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白
(上略)或者説此書定名《辭通》,難免有模倣《辭源》的嫌疑;然而絶對不然。咱們要先辨明“通”底意義。從前清代章學誠氏曾經把“通”分爲“縱通”、“横通”兩種。他在《文史通義》上《横通》這一篇上説:
通人之名,不可以概擬也,有專門之精,有兼覽之博。各有其不可易,易則不能爲良;各有其不相謀,謀則不能爲益。然通之爲名,蓋取譬於道路,四沖八達,無不可至,謂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識,雖有高下偏全大小廣狹之不同,而皆可以達於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衝八達,不可達於大道,而亦不得不謂之通,是謂横通。横通之與通人,同而異,近而遠,合而離。老賈善於販書,舊家富於藏書,好事勇於刻書,皆博雅名流所與把臂入林者也。禮失求野,其聞見亦頗有可以補博雅名流所不及者,固君子之所必訪也。……周學士長發以此輩人謂之横通,其言奇而確也。故君子取其所長,而略其所短,譬琴工碑匠之足以資用而已矣。……横通之人可少乎?——不可少也。用其所通之横,以佐君子之縱也;君子亦不没其所資之横也。……
其實,他所舉的三種横通以外,還可以有兩種新横通:一種是專於翻書的横通,一種是勤於抄書的横通。專於翻書的横通,包含口譯和筆譯兩種。他們不能自己著作,不能有研究以心得發表,而只能把外國人的著作翻譯過來。筆譯的把翻譯的結果刊行,而口譯的便在講堂上把從外國帶回來的教本或講義,照原文翻出。他們底工作,誠然也是很勞苦的,也是爲不懂外國文的人們所需要的,然而這也只是横通罷了。因爲他們所供給的,也只是材料——至多也只是工具。勤於抄書的横通,很勤苦地搜集材料,排比起來,而不知作綜合分析的研究。這好像大廚房裏的買辦司務,挑着擔子,到小菜場裏,把牛肉、羊肉、猪肉、鷄、鴨、魚、蝦以及一切海味,還有蘿蔔、白菜、馬鈴薯、萵苣筍等等,都堆在擔子裏,挑了回來,以備大司務烹調的用處。所以也可算是横通,而也畢竟只能算是横通。像《辭源》的樣子,如果把書抄得好一點,再加以一點翻書的工夫,可以把這兩種横通,兼而有之。不料它在翻書的方面,既然是不完不備,而在抄書的方面,又弄得謬誤百出。因此,連横通的資格也够不上,那裏可以合不愧爲縱横的《辭通》相比呢?《辭通》固然是勤於抄書,但是它的抄書,是曾經把它用分析綜合的方法做成索引式的整理和總賬式的整理,已經兼有章氏所謂專門之精和兼覽之博了。所以此書定名《辭通》,決乎没有模倣《辭源》的嫌疑。
然而,我却對於此書希望它有更進一步的通,就是把前邊所謂(甲)類(乙)類兼而有之[1],而從聲韻上去求通。因爲所謂謰語重言[2],往往從雙聲叠韻上轉變,意義相同的或相類的,或相對的或相反的,都有以雙聲叠韻轉變的現象。現在略舉幾個例子如下,例如:——
玲瓏 離婁 歷録 流離 淋灕 嘹唳 零落 轆轤
之類,都是雙聲謰語而以雙聲轉變,意義相同或相類的。又如:——
荒唐 混沌 恢臺 豁達 澒洞 鶻突 糊涂
之類,都是叠韻謰語而以雙聲轉變,意義相同或相類的。又如:——
模糊 漫漶 溟涬 濛鴻 漫衍
之類,都是叠韻謰語而以雙聲轉變,意義相同或相類的。又如:——
