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拉分监的秋色是迷人的,稻谷熟了,颗粒饱满的稻田在风的吹拂下浪一般滚动。山林已经不再是纯绿,翠绿中夹着树叶的枯黄,呈现出黄橙红绿。苞谷也走向成熟,田地里到处呈现农人们忙碌的身影。
这样的景致梁翼没兴趣品味,这几天他忙得焦头烂额,局里调犯的具体方案没下来,他不敢贸然停产:把犯人全收监了,万一局里推迟,这样大个矿,民警、工人、犯人、家属都没饭吃;不尽快收监,整个沙拉分监已是风雨欲来。他虽然召开过几次中层领导会,说明分流有一个过程,但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如今是信息社会,决策层无密可保,何况沙拉分监这样的单位。民警分流事关个人切身利益,去什么监狱,现在的中层领导到新监狱还能不能保留一官半职,总之,思想问题一堆。犯人虽说在哪个监狱都是劳动改造,但脱离现在管理的民警,想法也多,新的民警了解自己的改造吗,自己获得的表扬、劳积在新监狱算不算,管教民警好不好接触等等,问题也是一大堆。家属、工人更不用讲,分流不是小事,把梁翼头都磨大了,在这节骨眼上,雪上加霜的事接踵而来。
那天一大早,他就下到采煤监区了解罪犯的思想动态和生产安全状况。刚坐下来,办公室的电话就追到采煤监区。电话是省一监劳资科长王桐打来的。电话那边也急了,有点语无伦次。
“报……报告梁监,监狱通用分厂、被服分厂的工人堵厂区大门,必须要见总厂法人代表,也就是……是你梁监,见……见不到梁监不……不撤退!”
“王科长,这不是瞎扯淡的嘛,我还在处理沙拉分监分流的大事,省一监的工作都还没接手,你们不会解释吗?”梁翼回道。
“梁监,我们都讲过了,说等你上任再上访,但他们说人一天不吃饭不行,他们几个月没领到工资了!”王桐把监狱静坐工人的情况汇报道。
“李政委呢?他是政治委员,我不在,他履行监狱长职责,难道他也不敢面对工人吗?”梁翼在电话这端声音高八度地问道。
“李政委和工人在一起,做工作,但大伙不听,说李政委当副监狱长分管劳资就不关心工人的问题,所以非得监狱长、法人代表表态不可,否则,他们明天就上省政府静坐,还派代表去北京上访。如果真去北京上访,我们省一监的脸面往哪撂啊!”王桐说话都带点哭腔。
“真他娘的乱弹琴,这个监狱长都当成啥样了?又要找钱吃饭,又要抓犯人改造,这不成热锅上的蚂蚁了吗?”梁翼一般是不说流话的,说话办事都充分体现出儒雅气质,但遇重大问题,嘴中随时也会蹦出日妈日娘的流话来。
“梁监,你究竟来不来?这里真顶不住了,我都陪他们两天,口水说干,嗓子说哑了,你再忙也来见个面,表个态兴许就缓和过来了!”王桐急得近乎哀求地说道。
“来,来,是刀山也得上,是火海也得闯,哪个让我头上戴着这顶破烂不堪的乌纱帽!”梁翼说完“咚”一声放下电话。
梁翼刚放下电话,采煤监区长罗耘忙问道:“还汇报采煤监区情况吗?”
