从这里消失,”葛兰小姐不带感情地说,“去很远的地方,而我本来是打算跟他一起消失的。”
我说:“扯淡!你好像不记得了,我可是知道卢为什么会被杀死的。”
比斯利从椅子上坐直起来,右手十分灵敏地朝左边的肩膀伸过去。“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惹毛你了吗,老大?”
多尔说:“还没。让他继续吹下去。”
我把身体挪了一下,以便更清楚地看到比斯利。外面的天空已经是一片黑暗了,草地上的洒水器也被关掉了。一股湿意慢慢地沁入到房间里来。多尔打开了一个杉木盒子,拿出一根长长的棕色雪茄放进嘴里,然后咔嚓一声,用那副假牙把雪茄的尾端咬了下来。然后便听见火柴划动的刺耳的声音,接着便是他抽雪茄时缓慢而吃力的喷气声。
透过面前的一团烟,他慢慢地说道:“我们还是把这事儿忘了吧,来谈谈那笔钱……对了,曼尼·提纳今天下午在牢房里上吊自尽了。”
葛兰小姐突然站了起来,两只手直直地撑在身体两侧。然后她又慢慢地坐回椅子上,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我说:“有人帮他的吗?”然后我迅速而突然地动了一下——接着又停住了。
比斯利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没有看他。一扇窗户外面闪过一道黑影——但比起外面漆黑一片的草坪,以及远处更是黑黢黢的一排树,这道黑影则显得较为明亮。接着只听见外面传来嘎嘎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声音显得空洞而尖锐。窗口那儿冒出一阵淡淡的白烟。
比斯利抽搐了一下,还没完全站起来,就整个人往前倒在了地上,一只手握着被压在身体下面。
卡纳莱斯从窗户外边走进来,跨过比斯利的身体,又往前走了三步,然后默默地站着,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管小口径的枪,消声器上较大的那根管子管口还在闪着光。
“不准动,”他说,“我枪法可准得很——哪怕拿的是这把捕象枪。”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看上去简直在发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只看见烟灰色的虹膜,瞳孔缩小到完全看不见了。
“晚上开着窗户,声音是能传得很远的。”他不带感情地说道。
多尔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在桌面拍打着。黑猫把身体压得很低,从桌子的边缘轻轻地跳下去,然后钻到了一把椅子底下。葛兰小姐慢慢地把头转向卡纳莱斯,那动作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机器操纵着一样。
卡纳莱斯说:“也许你那桌子里藏着一把枪。但要是这房间的门打开了,我就马上开枪。能看到你那肥肥的脖子喷出血来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我把右手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移动了两英寸。那把装着消声器的枪指向了我,于是我便停止了动作。卡纳莱斯那有棱有角的胡须下面的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你是个聪明的侦探,”他说,“我想我说对了,但你身上有些东西我挺喜欢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卡纳莱斯转过头去看着多尔。他十分明确地说道:“我被你们那个团体欺诈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这次是另一回事。昨晚我被骗了一笔钱。但这也是小事儿。现在警方也在通缉我,认为是我杀了哈格。一个叫卡德纳的人招了供,说他是我雇来的人……这事儿可有点麻烦。”
多尔的身体在桌子上方摇摇晃晃,然后狠狠地把手肘支在桌面上,两只小手捧着脸,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他的雪茄掉在地上,还在冒着烟。
卡纳莱斯说:“我要把我的钱拿回来,还要摆脱这个罪名——但是我最想听你说说话,这样我就能朝你张开的嘴巴里开上一枪,然后看着血从里面喷出来。”
比斯利的身体在地毯上抽动了一下。他的手在摸索着。多尔忍着不去看他,双眼露出痛苦的神色。卡纳莱斯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多尔的动作。我又把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移动了一点,但还有很远的距离。
卡纳莱斯说:“品纳跟我谈过了,我也把事儿处理了。是你杀了哈格,因为他是一名指证曼尼·提纳的秘密目击者。那个地方检察官没有公开这事儿,这个侦探也没有公开这事儿。但是哈格自己说了出来。他告诉了他那个婊子——而那个婊子又告诉了你……所以你派人去杀了他,还故意安排得让我看起来也有嫌疑。一开始你是想栽在那个侦探头上,要是这一招失败了的话,就让我背黑锅。”
房间里一阵沉默。我想说点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除了卡纳莱斯之外,其他人都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卡纳莱斯说:“你买通了品纳,好让哈格和那女的把我的钱赢走。这并不难——因为我从来不玩有问题的轮盘。”
多尔停止了颤抖。他抬起了那张惨白的脸,慢慢地转向卡纳莱斯,看上去就像一个快要发作的癫痫病患者。比斯利已经撑在手肘上把身体抬了起来。他的眼睛几乎完全闭着,但是他的手正摇摇摆摆地把一把枪举了起来。
