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宗耀 吕云华 吕云萍
“小四,明年要是我还活着,再带我去看看我们挖的路吧……”这是我的母亲凤来林在2013年对我重复说的一句话。
2009年的“五一”节,应母亲的多次要求,我和哥哥陪护着她老人家重返了她们于上世纪50年代初期奋力修筑的那条漫漫长路——昆洛公路(老213国道线,当年被誉为“翻身之路”),并以此为题材撰写了一篇名为《妈妈曾经是挖路工》的文章发表。时隔5年后的今天,84岁高龄的老母亲身体已大不如前,患上了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脑血管梗塞等多种疾病,需天天打针吃药,行走不便,拐杖不离身。到了节假日我们要带她去稍远些的地方游玩,均被她以“没力气走了”为由而拒绝。但她却一直对当年修挖的那条公路至情至深,念念不忘,又多次提出了再回去走一走,看一看的愿望。于是,我又相约哥哥姐姐共同陪护着白发苍苍的妈妈,一行四人于2014年的“五一”前夕,再次驱车驶向那条令老人家魂牵梦萦的漫漫长路。
从云南省普洱市宁洱县的把边镇开始,至西双版纳州勐海县的勐遮镇(南桥)这条360余公里的筑路战线上,母亲她们不知流下了多少艰辛的汗水、泪水和血水,留下了无数老一辈筑路工人奋力拼搏的身影和艰难的足迹。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深深印在了妈妈的脑海里,牢牢刻在了母亲的记忆中。
把边镇,母亲的筑路生涯就是从这里开始。新中国成立初期的1951年末,云南省第一支筑路大军一路披荆斩棘,从昆明奋战到了这里(最终目标为西双版纳州勐海县的打洛镇,因此称为“昆洛公路”),当时我年轻的母亲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同龄人积极响应党中央、毛主席“建设新中国”的伟大号召,带着美好的梦想投身到这支筑路大军中,成为一大队二中队的队员(此中队为妇女中队,由近800名年轻妇女组成;其余的数个筑路大队及中队均由男队员组成)。当时的条件非常艰苦,筑路工具非常简陋,粮食蔬菜也很缺乏,整个筑路大队只能用锄头、铁镐、铁锹、铁锤、钢钎、大刀、斧头、锯子、木刮板、扁担粪箕、大石碾子以及炸药等简易工具挖路施工,全凭人力操作。筑路队员们开进深山后,先用斧头、锯子和大刀在预先测量好的道路标识内砍伐掉各类树木,这才开始用铁镐、铁锹和锄头挖掘土石方,遇到巨石或较大的树根就由专业爆破组用炸药把它炸掉,用大锤和钢钎把它砸(撬)掉或敲碎;之后,用扁担粪箕一担一担地把土石挑走,用木刮板推掉剩余的土,再挑来碎沙石填平道路;然后按技术要求修理公路两边的护坡;最后由20余人用粗绳子推拉着近半人高的大石碾子来回反复碾压,直到把道路压平压结实,经专业技术人员验收合格后,这一段公路才算基本完工。由于筑路工具和工作条件极其简陋,施工的困难和进度以及危险程度可想而知。但母亲和全体筑路队员们就是仅凭着这些极其简陋的工具,在极其艰苦的生产生活环境中,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开始了她(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航和历练;新中国第一代筑路老前辈们带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困难和痛苦,开山劈岭,闯滩涉河,唱响了战天斗地的艰苦创业之歌!
