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摇到阿婆桥

周　琳

每当飞火流萤的夏日，总会让我忆起那些灿烂的彝山火把风情，漫山遍野的繁花似锦，巍巍高原茫茫群山的坚定高远，给我的童年、青春编织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梦里，有欢笑，有泪水，有坚持，有努力，承载着我的希望，我的爱。

七彩云南，我的故乡，七彩云南，梦的故乡。在这片红土地上孕育出毓秀钟灵的女人、粗犷豪迈的汉子，从美丽善良的彝族女神咪依噜，到山野精灵、中国五美传奇杨丽萍，从《国歌》的作曲者聂耳，到服务人民、永葆本色的杨善州，无不在无声地展示了云南人的风采、云南人的魅力、云南人的气魄。但关于我的故事无关名人，无关掌声，只关故乡门前那条小河淌水，只关圆月柳梢头下寻常人家天伦乐。

孩提的许多记忆是模糊的，模糊犹如天边层层叠叠的彩云；而对阿婆的记忆却是清澈得犹如山涧的泉水，从不曾忘却。我的老外婆，我自打牙牙学语时就叫她阿婆，阿婆的“阿”，发声不是严格普通话上的第一声调，家乡的土音发第四声调。我记得那会儿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趴在阿婆的膝盖上听她讲故事，阿诗玛寂寞成云思念成雨，呼唤着她的阿黑哥，撕心离肺的爱情故事；大山仙子点石成“金”的惊喜，馈赠给人类的野生菌，山笋，木耳，蜂蜜，各种山珍美味，养育着一代代人；火把节彝族人民弹着三弦，吹着短笛，举着火把映红整座大山翻身起义英勇反抗的传说。一个个神奇的故事，就像一个个神奇绚烂的美梦，攒成一段段动人的佳话。

阿婆是土生土长的子午人，从小到老都未离开过楚雄，这片红土地是养育她一生的母亲。她是一个勤劳、美丽、巧手的女人，家里大到竹筐、背篓、篮子，小到布鞋、鞋垫、头巾都是阿婆亲手做的，精致美观实用，家里的鸡、鸭、猪、牛、鸭都照料的很好，农田里里外外的农活都做得井井有条。每一年，阿婆家的农作物都是全村最好的，她也是村里生产劳动的一把手，不管挖地、铲草、栽种，撒秧都能让人竖起大拇指。阿婆年轻时候担任生产队长，她以一种感恩的生活态度带领村民一起走过艰难的岁月，也因此被评为当地劳动模范和优秀生产队长，还被戴上了光荣的大红花。到老了，她依然对自己要求严格，做什么都细致耐心。其实阿婆并不识几个字，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她总跟我们说她这辈子就吃了没文化的亏，要我们都好好念书。但就是这样一位不识多少字的老人，教会了我所有做人的道理，教我感恩，付出，给予，吃苦精神，她总爱说，一个人若没有苦难的经历，就不容易对他人给予同情，一个人若没有幸福的感受，就不容易对事物抱有感恩的心情。这些人生智慧让我终身受益。虽然阿婆没读过书，但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无她不知晓的，这让我非常佩服，那一句句谚语总是脱口而出“春吃芽，夏吃瓜，秋吃果，冬吃根”“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不久就来到”“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人亏地皮，田亏肚皮”等等，每每想到这些就暗自夸赞阿婆的聪慧，这也是这座大山，这片土地承传下来的生活智慧。

