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张九镡
黄溪之东有马岭山B,高六百余丈,广圆四十里许。其下为白鹿洞,去郴江之湄C里许,世所传苏仙鹤覆鹿乳D处。郴郡踞岭上,山水横绝,而古迹莫著于苏仙,故山水皆以仙得名。自城之东曰来鹤楼,稍东为观,又东跨郴江为桥,再北东而为洞,有祠以祀仙。再上则云松夹道,石级盘空,为中观。又上为马岭绝顶。然游人之多,景物之奇,莫如白鹿洞者,以其下远城市之嚣,而上无登陟之劳也。
神灵之迹,所在多有。而苏仙生前以孝得名,仙后佑其母以寿,且以种桔凿井愈疾E,庇其乡人,其立坛祠,食报于兹土也固宜。顾世传其母潘孕感五色浮苔而生,弃之牛脾山石洞中,后见鹤覆鹿乳,取之归,而以比于寒冰隘巷F之事。余考《水经注》引《桂阳列仙传》云G:“耽少孤,养母至孝。”以此证之,世所传非妄欤?是洞在城之东,岭之下,耽之栖游来往,踪迹显然。当其与众儿更直录牛H时,牛方徘徊左右,不逐自还。云:“非汝曹所知。”则鹤驯鹿抚于襁褓时,又岂他人所得知哉?余以为欲论苏仙之事者,当如此矣。
余自丙子I闰秋,独游此山,赋诗五章J。越二年,戊寅K九月,偕数人重至其地,盘桓竟日。出寺门,复共憩山下石桥古松流水间,红叶青山,夕阳掩映,如隔尘境。噫嘻!步虚声L中,若有乘紫云,驾白马,偕鹤鹿以翱翔,而拱手以相谢M者,世乃以余言为不然也耶?故为记之,以告来者。
【注释】
A此记载清同治《湖南通志》卷二五,嘉庆《郴县县志》卷三五。白鹿洞,在今湖南郴州苏仙岭,郴江东一里余。张九镡(1721-?),字竹南,号蓉湖,湖南湘潭人,张九镒之弟,张世浣之父。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任郴州学训导,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登进士第,选为庶吉士,官翰林院编修,馆中以耆宿推之。内行敦笃,居京师二十二年,萧然一身,应官外但闭户著书。善诗能文,其诗春容大雅,自然名贵;尤邃于经学,撰有《易通》、《古文尚书考》、《竹书纪年考证》等多种学术著作。曾与王念孙同事,随纪晓岚编纂《四库全书》。著有《笙雅堂集》、《清史列传》行于世。《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称其书“行文斐然有观”。B[黄溪之东有马岭山]黄溪,今郴江旧名。《水经注》:“水盛则泻黄溪,水耗则津径辍流。”苏仙岭原名牛脾山,汉文帝时苏耽栖游此山修道成仙,因名苏仙岭,后见苏耽乘白马而还,因名马岭山。见本书《苏耽》文。C[湄]音méi,岸边,水与草相接的地方。D[鹤覆鹿乳]相传潘女未嫁而孕,遂躲进白鹿洞,诞下苏耽而去,听到婴哭,返洞看到白鹤张翅为之暖身,白鹿跪下为之哺乳。E[愈疾]传说当时郴州疟疾横行,许多人因此死亡,有“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的说法,苏仙按仙师嘱托,凿甘泉煮桔叶并施以仙术解救百姓。F[寒冰隘巷]《诗经》记周之先祖后稷初生被抛弃在寒水陋巷,而终于获救。又见蒲松龄《聊斋志异·苏仙》:“数月竟举一子,欲置隘巷,女不忍也,藏诸椟而养之。”G[“余考”句]《桂阳列仙传》,时代、著者不详,清同治《桂阳州志》列有该书。郦道元《水经注》曾引该书。详见本书《苏耽》篇。H[更直录牛]轮流值班,清点牛数。直,同“值”。更,交替。录,总领。I[丙子闰]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J[赋诗五章]指《集灵观》、《苏仙桥》、《中峰寺》、《白马岭》、《白鹿洞》等五首诗。K[戊寅]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L[步虚声中]道士诵经之声在空中传响。M[谢] 辞别、告别。
【翻译】
黄溪的东面有一座马岭山,高六百多丈,方圆四十里左右。山脚下是白鹿洞,离郴江的东岸大约一里远,这里就是世人所流传的仙鹤张翅为苏仙暖身、白鹿跪地为苏仙哺乳的地方。郴州郡治雄踞于南岭之上,山水横亘其中,但这里的古迹没有比苏耽成仙更著名的,所以这里的山水都因苏仙的传说而得名。从城往东走有来鹤楼,它的东边一点是道观,再往东有一座横跨郴江的苏仙桥,往苏仙桥东北方向走一段是白鹿洞,这里有一座祠堂用来祭祀苏仙。再往上走,只见高大的苍松立于道路两边,盘旋的石级似乎在空中穿梭,不久到了中观。再往上走就到了马岭山的顶峰。但是游人最多、景物最奇的地方,没有比得了白鹿洞的,因为白鹿洞往下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往上也省却了攀爬的劳累。