“还汇报个啥,你没听到电话里说的来着,监本部那边厂区大门都堵了,非见法人代表,这法人代表是啥破玩意儿,你们千万要注意‘两个安全’!他娘的。”说完走出采煤监区会议室,他的坐骑“陆地巡洋舰”已在楼下等了。
梁翼坐上车,让司机加足马力往省一监赶。司机老马是个老同志,见梁监脸色特别难看,知道他心急,也不敢多说话,平时,梁翼要他加大油门赶路,他会顶上两句:“这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开快车不要命了!”但今天他窥视到梁翼肯定遇到火烧眉毛的大事,只得稳稳握紧方向盘,踩油门的频率显然高了许多。梁翼昏昏然,只感觉车窗外树木纷纷后退。他就怕接省一监这个班,作为省一监党委成员,他深知省一监是名大内空难管理,谁当头谁倒霉,干的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看看,还没上任就来事了,要上任了还不知怎样。如今任命宣布了,打退堂鼓,那就枉为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个响当当的军人。梁翼大脑一片混乱,但还是细声地提醒老马师傅道:“安全第一,赶路第二吧!再急急不过天塌下来,你看天不还好好的嘛。”
“梁监,天是没塌下来,但你脸塌下来了,塌得怪吓人的。”马师傅边操作边回答着梁翼道。
“我这脸可不是冲你老马的。这地球离了谁都会转动,这省一监仿佛离了我梁翼就不行了,你不看交椅都没坐上,事就来了,这不是吓人吗?”梁翼嘟着嘴说着,心情仿佛好了许多。
梁翼坐在“陆地巡洋舰”副驾驶的位置上。每每坐在这个位置,方便纵览河流山川,在车内看窗外的景致,的确赏心悦目,心胸开朗。但今天梁翼无心观赏这一切,他拴上保险带,耷拉着头,手不断揉着自己前额。他前额饱满,这应了相理所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话。“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大贵之相。还在当战士时,家里就把梁翼的生辰八字告诉一个瞎子神算子,那瞎子几根指头掐来算去,片刻高兴地说道:“所算之人是何许人也?”
梁父故意说:“是家族中一个侄子,别人托算的。”
“哦,这可是一个大福大贵之人啊,可怜只是先生的侄子,要是亲生儿子多好嘛!此人正在数千里之外为国效力,官位已是公社书记级别,部队属连级。”瞎子说完呷口茶。
梁父接着问道:“先生说是大福大贵之人,那他一生一世官位几何?”
“哎,假如他不回到南方,官高位重。回到南方就难说,但起码区委书记一级是肯定的。”瞎子咧着嘴说道。
梁翼在部队时,四年义务期都没回过家,穿上四个兜的军官服,探亲回家时,梁父谈及算命一事,梁翼哈哈一笑,对着家人说道:“那不是瞎话吗?你们还迷信得像真的一般。”如今官是升了,但这算啥官,肩上扛着高级警衔,还要自找饭吃,犯人干活养活自己,养活工人和抚恤人员,民警工资不足,这民警当得窝囊。如今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又不是计划经济时期,单位生产,国家包销。市场经济就是要砸烂计划经济的旧体制,重新洗牌除旧布新,那钱好找,以阶级斗争为纲时好说,只要斗私批修就行。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万般皆下品,唯有金钱高”。监狱企业又不是世外桃源,是驴是马都得接受市场经济的检验,淘汰旧的,新的建立。要淘汰旧的体制机制,牵一发而动全身,职工的利益就会受到侵害,各种利益冲突就会凸现出来,是这一代领导难以回避的问题。工人下岗堵门、堵路、上访,正是这一利益冲突所致。梁翼不断揉着额头,心猿意马地想着,昏昏沉沉。太阳当中,车过省会,来到城郊省一监所在地——石河滩。
“陆地巡洋舰”的轰鸣声惊动了堵在监狱厂区大门的人们,大家的视线齐刷刷转向吉普车。
也许是听说新监狱长要来,厂区大门黑压压一大片人,有坐大门两侧的,有坐在中间的,有在大门外自由走动的,有男有女,总之乱糟糟一片。
许多人脸拉得老长,骂骂咧咧。个别人心不在焉,主要是随波逐流,出于感情来凑凑热闹。这些人早就边工作边融入市场大潮,心猿意马,脚踏两只船,一边在监狱工厂上班,一边在外经商。人油滑得像泥鳅,他们加入这一行业,就是想拉尿捏鼻子,两头都拿到,好处不占白不占,占了也白占的思想。
大门被堵着,梁翼不可能躲闪,他本是冲这波事来的。历史把他推到这个岗位,纵然是火上烘烤,也是组织信任自己。战争年代,要你去流血牺牲,你还能退却吗?狭路相逢勇者胜,站在这个历史的关口上,任何领导都无法回避这个矛盾。
司机老马把车停在厂区大门边上。梁翼下了车,抬手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整。梁翼一到,有认识梁翼的,就用高八度的声音吼道:“梁监狱长来了,梁监狱长来了!”