以前阿婆家没有电，家家户户都用煤油灯照明，住在低矮的茅草屋里，到青黄不接的季节，每天吃两三碗稀饭，即使这样，家里还是揭不开锅，通往大山外世界的路又小又窄，还有坑，一点儿也不平坦，运输只能靠牛车、手推车以及农民肩挑背扛。每逢集市道路还经常堵塞，非常不方便。我记得，小时候的一天，我跟着阿婆回家的路上，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一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跤，跌倒在地，弄了一身泥巴，衣服还破了洞，看着自己漂亮的衣服弄成了这个样子，我哭着扑进阿婆的怀里。环境艰苦，但这块土地的人们一直勤劳、勇敢，从未抱怨，因为他们心里有希望，坚信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我是阿婆带大的，也是她做的美食喂养大的。我最爱吃阿婆做的火腿豆焖饭，新鲜翠绿欲滴的蚕豆米，味美肉香肥瘦刚好的自家腌制的腊肉，再加上最重要的当年新出的糯米，三种不同味觉的食材在柴火的烘焙下，发生奇妙的变化，蚕豆的清香与腊肉的浓郁，糯米的淳朴，在最简单的烹饪后，让三种好似无关联的食物相互交融，碰撞出惊人的嗅觉味觉。这些质朴的食材总是大自然给人的馈赠。而味觉的记忆则是这个民族千百年来不断实践，创造，继承的智慧结晶。每次阿婆做豆焖饭，我就拿着我的小碗歪这头在灶边等着，眼睛勾勾地盯着锅里，阿婆一边做一边笑盈盈地说“小馋鬼”，于是我就大大地回一句“不喝凉水，吃焖饭”，逗得阿婆咯咯笑。记忆里，阿婆做得好吃的东西可多了，炒骨肉、凉粉、油面和各种腌咸菜，想起来都不自觉的分泌唾液，美食是伴随我成长的好伙伴，是阿婆劳动的成果，也是每个季节的精华，储藏在这些食物里，养育我长大。

在我的家乡，茶，是人们必不可少的饮品，阿婆的习惯每天早晨起来，用小锑杯在炭火上烤茶叶，烤出茶香后，倒上山里浸出的山泉，至煮沸，加上一块红糖，小火慢慢熬出，散发出茶的芳香，红糖的甜蜜，浓香的茶水在味蕾上跳跃。这些古老的做法都是这个民族这块土地最深处的爱。爱喝茶的阿婆当然会种茶，后山山顶一片茂盛青绿的茶树，是阿婆一颗一颗亲手栽的。春雷，惊醒每一片茶中嫩芽，迎着晨露萌出新绿，阳光的普照，泉水的灌溉，大自然的滋养，采摘，杀青……一系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程序，一道都不能少，采青山之灵气，汲滇南山水之精华，最终才能泡出那一杯最正宗的清茶。儿时，喜欢跟阿婆去采茶，背个小竹篓，跟在阿婆后面，学着她的动作采摘。可那茶树比我还要高，根本看不到茶尖，跟半天也没采到，嘟着小嘴，这时阿婆会转过身，抓一大把她采的嫩尖放在我的小背篓里，我高兴的又蹦又跳，逢人便拿给别人看，高兴地说：“看，我采的茶！”大人们都笑眯眯的摸摸我的头说：“琳子真厉害，能帮阿婆做事了。”我便笑得更开心，不停地朝阿婆眨巴眼睛，笑声回荡在茶园里，淳朴的快乐。

想起这些事，已是20年前的回忆，但历历在目，味觉、嗅觉、听觉在回忆时完全被惊醒，随着回忆，清晰着那些芳香、笑声，暖暖的环绕着全身。在我长大以后，就离开阿婆来到城里读书，只有暑假过年才能回去看望阿婆，到蚕豆成熟的季节，阿婆会装一大麻袋新鲜蚕豆给我，当然少不了做我最爱吃的火腿豆焖饭，那时回阿婆家，家里已经不是我儿时的样子了，我们的家乡在短短的几年里，从窄小的石子小路变成了宽敞的水泥大道，从没有电视变成了有电脑，从茅草屋到了水泥砖房。宽敞明亮的房子里，电视机、电冰箱等高档家电一应俱全。人们在工作之余，渴了，可以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饮料；累了，靠在沙发上收看电视，鸡鸭鱼肉更是家常便饭。家乡人民的生活真是富裕了。阿婆总感慨地说，近几年来，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国家越来越富裕，政策好，形式好，我们老百姓也越来越富强了。靠好政策和人们的勤劳，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

