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庆对下雨天有天生的反感。
高考后填报志愿,叶庆选了一个干旱的城市。父亲坐在轮椅上抽着闷烟说:“学费贵了些。”叶庆用笔在志愿书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叉,终于停了下来,说着:“可以从生活费里省。”父亲便没再说话。
在叶庆的记忆里,父亲的话一直不多。听母亲说,父亲以前常常在集会上作为队里的代表发言,稿子是他自己写的。站在台上的父亲意气风发,语气激昂。“村里的人,没有人比你爸更有口才!”母亲补充道。这些话,逢年过节,叶庆在饭桌上听母亲说了很多遍。说给那些他连面孔都没记住的亲戚听,说给家里鲜少到访的邻居听,在他犯错的时候说给他听,像课堂上老师讲解课文时歌颂一位英雄一样。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母亲说话的声音高了许多,不像平日里跟人说话,都是低声下气的。
叶庆一直怀疑母亲说的那个人,跟坐在他对面沉闷着脸色、一直低头喝酒的父亲是两个人。
1998年那场洪水,夺走了父亲的双腿。那一年,叶庆才三岁,对当时淹了半个村庄的洪水全然没有印象。叶庆从旁人的口中得知,父亲是参加抗洪工作才残废的,母亲对此却只字不提。从叶庆记事起,父亲只是一个剃头匠,坐在轮椅上,给不定期来家里的伯伯们和被伯伯们领来的小孩们剃头。剃子在耳朵旁一推到底,像村里的屠夫剃猪毛一样,直到白皙的头皮露出来,坐在小板凳上面的人别扭地挪着身子,换一边再一推到底。最后用齿剪咔嚓剪几刀刘海,整个理发过程就算完成。
叶庆在一旁用毛巾沾些脸盆里凉得差不多的热水,擦拭完那人脖子和脸颊上的头发渣后,不自觉地看那人一眼,都会在心里喊一声“好丑”,但他从来不敢当父亲的面说这话。剃完一个头,五块钱,日积月累,是家里全部的生活费来源。跟叶庆同龄的孩子,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父亲的剃刀下剃过头,有人在剃完后照镜子就哭了出来,当父亲的面嚷着:“下次再也不来了!”等到下次那孩子被他父亲领来剃头的时候,叶庆就在旁边偷偷地笑,那人就用恶狠狠的眼神瞪他,父亲斜睨他一眼,叶庆就不敢再笑了。因为这个,叶庆在上学后一直被班上的同学称作“剃头匠的儿子”,他们总是大声呼喊着这一名字,将对父亲的怨恨全部转移到叶庆的身上。
一直到叶庆读五年级,父亲不再给人剃头了。那一年,村里家家户户买了彩电,父亲买了一些书回来,独自钻研一个多月,又买了一大堆工具,此后便修起了电视机。有修好的,也有那种“聋的”被修成“哑的”。叶庆一直感到奇怪,那些被修坏的电视机都被伯伯们领了回去,也没找过父亲赔钱。他觉得自己以后也能修电视的营生。有次母亲在家里和父亲争吵,说他不会修东西,惹得其他女人在背后说她,父亲气得摔了汤碗,汤汁溅了一地。叶庆第一次见到父亲盛怒的样子,从此打消了让父亲教他修电视机的念头。
后来,母亲和父亲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卖铺,直到叶庆读高三,小卖铺扩建成了一家麻将馆。
麻将馆的生意很好,长假回家,母亲会喊叶庆去帮忙,给店里的人端茶送水。父亲行动不方便,母亲常常跟人凑桌,五十平米的房间,摆了四个桌子,坐满的时候,连行走都困难。一开始只是要伺候牌桌上的人,到后来,连看牌的人进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嚷着让叶庆倒水。其实也就最廉价的茶叶,那些人却喝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吧嗒嘴。
叶庆跟母亲抱怨过一次,母亲一脸不满地对他说:“不勤快一点,你学费就挣不来了,7249块啊!”那个数字并不是固定的,是叶庆第一次缴学费的数额。叶庆记得母亲第一次将学费交到他手上时,手颤抖着,千叮万嘱让他别弄丢了。那也是叶庆第一次接到如此大的一笔钱,放在兜里又激动又不安。
