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第一群马！”

马儿们成功游过众神之城下面的湖，他们爬上岸，撒腿狂奔，想离开这座城市越远越好。最终，他们在最后一抹夜色消失之前停了下来，在一棵枝繁叶茂的矮松树下整队。又有五匹马加入了他们。

一匹青沙色的小母马转身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小星赶紧看了等待一眼。

“远离人类。我们正在寻找一个新地方。”等待回答。

小母马看着小星，好像在说，为什么他来回答而你带队？小星很感激这匹青沙色小马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这很难解释。小星、安吉拉、宽心、等待和小天已经成为一个马群。他们一起被扔进海里，一起走了好几个月。她要怎么跟这五匹新来的马解释马群这个概念呢？

等待想的则是更实际的问题。这匹老公马享受着背上没有鞍子，毫无负担的自由感觉。虽然搜寻者追踪马儿并把他们抓回去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们仍然有其他困难要面对。现在是十匹马要一起走了。小母马小蓝的名字明显是因为她青沙色的皮毛，她虽然比小星要大，但仍然年轻又任性，她对小星带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等待知道一般一个群体中的秩序是怎样实现的。公马们保护马群，但是由母马带队。她们的头脑善于处理此类事物。她们知道哪里的草好，知道草地或牧场上的哪个水源最好。这匹青沙色小马说不定想当领头的母马。

公马对危险更为敏感。在旧世界的时候，公马是负责站岗防贼的，以免马匹被人偷走。公马的职责就是警告马群，必要时还要战斗。等待觉得在闪光引诱他们到围栏的水槽里喝水的时候，自己完全没起到作用。他应该知道那里会有陷阱。虽然他对闪光遭遇如此可怕的命运而感到惋惜，但他对这匹公马的欺骗仍然很愤怒。不过现在生气也太晚了。

等待看了看新来的几匹马。他们会是什么样呢？总有人会惹麻烦，但他们会怎么样呢？暗褐色的公马笨笨，一直以来都很可靠又坚定。他从来不会一惊一乍。等待觉得自己可以相信笨笨。但是青沙色小马就不一定了。站在她旁边的是一匹鲜枣红色的公马断尾，以一嘴好牙口而闻名，很容易被嚼子控制，反应又灵敏又流畅。现在他没有嚼子了，他会感觉失落吗？抑或是困惑？还有一匹奶白色带黑袜脚的小公马小真，他会不会马如其名，诚实可信呢？最后还有一匹，就是骡夫了。

据说，搜寻者喜欢断尾更甚于闪光，曾经对他大加褒奖。现在没有人赞赏，他会不会闷闷不乐呢？等待觉得应该不会。他没有闪光那么爱慕虚荣。

他们很快都忘记了步法。就好像他们跳进泥泞的湖中时，所学过的节奏、步子什么的全都被水冲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马儿们走得很努力也很快。地形变缓和了，大地坚实，几乎没有岩石，这样他们行进的速度就加快了。马儿们的优势显现了出来。

他们一边走，周围的地域一边在不停改变。他们在青色的薄雾之中看见了远方的山脉。他们经常穿越稀薄的森林地带，其中有松树、有味道浓烈的香柏，还有阔叶树木——不过再也没有他们在海岸边见过的那种矮棕榈了。不像泥土粘脚的丛林，这里的道路很坚固，但马蹄声被铺在地上的厚厚一层松针给吸收了。阳光从树枝之间倾泻下来，在地上投下点点金色的光斑。而后，马儿们又看见有橙色的东西在他们头顶盘旋飞舞，像火星一样点燃了宁静的森林。

“是蝴蝶！”宽心惊讶地说。

他们在丛林里见过蝴蝶，但没有一只像这些一样。这些蝴蝶的翅膀是鲜艳的橙色，上面有可爱的黑色斑点。夜晚降临的时候，蝴蝶们就聚成一团，悬挂在树上，收紧翅膀。橙色消失了，蝴蝶们看起来就成了干枯的树叶那样的黄褐色。没人会相信那里面竟然如此美丽。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树木，蝴蝶们又会突然爆发出火焰来。当这些生灵展开翅膀，聚集起阳光时，整座森林都闪耀着金光。对马儿们来说，蝴蝶们就像有魔法一样。

森林里最好的一点是树冠不会浓密到遮蔽天空。这就方便了小星寻找北斗星。很快她就发现，蝴蝶们和马儿们一样，也是向北去的。不过有一天早上，蝴蝶的魔法消失了。天空浓云密布，一场急雨落了下来，蝴蝶都收起了翅膀。大雨持续了一天，一直到夜里都还没有停止，气温变低了。蝴蝶们颤抖起来，蝴蝶团外面的那些陆续掉到了地上。没有了太阳的温度，他们就聚集不起足够的能量飞行。马儿们只好离开这些脆弱的生灵，希望它们其中的一些能活下来，希望能再次见到他们。