神灵的古迹传说,很多地方都有。而苏仙得道前以孝出名,成仙后又保佑其母长寿,并且种桔凿井,在大疫时治愈百姓,庇佑乡人,大概为他立坛设祭,让他在这一方水土里永久飨食,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世人传说他母亲潘氏因感应五色浮苔而怀孕生下他,又把还是婴孩的他抛弃在牛脾山石洞之中,后来看到仙鹤张翅为他暖身,白鹿跪地为他哺乳,于是又将其抱回,而且又拿这个来与寒冰隘巷之故事相比。我查考《水经注》引用《桂阳列仙传》里的话说:“苏耽年幼无父,奉养母亲极为孝顺。”用这话来印证,那么世人传说的不就没有根据吗?这个石洞在郴城东面,马岭山脚下,苏耽来往栖居的踪迹随处可见。当年他与小伙伴们轮换当帅总领放牛时,牛在他当班时就在他身边来回地走着吃草,到了晚上不用驱赶牛群就自己回来。面对小伙伴的质询,他说:“这不是你们所能知道的事。”那么当年还在襁褓中的苏耽由仙鹤暖身、由白鹿哺乳的事,又怎么是他人所能够知道的呢?我以为要谈论苏仙的故事,就应当这样去理解。
我在乾隆二十一年秋天,独自游历此山,写了五首诗。过了两年,乾隆二十三年九月,偕同几个朋友重新来到这里,游玩了一整天。从寺庙出来,又一起在马岭山下的石桥、古松、流水之间小憩,此处红叶青山,夕阳辉映,好像远离尘世。啊!道士诵经之声在空中传响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腾着紫云,驾着白马,同仙鹤神鹿一道翱翔太空,而后拱手与众人相辞别的苏仙,世人认为我说的不是这样吗?所以我写下这篇游记,以便告诉那些后来人。
【赏析】
阅读本文,容易让人联想到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后者借游山探洞,阐治学之道,是以议理为主、记游为次的优秀散文。本文与之题材类似,手法相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九镡两游苏仙岭,重见白鹿洞,游目骋怀,既大饱眼福,尽享观瞻之乐,又凭吊古迹,大显硕儒身手。他在游兴炽盛之时,也对关于苏仙的传说进行了一番冷静的考证,得出了“余以为欲论苏仙之事者,当如此矣”这么一个不俗的结论,并由此对世人无根由的传说进行思考。
文章先叙后议,结构严谨自然。
第一段为“叙”,从介绍白鹿洞的大体方位落笔,既而简要地记述了白鹿洞的概况,又较为详细地描写了苏仙岭的风景名胜,特别突出白鹿洞的“游人之多,景物之奇”,因“下远城市之嚣,而上无登陟之劳”而备受游人喜欢的情况,为下文的议论张本。
第二段为“议”,着重考证白鹿洞名胜的相关传说。作者是清朝经学大师,注重考据、考证,世传其“尤邃于经学”,对于二说并存的苏仙故事,作者自然不会放过。但作者似乎不太相信这一传说,故而说:“余考《水经注》引《桂阳列仙传》云:耽少孤,养母至孝。以此证之,世所传非妄欤?”作者持这种说法的根由是“是洞在城之东,岭之下,耽之栖游来往,踪迹显然”。也就是说此处是苏仙得道之前经常来去的地方,苏仙“鹤覆鹿乳”的传说世人不可能不知道,因而强行说“非汝曹所知”是没有道理的,作者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思路,说“则鹤驯鹿抚于襁褓时,又岂他人所得知哉?”话到此处,结论自然明了,“余以为欲论苏仙之事者,当如此矣”,也就是说,世人要么仅仅把这故事当做一个传说,一笑了之,像这类神仙之类的传说不必寻根究底,要么就考证确实再发议论。这番道理对我们学习和工作都有一定启发。
第三段追叙并抒情,交代两次游历的收获,表示愿意与后人分享收获,“故为记之,以告来者”。作者毕竟是清代大儒,人评“其诗春容大雅,自然名贵”,独游苏仙岭所赋五诗想必不同凡响;而两年后携友重游,因受“红叶青山,夕阳掩映,如隔尘境”的感染,尽兴而归,不可不记游一番。再加上身处佳境,心习传说,自然生出“乘紫云,驾白马,偕鹤鹿以翱翔”的感觉。
全文从客观的记叙向主观的议论、抒情逐渐自然过渡,记叙和议论紧密结合。三段文字,一气呵成,显得气势流畅。
文章结构谨严,重点突出,语言凝炼,语意深刻,逻辑严密,风格明显。阅读这样的文章,我们既可吸收其思想营养,也可学习其写作方法。
(李 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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