母亲对那个数字记得异常清楚,当初在听到叶庆说出那个数字时,母亲震惊得几乎尖叫起来。她从叶庆考上大学的喜悦中瞬间清醒过来,脱口而出:“早知道这么贵,就不让你念那么多书了。”叶庆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怒火,从饭桌上站起来,嘴里的饭都还没咽下去,正准备吼些什么,余光里察觉到父亲正望着他,房间里的空气清冷下来,像冬天屋檐下的冰凌子,刺入叶庆的喉咙。他眼眶发红地看向父亲,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却听到父亲用极冷的语气说着:“目光短浅的女人。”
父亲说完,依旧不急不缓地喝着碗里的汤。叶庆坐了下来,没去看母亲,她又恢复喜悦的神色,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菜盘里夹了一块肉到叶庆碗里。有那么一瞬,叶庆觉得父亲是理解自己的,只是他不理解父亲。在一次家族宴席上,父亲说自己的儿子考上的是一所一本,而不是二本。那些人听完后对坐在角落里的叶庆投来赞许的目光,叶庆在这样的目光下,感到脸颊发烫,还被人认为是读书人的腼腆,夸一下就脸红。
叶庆从没跟父亲讨论过这件事,毕竟村里考上大学的人凤毛麟角,跟他同龄上小学的人早就在社会上混了好多年。他渐渐接受父亲说的这个谎,并且打算一直帮父亲瞒下去。在麻将馆里,那些抽着烟嚷着嗓子来打牌的人喊叶庆“一本的大学生。”
“一本的大学生就应该在家里做功课,不能跑到这里学坏了。”
“一本的大学生给我倒水啊,真是有面子。”
叶庆从来不接这些话,倒完水就回到柜台旁,机械地站在那里,打一下盹就被人喊醒。那两年,像身处一个梦境,身边烟雾缭绕,麻将馆里没有一个人能跟叶庆说上一句正经话,那些中年男人在牌桌上相互骂着娘,时喜时怒,却也其乐融融。
二
这次从学校回来,母亲惊讶于叶庆的变化,脸上的胡子浓密,说话的声音也粗犷了许多。他在饭桌上时不时说上一句普通话,母亲听得一愣一愣的,洗碗的时候叮嘱他:“你在村里跟人说话可千万别说普通话,免得落人口舌,说咱装清高。”叶庆点头应允,母亲才安心拿起手上的碗洗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叶庆就被母亲喊起来。吃了早饭,叶庆就跟着母亲一起去店里帮忙。
夏天的清晨,空气特别清新,叶庆只觉得头脑一片混沌。从学校回到故乡,十三小时的火车硬座,再转三小时的大巴,他被母亲的电话一路催促着,始终没合眼。
走在他前面的母亲,步伐矫健,两只脚用力摩擦着地面。叶庆有时感叹母亲精力旺盛,她晚上忙麻将馆里的事,回到家差不多十二点,回来把父亲喊醒给他洗澡,再自己洗澡,第二天早上六点就起来给他们爷俩做饭,再梳妆打扮一番出门,这样算下来,母亲每天晚上最多只睡五个小时。即使这样,叶庆在白天也未见母亲打一个哈欠。
上午麻将馆的人并不多,生意好的时候有两桌,母亲先去凑一桌,有人来了她就下来,拉人再凑一桌。这天,进来的第一个人看到叶庆就笑着说:“大学生回来了啊!”叶庆笑了笑当回应,没等他招手就给他倒了一杯茶,还是热的,规规矩矩地放在他面前。那人和母亲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些什么,叶庆没有仔细去听。
到了九点,陆陆续续来了些人,母亲让叶庆回去把父亲喊来。等叶庆推着父亲进到店里时,已经坐满了两桌人。叶庆无意间叹了一口气,被父亲听到了。
“好端端叹什么气?”父亲问他。“没,没什么。”叶庆忙不迭地回应。“快忙去吧。”父亲说话的语气比上次他回来时要温和许多。