几天之后，雨停了，天际线也变得晴朗了一些。小星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北极星了，她希望马群走的方向还是正确的。小星走出矮松树参差的树影，抬头扫视天空，寻找着北极星。北极星刚刚从夜色渐淡的地平线冒出来，北斗星也跟在后面升起，就像是王室的马队。

小星小幅度地甩着头，鼻孔一吸一张。她禁不住想蝴蝶。等明天第一缕阳光出现时，希望能再看见他们——但这里树木变得稀疏了，几乎没什么可以供他们悬挂的地方了。

自从马儿们逃离出来后，小星就再也没闻到过血的气味，但她一直很谨慎。有时候她会想，如果人类像马儿一样舍弃他们的房屋、村庄和生活方式，回归自然，那他们会不会也忘记别人教给他们的东西？

就在小星思索的时候，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闻到了清晰的茅香草气味。她把耳朵向前推，仿佛能听到风吹拂葱郁草原的低吟声。她身后的马儿们看着她，都安静并警惕起来。他们都知道她闻到了什么，除了等待之外的公马都紧张起来，仿佛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

等待轻声嘶鸣：“没出什么事，你们很快就会明白的。她……她知道。”

“知道？”青沙马小蓝问，“她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她还小，从来没来过这里。”

等待转身对青沙马眨眨眼。他几乎要感谢她用这种傲慢的语气提出了问题，因为等待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小星会成为他们的领头马。他想说，但是你看啊，小蓝，这正好是问题的关键。她以前来过这里，她的血统可不仅能追溯到伊比利亚矮种马、非洲马或是阿拉伯马，而是还要更早。

但是这要怎么跟青沙马还有其他马儿解释呢？他们的血统都很古老，不过等待想象，小星的血液就像细细的火花在她的血管中发光，照亮了他们的起源、他们的第一片牧草地、他们曾经奔跑的第一块大陆。

小星是最年轻的马，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最古老的。等待在她热切的双眼中看到了东西，他感觉小星更多依靠的是本能而非命运。他越来越确定小星见过古代马的灵魂，那灵魂就像北斗星一样指引着她。等待用眼神制止了青沙马，但他什么也没说。

黑夜渐渐稀薄成灰色，灰色又褪为破晓时分的银灰色。小星对其他马儿嘶鸣：“这边走。”

等黎明终于到来的时候，云彩变得很高很高，整个天空变成了半弯的碗状，充满了鲜亮的粉红色光芒。马儿们很快调整好了顺序。小星打头，等待在她一侧，而笨笨则在她另一侧。另外两匹公马骡夫和断尾在后部外侧，中间是安吉拉、宽心、小蓝、小天还有小真。小真和小天互相说着话。

“你有一只蓝眼睛和一只好眼睛。”小真对小天说。

“两只眼睛都是好的，我两只眼睛都能看见。”

“蓝的那只也真的能看见吗？”

“对。”

“你知道人类怎么叫一只蓝眼睛的马的？”

“Caballo con un ojo azul，我想是这个吧，有一只蓝眼睛的马。”小天回答说。

“不是。”小真嘶鸣，“他们管像你这样的马叫玻璃眼马。”

小天哼了一声：“真傻。你觉得我这只眼睛会碎吗？”

“我不知道。不过搜寻者和他手下的人就这么称呼你这样的马——玻璃眼。”

“他们不懂马。”小天顿了顿说，“和她懂得的方式不一样。”他指着小星点点头。

“那匹小母马吗？”

小天点点头。

“不过为什么大家都跟着她呢？她是我们之中最小的。在到这片大陆之前都没碰过陆地，她是在船上出生的。”

“她现在了解陆地了。”小天回答。

小真紧张地看了小蓝一眼：“那匹青沙马也了解呀。人类说青沙马，你知道……”他的思绪似乎中断了。

“人类说什么？不会也说有一只蓝眼睛的马是玻璃眼之类的吧？”

“哦，是我们的主人。”小真继续说道，“我听见他们说青沙马的智力超出常马。因为他们身上有各种颜色，像彩虹一样，而且——”

小天打断他说：“马又不像彩虹，而且搜寻者也不在这里！这里没有主人，只有马可以带领我们，而像笨笨和等待这样的公马会保护我们。”

小真看了小蓝一眼，仿佛希望这匹小母马能替他回答。

“怎么了，小真？”小蓝问。

“没什么。”小真回答。

“肯定有什么事。你看起来有烦恼。我以前跟你说过，你有烦恼的时候要告诉我。”