声音一出,大众耳朵都立起来了,劳资科长王桐也走过来,在梁翼的耳边“叽叽咕咕”一遍,那意思是要梁翼到会议室说。梁翼没说话,直接来到工人中心的位置,有精明的站起来,把小木凳让给梁翼。梁翼也不客气,坐下来,人群中像群蜂飞舞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梁翼坐下后,清清嗓子不快不慢地说道:“我就是新上任的监狱长,工业总厂的法人代表。很高兴能在这里、这种场合和大家见面,因我新来乍到,谁也不认识谁,我们定一个规矩,谁发言,自报分厂及家门,重复的问题不谈,有不同问题就说。我们先谈问题,至于解决问题,大家应容我点时间,但可告诉大家,我梁翼不仅是一监之长,而且是堂堂男子汉,砸一颗钉子一个眼,呸一口唾液一个钉,从不遮着掩着。大家说行吗?”
梁翼开口,人们嗓门关闭了,即刻鸦雀无声。梁翼趁大家沉默的当口,环视一圈人群,一眼就认出人群中的周瑾。虽说当监狱长前,梁翼就是省一监党委委员,不时也来开开会,但他认识的人少,更没有往来,一般情况下开完会就返回沙拉分监,认识的工人微乎其微,要不是闹鹰岩翻车事故,他也不知周瑾是周世恒的女儿、铁剑的妻子。
梁翼的目光在周瑾的身上停了两秒钟,就移到别处去了。
“监狱长,你说得没错,我们自报家门就自报家门。我是香华被服厂的工人,我叫李玉兰,没合资前我们生产囚服和民用服装,除工资发得正常外,每年还向监狱交一定的利润。如今合资厂生产不正常了,外方老板卷款一走了之,我们三个月没发一分钱,你说,这咋活嘛!”说完,女人像死爹死娘般“呜呜呜”失声痛哭,泪水潮水般从眼眶中滚出来。
她呜咽着说不下去,人群中受她的情绪感染,也有人“呜呜呜”哭起来,女人泪眼浅。梁翼抬眼一看,个别男人也抬手抹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掉,那是没到伤心处。梁翼原来知道省一监只是背着一个躯壳,没想到空成这样,他心里也泛起淡淡的酸楚。一分钱都可难倒英雄汉,何况几个月不发工资,城里人又没有一亩二分地,可自食其力。虽说监狱不在城内,石河滩只是城市边缘,但吃喝拉撒样样要钱,三个月不发工资,饿死人责任在谁?这不女逼良为娼男卖血度日嘛!
随着李玉兰的呜咽声,人群中有人站起来说:“监狱长,你看看我们都是香华被服厂的,监狱再不解决,我们就要去卖儿卖女!”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怨气汹汹的,因为情绪激动,也没有自报家门。
梁翼知晓,这不是冲他来的,这是监狱工人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必然要遭遇的尴尬。
“大家情绪不要太激动,香华被服厂的问题是特别突出,且矛盾尖锐,困难最大。同志们不急,我上任解决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们香华被服厂的事,看行不行?”梁翼边在小本子上记录,边回道。
“不急?咋不急!谁生娃娃谁肚子痛,火都烧到脚背上,刀尖刺进心脏了,还不急!你当监狱长的当然不急,当官的左手领着国家俸禄,右手收着黑钱,过着花天酒地、日嫖夜赌的日子,我们当工人的汤都喝不起一碗,还不急!”人群中有人抓着梁翼“不急”的话说道。
那人说完,只见李玉兰冲那人吼道:“你冲人家新监狱长干吗?!又不是人家搞垮被服厂的,好人坏人一锅煮,会说话就讲,不会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闭上你的臭嘴!”
