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民谚里有一句对男人的忠告:有水就有鱼,有钱就有女人。拼音读出来是——mian de mian drei,mian lei main srei,因其韵律上口,道理通行,往往被柬埔寨人拿来做外国人的语言教材——40年前的情形如此。法新社战地记者钟斯万——电影《战火屠城》(The killing Fields)里面帮助柬埔寨记者制作假护照的那个人——在回忆录《时间之河》中是这么告诉读者的。我的柬埔寨同行没有传授我这个道理,他们干脆地说:“你找个柬埔寨男朋友,包你很快学会。”
按说,学习当地语言是从内部领会这种文化的最佳方式;那么,反过来命题也成立:深入到当地文化是学习当地语言的最有效手段。
P是一位中国农学家,退休之后被人请到柬埔寨从事种植实验。这位一句当地话也不会说的老头住在磅士卑省乡下,居然成了全村妇孺眼中的明星,不但妇女喜欢围着他说笑,小孩子也每晚盼他早早从田里收工,聚在他寄身的陋屋里等他回来教汉语。小孩子学语言快,P从小孩子学汉语的反馈中把柬语转换成了容易习得的语言,这成为了他解决语言问题的独特方式。
在金边郊外有一所非政府组织学校,是来自英语国家的父子传教士三人创办的。我去访问的那一天正赶上大胡子校长在校与学生共进午餐。在摆有木瓜丝、蒸鱼和白米饭的餐桌旁边,我问他如何想到开设这样一所学校,大胡子校长答:柬语太难学了,不如教当地人学他自己的语言,所以开了这样一间学校。“帝国主义思想”完全不假掩饰。
还有更为极端的例子。在中国驻柬使馆的国庆招待会上相识一位美国外交官,居然说得满口北京土话,连“土鳖”都会说,原来此人曾在北京客居三年。真心佩服他的语言功夫,问他当地的柬埔寨话学得如何,他回答得相当傲慢:“我会说英语和汉语,足够走遍世界,为什么要学习只有1400万人说的语言?”
柬语确实不是“硬通货”语言,也只有在柬埔寨本土有用。东盟十国,各有各的语言和文字。从柬埔寨首都金边向东西南北各行不过两三百公里,到了邻居越南、泰国或老挝的地界,柬语柬文就完全失灵了。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柬埔寨孩子的求学时期大多终日奔波于英文、中文和柬文三种语文学校之间,时间都耗在学习语言上了。
1863年到1953年之间,柬埔寨、老挝与越南属于法属印支三省。到20世纪殖民时代结束后,英国人把英语留在印度次大陆,法国人的语言却没有在东南半岛留下。当今柬埔寨,法语法文几乎从社会生活中消失无踪,能说法语的柬埔寨人是前朝遗老。前红色高棉领导人乔森潘年轻时在法国学习,2014年国际审红法庭宣判他犯有反人类罪行,他要求看法律判决文书,选择了法文版。乔森潘已是90岁高龄。在西哈努克港中学还有一位小男孩在学习法语,但他用新学的汉语告诉我,父亲送他上了五年的法文学校,他还是一句法语也说不完整。
西方语言学者在全球殖民时期狠下了工夫研究各国语言。他们按西方语言的音韵、构词法和语法来解析高棉语,找到了高棉语的规律。所以,对一个学过英语知识的人来说,靠着一本有详细体例说明的英柬词典,基本上可以掌握柬语的拼读方法。如果能够把英文字母与柬文字母熟练对应起来,那么至少可以解决看街道标示牌的问题。
当地的中国侨民流行用“对音法”学习柬语,所以很多人能说不能读,更不能写。专门针对中国人需求开设的柬语班,多数是教怎么说,老师把每一句柬语日常用语用汉文字注音,在课堂上带学生一句一句地记读。学习数字很重要,因为这是经济活动中最基本的需要。以色列学者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智人:人类简史》(Sapiens: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中写道:苏美尔人发明的人类的最早文字系统中,最先出现的就有数字符号;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文本是由数字符号组成的无聊至极的财经文件,而不是诗歌、传奇和法律。
温州人周达观1296年至1297年间在柬埔寨住了一年,他用汉字给一、二、三、四、五注音:“梅”“别”“卑”“般”“孛蓝”(今天游柬埔寨吴哥,依然可以把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列为路书之一)。但是汉语(现代普通话)与柬语主要使用的发音器官部位不同,遇上一位想认真教你说柬语的柬埔寨人,你会被他(她)纠正得不耐烦。学会用柬语数数就可以放心去“泼洒”(市场)买菜,在那里不正确的发音会得到卖菜妇的热心纠正。我认识的一位做汉语教学志愿者的姑娘,来柬一年多,说得一口流利柬语,自称就是在菜市场里学出来的。