叶庆“嗯”了一声,就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人越多,房间里越聒噪,那些牌桌上的人声音就愈大,其中有一个和叶庆差不多年龄的人每打一局就高声骂一句娘。叶庆看了他几眼,他也看向叶庆,笑眯眯的。等叶庆过去给他倒水时,那人一把勾住叶庆的脖子压到牌桌上,故意拉高声调说着:“怎么,大学生不认识我了?”叶庆小声向他求饶,脖子却被压得更紧,随后被用力扯了一下耳根,他才想起来,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叫谢城,叶庆五年级的同班同学。
叶庆喊了几声“阿城”,谢城才将胳膊从他的脖子上挪开。“你什么时候回的?”叶庆问他。谢城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我一直在老家啊,都没出去过。”接着又嬉笑怒骂地摸起了牌。
谢城读五年级时,从单杠上摔下来摔断了一只胳膊,留了一级,成了叶庆的同桌。叶庆小时候见过他,他总是来找叶庆的父亲理发。跟其他孩子不同,谢城独自一人来。父亲让年幼的叶庆喊他“城哥”,谢城在成为叶庆的同桌后就让他改口喊“阿城”。谢城的父亲以前是村里的书记,他的老家在叶庆家的前面,在叶庆的记忆中,谢城的父亲是个温文儒雅的中年人。谢城却一点都不像他父亲,读小学时就经常跟人打架。
谢城当初第一次进班时,手上绑着绷带,板着一张黑桃K的脸,当他目光落在叶庆的身上后笑了起来。也是从那以后,班上的人不再孤立叶庆,谢城带着他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他成了班上的领军人物,带人跟高年级的人打架、逃课,每个人都敬畏他,连老师都对谢城客气三分。而最令叶庆感到不甘的是,谢城的成绩还很好,兴许是多念了一个五年级,他能轻轻松松在考试分数上高过叶庆。
叶庆看到牌桌上与那些中年人插科打诨的谢城,脸上还有些稚嫩的孩子气,骂出的话却让叶庆觉得不适。谢城喊叶庆“大学生”,左一句大学生给他倒杯水,右一句大学生给他拿些瓜子,还一脸坏笑地对叶庆说:“大学生,要不你替我撒泡尿吧,憋死老子了。”叶庆就没再理他。谢城又打了几圈,实在憋不住了,佝偻着身子从牌桌上下来,一个箭步往屋外的厕所奔去。回来后叼着一根烟,径直朝柜台走来,喊了叶庆的父亲一声“叔。”
父亲放下手中的报纸,温和地朝他点了点头。他走近叶庆,又一个鹰钩压住叶庆的脖子,将他拉着往门外走。到了门口,谢城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烟,递给叶庆一根,叶庆摆手说不要,摸着自己被勒疼的脖子说:“手断过,力气还这么大?”谢城伸出右手指着那一道长有十公分的伤疤给叶庆看,“新生的骨头更硬,你不知道?”谢城抽完一根烟就要回去,向叶庆挥了挥手,说明天再来。
室外的空气特别闷热,马路上正冒着隐约的热气。叶庆看向谢城的背影,又望了望头顶的天空,看来又在酝酿着一场暴雨。心生一阵烦躁,没站一会儿就回到店里。那之后的一个星期,谢城每天都到店里来打牌。前两天下了两场阵雨,冲刷着新修的水泥路。雨过天晴,天气变得更加燥热。麻将馆比前几天多了些人,打牌的,看牌的。这些中年人,大多是在漕阳镇上做工人的。谁也无法预料暴雨的到来,索性就聚在一个地方。像往年一样,放下手中的活计,聊聊家常,胡天侃地。
麻将馆的生意红火起来,母亲因此很高兴,甚至提出让叶庆和她晚上在麻将馆过夜。“把家里那架军旅床搬过来,这样晚上也能开夜场。”叶庆一口回绝,母亲看向父亲,等待他的意见。父亲没说话,她冷嘲一番说:“你们俩榆木脑袋,活该穷到现在。”母亲最后还是没有搬过去,只是麻将馆晚上推迟了一个小时关门,每天回家的时间也变得更晚。
谢城每天准时准点来,比当年上学还准时,见到叶庆的第一句就说他手机里收到了某某地方发布暴雨橙色预警。那种短信,叶庆每天都能收到,看也没看就直接删掉。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总有人提起98年的那场洪水,叶庆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偶尔还能听到父亲的名字和他残废的腿。
