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一个骗子

期待经过那次奇异的转化变成一个宿主之后还并没有过太久。虽然他知道自己变大了，毛色从黄色变成了灰蒙蒙的暗银色，可是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同。他回到第一马群的时候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他们并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被吓跑。那些马能够肯定他还是期待，只是微微有一些变化。等待翕动着鼻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歪着头从一边到另一边，好像在寻找之前那熟悉的气味。

“我知道是你。”等待说。

“对，只是稍微有点不一样。”

哈鲁在他体内很友好。

虽然他庇护了她，但期待觉得同时她也庇护了自己。或许这是因为哈鲁曾经是一个母亲。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感知到过妈妈是什么样的。但是现在他感觉很温暖，一种母性的守护温暖在他体内流动。他感觉到一种非凡的温柔来势汹汹，很奇怪又令人安心。就好像他成为一个可以接纳一切的容器，一个能够容纳一切的世界。

我真的是一个宿主！

等待走到他跟前，低下头，这样他的鼻子可以将将碰到期待的鼻子。他用自己雾蒙蒙的眼睛，深深地看进期待清澈的绿色眼睛里。这匹盲马能看见一切，期待心里想。

现在，那些话终于能从期待嘴里说出来了：“我要去帮助小星和提乔。”

“可是，亲爱的，”安吉拉温柔地说，“你怎么帮呢？你这么小，这么年轻。那些伊比利亚人很残忍。”

那匹老公马的眼睛没有离开期待，开口说：“期待说得对。他有他爸爸的本事。你看，期待，现在是时候轮到你溜进那些动物的心里了。”

期待吓呆了：“轮到我成为偷梦者了？完美的伪装者？我不！”

“冷静，冷静！”等待用伊比利亚人的语言安抚他，“不是要你变成这样的人。只是假装一下。伪装、欺骗并不是你的本性。永远不会是。”

“可是……”

“你可以做到，期待。救出小星和提乔，你可以的。你爸爸曾经做过什么初衷是好的事情没有？”等待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你去欺骗小星或是提乔，而是美度，那个可怕的漂洋过海从旧世界来到新世界的伊比利亚人。虽然你爸爸用了这种本事去做坏事，但你可以出于爱来使用它，以此补偿你爸爸作的恶，把所有错的变成对的，把欺骗变成一件好事。因为你是长灵魂，我能感觉得到。”

等待停顿了一下，深深地、疲倦地叹了一口气：“去骗一个骗子——有那么坏吗？”

“没有，完全没有。”期待回答道。他的声音非常坚定。这句话，他心里想，是哈鲁在说。而事实上，她的确给他身体里注入了勇气，这种勇气是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拥有的。

我可以溜进其他人的心里，多奇怪啊，期待心里想，那会是什么感觉呢？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呢？但是随后他意识到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潜进别人的心里，哈鲁也可以。这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她就在我身体里，他心里想。

我当然可以，一个声音似乎在他脑海中回应，我相信等待说的，你和小星，和提乔一样都是长灵魂。

他朝着美度不断扩张的营地走去时，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这些。

现在小郊狼离得近了，能够准确感应到小星和提乔在哪儿。小星当然没有一直被关在原来的畜栏里，珀加也没有。他们被关在了一个新建的只有两个马厩的马棚里。提乔被单独关在一个独立的小棚屋里，离那个马棚有好一段距离。

大畜栏两旁各站了一个拿火枪的卫兵。他们守在这里是为了对付狼群的，期待心里想。一个低矮的建筑里发出轻轻的咯咯声——是鸡舍。他的父亲有多么喜爱偷袭伊比利亚人的这个鸡舍啊。隔着畜栏，他听见有金属的哗啦哗啦声。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些声音是铁链发出来的。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见奇琴人缓慢地走进另一个棚屋里。里面有几个哭喊的孩子，还有几个窃窃私语的大人。他们全都被链子用各种方式拴在柱子上。链子很长，但长度还是不够。他们只能在零星散落的帐篷和一座草棚附近走一走，那个草棚建得很匆忙，但是也能保护他们白天不受日晒，或是不被雨淋，虽然一年中这个时候很少下雨。

营地里还有另外一个小屋子，里面既没有关着动物也没有关着人。它前边也有一个凉亭，没有墙，只用四根柱子支着。在凉亭下面是一个升起来的台子，上面放着一尊雕像，雕的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士。一个人跪倒在雕像面前，嘀咕着什么。期待溜进夜幕下汇聚在一起的阴影。他知道他已经彻底抹去了自己的气味，偷偷潜行而不被人发觉很容易。就连他的爪子也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或许这也是成为一个宿主的好处之一。没有人发现他，奇琴人没有，拿着火枪的看守没有，那个跪在漂亮的女士木雕像前嘀咕着的神父也没有。

他没有走很远，暗银色的皮毛完美地融入夜色。随后他听见显然是美度住的帐篷里传来呼噜声，因为那上面飘着一面红旗，红旗上绣着伊比利亚人所在国家的王冠。期待从看守旁边爬过——很幸运，那个看守睡着了。然后他来到帐篷后门的角落里，从帐篷底下钻进去。帐篷的帆布闻起来咸咸的，虽然期待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但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这些帐篷是用船帆做的，就是将这些奇怪的人带来新世界的船上的船帆。他躲进美度的吊床下面藏好，感觉到一抹黑影从他身体里飘了出来。看起来很像是他自己的爸爸，可他并不害怕。