“没事,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得给我点时间。几天后沙拉分监的犯人、民警就要分流,这里再急,也得让我把人分流完,回监狱上班再着手解决你们的事!”梁翼口气温柔地回道。
梁翼参加过省一监的几次党委会,香华被服厂的事在会上研究过,他略知一二,但始终是独立分监,监狱本部的事不归他管,他过问得少,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香华被服厂是省一监生产全省囚服囚被的工厂,工人众多。几十年来,被服厂都有活干,自产自销,利润亦可观。但改革的浪潮席卷中国大地,那浪滔天,各行各业,不合资就是思想不解放。合资了,聪明过人的外资老板绞尽脑汁,给领导者小恩小惠,以达到损公肥私的目的,从而使国有资产大量流失。地方政府不引资就是酒囊饭袋。许多地方建开发区,下引资指标到各级各部门的官员,和年终奖金、政绩考核挂起钩来,闹得有关系的官员肚子撑圆,无关系的官员一筹莫展,最后只来他个死猪不怕开水烫,要杀要剐就这一百来斤,到年终听天由命。
狂浪也卷进监狱,被服厂正是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和香港力胜服装有限公司合作的。港方看重数量不菲的囚衣市场,从香港收购破产服装厂的设备,这些使用过的陈旧设备在国内亦属一流。中方主要是政治因素,不引资唯恐思想不解放,效益、工人这些要素是次要的,一直以来政治运动让国人的神经紧绷,只要上面一闪电,下面就大雨滂沱。
合作后港方治工人可不像国有企业干与不干一个样。国有企业时期,监狱企业的工人是老太爷,招工时内部子女为主,工人是不动手工人,警察是动嘴警察,都是男人们的玩意儿,一个鸟样。这才有“几等警察劳改队,凡事都用嘴支配”一说。用外方的手段管理中方工人,就是藏犬看羊,追得你屁滚尿流。这早就被大胡子马克思分析透了,资产阶级要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这一价值又是在监狱工人中榨取,这个合资企业不等于竹竿捞粪坑——找屎(死)吗?外方压榨,工人罢工,监狱尴尬,土地、厂房合资了,监狱只是董事之一。平时倒“董事”,但关键时候不“董事”了。一个合资,问题推得一干二净,合资厂干不下去了,垮了,港方捞到钱,脚上抹油——溜,一个烂摊子又扔给了监狱,这监狱就成了八十岁的老太婆——扛不起了。
香华被服厂的工人听了梁翼有理有节有利的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总觉得入情入理,虽说还窃窃私语,但不像刚来时那样群情激愤。还是李玉兰“嚯”一下站起来说道:“梁监话说到这份上,也算入情入理,我们相信他,给他点时间如何?”她用了询问的口气。
“可以,再给梁监一点时间考虑我们的问题。”香华被服厂的工人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梁翼瞅一眼李玉兰,他脑海中立即闪出擒敌先擒王的道理来。以后做工作,李玉兰思想不通,大伙不会通,李玉兰的思想一通,就可能一通百通,他心里有一根底线了。
香华被服厂这边刚刚有些眉目,机械厂的下岗工人又跳起来。
“报告监狱长,我叫何天华,是省一监下属机械厂的下岗工人。请问监狱长,我们都快五十的人了,在监狱企业工作三十年,现在监狱企业说不要我们了,就翻脸不认人,一脚把我们踹下岗了。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这个年龄在外给别人当狗用、看大门都没人要,让我们怎么活?请监狱长给指一条路!”
这何天华语言辣,句句像一支支箭,直射进梁翼的胸膛。这种陈述,他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遭遇。现在他才觉得,自己平时以儒雅自居,但遇这些实际问题,备觉自己语短词穷,安慰不行,解决又爱莫能助,只有同情远远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这监狱企业,新中国成立几十年了,市场经济的狂风袭来,不是卷起千堆雪,就是激起万层浪。历史像磨,要磨白多少监狱长、监狱企业法人代表多少头发,杀死多少细胞啊!
“何天华同志,你的话倒让我作难了。你说的是实情,在社会的大变革中,肯定会伤害到一部分人的利益,今天各位就是其中之一,这是历史的大潮,任何一次革命都会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这是事实,谁也无法阻止它的汹涌之势。没想到这股摧枯拉朽之势也袭击着监狱企业,你们就是利益的受害者,作为一监之长,我仅仅表示同情是不够的,我上任后思考怎样给你们提供帮助,尽最大努力解决你们的实际困难!”
“不行,你必须现在就回答我们机械厂的问题。香华被服厂是企业合资,才造成如此后果,哪个资本家不压榨工人,不挖社会主义墙脚?三岁娃娃都知道的道理,有些人咋就不明白呢?”机械厂这边,传来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吼声。
这时附和声迭起:“对,立即回答!”
