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
爲了發展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必須批判地繼承歷史文化遺産,吸收其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爲了瞭解我們的社會發展史、文學史、科學史等,也必須閲讀古代的著作。我們又必須學習古人的語言,吸收其中有生命的東西。爲了達到上述的這些目的,我們必須培養自己閲讀古書的能力。
學習古代漢語,首先要樹立歷史觀點。應該認識到:現代漢語是從古代漢語發展來的,既有繼承,又有發展。由於現代漢語是繼承古代漢語的,所以我們閲讀古書比較閲讀外國書容易得多,有許多詞語是一看就懂的;同時,由於語言是發展的,發展意味着變化,古代漢語無論在語音方面、語法方面、詞彙方面,都跟現代漢語有所不同。時代和我們距離越遠,語言就越難懂一些。認識了語言的繼承性,我們對古代漢語就不會存着害怕的心理而不敢接近它;認識了語言的發展性,我們就會細心研讀古代漢語,不至於囫圇吞棗,不求甚解。
我們在研讀古代漢語的時候,對於語音、語法、詞彙這三方面,應該首先抓哪一方面呢?我想應該先抓詞彙方面。古書既然是書面語言,跟語音的關係不大,除非我們讀的是詩歌和韻文(指辭賦),才有必要研究語音,因爲語音是和韻律有關係的。但即使是詩歌的韻文,語音遲些再研究也未嘗不可。語法方面固然很重要,但是由於語法是比較穩固的,古今差别不大,只消知道幾個粗綫條,再學習一些古代虚詞,也就差不多了。至於詞彙,它是變化較快的,正如斯大林所説,它是處在差不多不斷改變的狀態中,有些詞,古代是常用的,現在變爲罕用或根本不用了;有些詞,古代還没有産生。最要注意的是:同是這一個詞(常常表現爲一個字),古今的意義或者完全不同,或者是大同小異,讀古書的時候一不留神,就會指鹿爲馬,誤解了詞義。所以先抓詞彙方面是對的。
現在先舉兩個例子來説明問題。朱熹的《觀書有感》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爲有源頭活水來。”這裏的“鑒”當“鏡子”講,現代一般口語都只説“鏡”,不再説“鑒”了。蘇軾《冬景》詩:“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黄橘緑時。”這詩乍看很好懂,其實那個“蓋”字是不大好懂的。蓋是車蓋,等於車上的傘,用來避雨,後代的雨傘是從車蓋發展來的。由此看來,“擎雨蓋”就等於説“撑雨(撑着擋雨)的傘”了。拿傘來比喻荷葉,既確切,又形象生動。我們閲讀古代詩文,應該一字不苟,多查字典。像上面所舉的“鑒”字和“蓋”字,懂透了,對於全首詩都能有更深刻的體會。這是仔細考察詞義的好處。
許多人研讀古文,只知道注意生僻的詞和生僻的意義;教古文,也只知道講解生僻的詞和生僻的意義。那樣做是不妥當的。因爲忽略了主要的東西而重視次要的東西。生僻的詞和生僻的意義往往只在一篇文章中出現,即使不懂它(當然還是要求懂),也不妨礙我們研讀其他的古文。至於常用詞的常用意義,那就不同了;我們差不多在任何一部古書中都跟它們接觸,如果不徹底瞭解它們,不但這篇文章懂不透,别的文章也懂不透,甚至完全陷於誤解。爲了培養閲讀古書能力這一個目的,我們要有一個比較有效的方法,不能像以前那樣,教員講一篇懂一篇,不講就不懂。有人希望能掌握古代漢語的鑰匙。如果説,要求三五個月就學會了古代漢語,這種鑰匙是没有的,因爲不付出辛勤的勞動是不會有滿意的收獲的;如果説,尋求一種系統性的學習方法,使古書的閲讀水平提高得更快,這種鑰匙是有的,那就是掌握常用詞的常用意義。這是一種以簡馭繁的方法。