为什么？小天心想。似乎很奇怪呀。为什么小真不能决定他要把烦恼告诉谁呢？小蓝又不是他妈妈或姐姐。小天小跑着靠近等待。

小星抬起头来。他们逃离众神之城的时候并没有月亮。随着他们向北行进，月亮逐渐变胖，随后又逐渐消瘦下去。不过在飘飞的云彩后面，她还能看见细如睫毛般的银月。正好过了一个月圆周期了。那片土地就在这个新世界中，她心想，是最适合奔跑的地方。马儿们嘚嘚向北行，已经走过了很长的距离。在丛林中他们走过的那一小段距离，现在他们一天之内就能走完。

从逃出来之后，他们已经走过了高原、生长着矮树却连一片草叶都没有的灌木丛林，然后是他们遇见神奇蝴蝶的森林。他们已经见识过了生长着低矮灰色草的起伏丘陵地，又在长着马儿们叫作尖草的低地上接连行走了好几天，这种尖草的边缘是参差不齐的，当风吹过时会发出很响的呜咽声。

田野似乎已经蔓延到了低地的低谷之上。尖草远去了，风的呼啸声也消失在广阔的天穹之中，马儿们可以享受片刻的安静。大地变得越来越干燥，正因如此，茅香草的气味似乎也变得若有若无。

小星感觉到有几匹马心中对她抱有疑虑。她几乎能嗅出不和的味道。等待和小天是不会的，那只能源自小蓝，也可能包括断尾。两匹老母马一直都很温和，但安吉拉和宽心的态度似乎比以前多了些支吾和犹豫。小真和小蓝很亲近，很容易受影响。笨笨和骡夫和她还不熟，他们似乎是强有力的支持者，而且对等待也很尊敬。但是在迅速增长的紧张气氛中，他们足以团结起整个马群吗？

有时候大地会开裂，仿佛很久之前曾有溪流冲开过这片土地。有时候沙尘暴会席卷广阔的平原，外层的旋风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狰狞的鬼魅。偶尔，吓人的雷暴云会聚集在天上，空气会突然间潮湿起来，云团咆哮着裂开，大雨就瓢泼而下，把马儿们淋个湿透。

“老天的骨头裂开了。”笨笨嘟囔着。闪电四散碎裂的样子就像是骨架撞上了夜空似的。这种时候，马儿们就会蹲坐在外层是砂岩的大石头下面，大石头的颜色正好跟小星皮毛的颜色一样——“就是少些毛刺。”他们开玩笑说。马儿们经常面对面站着，用牙齿和嘴唇顺着肩头和脖颈给靠得最近的马儿梳毛。暴风雨降临的时候，这样的动作让马儿们感觉很是安慰。

有一次，等待给小星梳毛，小星觉得自己应该转身给小真梳毛，然而小蓝已经在给小真梳毛了。一开始，小蓝瞪了她一眼，但就在此时，小天冒了出来，他的皮毛和鬃毛上沾满了毛刺。“这都是在暴风雨之前我们穿过最后那块地时弄的，这些枝条上的毛刺对我来说太高了。”

“正好适合你的肩膀。”小蓝哼了一声。

小星在想他们一开始上岸穿越丛林的时候怎么没有多梳梳毛。那时候感觉多平静啊。她回忆起妈妈借着船舱幽暗的光线给她梳毛的情景。但那时她们都吊在悬挂带上，每次妈妈想要给小星梳理肩膀的时候，小星的悬挂带都会荡开。那时她们都会觉得很沮丧。

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大地稳定而坚实，即便在电闪雷鸣、空气都发抖的夜晚也一样。

暴风雨过后，整个世界清新如洗，非常适宜他们生活——第一个马群出发了。

一天早上，等前一天晚上潮湿的雾气消散后，远方出现了奇怪的岩石群，石头本身很陡峭，但顶上却是平的。

“像我主人的桌子。”在他们探查第一块岩石的时候，安吉拉说。

“那你习惯在主人的桌子上吃饭吗？”小蓝一脸讽刺地看着老母马。

“其实他把一张桌子放进了马厩里。是在圣安利日的时候，那天雨下得很大，于是祝福就在马厩里进行。我们被人一匹一匹牵着上前，每匹马都分到了一个苹果。”

“谁是圣安利？”青沙马问。

“是马匹的圣人。”安吉拉回答。

“天哪。”宽心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我差点儿把他忘了。”

