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小星！”

人类的低语声像苍蝇的嗡嗡声一样在静止的空气中盘旋不去。宝珠能听见她的名字在沙沙的人声中多次出现，小马驹的名字也是。她不知道水手们在说什么，但她感到很紧张。

她努力想把刚才那幅小马的画面刻在脑子里，感觉自己一定要守卫它。那是她的秘密，这个秘密会让人类恐惧。但突然之间搜寻者出现了，他把头盔像个大筐一样夹在胳膊肘下，一直走到深色公马的悬挂带前，把头盔捧给这匹马。宝珠闻到了头盔里有谷粒的味道，一定是特别留给闪光的。这匹公马从前额到口鼻部有一条闪电一样的锯齿状白条纹，因而得名“闪光”。他总是能得到主人的专宠。

其他马儿都转过脑袋，鼻孔抽动起来。宝珠却把头转向了船舱，仍然在寻找很久以前留下的气息。浓郁的茅香草气味、家的气味、自由的气味——这三种气味在她的意识中拧成了麻花辫。她感觉自己好像哆哆嗦嗦地站在了一道可怕的悬崖旁边，最初的梦想要么就要实现，要么就会毁灭。

搜寻者头盔里的谷粒稍微带点儿泥土味，但公马的咀嚼一直没有停下来。他挑衅似的用大黑眼睛向宝珠一瞄，好像在说，看吧，我才是最受宠的那个。宝珠很想说，那算什么？就这点长满了象鼻虫的谷粒就能把你收买了？母马使劲甩甩尾巴，又重新关注风中的青草味了，在她脑海中，纵然携带气味而来的轻风已经消散，但那种气味仍旧那么香甜。

她不知道小马驹饿不饿，上次马夫过来给他们盛水之后已经过了两天。宝珠知道自己没有食物还能坚持住，但她的奶就要干枯了，小马驹的营养到底够不够呢？小星是不是长得比较矮小呢？缺水少吃似乎让她的身形显得有点瘦弱。她没有在草地上生长的马驹身材高大，皮肤看起来也有点松弛，仿佛要耷拉下去了。

宝珠心里突然一惊。年轻的马夫不光是没来给桶里加水，甚至一整天都没来看过他们了，没有拍拍他们，揉揉他们的耳朵。他原来几乎每个小时都会来检查马儿有没有被悬挂带的帆布擦伤，要是有哪里的皮毛被磨秃了，他还会给他们擦药。他去哪儿了？宝珠四下寻找他，发现他蹲在角落里，而铁匠正在和他说话。他脸上湿湿的，不是汗，而是两行水迹——眼泪，男孩在哭。

“Pero ella casi no pesa nada^[1].”男孩辩解说。

她体重太轻了？宝珠心想，他在说什么？男孩扭头看了一眼小马驹，就在那一瞬间，宝珠脑中的小马画面逐渐消失。茅香草气味也被恶臭所取代。她知道她即将失去一切——她的小马驹就是她的梦想，她的自由。宝珠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嘶，随后又是一声刺耳的尖叫。

小马驹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个样子，她慌乱地想要在悬挂带上跳起来。

公马仔细看看她们，一边闭起嘴巴闷笑。他自然是安全的。刚才搜寻者给他谷粒吃就已经证明了。但是宝珠的惊恐慢慢变成了暴怒。

“¡Ella sabe！ ¡Ella sabe！^[2]”她知道了！她知道了！铁匠低声吼道，“Es la más inteligente del grupo^[3].她是这群马中最聪明的。太可惜了！太可惜了！¡Qué pena^[4]！”

七名水手下到马儿们所在的船舱，他们拿着绳索。宝珠又长啸起来，想要从悬挂带上跳下来。她听过不少流言，完全明白水手们把绳子盘成卷状是要做什么。她的视线扫过水手腰上别着的火枪，也知道如果她试图反抗会得到什么后果——水手们会毫不犹豫地就把她当场射死，然后把她宰了吃肉。

“马都很会游泳。”铁匠安慰男孩，“陆地离这里不远，还记得今天早上路过的岛吗？最多也就四分之一里格^[5]远。她们能坚持到岸边，你会看到的。”他伸出一只手揉揉男孩的深色头发，“宝珠和雅辛塔——”

“她不叫雅辛塔，别这么叫她！”男孩的眼中冒着火。

“不叫这名儿？”铁匠惊讶地睁大眼睛，“那她叫什么名儿？”