洞里萨湖边小学一堂高棉语文课
当代高棉人的书写——摄像师利宏写的诗
金边名为木兰的越南菜餐厅柬文招牌:由上至下为美术体柬文、手写体柬文、英文
金边的华商文化中心彼时每周有六天开柬语学习班,三天由一位教师教口语,三天由另一位教师从字母教起。我在学字母的这一班上了几次课,同学身份各异,有从商的,有在工厂做管理的。但作为熟悉方块字的中国人,大家一致对高棉文字的书写方式与发音方式颇感怪异:“这是什么人发明的文字呀,怎么想出这样的写法呢?”其实到陕西省的博物馆看看,会发现中国文字的演变也是从画弧过渡到书直的。
高棉文由古印度婆罗米兰文字发展而来,每一个字母都是各种变形弧线与小圆圈的组合,几乎没有汉文字基本的横竖笔画,而且字母一写一串,词语之间毫无分隔。但是这种文字看起来很美丽。在开车等红灯、机场里等人、会议等开场的间隙,我学会了认识和书写这种文字。写完之后拿出示人,彼时金边的柬语界“大师姐”翔青笑道:这写的是高棉文美术字,和俺们写的不一样。
在柬埔寨发现最早的文字是公元7世纪刻在石碑上的文字,地点在金边西南的茶胶省——这里被认为是柬埔寨文明之源头。那里有一个吴哥葆苓博物馆。我去看它时,博物馆大门紧闭,但在门外摆着两块罩起的石碑,碑文依稀可见。这就是最早的高棉文字,时间在公元611年。
高棉文中含有许多梵文和巴利文,历史上柬埔寨存在两套语文系统:王族与僧侣语言——主要是梵文和巴利文;平民百姓使用的本土语文。
居留柬埔寨的中国人,由于学柬语师从不同,所使用的柬语似乎也有所差异。前面说的“大师姐”是电台播音主持,说一口流利动听的高级柬语,在王室与首相府对答自如,但在民间走动不灵。我们一同外出吃饭,点的是胡椒炒螃蟹,结果端上来的是辣椒炒螃蟹;去海滩租绳床,请她出面交易,结果她说听不懂当地人说话。
说到学别国语言,大多数人都不怕讲自己的糗事。在金边频频被讲述的故事是:一帮人到餐馆点鱼,S先生说“drei”,侍者一头雾水,不知要什么。在座学过正统柬语的都帮腔“drei”,侍者还是一头雾水。后来一位柬语界外人士Z先生慢悠悠用汉语的第三声拉出一个长音“tei——”,侍者大悟,fish!没错,大家要的就是鱼。回北京不久在一次聚会上,我再次听到这故事,是S本人的口述版。S曾是使馆的一号通译,刚在雅加达给中柬两国最高领导人当了回贴身译员。而Z先生来柬之前没学过柬语,他师从民间,离开柬埔寨之后出版了一本关于柬埔寨的指南书,其中包括柬语速成法。这本书摆在金边独立碑书店里,是这家主售英文书的书店里仅有的一本中国人出版的、关于柬埔寨的中文书。
高棉文字是柬埔寨人的骄傲。2013年世界遗产大会在柬埔寨召开,洪森首相特地自豪地说到高棉文字,说柬埔寨作为一个夹在中华文明与印度文明两大文明体系之间的小国,还能保留自己的语言文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柬文确实特别一些,在极为普世的苹果手机上,有各种语文输入法,包括与柬文字形相似的泰文和缅文,独不见柬文。这使我觉得与柬埔寨同事的沟通有点障碍(如果有的话,或许可以发发柬文短信)。计算机技术本以西语为基础语言,记得当年王选先生发明了中文输入法,汉字文化从此可以顺利进入计算机系统,其意义不啻于一场革命。我以为其成功的驱动力除了汉文化的优势,更有当年中国经济发展的迫切需要。相较于中国或其他东南亚国家,柬埔寨的高棉文字除了信息更复杂、编码难度大以外,国家的经济能力不逮也是一个原因吧?我2014年离开柬埔寨时,金边大兴土木工程,两个月过后,金边的朋友说我在时他们投资三五万买的房屋和地皮都长了两三万美元了。过了不久,看到有人在微信留言中打出高棉文字,询问手段,原来这是更新后的iOS系统增加的功能,虽然还是要通过第三方APP,至少说明柬埔寨跟上了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步伐。
语文的最高级形式是诗歌,不单文字意象是精华所在,声音韵律更是。我找到从金边带回来的柬埔寨诗人U Sam Oeur的诗集,用新下载的高棉文键盘输入诗句,隔空请“大师姐”诵读。深夜,在“金边过客”群里,说柬语的或不说柬语的,都称赞宛若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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