徘徊 徬徨 盤桓 屏營 辟易 伴涣
之類,都是叠韻謰語而以雙聲轉變,意義相同或相類的。又如:——
倉皇 從容
之類,都是叠韻謰語而以雙聲轉變,意義相對相反的。又如——
躊躇 猶豫 踟躕 跢跦 躑躅
彳亍 郤曲 游移 夷猶
之類,都是雙聲謰語而或以雙聲轉變,或以叠韻轉變,意義相同或相類的。如果能從這一條聲韻轉變的大路上去求通,所通的一定將尤其廣大。
朱先生是因爲首鼠首施問題而發憤著書的,他在《自序》上把這個著書的緣起毫不自諱地發表了出來,這是他底最偉大的地方。但是我從此書上看到他底關於首鼠和首施底搜集和按語,覺得他還不免爲清代王念孫氏底舊説所拘。他把首鼠和首施這兩條底搜集,都放在上聲五尾韻中首尾一條之下,是以首尾爲首,首施爲次,而首鼠爲末的。現在把它抄在下面:
首尾 〔左傳·文公十七年〕古人有言曰,畏〇畏〇,身其餘幾。〔杜注〕言〇〇有畏,則身中不畏者少。〔後漢書·竇融傳〕緩急迭用,〇〇相資。〔又·西羌傳論〕馳騁東西。奔救〇〇〔續漢書·百官志注〕忘謇諤之節,憚〇〇之譏。〔魏書·僭晉司馬叡等傳論〕跼天蹐地,畏〇畏〇。〔淮南子·説林〕畏首畏尾,身凡有幾。【高注】畏始畏終,中身不畏,凡有幾何。
首施 〔後漢書·西羌傳〕大豪盧匆忍良千餘户,别留允街,而〇〇兩端。〔注〕〇〇。謂首鼠也。〔又〕月氏來降,與漢人錯居,雖依附縣官,而〇〇兩端。〔又·鄧訓傳〕雖〇〇兩端,漢亦時收其用。〔注〕〇〇,猶首鼠也。〔又·烏桓鮮卑傳贊〕二虜〇〇,鯁我北垂。 首鼠 〔史記·灌夫傳〕武安已罷朝,出止車門,召韓御史大夫載,怒曰:與長孺共一老秃翁,何爲〇〇兩端。〔集解〕〇〇,一前一却也。漢書·灌夫傳同。〔三國志·吴書·諸葛恪傳〕緩則〇〇,急則狼顧。〔晉書·陸機傳〕〇〇避賊,適所以速禍也。〔陳書·虞寄傳〕〇〇兩端,唯利是視。〔北史·長孫晟傳〕又阿波〇〇,介在其間,頗畏攝國,受其牽率。〔又·氐羌吐谷渾等傳論〕窺覘〇〇,蓋其本性。〔唐書·陸贄傳〕〇〇應敵,因循莫前。〔舊五代史·唐康延孝傳〕謂董璋曰,吾有平蜀之功,公等僕遫相從,反〇〇於侍中之門,謀相傾陷。〔又·王思同傳〕潞王讓之曰,爾何〇〇兩端,多方誤我。〔文選·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〇〇疆界,灾蠹彌廣。〔隋盧思道勞生論〕禀斯〇〇,不預衣簪。〔唐權德輿兩漢辨亡論〕徇一息之安,〇〇畏懦。〔唐姜行本碑〕雖沐仁風,情懷〇〇。
按:《史》、《漢》田蚡首鼠云云,蓋責長孺,爲灌夫事,共對付一竇嬰,何爲畏首畏尾,進退失據,一至於此,施字讀如《周南》施於中谷之施,音與尾近,其義亦互通,《春秋》魯公子尾字施父,此爲施尾同義之證,《左》定四年施氏,《潛夫論·志氏姓》篇引作荼字,古讀如舒,首施通作首鼠,亦猶施氏遐爲荼字也。
據我所知道,關於首鼠的,還有《梁書·侯景傳》高澄《與侯景書》:
以狐疑之心,爲首鼠之事。
《北齊書·齊襄帝記》同。又宋代陸佃《埤雅》説:
鼠性疑,出穴多不果,故持兩端者謂之首鼠。
又關於首施的,還有近人章炳麟《文始》一歌泰類陰聲歌部甲“也字”條:
也之本義,古多借施爲之。《漢書·鄧訓傳》“首施兩端”;又,魯公子尾字施父,則名迻於尾矣。故也又孳乳爲,馬尾
也。船尾之字,後復作柁,《釋名》:“柁,拕也。”(《説文》無柁,古多以杕爲之)亦皆迻義於尾(古語陰與尾多通言,如言“鳥獸孳尾”是也)。又。灺,燭
