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诗的背景
宋诗在我国古典诗歌发展过程中,是继唐诗之后的又一个重要阶段。宋代三百年间,诗歌有很大的发展。据《宋诗纪事》所载,作家有三千八百余人。《宋诗纪事补遗》又增补了三千余人。除去重收者外,两书所收作家之多,远远超过了唐代(1)。就作家个人创作而言,陆游一生写诗近万首,苏轼、杨万里今存诗四千余首(2),这种情况在唐代诗人中是没有的。至于梅尧臣存诗二千九百多首,王安石存诗一千六百多首,黄庭坚存诗一千五百多首,在唐代诗人中也是少见的(3)。如果将此与宋词相比,《全宋词》所收词人共一千三百三十一人,还不及《宋诗纪事》所收诗人的一半。
当然,仅仅从数字去比较是不能说明问题的。不过,这些数字至少可以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宋诗是宋代文学创作一个重要的方面;尤其是当我们看到宋诗在唐诗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开拓,逐步形成了自己独特风貌的时候,当我们看到宋诗反映社会生活比宋词更深广的时候,更应该承认宋诗在宋代文学中的地位,决不能因为文学史上有过唐诗、宋词、元曲之说,以词为宋一代文学,而忽略宋诗的存在。也不能因为宋诗比起唐诗来有许多不足,就将宋诗贬得毫无价值。
宋诗之所以能够继唐诗而发展,形成自己独特的风貌,同时也存在一些不足,是与它特定的背景紧密相关的。
1、宋代社会矛盾为宋诗提供了创作的土壤
宋朝三百余年,是中国封建社会逐步向后期过渡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内,宋朝统治者虽然采取了种种措施加强中央集权,发展经济,稳定社会,但成效并不显著。国家积贫积弱,社会矛盾重重。
首先,由于统治阶级采取不抑兼并的政策,使土地高度集中在少数大地主手里(到王安石变法之前,他们占有土地竟达全国土地的百分之七十)。土地高度集中,加重了广大农民的负担。广大农民辛勤劳动所得无几,他们经常处于“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宋史·食货志上》)的境地。致使“都城外不数里,饥寒而死者甚众”(《宋史·吕蒙正传》)。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遇荒年,命运更加悲惨。在诗人苏舜钦的《城南感怀呈永叔》,范成大的《催租行》、《后催租行》等诗中,就可以看到一幅幅农民悲惨生活的图景。百姓受苦,但是有的人“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梅尧臣《陶者》)。人们可以看到“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张俞《蚕妇》),“高位厌梁肉,坐论搀云霓”(苏舜钦《城南感怀呈永叔》)。尖锐的阶级对立,残酷的阶级压迫及剥削,使人民忍无可忍,终于起而反抗。从宋初四川王小波、李顺领导的农民起义,到北宋末年宋江、方腊起义,以及南宋时期的钟相、杨幺起义等等,每一次都沉重地打击了封建统治。
同时,辽、西夏以及后来的金、元不断侵扰宋朝的疆土。而宋王朝自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后,高度的中央集权,造成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兵虽多而不能战,将虽有而无实权的局面,军事实力大为削弱。再加上统治集团一味地“输金帛以乞苟安”(王夫之《宋论》卷六),实行投降路线,疯狂阻挠爱国志士和广大人民的抗战斗争,终于使北宋王朝于公元1127年灭于女真人建立的金朝之手,南宋王朝于公元1279年灭于蒙古人建立的元朝之手。可以说,有宋以来外患一直严重,民族矛盾之尖锐大大超过了以前的任何朝代。
面对内外重重矛盾,统治阶级内部也决非铁板一块。一些开明之人看到政治腐败,国势倾危,力图站出来修补政治上的缺漏,支撑即将倒塌的大厦。仁宗庆历年间,参知政事范仲淹等人主张改革,刷新政治;神宗熙宁年间,宰相王安石实行变法,改革政治,等等。但最终他们都因保守派的强烈反对而失败。范仲淹被贬,王安石两度罢相,可见斗争之激烈。
在对外族侵扰的态度上,投降派与抗战派也是针锋相对的。主战派的大臣、将领虽然作出了种种努力,甚至牺牲,但奸邪之臣朝进一言以告和,暮入一说以乞盟,最终还是投降派得势,主战派遭到迫害、排挤。
宋代社会这种现实,给诗人提供了创作的土壤。试想,如果没有北宋的社会现实,哪有王安石抒发改革的诗篇;没有南宋民族矛盾,哪有陆游的爱国诗篇;没有宋代社会的阶级压迫,朝廷重臣范成大又为何要去写《催租行》、《后催租行》?“才子词人”柳永为何要去写《煮海歌》呢?宋代诗人生长在矛盾重重的社会,他们的创作不可能完全忘怀现实。所以,宋诗虽然也有过一些形式的、内容贫乏的无病呻吟之作,但大多数还是能够植根于现实的土壤,反映社会现实。
2、宋代思想统治对诗人创作思想的束缚
面对重重社会矛盾,宋朝统治者为了巩固政权,在思想领域里加强了统治。
宋代党争激烈,士大夫对朝政、对当权者不能随便议论,甚至人与人之间交往、说话都得留意几分。否则一旦有事,谈话的内容、交往的书信都将成为获罪的证据,而被“转相告言,有司推诘”(见《宋史·陆佃传》)。在这种告讦(jié)之风盛行的时代,不少诗人因此而获罪。诗人苏轼曾因作诗议论新法,被政敌指控为“指斥乘舆”、“讥讽朝政”、“谤讪中外臣僚”,而遭到监禁,险遭杀头之祸。南宋爱国志士胡铨,因上书反对与金议和,触怒秦桧,被贬官岭外。临行时,诗人王庭珪写诗相送,结果因邑人欧阳识告讦,王庭珪被放逐辰州(4)。此类事例在宋代是不胜枚举的。