那个影子停在美度的头顶上方，那个人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转过来仰面朝天，嘴巴张着。他开始嘟囔着一长串类似咒语或是祷告一类的话。这个伊比利亚人的确做过很多祷告，但是美度似乎还是被那黑影吞噬了。然后他喃喃地说：“Gracias，viejo amigo.¡Volviste！”^[1]期待意识到：他是以为我爸爸回来帮他了。不过这一次，那个盘旋在美度意识里的梦微微有些不同。从前，他梦见的是权力和那匹命运中的神秘黑马。现在，他梦见的是堆得冒尖的闪闪发光的金子——纯金。一只大郊狼可以帮他找到那些金子。

提乔抱着双腿坐在小棚屋里，膝盖顶胸。地上有一根木桩，上面拴着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连着提乔脚踝上的金属镣铐。他已经成为美度的囚犯整整三天了，他仔细地检查过这铁链的每一环，想要找出逃跑的方法。这个棚屋有一道门，但是门上也有金属——金属栏杆。现在一个看守走进来，将木桩插得更深了些，然后检查锁链。提乔仔细地观察他。那个人狡猾的目光爬过他身上。

“你以为你能把这松开吗，孩子？哦，你不能……嗯，我有一个不错的小惊喜给你。”他说的话，提乔一个字都听不懂。他看见这个人走到门口，拿起一副车轭。“现在试试这个的大小。”他把它从提乔的头上套下去，让车轭落在他肩膀上。“正合适！”他的脸凑近提乔，“你也要去拉车了。但是你可不是什么马孩子，而是一个骡孩子！”

看守离开之后，提乔将头埋在膝盖里。车轭上粗糙的木板划着他的肩膀，他低低地哭泣出声。在此刻之前，他被他们抓住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一场噩梦，而现在他真正地醒了过来，再也无法否认这根本就是一个可怕的现实。他失去了马群，这个他唯一的家。虽然他知道等待他的只有痛苦和绝望，但他担心小星的程度还是超过了担心他自己。他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哈鲁去世之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再关心他遇到了什么事。但是小星从来没有和她的马群分开过，更没有屈从过这些凶残的人类。

他试着调整车轭的时候，发现有一只郊狼的影子在外面一闪而过。一个暗银色的影子轻快地从铁栏杆里钻进来。提乔的绝望融化了。他甚至感觉不到车轭的重量。喜悦如潮水般洗刷过他全身。他知道哈鲁和他在一起。

“你找到了一个新的宿主。”他微笑着说。

“是的，这是郊狼期待。期待不仅仅是他的名字，更是你的未来。”她的声音像柔风一样吹过来。小郊狼匍匐着凑近他，提乔感觉到一股来自她的安慰——是爱。他的眼睛眨了眨，泛着泪光，小郊狼拱着他的脸颊，就好像哈鲁过去常做的那样。

“现在听我说，然后照着做。”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他之前从未听到过的。小郊狼抬起爪子。这动作和哈鲁竖起手指呵斥他小时候淘气时一模一样。“记住，你是一个马孩子。你，和小星一样，是长灵魂。”在那一刻，提乔看见那匹闪闪发光的小马浮在小郊狼的两耳之上。这个牢房突然被善良的灵魂挤满了。

“明天，神父会来找你，给你讲他的神，然后为你祝福。你要去……要自愿地去。你要微笑，好像你能听懂他的每一个字。”提乔用力点头，他觉得一股巨大的希望在体内升起。他并不孤独。他有哈鲁，她会帮助他，小星也会回到自己的马群。“现在你仔细听。”提乔再次充满期待地点点头，“当那一刻到来，你和小星就可以逃了。”

期待静悄悄地离开了，正如他静悄悄地来，然后他钻进马棚。马棚里面，小星终于设法睡着了。她脖子上和肩膀上有一条条的勒痕，是那些套住她的绳索留下来的。她静静地站着，没法随意地抬起一条腿，她的四条腿上了足枷。也才不过三天而已，她就似乎缩小了一号，变得更瘦了。她的后腿骨凸出来，棱角分明。虽然她表面看上去是睡着了，可是她的嘴巴还张得大大的，似乎在拼命喘气。

期待没有叫醒她，而是潜进了她的梦里——全都是特别绝望的梦。他抓住了其中的碎片。有翻滚的海洋，然后一道白光突然一闪，海洋整个儿被血染红。痛苦、迷失、混乱、火焰，噩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湍流。突然，就在期待在这些梦境中漫步的时候，那匹小母马一个激灵，一股平静的感觉笼罩了一切。

小星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就会知道哈鲁找到了一个新的宿主，是一匹叫作期待的小郊狼。她也会知道提乔被关的确切位置。小母马感觉到了他们的长灵魂，她的和提乔的，再一次交缠在一起。这就是哈鲁曾经说过的——长灵魂的本质是时间的交织。它们一起在时间的海洋里沉浮，就好像织布机里的梭子。期待现在就是那把梭子。

[1] 西班牙语，意思是：“谢谢你，老朋友。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