到了七月中旬,第一场暴雨落下来,雨滴落在地上,砸出的声响盖过了室外一切声音。父亲从那天开始,比往常起得要晚一些,他一如往年般絮絮叨叨地说他腿疼,面容也比平日里要憔悴,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叶庆不明白,父亲的双腿明明平日里没有任何知觉,这个时节却能感觉到疼痛。母亲在背后跟叶庆说过:“那是你父亲的心病,其实都是他装出来的。”
三
下第三场雨后,麻将馆挤满了人。母亲将平日里摆放零食的货架收起来,腾出空间又摆放了一张麻将桌。叶庆从人堆的夹缝中穿过,看着水壶中的水越倒水柱越小,门外的屋檐上的积雨却愈流愈急。谢城背对叶庆站着的地方就坐,他每次摸牌都要高高扬起手,又重重将麻将摔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叶庆看他那个样子,看久了觉得有些滑稽。
叶庆站着看谢城摸牌,看了好久,突然看出一些蹊跷:谢城在牌桌上偷偷地换牌!他动作很快,两张牌丢出去,再带一张回来。叶庆看到了三次,谢城总在身后没人的时候换牌。叶庆走到父亲身边,小声告诉父亲,父亲听完后看都没看叶庆一眼,说:“我知道了,你别管,这不是你管的事。”叶庆就继续看谢城摸牌,又打了几圈,见谢城从位子上站起来,转身正巧碰到叶庆的目光。他朝叶庆笑了笑,喊着:“给我拿一把伞,我撒泡尿。”叶庆一阵错愕,他不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只感到身后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父亲正拿着一把伞递给他,朝他点点头,示意他送过去。
谢城接过伞,手搭在叶庆的肩膀上说:“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雨这么大,路又滑,万一我掉坑里了还没人拉我。”没等叶庆答应,谢城就拉着叶庆往外走。厕所并不远,平常两分钟就走到了,为了避免裤脚被打湿,他们俩走得特别慢。挨着身子,叶庆闻得到谢城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烟草味,和那些中年人身上的味道一样。
等谢城进去了,叶庆站在厕所外面等他,他语气平淡地说着:“你在牌桌上换牌,我看到了。”里面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谢城从厕所里走出来,板着一张脸,挥起拳头准备砸向叶庆,却只是轻轻地在他胸膛上捶了一下。他钻到雨伞下,望着天空如注的雨水,对叶庆说:“我也知道你上的是一所二本,而不是一本。”叶庆听完涨红了脸,谢城却戏谑地笑起来。“你不说,我也不说。”谢城边说边推着叶庆往回走。回去的路上,叶庆刻意与谢城隔着一些间隙走着。伞不大,雨水落在叶庆手臂与裤子上,湿了一大片。
那几天,谢城赢了很多钱,他说是暴雨给他带来的运气。散场的时候,其他桌提五十块桌钱,谢城提一百块。他做出阔气的姿势,将钱塞到叶庆的手里,母亲看到眼睛笑成两条缝,客气地对他说:“小城,这次回来可要待久一点啊!”谢城朝叶庆眨了下眼说:“婶,下雨天我都会来的。”叶庆躲开他的目光。母亲手里继续数着钱,埋头喊着叶庆送送谢城,熟络的样子,让叶庆以为母亲早就知道谢城耍老千的事。