試以“再”字爲例。這個字在現代漢語和古代漢語裏都是常用詞,但是古今的意義不完全相同。在古代漢語特别是上古漢語裏,“再”字表示“兩次”,這是一個動量副詞,跟現代漢語的“再”字表示行爲的重複,有所不同。現代漢語的“再”,等於古代漢語的“復”。如果把上古的“再”和現代的“再”的意義等同起來,就會産生誤解。例如《左傳·曹劌論戰》説:“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似乎這裏的“再”字和現代的“再”字的意義是一樣的,其實不一樣。《左傳》的原意是説:“一次擂鼓……兩次擂鼓……三次擂鼓……”“再”字只能固定指“兩次”。更多的次數就不能用“再”了。古人表示動量的時候,一次用“一”,如“一鳴驚人”,三次用“三”,如“三過其門而不入”,其餘從“四”到“十”都用一般數目字,如“六出祁山”、“七擒孟獲”等,只有二次的動量不説“二”也不説“兩”,只説成“再”。如果懂得這個常用詞的常用意義,閲讀上古的書籍,凡遇着它都不至於誤解。否則很容易把“五年再會”誤解爲“五年之後再見面”(其實應該是“五年之内會面兩次”),“再舉足爲步”誤解爲“再舉一次足爲一步”(其實應該是“舉足兩次爲一步”,古人所謂步與今人所謂步不同)了。
語法方面,也應該着重在古代語法的常規,不要一開始就去摳偏僻的虚詞和虚詞的特殊用法。總之,要重視通常的語言事實,要扎扎實實地掌握一般的東西。
學習古代漢語,要重視理性認識,也要重視感性認識。從前有人教古代漢語,只講“文字、聲韻、訓詁”的老一套,講得越是深奥,越是不能解決實際問題。有人專講文言語法、文言虚字之類,這當然比較實用些,但是,只有理論認識而没有感性認識,古代漢語的修養仍舊是提不高的。只有熟讀一二百篇古文,然後感性認識豐富了,許多書本上所未講到的理論知識,都可由自己領略得來。這樣由感性認識提高到理性認識,才真正是牢固地掌握了古代漢語。
學習古代漢語,是從上古、中古一直到近代較好呢,還是從近代一直到中古、上古較好呢?關於這個問題,一向就是存在着分歧的意見的。有人主張依照歷史的順序,像《古文觀止》那樣,從周文到秦文、漢文、六朝文、唐文、宋文、明文(當然可以加上元文、清文,又可以加上詩歌),理由是這樣可以看清楚文學語言發展的脉絡,同時,由於成語典故都以先秦兩漢的作品作爲源頭,我們如果突破難點,下面就順流而下,勢如破竹了。也有人主張把《古文觀止》倒過來讀,理由是由近及遠,由易到難。此外還有第三種意見,就是不拘時代,只看難易,先讀易的,後讀難的。這三種方法各有優點,要看具體情況來決定。在中學裏(或在十年制學校裏),由近及遠,由易到難的辦法比較合適;在高等學校裏,我想依照歷史順序比較合理一些。當然也可以參照第三種意見,採用循環的辦法,先讀上古的一些淺易的古文,逐漸讀到中古和近代,然後周而復始,再讀一些較深奥的先秦作品。總之,只要掌握了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相結合的學習方法,掌握了先抓常用詞和語法常規的方法,就會收到成效;時代順序問題是一個次要的問題。
最後一個問題是背誦問題。背誦是傳統的好辦法,可以加强感性知識。通過熟讀和背誦,對古代漢語能有更多的體會,不但古代的詞彙和語法掌握得更加牢固,而且對於古文的篇章結構以及大家的風格,也能領略得更加深透。古人説:“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可見熟讀的作用是很大的。從前人們熟讀詩文,一方面是爲了培養閲讀能力,另一方面是爲了培養寫作能力。現在我們有了現代典範白話文可資學習,固然不一定從古文中學習文章的藝術。但是,如果對自己的詞章修養提出較高的要求,古代的詩文可以供給我們更多的借鑒。有人怕背誦古代的詩文會受古人的思想影響,會“中毒”,那是不對的。我們有了馬列主義武裝我們的頭腦,就應該經得起考驗,有辨别香花毒草的能力,不應該害怕“中毒”。何況我們所讀的都是經過選擇的、思想比較健康的作品,正好批判地繼承其中的精華,好處是很大的。當然,對學生是否要求背誦,背誦多少,都應該由教員靈活掌握。如果學生負擔過重,就不能硬性規定背誦,造成學習上的緊張。那不是背誦本身的毛病,而是措施不當的毛病。就原則上説,背誦是好事,是值得鼓勵的。
(《光明日報》1961.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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