卡纳莱斯身体向前倾着,开始笑了起来。他的手指扣动了扳机,就在这时,比斯利的枪也响了。
卡纳莱斯弓起了腰,直到身体弯成一道僵硬的曲线。他的身体僵硬地往前倒了下去,撞到了桌子的边缘,然后便蹭着桌子的边缘倒在了地上,手也没有抬起来。
比斯利的枪从手上掉了下来,然后又脸朝下地趴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变得柔软,手指间歇地动了动,然后便停在那儿了。
我动了动我的腿,然后站了起来,无意识地把卡纳莱斯的枪踢到了桌子底下。在这过程中我发现卡纳莱斯至少开了一枪,因为弗兰克·多尔的右眼已经不见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下巴支在胸口上。没有被抓伤的那边脸上带着一丝悲哀的神情。
房间的门在这时开了,那个戴着夹鼻式眼镜的秘书溜了进来,瞪大了眼睛,然后趔趔趄趄地往后靠在门上,门便被他关上了。我能听到他在房间那头急促的呼吸声。
他倒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有……有什么问题吗?”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哪怕是当时在那种情况下。然后我意识到,他有可能是近视眼,所以从他站的位置看过来,弗兰克·多尔还是显得很自然的。而剩下的他可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说:“是的——但我们自己会解决的。从这儿出去。”
他说:“好的,先生。”说罢又走了出去。我还没缓过神来,吃惊地张着嘴。我走到房间那头,俯身看着头发花白的比斯利。他已经没有意识了,但脉搏还很清楚。他身体的一侧在流血,但血流得并不快。
葛兰小姐已经站了起来,看起来简直跟卡纳莱斯刚才一样迟钝。她正在快速地跟我说话,声音尖厉而清晰:“我不知道卢会被杀死的,但就算我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他们用烙铁在我身上打印儿——就为了给我看看他们为我准备了什么。你看!”
我看着她。她把她的连衣裙往前扯了下来,然后我看到她胸口上有一个可怕的烙印,几乎就印在她两个乳房中间。
我说:“好了,妹子。确实很糟糕。但我们现在得把警察找来,还得给比斯利叫一辆救护车。”
我从她身边挤过去,准备去打电话,然后她抓住了我的手,我一把甩开了。她继续对着我的背说话,声音纤细,听上去很绝望的样子。
“我以为他们只会把卢抓起来,直到审判结束。但是他们把他从车里拖了出去,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开枪打死了他。然后那个矮个子男人把出租车开进了城里,而那个高个子就把我带到了山上,关在一个小木屋里。多尔也在那儿。他告诉我要怎么嫁祸给你。他答应会把钱给我,如果我按他说的把这事儿办成了的话。但要是我搞砸了,他们就会把我折磨到死。”
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太经常把自己的背朝着别人了。所以我转过了身,把电话拿在手上,故意耽搁了一阵,然后把枪放在了桌子上。
“听着!饶了我吧,”她发疯似的说道,“多尔把罪都推到了品纳头上。那帮人抓到莎伦,准备在那儿把他干掉的时候,品纳也在那里。我没有——”
我说:“当然——不要紧了。放松点儿。”
整个房间,甚至整栋房子都静下来了,仿佛门外有许多人正弯着腰贴在门上听着这里面的动静。
“这本来不是个坏主意,”我说,感觉好像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了,“对弗兰克·多尔来说,卢只是个不值钱的筹码。他设计了那出把戏,让我们俩都去做目击者。但是它太复杂了,牵涉到太多人。这种把戏,通常只会在你面前捅娄子。”
“卢打算逃到国外去的,”她说,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裙子,“他很害怕。他觉得他骗来的那些钱只是人家给他的封口费。”
我说:“没错。”然后拿起了电话,请接线员给我接通警察总局。
房间的门又一次打开了,那个秘书拿着一把枪闯了进来。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手上也拿着一把枪。
我大声地冲着电话说:“这儿是弗兰克·多尔的住宅。有人被杀死了。”
那个秘书和那个司机闻声又躲了出去。我听到门厅传来他们奔跑的声音。接着我又给每日电讯报打了电话,找到了冯·巴林。当我把这边的情况都跟他讲完的时候,我看到葛兰小姐已经从窗户爬了出去,走到黑漆漆的花园里了。
我没有追上去,因为我并不是很介意她是否逃走了。
我试着打电话找到奥斯,但他们说他还在索拉诺那儿。就在这时,外面的黑夜里已经传来了警笛声。
我遇上了一点麻烦,但是不太大。玢韦德让我们口风都严一点。事情没有全部曝光,但也够让市政厅那群穿着两千美元的西装,经常偷懒的家伙忙活一阵了。
品纳在盐湖城被拿获了,他招了供,把曼尼·提纳那帮人里面的其他四个也一并拉下水了。其中两个在抵抗逮捕的时候被警方击毙,其他两个则被判了无期徒刑,连假释的机会也没有。
葛兰小姐彻底逃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想这事儿也就差不多了,只是我还得把那两万两千美元上交给公定遗产管理人。他给了我二百美元的酬金,还有九美元二十美分的交通补贴。我偶尔也会想,他到底是怎么处置剩下的那些钱的。
(本文译者、汪牧奇、梁瑞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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