由此可见,宋代“文字之祸亦他代之所无”(清王士禛《居易录》)。在这样的政治空气下,就是唐代那些流传广远的名篇佳作,在宋代也遭到非议。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唐宪宗读后极为赞叹。可是宋人魏泰却说:“失臣下事君之礼。”(《临汉隐居诗话》)如此背景,宋代诗人的创作思想怎不受到束缚。他们提起笔来不是考虑如何真实地反映生活,如何使诗歌写得更加形象,更加生动。相反,他们总担心着会不会因此而得罪朝廷,招来祸患。他们的手在写诗,而心里却总是战战兢兢,唐代诗人创作时的精神状态在宋代已难以见到了。正如宋人洪迈在《容斋续笔》卷二“唐诗无讳避”条中指出的:
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bì nì),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今之诗人不敢尔也。
洪迈的这段话,将唐与宋的情况作一对比,指出唐人歌诗,可以“直辞咏寄,略无避隐”,“上之人亦不以为罪”;而“今之诗人不敢尔也”。可见宋代诗人创作时精神状态的压抑。
3、宋代理学对宋诗的影响
理学亦称道学,是儒家思想在宋代的发展。北宋的程颢、程颐与南宋的朱熹等人,在中国古代正统的儒家思想基础上,进一步把封建统治秩序、封建伦理道德视为永恒的“天理”,而将与此相悖的一切(包括人们的正当要求、合法权利等等)视作应当灭除的“人欲”。由于这种思想的根本点在于维护封建统治,因此得到了统治者的提倡,在宋代影响很大。
理学家们从这样的政治思想出发,在文学创作上,强调“道”的重要,他们指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尤其是朱熹以前的一些理学家,进一步否定文有独立存在之必要。程颐就认为“作文害道”,“有德者必有言”(《二程语录》卷十一)。这种文学观反映在对诗歌创作的态度上,使一些形象生动的诗篇,或者是描写自然景色与生活情趣的诗篇,如杜甫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其二),均被视为不足道的“闲言语”(《二程语录》卷十一)。他们心目中的好诗是“纪一时之实,只要据眼前实说”,“道当时实事”。他们认为“诗人之诗也,可惜不禁咀嚼”;“学者诗读著似质,却有无限滋味,涵咏愈久,愈觉深长”(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引张栻语)。
不难看出,理学家的观点,虽然对于强调诗歌要有社会内容,反对华而不实的形式主义倾向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是,他们忽略了诗歌创作题材的多样性,忽视了诗歌创作自身的规律和表现技巧。似乎诗歌只能够谈理说道,写“当时实事”,别的题材不可入诗;似乎诗歌只能直说、实说,不能用形象思维。这就使宋诗中板着面孔说教的多了,抒情色彩逐渐淡了,形象性大为减弱。比起唐诗来,宋诗往往是严肃多于活泼,冷静多于热情。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成了一代风气,哲理诗也随之大量出现了。
4、唐诗的榜样及其他
唐代是诗歌繁荣的时代。唐诗将我国古典诗歌发展到了高峰。紧随而来的宋诗,自然有唐诗作榜样。于是,唐诗成了宋人竞相摹仿、师法的对象。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指出:“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禹偁)学白乐天,杨文公(亿)、刘中山(筠)学李商隐,盛文肃(度)学韦苏州,欧阳公(修)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尧臣)学唐人平淡处。”“近世赵紫芝(师秀)、翁灵舒(卷)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此外,王安石学杜甫,而江西诗派更推尊杜甫为祖师。他们之中有的学习唐诗甚至“寸步不敢走作”(刘克庄《后村诗话》评国初诗人语)。对于宋人摹仿学习唐诗的得失,钱钟书先生有一段精辟的论述:
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看了这个好榜样,宋代诗人就学了乖,会在技巧和语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时,有了这个好榜样,他们也偷起懒来,放纵了摹仿和依赖的惰性。瞧不起宋诗的明人说它学唐诗而不像唐诗,这句话并不错,只是他们不懂这一点不像之处恰恰就是宋诗的创造性和价值所在。……凭借了唐诗,宋代作者在诗歌的“小结裹”方面有了很多发明和成功的尝试,譬如某一个意思写得比唐人透彻,某一个字眼或句法从唐人那里来而比他们工稳,然而在“大判断”或者艺术的整个方向上没有什么特著的转变,风格和意境虽不寄生在杜甫、韩愈、白居易或贾岛、姚合等人的身上,总多多少少落在他们的势力圈里。(《宋诗选注·序》)
由此可见,唐诗虽给宋人提供了好的榜样,但由于宋人摹仿学习多于创新,所以影响了宋诗的成就,这不能不是它继唐诗之后而不如唐诗的一个重要原因。
同时,宋代绘画艺术也很发达。在唐五代绘画的基础上,宋代的山水花鸟画、人物画均有新的成就。不仅专业画家多,而且不少文士也雅尚绘画,欣赏作画。于是题画诗便在前代成就的基础上,有了新的发展。有人曾说宋代题画诗“至少有一倍理学诗那么多的数量”(胡云翼《宋诗研究》,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这为宋诗开拓了新的领域。
不仅如此,绘画的发达对宋诗意境美的创造也有很大影响。有的诗,尤其是不少绝句小诗,画意很浓,意境很美,它们是诗,亦似画,充满了诗情画意。
此外,宋代诗歌评论的一种新形式——诗话大量出现。由于诗话的作者审美观点、文学观点、道德观点以及政治态度的不同,他们在评论作家作品、总结创作得失的时候,自然对于宋诗的发展产生不同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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