出门后,叶庆问谢城:“你上次不是说你一直没离开老家吗,这偷牌的技术本地可学不了。”谢城毫不避讳,“一年回来几次,这次回来会待久一点,我说什么你都信啊,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叶庆分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妈病了。”谢城突然说,说完紧抿着嘴唇。那个神情,叶庆见过一次。读小学时,他俩一起回家的路上,被高年级的学生围堵,谢城当时沉着脸让他们别对叶庆下手。没等叶庆再说话,谢城就拍了拍他的肩让他进店里。“我下午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心上。”说完,谢城丢了手里吸了两口的烟就走了。
叶庆并不得知谢城母亲得病的事,他随口问母亲,她也含糊说不清。“活不了多久。”母亲最后撩下这句,叶庆不知如何接应。坐在旁边的父亲突然说:“你有时间代我们去看看她,我和你妈一直都没时间。”母亲脸色温和了些,接着父亲说:“对对,提点东西去,小城这孩子挺好的,每次来打牌提的钱都比其他人多!”母亲说完顿了顿,像想起了什么,“不过他也真是,都这么大了,还成天在外面跟人鬼混,不找点正经事做……”父亲瞪了母亲一眼,她就没再说下去。
之后的几天,天放晴了。麻将馆里的人少了许多,也没见谢城的身影。到了七月下旬,又开始下雨,从凌晨下到第二天早上。雨势比第一场雨更大,走在路上,雨水没过了脚踝。谢城又来了,他剪了短发,进门之前,远远地朝叶庆打招呼。谢城走到叶庆旁边,一脸殷勤地说要给他帮忙,他俩个子差不多,一人手里提着一壶水,站在一起,被来的人说是一对门神。谢城不再喊叶庆“大学生”,像小学时那样“阿庆,阿庆”地喊着。
“你读完初中后干嘛去了?”叶庆试探性地问他。“给人看场子、收保护费、搬砖,总之离家越来越远。”谢城极不正经地说。“拍电影呢?收保护费的年代早就过去了。”叶庆还是难辨他每句话的真假,想问及他母亲的事,看到谢城这个样子,又不知如何开口。“我还真拍过电影,给人跑过龙套,你读大学应该懂的,我说给别人听,他们都不相信。”说完笑了起来。“你那跑龙套,还真不算拍了电影,”叶庆也笑了起来,“还是蛮羡慕你的,我也想这样。”说完叶庆就被谢城揍了一拳。
“笑话我呢,你才是令人羡慕。这个鬼地方,真是离得越远越好。”两人就一阵沉默。
谢城在麻将馆帮了一天的忙,晚上他回去的时候,叶庆对他说:“那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谢城松了一口气说:“我就知道你能够理解我,大学生。”
雨一直没停,从早下到晚,麻将馆里的人迟迟没有走尽,那一晚母亲一个人从麻将馆回到家,已经凌晨两点。叶庆听到母亲在他们的房间里和父亲吵嚷着什么,没听几句,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叶庆起床后,父亲也已经起来了,在饭桌上和母亲一起等着他。吃饭时,母亲对叶庆说:“你待会跟我一起把军旅床抬到店里去,晚上我们轮流看店,再挣些钱,学费就凑够了。”母亲的语气不像是商量,而是一种命令。没等叶庆答应,父亲对母亲轻吼着:“我不是说不准搬过去吗?你要是想搬过去,自己搬,真把那里当家啦,成天跟那些男人打情骂俏,还想上床不成!”
叶庆始终没有插话,周围又只剩下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母亲突然“啪”的一下,摔了手里的碗,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爷俩,起身回了房间。她将门重重地关上,呜咽地哭起来。桌上的饭菜,一筷子没动,叶庆也没了胃口,与父亲面对面干坐着,他看着父亲的身体从说完刚才那句话后止不住地颤抖着,心生畏惧,暗暗咽了几下口水。
房间里没有了声响。父亲轻声对叶庆说:“去看看你妈是不是死在里面了。”叶庆走到房门口,门从里面被打开了,母亲的眼眶血红,神情格外冷静,她没看叶庆,绕过他走到父亲的对面对他说:“我们离婚。”父亲看着母亲,半晌没说话,突然冷笑了一声说:“我不会跟你离婚的。”
“你可以一走了之,我能走到哪?”他说完看了看自己的双腿。母亲就又回了房间,关门前,她说了一句:“那我们走着瞧。”
五
麻将馆歇业了一天。