“他是伊比利亚人的圣人。”等待厉声说。

“但他也是马匹的圣人。”安吉拉坚持道。

“圣人是做什么的？”小星问。

“保护我们，找寻我们。”安吉拉仿佛做梦一般地嘶叫着。

小星哼了一声。她妈妈死去的时候圣人又在哪儿呢？“我觉得他干得不怎么样。”小星说，她想起了妈妈和闪光的惨死。

“新世界会有圣人吗？”小天问。

“希望没有。”等待回答，他甩甩鬃毛，好像不仅要把落在额发上的苍蝇甩掉，还要把旧世界一切讨厌的东西都甩掉。

第二天，天空中发生了一件怪事。在早晨太阳的两边各出现了一道亮光，就好像升起了两个小太阳，给原来的太阳套上了光环。

“太阳驹！”等待说，“我以前只见过一次，在草地上。”

“这也是草地上的智慧吗？”小星问。

“我想是吧，一匹老母马说这会带来好运。”

“你相信吗？”小星问。

“不相信。这只不过是迷信。”

他们继续穿越粗犷起伏的田野。作为护卫的公马们突然警觉起来，耳朵一颤一颤。风向变了，马儿们都闻到了气味。食肉动物！大型食肉动物！

“在哪儿呢？”小星嘶鸣。

“我也还没看见。”骡夫回答，“都凑近！”等待、笨笨和断尾都摆出防御的姿势。

这可真是太阳驹带来的好运啊！小星心想。

“在那儿呢！”笨笨嘶鸣道，“是一对儿！”马儿们都转过头来。

两只巨大的猫科动物从低矮的悬崖上潜行下来。他们的皮毛上没有斑点，但其他各方面都很像丛林里的食影兽。

笨笨和断尾在马群南边压阵，让马儿们转身快跑。大猫褐色的皮毛和他们刚刚下来的悬崖颜色一样。他们从容不迫地大步奔跑，分别跑在马群两侧的位置上。

他们在等着我们疲劳，小星心想。雄性的那只大猫体形很大——比食影兽大。小星的第一直觉就是奔跑，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放慢步子。大猫会等马儿们自己先跑累了，然后再分裂马群，挑最慢或是最无力的下手。小星眼前又出现了一幅画面，一幅她曾经见过的噩梦般的画面。她嘶鸣着发出减速的信号。

“减速？”小蓝怀疑地问。

等待咬住她的臀部作为惩戒：不要质疑领队的母马。小星用眼角余光看到了这一幕，这让她心里一惊。她是领队的母马，她知道自己正带领着马群向北行进，但是她还那么小，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才能长成成年母马。不过，她有她的职责。老大、领队、首脑，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她必须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马群减慢速度，从高速奔跑变成了轻松小跑。小星注意到等待那一侧的大猫眨眨眼，稍微后退了一点。

她嘶鸣道：“另外一侧怎么样了，笨笨？”

“雌的那一只，她……嗯，也慢了，不过她一直盯着小真。”

他们继续慢跑了几分钟。小星希望大猫会厌烦，可惜他们仍然跟在后面。雄的那只跑开去寻找更好的攻击位置，而雌的那只仍然待在原处。

小星对骡夫和等待嘶鸣道：“稳住！我要让马群转向面对大猫，等我一声尖叫，公马们要截住她。”

等待惊讶地嘶叫：“你要我们战斗？”

“没错！”

小星向回转，马群也跟着转身，不再与雌性大猫平行跑动，而是正面对着她。小星高声发出命令，四匹公马冲出马群，抬起前蹄，在无云的蓝天之下展开了进攻。

雌性大猫吃惊地尖叫起来，骡夫的一只蹄子打到了她脑袋边上，她吓呆了。她的伙伴立刻就蹿回她身边。

不妙！小星心想。就在此时，四匹公马转身，在原地跳起，在空中化身成为扭动着的大怪兽。大猫看到这个景象呆住了。

公马们落地后，体形最大也最有力的骡夫转身跳起。他的后蹄踢到了雄性大猫，把他扔向空中。他肚子上的白毛中涌出血来。他的伙伴尖叫着逃跑了。

公马们粗重地喘息着，他们心底涌出的兴奋充盈全身。小星迅速跟上他们，其余马儿也跟上来。他们小心翼翼地接近大猫。

他明显是快要死了，脸部扭曲，咧着嘴，露出两颗可以轻易撕碎马匹的长獠牙。他喘着气，发出呼噜声，在小星心里，他似乎在说，你们是谁？你们是什么动物？她逐渐醒悟这只大猫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们。他们是新世界的新物种。

大猫呼吸困难，抽动也减慢了。他渐渐地动都动不了了，每次呼吸都要挣扎。他是高贵且勇敢的动物，在战斗中没有后退，而且于危难之中跳过来帮助他的伙伴。

小星向大猫深深低头，低声回答他似乎要问的问题。

“我们是马。我们是第一个马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