梁翼见人声鼎沸,只好保持沉默,这短暂的沉默也许就是最好的回答,不在沉默中爆发,也不会在沉默中消灭。梁翼知道,这是改革过程中触及个人、集体、国家利益的最根本体现,旧的经济秩序被打破,新的经济秩序还在孕育之中,这是历史赋予这代领导者特有的使命,任何人都无法回避,除非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否则,只要是时代的弄潮儿,你甭想身站岸上看船翻,优哉游哉袖手旁观。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梁翼是急流勇退之人吗?他扪心自问,困难只能吓倒胆小鬼,唐山救灾、自卫还击、长江抢险都挺过来了,区区这点儿困难算什么呢?无非是经济秩序建立前的黑暗,国家如此,监狱何尝不是如此。这毕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执法机关,监企剥离一定是迟早的事,体制不顺,监企合一,那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既然这种体制制约着监狱的发展与稳定,那一定制约着国家整个法制进程。随着社会主义法制的健全和完善,这必将成为监狱体制改革的一大亮点和突破。
正在梁翼沉默的时候,机械厂刚刚自报家门的下岗工人何天华“咔”地咳一声,怒视刚刚发言要梁翼立即回答的工人吼道:“你这是要公鸡下蛋,母鸡打鸣!梁监屁股都还没坐到交椅上,你就猴急着要他解决问题,这可能吗?猴急吃不得热豆腐,梁监你看这样行不行?”何天华提高声音望着梁翼。
“何天华同志,你有什么好的意见和建议都可当着大伙说!”他知道这是何天华的个人魅力所在,忙微笑着对他说道。
“梁监,平心而论,香华被服厂是比我们困难,但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很快也揭不开锅了。人总要吃饭,这还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的监狱企业,总不能叫下岗工人饿死。这样吧!你在解决香华被服厂问题的同时,希望也能解决我们机械厂下岗工人的问题,请你尽快思考行吗?久了我们可等不了,饿狼吃肉饿鬼吓人,我们可是说话算话的人!”
梁翼听完何天华的话,微微沉思片刻,提高声音对着机械厂的下岗工人问道:“你们同意何天华同志的意见吗?”
人群异口同声,众口一词答道:“同意!”
“好,大丈夫一言既出,可就驷马难追,我梁翼上任一月之内,不解决你们的问题,引咎辞职,行吗?”
“行!”
“哗哗哗……”省一监厂区大门传来经久不息的掌声,惹得许多过路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像看猴戏一般围过来。
省一监政委李杰听说梁翼到了,而且正和厂门静坐的下岗工人座谈,也急匆匆从监狱办公区赶过来。李杰到时,梁翼已经按下葫芦稳住了瓢,劳资科长王桐正说道:“刚才梁监解释很清楚了,大家该干吗就干吗,散了吧。”
工人们见再坐也徒劳,既然新上任的监狱长已经表态,王科长又发了话,就三三两两议论着撤离厂区大门。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王桐抬腕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四点,他恍然大悟,问道:“梁监马不停蹄赶来,还没吃中午饭吧?”
梁翼方觉腹中“叽叽咕咕”。“哪有时间吃,你一提醒,这里正闹情绪嘞!”他指指肚子戏说道。
工人们散去,梁翼、李杰、王桐来到监狱食堂。李杰叫食堂炒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对梁翼说:“随便吃一点,晚上把班子成员全叫来,给你接风!”