母亲坐在房间里,父亲坐在客厅里,叶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时不时有电话铃声响起,是那些来打牌的人来找开门。到了午饭时间,母亲也没有出房间做饭。父亲推着轮椅到叶庆的房间时,他正在看小说。父亲来到叶庆的床沿边,翻了翻他看的书,边翻边问叶庆:“在学校不缺钱花吧?”叶庆摇了摇头,以往父亲从来不过问他在学校的生活,打电话回来要钱,每次也是母亲给他汇。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脸上乍现一丝歉意,语气低沉着说:“等你这次开学,家里的麻将馆就不开了,这样的钱,我们不能再赚了。”他叹了一口气,像小孩子做错事一样,接着说,“爸没多大本事,不过你安心念书,学费的事我会想办法。”
“阿庆,你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从来没让我费心,将来出息了一定要在外面立足,给爸长长脸!”叶庆点了点头,父亲说完就推着轮椅出去了,他接着看手里的书,想到年底回来再也不用待在麻将馆里听人使唤,心里竟松了一口气,全然忘记早上父母争吵的事。
到晚上,雨小了些,母亲一个人拖着军旅床出门。她在屋外朝叶庆的房间喊:“你要是想要今年的学费,就跟我去店里,少听你爸说那些没用的!”叶庆不情不愿地跟了去,店门开后,很快就来了人,谢城也来了,母亲特意打电话给他,让他来撑场子。
谢城带人凑了一桌,没招呼叶庆。母亲让叶庆先休息,到点了叫他。军旅床摆在屋子唯一能腾出来的角落里,房顶在漏水,叶庆一直没睡着。到了下半夜,母亲也没喊他起来,他半睡半醒着,听谢城与那些中年人之间的谩骂声,又像是做梦一样。之后的几天,叶庆晚上都是睡在店里,早上母亲回去做了饭带给叶庆。
父亲那几天一直没来。雨一直在下,毫无间断。谢城在牌桌上的手气还是很好,一直赢钱,脸上总带着笑,母亲看他赢钱也很高兴,他赢得多,提成也多。第四天,父亲吃完饭跟母亲一起来到店里,叶庆被他喊醒,他问叶庆睡得好不好,叶庆笑了笑,摇头说:“屋顶一直在漏水。”他指着头上的水泥板上那一道裂缝。
“雨下太久了,屋顶的瓦都湿了,等天晴了找人上去看看。”
父亲犹豫了一会,对叶庆说:“你再委屈几天。”母亲烧了水,给叶庆倒了一杯,让他先吃饭。叶庆吃完饭,屋外就吵嚷起来,听到有人“李总,李总”地喊着。进来了几个人,手上和脖子上都戴着金链子,母亲让叶庆到柜台里拿出最好的茶,亲自为那几个人倒水。
“李总贵脚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母亲客气地对那个正打量着麻将馆的人说。“来给你撑场子嘛!”那人啐了口唾沫,满脸的不屑,又嘻哈喊着,“有没有人来凑一桌,打点大的,一千封顶的?”那些平时早就上桌的人,你推我让的,迟迟没人敢上桌。
“没人啊,想输点钱都没人愿意拿啊?”李总接着高声喊。“来了!来了!李总!”谢城从门外蹿了进来。父亲和叶庆同时看向谢城,脸上露出同样的神情,他们都没想到谢城的胆已经这么肥了。母亲在旁边呵斥着叶庆:“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倒水!”叶庆走过去,他看了谢城好几眼,谢城用唇语对他说:“没事。”他们打了两圈,桌上放满了红色的钞票,周围的人都看得眼红,有人喊着:“还有没有人打?”
“来来来!”人群分成了几波,又凑了三桌。越来越多的人听到有人打一千封顶的,纷纷来凑热闹,一圈围着一圈,叶庆站在外面都看不到谢城的身影,只听到他时不时高声喊着:“胡!”听围在里面的人说,谢城赢了一万多。
李总打电话让人来送钱,电话里骂骂咧咧地说自己今天触了霉头,又笑哈哈地说再不胡牌就把手上的链子给谢城。叶庆见没人喊着要倒水,就退到角落里,坐在床上歇息。头上的水泥板已经全被雨水浸湿了,裂开的缝隙凝满水珠,他看得出神,只听到有人高声呵斥着:“你偷牌!”