一踏上当年的筑路现场,母亲立刻变得精神焕发,兴高采烈,完全忘记了自己已是疾病缠身的耄耋老人,不知疲倦地这边看看、那边走走,这里找找、那里摸摸,边看边回忆,还向我们叙述当年那些尘封的往事和奋斗的经历,叙说着在那里发生过的一个个传奇故事……
当年她们把路修挖到一个名叫黄瓜园的地方时(宁洱境),母亲说,她们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和危险,因为连降大雨,施工非常困难,山洪泥石流把原先挖好的一段路基冲毁了。好不容易抢修完成后,过了几天又遭遇塌方,还压到了三个队员,多亏抢救及时才幸免于难。后来为了按期完成任务,不得不冒着雨、冒着危险抢挖抢修,身上天天被泥浆包裹着,又难受又劳累又饥饿,就这样艰难地挖了4个多月才基本完工。
我们来到了一个名叫黄庄的路段(宁洱境),母亲叙说了在此处发生的一个故事:1953年的时候,她们把路挖到了这里,每天起早贪黑,一身汗水一身泥土地干了两个多月,快要完成任务时,有一天早上突然来了两个领导吹响了集合哨,把大家集中起来宣布一个重大消息和重要纪律,内容是苏联领导人斯大林同志去世了,全中国都要进行悼念,所以规定从当天开始,三天之内要保持肃静,不许笑闹不许唱歌等等。母亲说,那几天她们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以表达对这位苏联领导人的哀思。
1953年的国庆节前夕,上级派了一位女老师来教她们学习文化知识,学习生字和汉语拼音,教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革命歌曲,还教会她们唱一支名叫《学拼音,争模范》的歌曲,母亲至今还会唱道:“b p m f d t n l(汉语拼音)……加油学啊、加油学/争取个模范真光荣呀、真光荣/争取个模范真呀真光荣。”接下来还组织开展劳动竞赛,评选先进分子。那年的国庆节以后,妇女中队被安排到宁洱县的整掌丫口一带施工,就在这里正式开始了劳动竞赛活动,评选先进班和先进个人,还要评选最差班,并规定今后每个月评选一次。先进班的奖品是一面写着“先进班”字样的红旗,并把这面红旗插在当选班组的工地上一个月,下个月再重新评选。先进个人的奖品为一朵纸做的大红花和手写的一张小奖状。评选出的最差班也有一份奖品,奖品是用一张一尺见方的牛皮纸,上面画着一辆老牛车(寓意工作缓慢落后),也要把它插在当选班组的工地上一个月以示惩罚。母亲自豪地说,由于自己积极能干,工作表现特别好,多次被评为先进份子,奖到了无数朵大红花和奖状。说到此,老人家脸上还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越往前的路段施工起来越艰苦和危险,由于当时安全措施设备和医疗设备条件都非常差和缺乏,各种原因导致的伤亡和疾病情况时常发生,还有一些人因为吃不了那份苦而不断退出,种种原因导致不断减员。此类现象当时在整个筑路大队中普遍存在。原先近八百人的妇女中队减员到了不足五百人,造成劳动力不足而影响了工程进度。在种种艰难情况下的她们还要面对另一个巨大危险:野兽、毒蛇、蚂蟥等动物的袭击。
1954年初,当她们挖到麻栗坪路段(思茅区境),有一天凌晨三点多钟,母亲和另外两个姐妹举着火把到附近山箐里取水做饭时,突然遭到一只凶猛的豹子的攻击,幸好听到呼救声的同伴和哨兵及时赶到,打跑了豹子才救了她们的性命。母亲说,除了一些野兽外,当年这个路段的毒蛇和蚂蟥还比较多,特别是蚂蟥肆虐成灾,地上树上到处都有,被叮咬得鲜血淋漓是常事。母亲清楚地记得,有一天中午她们在一棵大树下刚要吃饭,突然从树上接连不断地掉落许多蚂蟥,有的直接掉在了头上身上、锅里碗里,好多姐妹都被吓哭了。
当路挖到松山岭、邦果箐、黄竹林丫口和小勐养等路段时(西双版纳境),野兽更多更危险。当年在西双版纳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生活着许多老虎、豹子、大象、黑熊等野兽以及毒蛇、大蟒蛇等等,筑路队员时常与它们遭遇而险象环生。有一天半夜,她们宿营地的一个帐篷里就窜进了一只大老虎,冲着熟睡的人影一口咬下叨着就跑入了茂密的森林,幸亏天冷被子较厚而没有咬到人;当这只老虎再次窜回到帐篷边准备进去吃人时,被岗哨及时发现后一阵乱枪把它击毙。母亲还说,她所在的班组仅有的一块一直舍不得吃的腊肉,也在大白天眼睁睁地看着被一只大豹子叼走了。有一天凌晨,附近的男队员们在一条山箐里,发现并捕获了一条由于刚吃了一头麂子而无法动弹的7米多长、水桶般粗的大蟒蛇。母亲她们还在密林深处发现成群的猴子中有一只非常可爱的、浑身洁白的猴子……各类动物猛兽数不胜数,令人心惊胆战。因为猛兽太多太危险,她们整天提心吊胆地干活,于大白天进树林取生产和生活材料时,必须四五个人结伴而行,还要边打锣边大声吆喝着。到了晚上更加危险,上级不断增派荷枪实弹的岗哨来守卫宿营地,又在营地周围焚烧大量竹子,用竹子遇热剧烈鼓胀炸开后那清脆的爆鸣声去恐吓毒蛇猛兽,保护人身安全。