梁翼饿得不行,上菜就吃,也不客气。待食堂拿酒来时,梁翼抬眼一看,是一瓶飞天茅台,忙咽下嘴中的菜制止道:“刚和下岗工人对话,就躲在这里喝茅台,不妥不妥!”边说边从政委李杰手中抢过茅台,递给服务员说道,“这个先放着,来贵宾时招待,来一瓶一般的酒就行。”
“是。”服务员知道这是新来的监狱长,不敢怠慢,把茅台酒拿走了,不一会儿拿来一瓶习酒。梁翼边掀盖边说:“这还差不多。”
梁翼掀盖的同时,服务员拿来几个小白瓷酒杯。梁翼一看,看着服务员说道:“酒杯太‘文静’,拿大茶杯来,我和李政委、王科长平分了。”
服务员见监狱长和他开起玩笑来,脸微微发红,咧嘴笑笑,转身拿茶杯去了。
“梁监,我不会喝酒,平时滴酒不沾。”王桐忙解释道。
“不喝哪配当监狱警察,社会上虽然有酒公安之说,监狱警察也不差嘞!你打听打听,在沙拉分监,谁都知道我梁翼喝酒没当过孬种,酒也水也,多也醉也。”梁翼说完,自己“哈哈哈”笑起来。
“梁监海量早就大名远播,我不行,酒一下肚,全身起红疙瘩,这皮肤就像小媳妇,见不得酒婆婆。”王桐见梁翼风趣,也风趣地说道。
“不喝拉倒,王科长不喝酒,咱俩兄弟二一添作五,掰平了。”梁翼说完把一瓶习酒倒在两个茶杯之中。
李杰也摇摇手说道:“我酒量不行,喝一点马虎,多了就成红脸关老爷了,虽说手不提刀,身不坐庙,但没有过五关,只能醉酒去麦城了。”
“今天我们倒想李政委醉酒一回,过五关斩六将。”梁翼说完,举起茶杯就和李杰碰杯。酒喝三口,梁翼茶杯里的酒去了大半,而李杰只下了不到四分之一。李杰脸微微发红,举起手中的酒对梁翼说道:“酒我喝不过你,但咱俩能在一起搭档干事是缘分,我舍命陪君子,敬你一杯。”
“干吗?”梁翼知道李杰酒量不如他,问道。
“太猛,咱俩是兄弟,论年龄我比你年长,你帮老兄一半,咱俩就铁板上钉钉——硬撞硬!”李杰回道。
“好,看在咱哥俩以后要精诚团结、扬长避短的分上,我帮你喝一半。”
梁翼说着,正要去端李杰的酒杯,手机音乐响起,他手在空中微微颤抖一下,缩回来掏腰间的手机一看,是沙拉分监狱政科科长杨灵打来的。
杨灵在电话中报告道:“梁监,出事了,今天中午整个沙拉分监停工清理犯人时,发现采煤监区罪犯吴应泉又脱逃了!”
梁翼脸色铁青,把酒一饮而尽,酒杯一扔,撂一句:“出事了,我得赶回沙拉分监。”说完喊上马师,走了。
梁翼坐在“陆地巡洋舰”上,让马师傅加大油门赶路。马师傅嘟着嘴唠叨道:“这屋漏偏遭连夜雨,你这监狱长都成消防队队长了,坐飞机也赶不急,还要不要安全了,只知道命令开快车。”
梁翼闭着眼,任马师傅唠叨。他脑海中正思考,时隔分流只有三天时间了,关键时刻,让吴应泉这小子扛竹竿捅鸟窠——捣他娘的蛋,偏偏节骨眼上溜号。他知道马师傅的脾气,念归念,开车不马虎。现在争取天黑前赶到沙拉分监,好在天黑得不早。
马师傅嘟着小嘴,车速很快,只见公路两边的行道树快速往后退。车行一百来公里,前面是监狱农场的地界。车刚过地界,公路上吹吹打打,一群送葬的人群在前面挡住去路。
马师傅“哔哔”地压喇叭,催醒处于半眠状态中的梁翼。梁翼不觉抬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他一跳,眼前这抬棺送葬的队伍服装全是天蓝色,肩后有一行白杠,这不是犯人抬棺送葬吗?他再仔细一看,有身穿警服的民警,还有腰拴草带、头上戴着白孝的死者家属。
梁翼知道,这是监狱老民警死后,叫犯人抬上山安葬。黑色的棺材上站着一只大雄鸡,那大雄鸡的鸡冠红红的,在黑黑的棺材上特别耀眼,雄鸡高昂着头颅,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前后八名犯人抬着黑大的棺材,一班吹鼓手在棺材后“呜噜呜噜”吹着,打鼓的断后。梁翼知道,边远的监狱矿山农场都办成了小社会。民警家属利用犯人干私活的不是少数,老一代的子女许多是犯人带大的,民警家中的红白喜事都利用犯人帮忙。他在当监狱民警的十多年时间中,犯人干私活是司空见惯的,但这样浩浩荡荡的犯人队伍给老民警抬棺送葬,梁翼也是第一次见。梁翼原本想下来批评一通,但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这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但他知道,这是他老战友陆洋的辖区。于是他让司机老马甭和抬棺送葬的人挤路,你再压喇叭他也不会让,好在就一小截路,抬上土坎就好了。他指挥马师傅把“陆地巡洋舰”靠路边停下,掏出手机拨通了陆洋的电话:“喂,陆洋吗?”
