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淮南子》的思想基础
要对《淮南子》的思想基础有一个确切的了解,就不能不对《淮南子》之前的那个中国哲学史上最为活跃的一个时代——春秋战国——的诸子哲学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因为《淮南子》的思想与它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春秋战国时期出现的诸子百家,在其学说思想上大都有所创见,然而由于这些思想家各有其特殊的生活背景,有时又自恃太甚,这就使他们原本的学术创见之长处中裹挟着他们的学术盲点,就像荀子在《解蔽》中所说的那样:“昔宾孟之蔽者,乱家是也。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随着诸子之间思想的不断碰撞,诸子百家为在争辩中取胜优先,也就不得不在其学说中吸取融汇对方的观点和思想,这便使得战国后期的诸子思想大都显得杂而不纯,如师承孔子学说的《荀子》就有兼融儒道法墨的痕迹;《韩非子》更是在吸取老子思想的同时,集法术势于一身;而阴阳家邹衍又何尝不在其学说中包含了儒道和原始五行说……
这种思想综合的趋势,在秦统一六国、中国由封建制进入到大一统的郡县制社会以后,变得更为明朗了;因为过去那种各执一曲、一偏、一隅的道术是与“天下裂”的背景密不可分的,而在天下一统之后,则需要有一种体常而尽变的“道”,以便能应对即将来临的“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如果说秦相国吕不韦主持编写的《吕氏春秋》对此作了一次初步尝试的话,那么西汉淮南王刘安主持编写的《淮南子》可以称得上这一历史任务的完成。
《吕氏春秋》已不像之前的思想家那样以门户之见呵骂对方、攻击异己,而是对之前的诸子思想能够综罗万象、兼融并包,以至于全书有十二纪、八览、六论,共计一百六十篇之多。但是《吕氏春秋》之失也是在此,虽然全面,但中心思想却不突出。而《淮南子》二十一篇,篇篇都有其核心的主题,从本体到器用,从天道到人间,篇与篇之间环环相扣;无论是在概括的水平、思辨的因素还是理论的水准上,应该说都要更高一点。因此,《淮南子》虽然是融冶诸子百家而成的著作,但他并不是诸子的杂凑,而是融通诸子而自成一家。
那么,这总覆万略而又自成一家的《淮南子》其书的旨意又在何方呢?按《淮南子》的作者在《要略》中说来,其书的旨意是“纪纲道德,经纬人事”;而注家高诱则在《叙目》里说得更明白:《淮南子》是“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然其大较,归之于道”。综观《淮南子》全书,诸如《原道》、《俶真》、《缪称》等篇章是直接以说“道”衍“道”为中心内容,而差不多《淮南子》的每一篇章开始总有那么几句说“道”衍“道”的话。的确,“道”是贯穿《淮南子》全书的核心概念,代表了《淮南子》的思想立场。
而我们知道,“道”其实又是先秦诸子所共同推许的一个概念,在不同的学派有着不同的内涵,那么,《淮南子》之“道”是哪一派的道呢?是不是像高诱所说的因为“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而就只是老子之道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淮南子》融通了各家之“道”,特别是儒道两家之“道”。它既是老子法地、法天、法道更法自然之道,亦是孔子之仁道、孟子之立人之道、荀子的成人文统类之道,还是庄子成为至人神人真人之道,同时又涵摄了墨子的义道、韩非子的治道等诸子百家所倡导的一切“善”道。
《淮南子》的“道”之所以可以贯通先秦诸子一切之“善”道,首先得从“道”在中国哲学中的特殊内涵说起。正如我们在《原道训》的鉴赏中指出的,“道”作为宇宙存在之本原或本体,与西方哲学中的“本体”概念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西方哲学侧重于以一种知识论的态度将宇宙作为一个客观对象,其“本体”所指的即是此客观对象的抽象本质;而中国哲学则侧重于以一种生存论的态度,一方面将宇宙视作人类的基本生存处境,另一方面将人类社会视作宇宙的有机组成部分,其作为本体概念的“道”,按照其原初的意义来理解,也即“道路”的意思,指的是包括人类在内的宇宙万物所应当行走的道路。因此,“道”不仅仅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描述,而是含有“应当”也即规范性的意义在其中,宇宙万物只有依其道而行,才能达到其最佳状态,也即“善”的状态。就此而言,中国先哲对于“道”的思考,其中自然包涵着一种“善”的理想与追求。
《淮南子》之言“道”,与中国先哲言“道”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而相对于先秦诸子而言,《淮南子》又能够极其彻底地摒弃门户之私见,从而认识到先秦诸子之言“道”,各有其在特殊情境下的特定价值;因而只要是“善”道,《淮南子》也便能够承认其合法性。比如老子法地、法天、法道更法自然之道,所倡导的是人们自然地相亲相让、寡欲退敛之道,如果人人都能寡欲退敛,则社会自然会呈现出一派自然和乐的气象,甚至于连“恶”都不会产生,因而是《淮南子》最高的社会理想;而孔子之仁道、孟子之立人之道、荀子的成人文统类之道,则是在充分认识到人的有限性、不可能不为恶的现实的基础之上,劝人迁善改过以作圣之道,因而《淮南子》在其现实的施政纲领中,也对儒家之道多所倚重;再如庄子成为至人神人真人之道,亦是在充分认识到人的有限性、不可能不为恶的现实的基础之上,力求自我超越、寡欲退敛而使精神贯通于天地自然之道,因而《淮南子》在其人生修养论中,将庄子的至人神人真人作为个人修养的最高典范;又如韩非子的治道,是在人性完全自私、完全为恶的假设之下而提出的一种不得已的使人向善之道,故《淮南子》在其治国理念中亦承认韩非法治观念在道与德之基础上的合理性。
由此可见,只要没有门户之私,以“应当”为其核心的“道”之理念,自然能够贯通先秦诸子之思想,从而成为《淮南子》思想之根荄。同时,正是因为以“道”为立言宗旨,所以《淮南子》要探索和阐明包括人类在内的宇宙万物所应当行走的“善”道,这也便是《淮南子》文化视野之所以宏阔广大、《淮南子》之所以能够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原动力。
此外,《淮南子》这种以理性与实践为核心特质的“道”论,与两汉带有神学色彩的经学和谶纬思想形成了鲜明对照,因而对于后来扬雄、王充乃至魏晋时期的玄学思潮,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综言之,以“道”为思想之根荄的《淮南子》,在保存和融通先秦思想文化,反映汉初时代精神,开拓两汉中后期哲学等方面,都起到了很大的历史作用和影响。然而,正所谓道不虚行,《淮南子》之论道不是悬空的,它最终还是要经世致用——为天下国家的治理服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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