其他桌的人纷纷将头探向谢城那一桌,原本围在那桌的人瞬间散开,没等叶庆走过去,谢城就被那个叫李总的人一拳打倒在地上。旁边的人啧着嘴,“早就觉得这小子手不干净,前些天还赢了这么多钱,原来是耍老千!”一个跟谢城打过牌的中年人嚷着。
“让他把钱退回来!”“不给钱,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有几个人从牌桌上起身,气势汹汹地走了过去,朝站在门口的人喊 :“把门带上,别让他跑了!”谢城还躺在地上,他朝面前的人求饶 :“李哥,我就偷了一把,这局算你的……”没等他说完,李总又扇了他一耳光,声音清亮。
“李总……”谢城又喊了一声,又是一耳光。“今天这事,先把我的解决了,你们的账再找这小子算。”说完他干笑了两声。谢城又被扇了两耳光,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叶庆想走过去,母亲却挡在他的前面,她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战栗着,没有挪动半步。谢城的脸被打得红肿,嘴唇裂口,冒着鲜红的血,他不再求饶,侧着脸,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眼神最后落在了叶庆的方向,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
李总朝身后人喊:“谁带了刀,今天要废他一根手指头!”众人看到要见血,有些胆怯地往后退了退,目光却没有挪开一寸。叶庆也退到角落里,他颤颤巍巍地掏出手机,打算报警,父亲小声呵斥着他:“你干什么?”叶庆没听清,等他要拨出号码的时候,感到头顶有水落下来。
他抬头看到一道石缝,条件反射式地喊了出来:“房子要塌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他的方向,李总拾起一张麻将朝他扔来,重重地砸在了他旁边的墙壁上。“你小子别管闲事!”他朝叶庆吼着。
“房子要塌了!”叶庆又喊了一遍,母亲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出去的打算。“你们这破麻将馆漏点水,一点都不稀奇。”人群里有人嘲讽道。叶庆见没人理会他,冲到人群中间,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掀翻了麻将桌,指着房顶角落那道口子发疯似地喊着:“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你们是眼瞎还是疯了?”
雨水从房顶涌了下来,倾泄在地上,像扇了所有人一耳光。门又被打开了,二十多个人如蚁溃穴般涌了出去。叶庆扶起谢城,跟着人群挤出去,母亲慌张地推着父亲在人群的最后面。等所有人都出来后,站到了马路对面。眼睁睁地看着房屋从左上角裂出一道越来越长的口子,像一张张大的嘴。“轰”的一声,整个屋顶都塌陷下来,如一声巨雷。
母亲瘫坐在地上,“哇”地哭了起来。“没了,什么都没了!”她喊着,那个样子似曾相识。
叶庆想了起来,在他三岁那年,就在他的家门前,谢城的家轰然倒塌。父亲是为了救谢城,才被压断了双腿的。谢城站在叶庆旁边,在听到一声巨响后失了神,拔起双脚就跑到废墟中,疯了一样翻着水泥块。叶庆要走过去,却被父亲死死拽住胳膊。
谢城在暴雨中持续地呼喊着:“我的钱,我的钱!那是我妈治病的钱啊。”喊完那一句,身后的墙轰然倒塌,砸在了他的身上。
站在雨中的人,面面相觑。叶庆掰开父亲的手,母亲依旧在地上哭喊着,他看向父亲,他睁大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死了一般。
天空在傍晚时放晴,麻将馆的废墟下,有零星几个人在泥土里扒东西,“真的有钱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雨水将土块冲到马路沿上,大把红色的钞票露出来,人们佝着身子,在泥块中使劲扒着。一个路过的外地年轻人开着车要过路,却被拥挤的人群堵住,他一声声按着喇叭,没有人在意。那人下了车,走过去在地上随手捡起一张,放在太阳底下,突然说:“这是假钞啊。”“真的是假钞。”有人回应。那些手上刚沾满泥土的人,将捡到的钱,一张一张地拿到太阳底下看。看一张丢一张,“骗子,”有人骂道,“谁这么缺心眼,带假钞来打牌。”等有人想起李总时,他早就在麻将馆坍塌后,冒着暴雨离开了。
谢城被压断了一条腿。出院之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乡。那些找到他家门口堵他,向他讨要赌债的人,扑了空。
母亲到镇上找了一份工作,每天依旧早出晚归,父亲想要重新拾起剃头匠的活,被母亲冷嘲热讽一番:“现在还有谁,要找你这跛子剃头?”新学期开学前,叶庆迟迟没有向母亲提过学费的事情。在开学的前一天,母亲吃完晚饭,从阁楼里拿出一沓钱给叶庆,她说,那是谢城做老千时给她的“封口费”。叶庆不收,母亲突然对他骂起来:“不收,你就跟你爸这个窝囊过一辈子,我也懒得管你们。”母亲神情坚决,叶庆以为她真的要跟父亲离婚,打算一走了之。收拾行李时,叶庆发现母亲已经将钱放进了他的行李箱里。
离家的那天,雨已经停了。叶庆拖着行李箱,经过村口处,看到那里新开了一家麻将馆。门面更大,房顶看起来更加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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