对方手机现出梁翼的名字,陆洋在电话的另一端骂起来:“老梁,你小子高升了是不是要请我喝酒?”
“老子请你喝酒,你的犯人送葬把老子拦在你们七监区农场边缘的公路上,你小子也太胆大妄为了嘛,还敢用犯人送葬。”梁翼说道。
“是吗,你小子是大惊小怪了,这是农场留下的财富,改不了嘛。”陆洋知道梁翼所在的位置了,回道。
“改不了?旧体制都得改,就这一习惯改不了?胆也忒大,就不怕犯人集体他娘的跑掉!”梁翼酒还没完全醒,在路边高声大气吼道。
“这卵地方埋人要看时候,有早上抬上山的,有下午抬上山的,要用死人的年庚生日推。你他娘的不是监狱局长,否则,我又要挨批了。”陆洋愤愤说道。
“不是局长我也要批评你,你小子再不痛下决心制止,早晚要捅娄子的,人没埋完天就黑了,咋看犯人?跑了谁的责任?说来说去,还不是你小子的事!”梁翼提醒道。
“好了,我改了还不行,就是得罪几个人嘛,明天就上党委会,痛下决心制止这一行为,但有个条件,你小子必须到场部来,俩战友喝他个痛快。”陆洋说道。
“你小子和我讨价还价,又不是做买卖。虽说这里到场部只有几公里,但老子三天后要分流犯人,哪有闲工夫和你喝闲酒。其他酒你喝掉,茅台给老子留着,分流完犯人咱俩喝他娘的三天三夜。”梁翼调侃道。
“那就依你,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你小子现在是省城根儿,当上第一监狱的监狱长了,以后可不能小瞧人哦!”陆洋说道。
“说哪里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不了解?凤凰卸下华丽的毛还是那鸟样,变不了的。下次来省城我请你喝酒,闲话少说,我走了。”梁翼见送葬的队伍已经让出公路,挂断电话,上车走了。
人算不如天算,事急不如心急。梁翼坐在车上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沙拉分监此时此刻许许多多的大事都等着他,人忙时就想有分身术,一半在省一监,一半在沙拉分监处理分流的事。这分流押解都是监狱天大的事,在这节骨眼上采煤监区他娘的又节外生枝,他感到大脑发胀。这罗耘不是关键时刻不添乱,调犯少一人,咋向主管局说,给省一监又增加了麻烦。
梁翼揉着太阳穴,思想乱七八糟,总跳不出工人下岗、沙拉分监分流、调犯押解追捕逃犯这些工作。屋漏偏遭连夜雨,心急又遇啰唆事。
他们行驶到二百公里处,这里离沙拉分监只有几十公里了,一辆大客车出了车祸,这是从沿海开到内地的一辆长途大客车。这里弯拐不大,是不应该出车祸的地段,也许是长途行驶,驾驶员疲劳。车翻下坎,人是没有死,但有几个重伤员,时逢梁翼的“陆地巡洋舰”赶到,路边群众嘶声喊,要求急救。
司机老马问道:“梁监,停不停?急就冲过去。”
老马刚开口,就遭到梁翼的严厉批评:“你还是监狱警察,现在群众有难咋能冲过去呢?压着警报是能冲过去,但群众咋看我们这些警察?停车!”