在我慢慢成长时，阿婆也一天天老去，可我完全没有察觉，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阿婆一直都精神抖擞，在我读高中时，阿婆病了，经常住院，医院查出是器官衰竭，阿婆已快80岁，那时在医院陪阿婆是每天放学后最开心的事，阿婆问我想去哪里读大学，我兴奋地说，当然是省外，便跟阿婆描述着外省多美，多发达，阿婆静静地听着，眼睛里有一丝伤感，一丝欣慰，一丝怜爱。高考以后，我顺利的考进了省外的一所高校，那时阿婆身体时好时坏，每天都要吃大把的药，去念书前，阿婆还是像我小时候一样对我千叮万嘱，我嘴上急急的答应着，心早已飞到了省外。去到外省，闷热的气候，辛辣的食物让我很不适应，没有云南家乡蓝天白云，没有高挺的山脉，没有四季如春的气候，没有豆焖饭，没有阿婆，我开始思念阿婆，也担心她的病情。然而，在那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日子，2009年3月13日的早晨，接到家里传来的噩耗，阿婆去世了。那一刻，心像停止了跳动，哭的昏天地暗，就好似心头肉被突然割走了。在阿婆生病的日子，我总担心阿婆离开，害怕她突然走了，但又希望她没有痛苦的走向天堂。可这一切发生后，我知道，我永远失去她了。

毕业了，有很多很好的就业机会，有些甚至是别人挤破头都争取不到的岗位，但我毅然决然的放弃回到了云南，回到了有阿婆故土的家乡，这里是生我养我给我知识给我灵魂的地方，这里有我最初的梦，这里有我童年青春的所有回忆，这里有巍峨的高山，有四季繁花的美景，有阿婆的声音、味道，有她的精神。阿婆的精神就像大海上的明灯，给我希望给我人生的方向，虽然阿婆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可她身上体现了像繁花般温柔美丽的心灵，像巍峨群山的包容高远情怀，像潺潺清泉般勤快执著，像养育我们的这块土地般坚定、担当、务实、宽容。阿婆只是千千万万云南人中一个，却能代表这祖祖辈辈的云南儿女，这个民族，传承着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我想，对于一个古老的民族，鲜明的民族精神之所以能够历久弥新，就是靠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丰富和发展得来的。这个重任是我们这一代身上不可推卸的责任，绝不能让云南精神云南梦中国梦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减弱、停滞和中断，而是要在我们这一代更加发扬光大。所以，这里才是我的家。云南，这个曾经只是个省名的地方，此刻承载我太多的爱与梦。我爱这个五彩斑斓的家乡，爱这个给我美好品德的故土。建设家乡，回报家乡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引以为自豪的责任。

我开始慢慢地跟妈妈学习做豆焖饭，做各种家乡特色的美食，以后做给我的子女吃，再教她们来做，承传这片土地献给我们最深刻的记忆。

现在，再回到阿婆家，家乡已是笔直的柏油路，家里的农产品，核桃、茶叶、烟草、野生菌，手工艺术品都可以远销大城市，甚至海外。勤劳，聪慧给家乡带来美好的生活，各种电子产品已入家家户户，这相比以前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好多家都配上了小汽车，出行更加方便，每个人脸上挂上了幸福的笑容。这是我的家乡的变化，也是云南一角的变化，更是这个国家一瞥的改变，这是人们心怀梦想，心怀感恩，心怀希望的改变。这也是一个时代往前走，一代人给一代人奠定的基础，一代代精神的承传、发展。

来到茶园，似乎还有阿婆采茶忙碌的身影，茶山顶上有颗大榕树，躺在榕树下，阳光斑驳的很琐碎，蔚蓝的天空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划过天空，里面的我们哭着笑着跳着闹着追着赶着，记忆像开了伐，看着看着，我也哭了笑了，睡着了……梦里又见阿婆，给我做豆焖饭，我倚在她的膝盖听阿婆给我讲故事。

在这美丽的高原上，宁静的大山里，有着这样一群执著的人，祖祖代代会一直坚守这样一个不朽的魂，在这片热土上，坚定高远，务实勤劳，谦逊包容，创新发展，延续着中国梦，阿婆梦，我的梦，在这里传承，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