也,即《曲禮》所謂燭跋,亦謂其底也,並也之孳乳字。
又關於首尾首例的,還有清代夏味堂氏《拾雅拾遺釋·釋訓上》:
首尾首施,首鼠也(注引《後漢書·西羌傳》作“而首尾兩端”。又按《辭源·首部》首鼠條下引《後漢書·西羌傳》也作“而首尾兩端”。而我遍查我所有的《後漢書》,其中一種就是新出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宋紹興本。《西羌傳》中“而首施兩端”凡兩見,都作施字,不作尾字,不知他們所據何本)。
其實,首鼠兩端和首尾兩端,大約是漢魏六朝時代的一句成語。首鼠和首施都是雙聲謰語,由鼠轉施,也是雙聲相轉。所以《駢雅·釋訓》説:
逗遛、首施、首鼠、夷猶、冘豫、猶豫、虚徐、莎隨、依違、罔養、瀢、斟愖、
踔,遲疑也。
又説:
躊躇、蹢、跢跦,猶豫也。
躊躇古音在定紐,同於濤涂。春秋時陳大夫有轅濤涂,大約就是以躊躇爲名。濤涂以叠韻轉變,就變爲躊躇,躊躇再以叠韻轉變,就變爲首鼠,首鼠再以叠韻轉變,就變爲猶豫或猶與或游豫,這都是上下兩字同變的。如果是下面一字單變,便是首鼠變爲首施或者游豫變爲游移。所以首鼠、首施、游豫、游移都是躊躇的轉變字,它們的意義只是一前一却,只是遲疑。首鼠兩端或首施兩端都就是躊躇兩端或游豫兩端,或游移兩端或前却兩端或遲疑兩端。《埤雅》底“鼠性疑,故持兩端者謂之首鼠”,固然是望文生義;王念孫氏《讀書雜志·餘編上·後漢書》首施兩端條説:“首施猶首尾也,首尾兩端,即今人所謂進退無據也”,並且引《春秋》魯公子尾字施父作施與尾同意的證據,而章炳麟氏更根據了他底話,而加以演繹,也一樣都是望文生義的話。王氏《讀書雜志·漢書》卷十六“連語”下面説:
凡連語之字,皆上下同義,不可分訓;説者望文生義,往往穿鑿而失其本指。
這話是很對的,他又在《讀書雜志·漢書》卷一《高后紀》“猶豫”條力辯猶不是獸名,也不是犬子,他説:
猶豫,雙聲字,猶《楚辭》之言夷猶耳;非謂獸畏人而豫上樹,亦非謂犬子豫在人前。師古之説,皆襲《顔氏家訓》而誤,説見《廣雅》。
而在《廣雅疏證》卷六上《釋訓》“躊躇,猶豫也”條下面證明得更詳細。結處説:
夫雙聲之字,本因聲以見義,不求諸聲而求諸字,固宜其説之多鑿也。
而他底兒子王引之氏更把它引在《經義述聞》卷三十一《通説》上第五條,這正是從雙聲叠韻的大路上去求通的通人的通説。不料他對於猶豫如此能通,對於首鼠、首施却反爲首尾所蔽,而不能從雙聲叠韻的大路上去求通了。
朱先生試把所搜集的首施首鼠各條,拿躊躇、猶豫、游移等字樣分别代進去,都可以通得;而所搜集的首尾各條,没有可以把躊躇、猶豫、游移等字樣代進去的,這就可以見得王氏底錯誤底顯然了。我因爲朱先生不自諱錯誤的偉大精神,所以對於這一條特别提出來討論一下。究竟確當與否,還要求朱先生底指教和讀者的評判。
[1]按上文,(甲)類是把意義相同的謰語、重言等詞類,聚集起來,而給以一個同樣的解釋;(乙)類是把形、音兩方相同相通或誤變的謰語、重言等詞聚集起來,給以一個相同的解釋。
[2]重言,即叠字,如“關關、遲遲、忡忡、杲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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