1955年初,筑路大队开进了西双版纳州的勐遮镇(妇女中队于该年十月在此处宣告解散),这里当时名叫“南桥”,实为不毛之地,地势虽然相对平整,但又面临着沼泽、毒蛇、蚂蟥等困难与危险。特别是毒蛇和蚂蟥非常多,她们身上、帐篷上、床铺上、工具上等等经常爬上来大大小小的蚂蟥,队员们经常被叮咬得鲜血淋漓;再者,稍不留意脚下就可能踩到毒蛇而被咬到危及生命,恐怖至极。即使那样困难和危险,但工作也必须得干,于是,母亲她们不得不每人手拿一根长棍子和一把锄头或铁锹,边驱赶毒蛇和蚂蟥,边心惊胆战地继续开挖、施工。陷进沼泽地里无发自拔的险情时有发生,锄头也经常陷入淤泥里,等拔出来时只剩下一根木把。天天一身泥浆一身汗水,身上常常被蚂蟥叮咬得鲜血直流,许多姐妹由于被叮咬或被惊吓得痛哭不已。有一天晚上母亲还差点被一条金环蛇咬到。她们时常看到由于在施工中受伤或被毒蛇咬伤而护送伤者去急救的队员们从身旁匆匆跑过。
当我们陪护着母亲在西双版纳的野象谷一带下车走过一段弯路时,一条笔直、气派的高速公路呈现在眼前。只见高速公路上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母亲入神地看了一会以后感叹地说:“高速公路真漂亮,现在的条件真好,挖路全部用机器……现在的筑路工人真幸福,不用像我们以前那样吃苦受累了,我们那时候完全是在用‘命’去拼啊!……” 的确,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那百废待兴的日子里,生产生活资料是何等的简陋和匮乏,环境条件之艰苦可想而知,如果与现在相比较,简直就是“小米加步枪”与“飞机和大炮”的天壤之别。但母亲她们就是用那些极其简陋的生产生活工具,充分发挥出坚忍不拔的顽强意志和吃苦耐劳的可贵精神,为后人修筑了一条条幸福之路,为我国的道路交通事业谱写了一首可歌可泣的奋斗史诗,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这就是名副其实的“云南精神”!
车子一路停、一路行,我们最终到达了母亲筑路生涯中的最后一站——西双版纳州的“南桥”(勐遮镇),这里是当年她老人家和众多姐妹们共同奋斗了近9个月的地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把妈妈扶下了车。
重新踏上这条魂牵梦萦的公路的她,如同回到了久违的故乡,那里的一寸寸路面和一草一木仿佛都成了久别的亲友,令她倍感亲切和眷恋。激动万分的她拄着拐杖一路欢快地走着、看着、说着、找着……在这条漫漫长路上,她和队员们在4年多的漫漫筑路生涯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困难与危险,遭受了多少痛苦与磨难,饱尝了多少劳累与艰辛,最终艰难地用汗水、泪水和血水筑就了这条“翻身之路,幸福之路”! 忽然,母亲在路旁的几棵大树下停了下来,用双手轻柔地抚摸着似曾相识的一棵棵树木,继而又俯下身去,亲切地抚摸着一块块被晒得发烫的路面,激动万分而又无不伤感地重复着说:“我又回来看你们了……我已经84岁了,越来越走不动了……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炎炎烈日之下,漫漫昆洛路上,重现了一位老筑路工人那病弱的身影,白发苍苍的她一次次拒绝了儿女们接她上车的要求,独自拄着拐杖一路前行、再前行,步履虽然蹒跚,但却是那么坚定,那么踏实,那么顽强,那么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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