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长杰
他们叫莽人,也叫插满,属于古孟高棉语族,直到2009年才归族为布朗族。他们生活在中越边境、高山之巅、森林之中;他们因头发乱而长,被称作“阿比”,因“嘴边有纹身”,又被叫作“孟嘎”。他们出了大山遇见的还是大山,越南大山上的莽人看到他们会大声喊“莽地夺”。
150年前,他们连播种火烧地都不会,他们住在树洞里,穿树叶,穿树皮,穿兽皮,他们迁徙而居。直到晚清时期,他们才学会了建盖简易的茅草屋。他们结绳记事,吃野果为生,打来的猎物人人平分。他们时兴试婚,以土鼠为彩礼,能打到足够多土鼠的男人,被视为英雄。
他们生活的村庄原始而落后,像“雷公打牛”这样诗意的村庄,也同样原始。2003年我第一次进入莽人村庄,时值秋天,漫山遍野长满了比人高的茅草,无所谓有路,也无所谓无路,大山被沟壑切成若干块,每一块都如一把折扇,我们只能在沟底淌草前行。坐落于高山之巅的莽人山寨,依山坡而建,房子是用木板拼凑起来的,房顶上面是杂草或树皮,房子的四壁并不严密,冬天进风,雨天进雨,夏天则成了蚊子的天堂。在这里,感染寄生虫的人很多,可能占到八成之数。莽人因此而消耗大量营养,他们的身材普遍瘦小,轻度贫血人数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有时一阵传染病袭来,可以夺去数人的生命。他们的人口数量也因此一直徘徊不前。
没有文化的民族是可怕的,莽人因为没有文化,不会耕种土地,不会种植蔬菜;女人生孩子是在野地里,宽大的芭蕉叶子就是产床,没有热水,更没有酒精。这使我总想起原始人最初的生育。莽人因为没有文化,不会烧菜做饭,只是将木薯埋进火里烤熟,将从山里挖来的野菜倒进土锅里煮烂而已。因为没有文化,他们不会使用现代物品。那天在村里,我看到一架缝纫机摆在那儿,令其生锈,却无人会使用。我叫来一个30岁左右的妇女,手把手教了她半天,才勉强让缝纫机的一个轴向固定的方向转动。
那一夜,我住在了村里,却久久不能入睡。屋外茂密的山林,给我的是一种荒凉的感觉。山涧流淌的水声,让我感到的是一种凄凉,心里涌起的是一阵莫名的伤感。我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在与世隔绝的高山之巅,过的又是怎样原始的生活?他们以超常的力量忍耐着一切困苦。寒冷时,他们忍耐;病痛时,他们忍耐;负重生活时,他们忍耐;寂寞孤独时,他们忍耐。他们用忍耐远离现代文明和生活,他们用忍耐诠释属于全体中华民族的可贵精神。他们生活于山林之中,以绿色为幕布,以高山为舞台,唱出的却是凄厉的歌声。我们明白,再美好的自然环境,如果缺少马斯洛所说的“自尊和自我实现”,都不是美丽。
2004年,一本书的出现,让莽人从原始森林迅速进入人们的视野。当年11月,红河学院教授杨六金,以坚忍不拔之志完成的33万字著作《一个鲜为人知的族群——莽人的过去与现在》出版。该书图文并茂,资料翔实,从历史、民俗、语言、文学、生产方式、宗教信仰等角度,论述了中国境内的莽人与越南境内的莽人是同一个族群,展现了莽人从原始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进程,为莽人的发展进步提出了积极的意见。该书是我国第一部全面、系统介绍和研究莽人的著作,莽人的神秘之门随着此书的出版被打开。杨六金因此被称为“将莽人托出大山的人”。
杨六金,这位坚毅的彝族汉子,他以小学毕业的学历,完成了惊愕世界的著述。他无疑是一位坚定的书写者,但我更想把他称为发现者。“发现”这个辉煌的词语,增进的是知识和观察。他的发现让世人认识了莽人,他的发现让中央高层给予了莽人充分的关注,他的发现启动了云南省有关莽人的系统扶持,他的发现让莽人有了自己的族称,他的发现让莽人这个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族轰然推开了新生活的大门。杨六金也因此成为史上最著名的“莽人主席”,这是一个令人尊敬的称呼,包含了莽人百姓对于他心血付出的由衷敬意。
2013年初春时节,我又一次来到莽人山寨。这里的山还是那样高耸险峻,树还是那样何翠欲滴,云彩还是那样洁白轻暖。房子却已不是原样的房子,茅草屋成了青砖灰瓦的别墅,别墅前后栽种着香蕉、萝卜、白菜。别墅上下,圈养着鸡和猪。一位来自北京的记者说,在蓝天白云下,走进莽人居住的一幢幢灰瓦白墙的小洋楼,就像走进了城市里的别墅区,可谓是“白云生处有人家,莽人村寨别墅新”,莽人圆了自己的“住房梦”。
莽人山寨从被发现之日,就变了模样,“现在”已经悄悄地改变了“过去”。莽人有了自己的大学生,也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公务员。
金平县金水河镇,车刚一停下,莽人的第一个公务员刀文新就迎了出来。
春日的暖阳下,文静的刀文新站在镇政府门口。他穿着白色的外套,黑色的休闲裤,脚上是质量不错的皮鞋,现在他是完全意义上的城市人了。莽人一般身材不高,皮肤黝黑,双腿粗壮有力。他们赤脚奔走如飞,可负重百多斤。而这些,在刀文新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了。
17年前,省人事厅原厅长王世坤挽救了面临失学危机的刀文新。17年后,29岁的刀文新成了镇长助理,莽人中的第一个公务员。但刀文新依然没有忘记童年的苦难。“小时候,没有衣服穿,吃的是木薯,房子是用木板拼起来的。”他上不起学,多亏了王世坤资助。上了红河州民族师范,又得益于杨六金的多方照顾。师范毕业后,刀文新又在杨六金的推荐下,来到莽人村“雷公打牛”教书,后成为金水河镇的科技专干、镇长助理,小时候的梦想逐一实现。政府、好心人对他及其他莽人兄弟的关爱,是他灵魂中记忆最深的一缕温暖阳光。
告别刀文新,我又来到莽人山上。饭后,我顺着现代修建一新的山路向村外走。明晃晃的太阳下,发现一个老人坐在山脚。他刚才还和我们在一起吃饭喝酒,这一会,却坐在了这儿。他嘴里含一根长长的竹管,吹出的是一连串清亮的旋律,如风动水流,如天籁声响。其间,远方传来汽车喇叭的声响,有妇女开门呼唤小儿回家吃饭,有女人在新修的路上踩着高跟鞋走过。同行的人告诉我,老人名叫陈自新,他吹奏的是一种叫簌笼的乐器,这是莽人独有的器乐,声音如泣如诉,它驱逐孤独、寂寞和疲劳,也驱除害怕、饥饿和疾苦。当然,现在他吹出的是喜悦的曲子。老人边吹边唱,声音嘶哑,但丝毫无法掩盖其中的快乐之情。他唱的是什么我没有听懂,唯一知道的是,这是莽人演唱给世界的一首新歌,歌声里有着美好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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