“小星——她名叫小星！”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妈妈告诉我的，这是她给小马驹秘密起的名字，真正的名字。”男孩坚持道。他向吓坏了的小马驹走去，挠挠她的耳朵。小马驹和男孩对视。他知道我的名字，小马驹心想，他知道我的真名，妈妈给我起的名字。不过他们说的里格是什么意思？妈妈为什么要尖叫？小星使劲甩头，嘴里的唾液在空中甩出银线，不过男孩让她稍微安静了一点。

铁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在想，不知道这个男孩知道多少他的秘密——他是个犹太人，是个假装的改宗者^[6]——他担心会被扔进海里或者被宗教裁判所^[7]裁决。比起他们这些犹太人，马儿们逃生的机会还更大一点。而那个老神父还下来给马儿赐福，他用肥胖的手在马儿额头上的鬃毛处画着十字。可怜的小公马，还有那匹小母马——他们额头上都还没长出鬃毛呢。铁匠不去听胖神父用拉丁语发出的一连串嘟囔声。其他人都管他叫神父，可据铁匠所知，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根慈父的骨头。但就算如此，铁匠也必须要跪在他面前，假装接受他的赐福。而此时他脑中的希伯来文祷文如清泉一般在脑中流过，这让他精神焕发。他坚信终有一天，在某个地方，他不用再秘密地祈祷。宗教裁判所会跟他和其他人一路到新世界去吗？那片大陆据说极其广阔，能装下五个西班牙。

舱门打开了，一缕刺目的阳光射进船舱，小星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光线太强了，她只好眯起眼睛。在其他马儿的悬挂带收紧的时候，公马闪光看起来却很平静。宝珠甚至都不敢瞥一眼这匹公马，她只能集中精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她知道她现在的任务就是关心小马驹。伴随着最初那一丝茅香草的香气，宝珠逐渐明白，她们正驶向一个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加复杂的世界。

她们要回家了——但这个家是很久之前的家，是古代的风吹拂着最古老的青草的地方。搜寻者梦想着来淘金，但母马所拥有的却不是梦，她的血液中流淌的是历史，她和小马驹就要完成一个完整的轮回——前提是她们能幸存下来。

小星听到一声嘶叫，抬眼却看见了肥肥的蹄子，这匹有斑纹的灰色公马正被绞盘吊在小星的头顶上。他短短的影子遮挡住了斜射在船舱地板上的太阳光斑。接下来她就看见妈妈从头上经过。发生了什么事？宝珠嘶哑地说：“别担心！保持冷静！我等着你。”

在哪里等？小星心想。她一点儿都没搞明白。随后她就听到了落水的声音和马的尖叫声。

小星踢着腿，想要挣脱，但很快她的悬挂带也被提到了空中。她四蹄悬空，下方传来疯狂的犬吠声，那是搜寻者的狗儿们！有斗狗、獒犬和猎狼犬。恶毒的家伙们。妈妈曾经告诉她，这些狗既能追踪也能攻击。几只斗狗失控地跑到甲板上，被马儿们吊出船舱的景象刺激得极为兴奋。它们耷拉着舌头，仿佛在品尝眼前的场景。马儿们从甲板上方吊过的时候，一只獒犬吠叫着跳起来，想要咬小星的腿。男孩打了那狗一巴掌，狗就灰溜溜地跑掉了，但小星还是惊恐地嘶叫起来。妈妈在哪儿？小星的双眼从船头扫到船尾。

突然间，身下的甲板消失了，小星就在水面上晃动。她害怕地挥舞着四条腿。随着咔嗒一声响，悬挂带松开了，她的胃好像都要掉出来了。她在空中旋转，一切都天旋地转。哪边是天？哪边是水？受惊马匹的尖叫声在空中交织回响。小星听到一阵巨响，冰冷的东西拍到她身上，随后自己就好像被吸了进去。白色的泡沫迸溅冲击，在她周围旋转着。她什么都看不见，想要张开嘴喊妈妈，但水又冲进她的口鼻，把她的声音淹没了。她喘不过气来，哪边才有空气呢？哪边是上面呢？

她踢踏着四条腿，周围的一切杂乱不堪，身边到处都是踩着水的马蹄。小星把嘴巴紧紧闭起来，用脚划着水，她的口鼻终于露出了水面，重新呼吸到了一口湿乎乎的空气。神奇的是，妈妈竟然就在她的身边！

[1] 西班牙语，意思是“但她几乎没有重量”。

[2] 西班牙语，意思是“她知道了”。

[3] 西班牙语，意思是“她是马群中最聪明的”。

[4] 西班牙语，意思是“太遗憾了”。

[5] 1里格约等于5.6公里。

[6] 指改变宗教信仰的人。

[7] 天主教教会设立的侦查和审判异端的机构，其中以15世纪后期成立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尤为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