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常规生活，到处会碰到有趣的人。我在暹粒而不是在北京遇到温博士，应该归功于以各种面目姿态现身于吴哥大小古寺的神灵，它们不愿意让这样的人和情怀埋没于拥挤的都市生活里。
温博士是古建筑学方面的专家。20世纪90年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牵头十多个国家共同保护世界濒危文化遗产柬埔寨吴哥古迹，中国也派出了一支工作队，先是修复了大吴哥城东门外的一座小小的周萨神庙，后来又着手修复一座大型的庙山——茶胶寺。茶胶寺是一座始建于10世纪末或11世纪的未完工的神庙，没有像小吴哥、巴戎寺那样美轮美奂的雕刻，也没有塔布隆寺那样与丛林交缠的奇特景致。温博士一开始对自己参与的这个修复工程有点儿失望。
“我和茶胶寺的关系就像包办婚姻，但是我后来爱上了‘她’，不能自拔。”温博士找不出什么比喻可以描述他与茶胶寺的关系，只好像诗人一样，把专注的对象比作恋人。坐在从暹粒开往金边的越野车里，他说：“真的，你别笑话我！她真的就像我的爱人。每次我离开北京到暹粒，我爱人就会说，‘又要去找那位去啦？’”
温博士面孔黝黑，我问他是不是这些年被吴哥的烈日晒成这样。顾军嘿嘿直笑，因为我不是头一个这么问的人。顾军说，有一次，一位国家级领导来看望修复队专家，就这么亲切地慰问温博士。
顾军也是我在柬埔寨认识的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的工程师，是他告诉我，吴哥古寺原本是有颜色的，开启了我的历史想象。顾军比温博士更早来到吴哥参加古寺修复，讲起吴哥，回忆里带着抒情。我几乎能看到十几年前瘦长年轻的顾军走在被参天大树覆盖的古城里；看到这个中国青年在红光闪耀的女王宫中抚摩着精致灵动的浮雕。那时的吴哥空旷而寂静。
回头说温博士，诚实的答案是他本来就这么黑。这很贴近柬埔寨国情。我们一起去探访吴哥王朝的另一古都高盖时，柬埔寨人来查验外国人门票，唯独漏过温博士。
因为看望中国吴哥修复队常常是中国高层领导访问柬埔寨的一项活动，顾军与温博士也每每客串一下吴哥古迹的讲解员。按听众级别考量，他们堪称“国级导游”。
“国级导游”的不寻常之处在于最先不是把我们带到小吴哥或巴戎寺，而是大吴哥城外的东梅奔寺——金红色的塔身在吴哥的朝阳中像着了火一样。温博士站在这火焰里，指着外围不远处，说，“耶输跋摩一世10世纪在这里建造了一座水库，是吴哥王都之源。你要知道，吴哥是建造在水与信仰之上的城市”。
中国援柬吴哥修复工程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架构下的中国与柬方的合作项目，暹粒省一位副省长把自家的一座宅院腾出给中国专家作为驻地。暹粒炎热的夜晚，成熟的芒果开始坠落，省长宅院仿佛置身现实世界之外。我们的造访其实已经告辞了不下三次，但交谈总好像难以画上句号。从装饰有苏利耶跋摩二世行军的红木浮雕（复制于吴哥寺南廊西翼壁画）的客厅走出来，大家不知怎么从吴哥古寺又说到吴哥的星空。只记得有温博士、张念、张工程师、刘建辉，还有吴哥的超级热爱者孔子学院的肖荣老师，几个人或坐或立于廊下，说着天空、星星、神灵和逝去的文明。我当时闪念——假若回到北京的天空下，这所有话题又该如何言说？
温博士在磅清扬有一个制陶器的柬埔寨师傅。他总说起师傅如何有趣，打算在某一天再去找他学学手艺。磅清扬得名于当地的陶器。“磅”在柬语中意为“渡口”，“清扬”意为“土锅”，一个制作陶土锅的渡口集镇。13世纪温州人周达观先抵达磅清扬，再沿洞里萨河向吴哥王城深入。因此，温博士对陶器的爱好在我眼里富有史学情怀。他送给我一只特意烧制的象鼻手柄柬埔寨土陶杯，我把它放在桌案上与写满柬文的纸一起拍了张照片，用来作微博的头像。
我曾经说要和他一起去拜访陶器师傅，还答应代他向一位摄影记者求讨他与前国家主席的合影；他也有计划前往法国远东学院深入研究“高棉学”，我的电子邮箱里还有他写的关于茶胶寺的几个章节。这些我们都以为将会发生或继续进行。
2013年4月，他搭乘我们的采访车从暹粒到金边。中途，他带我们去探访三波坡雷古，那是游人罕至的真腊王朝遗迹，大片大片的树丛中散落了100多座供奉林伽的庙坛。因为要赶回金边，我们只查看了外围几座庙坛。温博士催促我：“有100多座呢，看不完，下次再来！”
6月份，我去他们的吴哥考古现场作实地采访，之后与他的工作团队一同去了距吴哥百公里余的高盖古城——公元928年至944年间高棉帝国的都城。在高盖，我们看到很多卧在地面的岩石，在岩石不算高的侧面刻着印度三大主神的浮雕像：梵天、毗湿奴、湿婆。温博士告诉我，这些岩石原本是河床——再次向我解释他在东梅奔寺说过的话，“高棉立国，水库与神祇缺一不可”。
对印度传说中的三大主神形象的模糊识辨，一直伴随我游访吴哥的行程。印度的多神崇拜让崇尚单一的中国人应接不暇，在吴哥，我才真正理解孙悟空为何有72化身。
但是温博士每次都能把包括梵天、毗湿奴、湿婆等角色众多的“搅拌乳海”传说讲得栩栩如生。在大吴哥城门处与小吴哥回廊墙壁上，在柬埔寨传统建筑上，触目尽是这一印度文明的创世神话、毁灭与创造的母题。
在柬埔寨各地，随处可以看到的还有四面佛。吴哥城的四个城门顶端、巴戎寺54座塔都是巨大的四面佛。传说创造神梵天本来有五个头，一次与毁灭神湿婆斗法，被湿婆砍下一个头颅，四面佛就是失去一头的梵天。
温博士本名温玉清，2014年6月5日他病逝于北京的消息传到暹粒吴哥，辗转传到金边。当日我在金边为他记下了上述文字。
与毁灭交手，创造依然永生。
在高盖红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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