梁翼说完,车开到翻车处,马师傅脚踩刹车,还没等车停稳,梁翼就从车中跳下来,指挥着把重伤员送往县医院。原本再有一辆车就可送完伤员,但过的几辆车都没停。黄昏,太阳落山了,暮霭降临,纱巾一般的红云在天边飘扬,天暗淡下来。没有拦到车,马师傅又跑了一趟,直到红霞消逝,天完全黑下去,梁翼才离开车祸现场。那司机千声谢谢,万声谢谢,梁翼一看,再帮不上啥忙,说道:“不客气,我们是监狱人民警察,分内之事,有句话叫‘有事找民警’,我们在所不辞。”
梁翼赶到沙拉分监,已经夜里十一点,沙拉分监会议室灯还亮着。狱政科科长杨灵,铁剑等狱侦民警,采煤监区监区长罗耘,几个分监区长和狱政、教育干事都在。也许事已经议得差不多,没有了冲天日地的气氛,灯光把会议室照得如白昼,烟雾在室内飘荡,整个会议室格外沉闷。刹车声一下提起大家情绪,刚还霜打蔫儿似的,梁翼到了,大家精神为之一振,都全神贯注等着梁翼。采煤监区监区长罗耘心情一直忐忑不安,这倒不是怕因吴应泉再次脱逃而被处分或撤职,而是分流时期,离撤离井下只两三天,硬是没能看住吴应泉,又让他在井下脱逃了,不是给沙拉分监添乱吗?他心有愧疚,难以面对梁翼。
杨灵没有这种感受,而是思考吴应泉再次脱逃的原因,是否追捕,派何人追捕,得等梁监决策。从心理上讲,他比罗耘轻松许多。
梁翼急匆匆走上二楼会议室,“噔噔噔”的脚步声肆虐着大家的心。梁翼直接走到正面的会议桌坐下,知道那是主席位,一直空着等他回来。
梁翼的脸拉得老长,脸色白里透青,胸膛一起一伏,这显然是血气上冲,又强压回去,在体内挤压而导致的。
梁翼刚一坐下,杨灵就说道:“采煤监区罪犯吴应泉昨日脱逃的情况汇报……”
杨灵刚说到这里,梁翼一改平时的柔态,怒气冲冲说道:“不用你汇报,让罗监区长汇报。吴应泉在关键时期脱逃,后天省局、市检察院、武警部队就要来配合分流罪犯,我向他们交代不了,你们也难辞其咎!”
梁翼从没有这样大的怒气。平时出事,他都要求认真分析原因,查找漏洞,亡羊补牢,但这次非同一般,两天后沙拉分监不存在了,女民警要去女子监狱,男民警入省一监,十年以下的罪犯分到其他监狱,十年及以上的到省一监,这个方案已经审批,就要调犯了,节骨眼上犯人脱逃,这怎能不让梁翼生气呢?
采煤监区监区长罗耘见梁翼怒不可遏,怯怯地站起来,埋着头不敢面对梁翼的目光,颤抖着汇报道:“昨天是分监规定犯人劳动的最后时限,罪犯吴应泉被民警带下井后,民警没有跟班直管犯人,让罪犯吴应泉有可乘之机,在上班时间从掌子面混到二号井的通风巷,趁看守罪犯不在之机,掰开已经锈迹斑斑的钢条,逃出二号井口,从抽风机房旁钻入苞谷林带脱逃。收监时,监区接到分监区的报告,监区、狱政科派出民警四处追捕,未追回,方向监狱长报告。这都是因为我们敌情观念淡薄,民警脱管失控,教育浮在面上,没有摸清吴应泉的思想,狱侦工作形同虚设,耳目关键时刻没有发挥作用。作为采煤监区监区长,我没有做好监区工作,关键时刻给监狱捅了娄子,我愿接受组织给予的各种处分!”
“处分,处分,一分析就是处分,给你一个处分,给十个处分能挽回罪犯吴应泉脱逃造成的影响和危害吗?能一个处分了事,我都愿背一个处分,从此高枕无忧了。现在是研究对策,亡羊补牢,连夜组织强有力的追捕小组,守路口,查车站,两天内力争追捕归案。”梁翼怒吼着说道。
“梁监,追捕方案已出,分三路围追堵截。一路由我带,沿公路在城南堵卡查车;另一路由狱政科铁剑负责沿上次吴应泉脱逃时走的路线,追到城中会合;第三路由采煤监区狱侦干事龙世雄负责,扑后路,迂回到城南,只有两天时间,只能碰碰运气。现在正是苞谷林带遮天掩日的季节,罪犯便于隐藏,追捕难度特大。当否,请你定夺。”杨灵按刚讨论的追捕方案汇报道。
梁翼听完汇报,略略思考一会儿,说:“事已如此,有何良策,不就追吗?立即出发,大家要发扬吃苦耐劳、英勇顽强、连续作战的精神,尽一切努力将罪犯吴应泉抓捕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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